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卡拉瓦喬繪畫的現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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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評論家達里奧·福曾說:“卡拉瓦喬是被魔鬼控制的天才藝術家。”[1]卡拉瓦喬以其獨具創造性的畫作,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廣泛影響。他的叛逆性與作品的多向度使其很難被簡單地歸并到某一個畫派中,而成為一個繪畫時代的開啟者,被稱為推開17世紀藝術大門的藝術家。在他復雜的繪畫中,可以發現其中的現代性的批判繼承思維和審美現代性的選擇和自由想象。而現代性(modernity)和現代(modern)不同,后者一般有著較為清晰的時間指向,而前者則是一個較為模糊的詞匯。關于現代性的認知,福柯曾談道:“人們是否能把現代性看作為一種態度而不是歷史的一個時期。我說的態度是指對于現時性的一種關系方式:一些人所作的自愿選擇,一種思考和感覺的方式,一種行動、行為的方式。”[2]隨著波德萊爾、本雅明以及福柯等學者對于理論文本分析的努力,現代性的范圍空前拓展起來。
生于文藝復興時期的卡拉瓦喬在自己狂傲不羈的39年短促生命歷程中,經歷過名噪一時的幸福享樂也經歷過殺人犯罪的慘淡逃離,是與時代進行博弈的反叛者形象。卡拉瓦喬以其瘋狂的一生和跌宕起伏的繪畫風格,在文藝復興時期描繪出一系列“人”的形象,與“人文主義”相呼應。但在其具體的繪畫作品中,其對于宗教題材人物形象的顛覆、底層繪畫的心里展現以及后期暗黑風格的畫法,呈現出現代性因素,展現出先鋒性與獨立性的一面。
在卡拉瓦喬的宗教題材的畫作中,“突出捕繪暴力的斗爭、奇異的斬首、拷打和死亡等內容。……拉瓦喬作品的強烈戲劇性被人們贊賞的同時,也有一些人接受不了他的現實主義風格,甚至有些人認為他的作品很粗俗。”[3]在眾多藝術評論中,人們對于卡拉瓦喬作品現實主義傾向是持肯定態度的,越看越真實,真實到仿佛現實是虛偽的,只有在他的畫作中才能看到真實,這種強烈的真實感使得一些評論家將其論說為自然主義。在文學方面,自然主義又以其絕對的表現現實為揭開了現代主義的一角。在卡拉瓦喬的宗教繪畫中,如果拋去宗教的故事外殼,再去注視這些人物時,鮮活的現世氣息便會撲面而來,喜怒哀樂、恐懼和陰謀得到了交織顯現。
在他在米蘭的畫作中,《生病的酒神巴庫斯》赫赫有名,畫中的酒神臉呈銀灰色,雙唇泛白,支撐身體的右臂呈現出勉強支撐的感覺——因為肌肉緊繃性不強,皮膚蒼白,舉著葡萄卻仿佛沒有胃口,這是由于病痛而導致的虛弱。很多評論家曾談到這取材于病中的畫家自己,神作為神的完美面紗被揭開,酒神不再只是充滿著激情飽滿、瘋狂與浪漫的神性色彩,不再是傳統繪畫中描繪出的生命的張揚和旺盛,黑色的背景成了人物的背景,而不是當時流行的明朗。人物整體的色調呈現出昏暗感,在光的強烈對比下,一個鮮活的人走了出來,帶著病態的生命力,給人一種頹廢感。“一旦你獲得了發現頹廢癥狀的敏銳眼光,你也就理解了道德——理解了在它至為神圣的名義和價值準則之下暗藏著什么:貧困的生活,終結的意志,高度的倦怠。道德否定生活。”[4]畫中酒神的倦怠、頹廢,展現了在病痛下神性的瓦解和人性的昭示。體現出卡拉瓦喬的大膽洞察。《圣母之死》畫中的圣母不再是傳統宗教繪畫中沉睡的狀態,而是如同凡人婦女無二差別的死亡描繪,畫中的圣母既是基督之母,也是做模特的高級妓女,這一切都展現出對傳統認知的顛覆。而他本人也“嫌惡羅馬那些所謂偉大藝術的價值……他拒絕描繪憑自己想象力杜撰的關于歷史的畫作。”[5]卡拉瓦喬的畫作中,神性讓位于人性,而人性又展現出痛苦下的人性的頹廢和受難,在靜穆的神像之下打破了神圣世界和世俗生活的厚壁,人性得以復歸,構成極大的藝術張力,展示了富有自由選擇和個性顛覆的現代性。
卡拉瓦喬出身貧窮,對于窮困潦倒的生活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他的現實題材的畫作常常是一些平凡人物的剎那剪影,在瞬間捕獲人物神態和細微動作,潛藏無數的故事和豐富的戲劇性。這種戲劇化給人一種梅尼普體的即時感,巴赫金曾詳細論述:“梅尼普體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表現為其中自由的幻想、象征,偶爾還有神秘的宗教因素,同極端的而又粗俗(據我們的觀點看)的貧民窟自然主義,有機地結合到了一起。真理在人世間的種種探險奇遇,都發生在通衙大道上”。