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法夸爾 康怡

報紙上唯一可靠的真新聞只剩廣告了。——美國第二任總統托馬斯·杰斐遜
那是一個被業內人士稱為“天哪”一類的故事,也是令所有新聞從業者垂涎三尺的平地驚雷式爆料。“吉米今年8歲,已經是家里第三代吸食海洛因的癮君子了。”記者珍妮特·庫克在其刊登于《華盛頓郵報》頭版頭條上的這篇令人揪心的報道中為大家展現了一個幼小的吸毒者的悲慘境遇:“這個惹人憐愛的小男孩有著一頭淺棕色的頭發和水汪汪的棕眼睛,他的胳膊瘦骨嶙峋,嬌嫩的棕色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兒。”
這篇題為《吉米的世界》的文章于1980年9月28日甫一見報,便在美國上下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讀者們不能理解,什么樣的母親才能眼看著同居男友給她的孩子注射海洛因卻無動于衷?而隱去當事人身份的《華盛頓郵報》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保護這樣的人渣?華盛頓警方迅速對小男孩的下落開展了大規模的排查,同時,華盛頓時任市長馬利安·巴里也聲稱市政府有關部門已經掌握了吉米的真實身份,而且即將對他實施救助。次年4月,這篇深度翔實地記載城市吸毒人群亞文化的文章榮獲了普利策獎。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后來《華盛頓郵報》也驚悚地發覺了,那就是《吉米的世界》里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珍妮特·庫克從頭到尾都在編故事。
那么現在問題就來了:《華盛頓郵報》那種身披“水門事件揭露者”光環的業界翹楚怎么能被忽悠得那么徹底?答案出奇的簡單:要造成這種重大出版事故只需要編輯部層層審核方面的幾個漏洞,再加上“一個萬里挑一的騙子”——這是《華盛頓郵報》執行總編本杰明·C.布拉德利對炮制出“吉米”的年輕女子珍妮特·庫克的評價。庫克獲獎沒過幾天,獎杯在手里還沒焐熱就被責令退回了。《華盛頓郵報》的獨立調查人比爾·格林用1.5萬多字的調查報告在該報的頭版向讀者們披露了庫克造假的來龍去脈。
對于任何一家追求多樣性的媒體,珍妮特·庫克都是天選之人——她是一位聰慧機敏、追求上進的黑人女性,于1976年畢業于瓦薩學院,曾經是斐陶斐榮譽學會成員,而且文筆優美、才華橫溢。《華盛頓郵報》在1979年把庫克從《托雷多刀鋒報》挖了過來,以為慧眼識得了新聞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庫克的表現的確沒有讓人失望。在加入《華盛頓郵報》的頭9個月里,她寫出了42篇廣受好評的新聞稿。在比爾·格林的報告中,庫克“在編輯部里顯得鶴立雞群,十分突出”,“她走路從來都是昂首闊步,她一笑起來總能迷倒眾生,她的穿著打扮從不重樣、永遠無可挑剔并且走在時尚的最前沿”。但是庫克的第一任編輯薇薇安·阿普林-布朗利注意到了這個姑娘的另一面:“她的理智被盲目擴張的野心所吞噬,雖然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這種張揚的個性卻不足以否定她的才華。”
事件伊始,庫克被派去調查華盛頓坊間流傳的一種新型海洛因毒品,并搜集了大量翔實的采訪筆記和錄音材料。在庫克上交的資料中有關于某個海洛因上癮的孩子的記載。“城市版”編輯米爾頓·科爾曼當場就拍板說:“就是它了!繼續深挖,這是頭版頭條的材料。”兩周之后,庫克向科爾曼匯報說無法找到那個孩子,但是又過了一周,她聲稱自己挖出了另一個吸毒的孩子,他就是即將造成毀滅性后果的“吉米”。由于科爾曼承諾他手下的記者對采訪對象享有保密權,也就沒有過問那個孩子的真實姓名或地址。所以,就像格林報道的那樣,“編輯對記者必須持有某種程度的信任,這就是新聞業暴露在外的死穴”。
科爾曼對庫克確實沒有質疑的理由。別的不說,就說資料的詳細程度吧,庫克在長達13頁的手稿里仔細地描述了“吉米”的一切。比如 “(他)穿著一件藍綠相間的艾佐牌T恤,唉,小可憐兒,那樣的T恤我也有6件”。她事無巨細地羅列了這個假想出來的孩子家里客廳的各種零碎擺設,包括一盆橡膠樹、窗子上的人造竹條卷簾、棕色的長毛地毯、兩盞燈,以及一張金屬架鑲玻璃臺面的咖啡桌。庫克的記錄里還包括“吉米”上學的學校和他家所在的大致街區。她甚至給科爾曼喂下了另一顆定心丸,對他透露了那孩子的所謂真名——“泰倫”。
