唐文吉 唐文奇

《溫疫論》,中醫史上第一部系統研究急性傳染病的醫學著作,瘟疫預防、治療、康復的指南。中醫治療新冠的主要方法出自《溫疫論》,張伯禮院士推薦閱讀。
明朝崇禎年間,瘟疫連年,尤其是辛巳(1641)年,大疫幾乎遍及全國,南北直隸、山東、浙江等處尤其嚴重。次年,吳又可在總結諸多臨床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寫成《溫疫論》一書。
吳又可(約1592—1672),名有性,字又可,江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居太湖洞庭山,明末清初醫家,《清史稿》有其簡略傳記,并稱“古無瘟疫專書,自有性書出,始有發明”,其傳世著作就是《溫疫論》。
關于瘟疫,吳又可之前的醫家,雖有零散論述,但并沒有形成專書;對瘟疫的病因、病機和治療方法,也沒有系統的論述。因為古代交通不便,人員流動性小,雖然各種疫情頻發,但不易造成大規模流行。在不同時期,各地醫生參與瘟疫的救治,依然是以不變應萬變,按基本理論和方法,辨證論治,也有效果,其經驗未必能完整地記錄下來。再加上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瘟疫病狀各不相同,人們也不容易總結其共性。
吳又可生活的明末清初,瘟疫不但多,而且波及面廣、持續的時間長,這樣一來,每次瘟疫來襲,對于當時的醫者就是一番大考。無數醫生在這一次次瘟疫中捉襟見肘,甚至無計可施。當時,大家都認為,瘟疫是外感的邪氣。既然是邪氣,那就不離風、寒、暑、濕、燥、火這“六淫”的范圍;既然是外感,治療方法必在《傷寒論》中。這看上去循規蹈矩,但實際上卻收效甚微。
當時的醫生,在臨床中遇到很多困惑,比如:瘟疫到底是個什么病呢?是風?是寒?還是濕?如果說它是時令病,怎么一年四季都有呢?病人惡寒、發熱、頭項強痛,像是太陽證,用桂枝湯、麻黃湯,怎么都沒效果呢?病人口苦、咽干、目眩,甚至脅痛,符合少陽證的特征,用小柴胡湯加減,怎么沒效呢?既有表證,又有里證,現在遵守《傷寒論》中“有表先解表”的原則,為什么病還加重了呢?危重病人,明明是脈微欲絕,手足厥冷,用參附湯回陽救逆,怎么用了就死呢?病人都吐蛔了,《傷寒論》中明言可以用烏梅丸,可是用了怎么無效呢?明明病人已經出了汗或瀉下了,病勢都好轉了,怎么又忽然復發了呢?下一步要怎么辦呢?
這些困惑,都被吳又可解開了。吳又可認為:瘟疫這個病不是風,不是寒,也不是濕,而是天地之間別有的一種癘氣,它跟天地人三者都有關系。為什么見三陽經證,用三陽經的方藥無效?是因為邪氣并不在三陽經,它的根源在膜原,只是浮越到了三陽經而產生相應的癥狀而已。為什么既有表證又有里證,先解表無效?是因為邪在里。“有表先解表”的本義,其實是“有邪先去邪”,哪怕有表證,也要先用下法。危重病人脈微欲絕,手足厥冷,不是虛脫,是內閉外脫,還是要開閉的,用參附湯只是助熱助邪,使人速死而已。汗下后病好轉,如果復發,只要脈證同前,就是余邪未盡,還可以再汗再下的。吳又可強調治病方向對了,就不要猶豫。
因此,不明病源病勢,不知邪之所在,僅僅是浮光掠影地看到表象,然后照搬東漢張仲景《傷寒論》的條文,去套用方劑,是沒有用的。而這卻是當時醫學界的通弊。
吳又可《溫疫論》中的觀點,在當時的醫界是振聾發聵的。只是,這本書還沒來得及發行開來,大明王朝就在戰火和瘟疫癘氣中覆滅了。到了清朝,《溫疫論》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出現了大量的版本,也影響了一大批醫家。清人更深入地學習《傷寒論》,主張活學活用,也重新認識時令病,出現了葉天士、吳鞠通、王孟英、雷少逸、柳寶詒、何廉臣等一大批優秀的醫家,他們在后世被稱為“溫病派”。溫病派的特點是:不拘經論,但善用仲景方,也善于靈活運用仲景方之外的各種方劑;其用藥輕靈,療效迅速,因為他們從不以方套,而是深究病情、病因,用方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制宜。而且,他們遇到的病,無論外感內傷,諸邪化火的情況較多,因此,在治療上不必拘于六經傳變,務必保其津液,通透氣機,因勢利導,給邪氣以出路。可以說,這些品格和思路,都是吳又可的《溫疫論》開的先河。于是,《溫疫論》對后世的影響,已經遠遠不止于治療瘟疫,它成了后世學醫之人必讀的一部經典。
當然,隨著后人認識的深入,溫病派諸多名家往往對《溫疫論》也頗有微詞。
比如,清末柳寶詒在《溫熱逢源》一書中有《辨正吳又可<溫疫論>各條》,其中說:“吳氏所論瘟疫中后治法,大概與伏溫相合,故后來張石頑、蔣問齋等治溫熱病,每每引用。惟方藥粗悍,宜于藜藿壯實之體,而不宜與膏粱虛弱之人耳。”其間有兩重意思,第一是《溫疫論》影響之深遠,不僅在治療瘟疫,而且其思想可以用于治療各類溫熱病,對張石頑、蔣問齋等著名醫家都有很大的影響。張石頑是“清初三大醫家”之一,其思想直接影響了葉天士;蔣問齋的《醫略十三篇》和《問齋醫案》也是溫病學的重要著作。第二,說吳又可方藥粗悍。這也不冤枉,細讀《溫疫論》,我們也會發現,其使用方藥的確比較單調,不是很精。哪怕是有浮游余熱,都用白虎湯,而后人有辛涼解表等方法更為穩妥。養胃生津,后人則用蘆根之類。這也正體現了其后溫病諸家在用藥方面的探索和錘煉。
再比如,吳又可是“溫”“瘟”不分的,其實在他之前,兩者就分得很清楚,吳又可自己就說當時很多醫家“指冬之伏寒至春至夏發為溫熱,又以非時之氣為瘟疫”。吳又可故意將二者混為一談,其實是為了發現它們的關聯,這種做法到王孟英手里做到極致。到了清末雷少逸那里,此舉又備受詬病:“溫熱本四時之常氣,瘟疫乃天地之厲氣,豈可同年而語哉?”(《時病論》)但他對于吳又可治療瘟疫的方法,是認可的,他說:“咸豐八載至同治紀元,吾衢大兵之后,繼以兇年,沿門合境,盡患瘟疫。其時豐父子診治用方,皆宗又可之法也。”概念的分分合合,其實都是為了加強對事物本身的認識。
在我們看來,《溫疫論》是有局限的,但吳又可的首創之功不容抹抹煞。因此,讀《溫疫論》,我們要著眼于其開拓性,這是閱讀本書的基本方法之一。
(摘自中華書局《溫疫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