[6]巧的是,卡拉瓦喬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都曾在賭場流連忘返,對于賭徒這一形象,陀氏曾寫過《賭徒》,卡拉瓦喬的《詐賭者》也是一副傳神之作,年輕的賭手涉世未深,作為老手的詐賭者面朝著年輕人,眼神卻游離于焦點之外,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背后的牌中,中年男人瞪大了雙眼直視者年輕人的牌。我們仿佛可以推測出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而背后的畫家遠遠看著這樣一個戲劇性的情節,不同的人物在此交織,在交流中產生豐富的心理活動,細微動作體現出一種精神顫抖的狂歡感。卡拉瓦喬甚至會充當畫作中的角色,與其中的人物表演、對話,呈現出創作者和被創造者的融合交匯。
在靜物圖中,卡拉瓦喬也展現出他的寫實繪畫的別出心裁之處,在《水果籃》這幅畫中,他的寫實達到了讓人瞠目的境地,從蘋果上的蟲印,葉子上的蟲洞咬痕到葡萄上的白霜,現實的殘酷性和萎謝的隱喻在此明確地表達出來,又一次體現了卡拉瓦喬這一集瘋子與天才于一體的破壞性和顛覆性。同樣,在酒神手下的水果景物,即使是供神享用的水果,也有蔫了一半或有輕微劃痕的情況,如在神的光輝下露出了現實的洞,卡拉瓦喬的反叛性也就在此得到了彰顯。
在名盛一時的同時,卡拉瓦喬的出格行為和繪畫手法也招致了許多反對者,他的很多畫作都面對著被拒或者被修改的處境。然而他的繪畫作品的絕對細膩為后世的巴洛克風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后世的巴洛克卻沒有完好地繼承卡拉瓦喬的寫實性的傾向,而是走向了華美的炫技。但無論如何,“現代性的特征是批判:新的東西要超過和反對舊的東西,而正是這種不斷的對立才構成了傳統的延續……在巴洛克藝術中,它是一種夸張,”[7]卡拉瓦喬和巴洛克風格一起,體現出藝術風格創新一以貫之的叛逆性——細節的精美與過分的夸張。卡拉瓦喬的繪畫作品中的歷史人物或者教會人物服飾精美,果籃紋理細致甚至包含了光影的二重性,人物不再死板,而是恐懼、悲哀與不安等感情的交織混雜。
卡拉瓦喬一生經歷坎坷,在大富大貴和至貧至窮之間來回周旋,飽嘗生命的大起大落,他畫作中對于死亡、頭顱的等宗教題材的關注也體現出卡拉瓦喬的特殊選擇,這樣一系列恐怖意象和殉難、死亡的場景讓人不得不想起后世的一位唯美主義畫家——恐怖美學和死亡美學的代表者愛倫坡。“在現代視野中,唯美主義藝術精神……用感性對抗理性,用本能對抗理智,用主體對抗客體,用個人對抗社會,用個體自由代替社會承擔。”[8]而同樣把卡拉瓦喬在追求寫實的同時還呈現出對死亡場景的偏愛,圣母之死、耶穌殉難、圣馬太殉難等一系列殉難死亡題材被卡拉瓦喬刻畫勾勒,其中的神圣宗教人物在死亡之前呈現出現世死亡的一般場景——陰暗、失去呼吸、皮膚變色、血液飛濺等等。《大衛手持歌利亞的頭》以及《莎樂美收到施洗約翰的頭顱》這個讓人不禁想起王爾德的《莎樂美》中的死亡美的追求。此外,人頭骨在《沉思中的圣弗朗西斯》《圣杰羅姆在寫作》《圣杰羅姆》等宗教畫作中都有出現,并占據了畫作明亮面,思考與創作在人的頭腦中進行,而把頭顱拿出來放在畫面上,則把創作與構思和死亡與永恒緊密地聯系了起來,卡拉瓦喬的繪畫的叛逆性在此得到了清晰的體現。這些恐怖的場景體現出卡拉瓦喬對于宗教故事現場的自主性看法和一種叛逆性的創造。
卡拉瓦喬的畫作嚴肅、真實、精致,人物表情鮮明,明暗對比強烈。在他的畫作中,我們常常看到的背景是黑色的,仿佛是詩人的底色一般,充滿著黑色的神秘與叛逆,在這這股神秘與叛逆中,作者參與到整個畫面中來,或是在明面,照亮人物的側影,在他們眼神的光澤中進行心理的大膽想象與繪畫。他的叛逆性與作品的多向度使其很難被簡單地歸并到某一個畫派中,而成為一個繪畫時代的開啟者,因而在他復雜的繪畫中,可以發現其中的現代性的批判繼承思維和審美現代性的選擇和自由想象。他和中國魏晉時期的嵇康一樣追求主體性,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傳神地展現出人物心理世界,他陰暗的畫風和強烈的明暗對比給人一種波德萊爾低沉感,對人物的精心繪制又為后來的巴洛克風格開了先河。卡拉瓦喬常常將自己融入畫作中去,充當畫作中的人物,與宗教神話人物交流并參與到歷史和神話中,試圖以一種永恒的姿態繼續發現畫面中人物的內心。他的畫作影響了后世的藝術創作,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轉向提供了有力的推動力。而這種病態又真實、多重可能性的創造、對于傳統叛逆與顛覆以及對于頹廢恐懼等題材的大膽繪制,正式其現代性品質的最明顯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