編輯部其他各級編審人員也對庫克毫不懷疑,于是《吉米的世界》一步一步地朝著出版日進發。“珍妮特寫了篇好文章啊!”曾經和卡爾·伯恩斯坦共同報道了“水門事件”載譽而歸的“都會版”編輯鮑勃·伍德沃德如是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庫克本人和那篇報道都完美得不像真的。我曾經親眼見過她領走一份十分復雜的采編任務,僅僅過了一個鐘頭她就能交出精彩的稿子。吉米的故事文筆之優美,條理之清晰令人折服,我審稿的時候卸下了心里的警覺,質疑的能力完全下線。從個人角度講,我的確是大意了。”執行總編布拉德利在《吉米的世界》見報前一周讀了文章,當場叫絕,立刻拍板讓它在《華盛頓郵報》發行量最大的星期天登上頭版頭條。于是就像比爾·格林在報告中所寫的那樣,由于布拉德利大開綠燈,“《吉米的世界》帶著各種溢美的稱贊沖過了固若金湯的最后一道關卡”。
就在《吉米的世界》見報的同時,《華盛頓郵報》編輯室里關于該篇報道的真實性也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由于警方搜尋了數日也未能確定吉米的下落,編輯科爾曼感到一絲不安。同社記者科特蘭·米爾洛伊曾開車拉著庫克四處尋找吉米的住所,但庫克卻語焉不詳,最后也沒有找到,于是他也開始對庫克產生了懷疑。在編輯部之外,質疑之聲也日漸高漲。市長巴里聲稱:“我聽說那個故事真假參半。我們都覺得不論是吉米的母親還是給吉米注射海洛因的人都不太可能當著新聞記者的面兒扎針。”
即便是頂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質疑,《華盛頓郵報》仍然把《吉米的世界》送選當年的普利策新聞獎。1981年4月13日,按照布拉德利在自傳中的說法:“《吉米的世界》榮獲了普利策獎,萬事休矣。”由謊言編織成的故事在新聞界最高榮譽的壓力之下開始不攻自破。各大媒體對庫克獲獎一事進行的詳細報道使得她在個人資歷方面與事實有出入的地方開始浮出水面,并最終引起了《華盛頓郵報》的關注。
很快,人們就發現不論是庫克在1979年遞交給《華盛頓郵報》的簡歷,還是她后來提交給普利策獎評審委員會的個人資料都存在虛假內容。她在材料中吹噓自己能夠駕馭4門語言,于1976年在瓦薩學院以極優等學士的身份畢業,1975年在索邦學院游學進修,還在1977年取得了托雷多大學的碩士學位。但是《華盛頓郵報》的編輯們此時發現以上所有都是假的。庫克僅在瓦薩學院讀過一年書,也從來沒進過索邦學院和托雷多大學。
最后,珍妮特·庫克在重壓之下不得不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在一份書面聲明中寫道:“《吉米的世界》系我個人杜撰之產物。我從未采訪過一位8歲的海洛因吸毒人員。本人于1980年9月28日發表于《華盛頓郵報》的上述文章存在重大失實內容,我對自己的行為追悔莫及。在此我向《華盛頓郵報》、向整個新聞業、向普利策獎評審機構,以及所有追求真相的人們表示深深的歉意。至此,我在事實面前提出辭呈。”
被布拉德利稱為“個人職業生涯上最不光彩的污點”的庫克事件的余波在各方面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華盛頓郵報》作為一份老字號嚴肅報紙,其可信度遭到重創,原本就對該報吹毛求疵的人揚揚得意地在一邊看熱鬧,而忠實讀者則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的震驚。《華盛頓郵報》為此刊發的編輯部聲明指出:“所謂的‘吉米的故事及其后續的風波令廣大讀者感到被本報誤導,實際上,同為受害人的本報所有工作人員也對此事件感到強烈憤慨與懊惱。雖然庫克小姐的文章純屬虛構,但是對該類型事件的深層次報道,本報將遵循公正與公平的原則一如既往地堅持下去……這種重大失誤以后我們將嚴格杜絕。”
雖然看上去很嚴重,但是珍妮特·庫克事件在新聞史上掀起波瀾的颶風里頂多算是一股亂氣流。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騙局:歷史上的騙子、贗品和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