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勤
清末民初崇明籍女詩人、學者施淑儀(1878—1946),字學詩,出生于清末一個具有良好文化傳統的官宦家庭,其父施啟宇為清末著名知府。施淑儀輯錄整理的《清代閨閣詩人征略》是清代女性文學研究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她本人也有相當數量的詩文創作,有在其生前便已刊印的《湘痕吟草》《冰魂閣詩存》兩部詩集,另有一些發表于當時的報刊上的散文、隨筆等作品。此外,她還投身于崇明的教育事業——出任崇明第一所女校——尚志女學的主教員,不久改任校長,后任學監,成為崇明歷史上第一位女校長。因此,施淑儀在清末民初的崇明社會文化史上具有較高的地位,尤其是在女子教育和倡導社會風氣方面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其中最為人所樂道的便是關于施淑儀首次剪發一事。
關于自己剪發一事,施淑儀在其詩和文中皆有記載。先是施淑儀發表于1915年《婦女時報》第十六期的《湘痕筆記》中的一則記述。現摘錄原文如下:
外子南平先生,自命為鐵血派中之偉人。在京師,日詣菜市觀殺人,有人怪之,則曰:“吾他日或將死此,觀之所以練習膽氣也。”聞者以為狂生。其平日亦以羅蘭夫婦相期許。今南平歸道山已十年,未能目睹光復之盛。而余以疾病懨纏,至今尚延殘喘,可愧也。辛丑之秋,毅然將發髻剪去,亦豈無膏沐之意云爾。當時賦兩律云:“前身合是九嶷仙,剪盡愁絲豈斗妍。花朵不簪云髻上,并刀快試鏡臺前。心無掛礙消塵念,累脫形骸謝俗緣。殉國未能憎體弱,不教頭斷受人憐。”“從軍愧賦《木蘭詩》,一剪原知不入時。徐淑毀形空有恨,樊姬擁髻更無期。窗前罷刷玄蟬鬢,燈下悲吟《黃鵠詞》。凄絕空懷陶母志,此時截發已無兒。”(時嗣男鳳彬新殤)
由上述文字可知,施淑儀“辛丑之秋,毅然將發髻剪去”,辛丑年為公元1901年,的確遠在“辛亥革命前”。因此,1989年版《崇明縣志》在介紹施淑儀時寫道:“辛亥革命前,施率先剪辮,首開全縣婦女剪辮新風。”然而,這一說法在時間上存在諸多矛盾之處;施淑儀剪發一事確是事實,但此次剪發的時間否是果為報刊上所刊出來的“辛丑之秋”,還需要從施淑儀本人的文字作品中去比對求證。
首先,上文所引《湘痕筆記》中提及的“辛丑之秋”剪發一事,是在緬懷其已故丈夫蔡日曦(1904年春去世)之后,并且認為剪發之舉實有“豈無膏沐之意”(語出《詩經·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意為君子不在,收拾妝容也無人可看,所以不為也)。可知,剪發之時丈夫已經去世;而“辛丑之秋”(1901年)蔡日曦尚在人世,此時的施淑儀不可能因“豈無膏沐”之感而剪發。其次,是年秋天,淑儀之父施啟宇至湖南道州任知州,令淑儀從崇明返回道州隨侍(上一年冬與蔡日曦由湖南歸崇明省親,在崇明僅滯留數月,其間長子病殤),因而,在此情景之下,依舊是清朝知州千金的施淑儀更不可能有剪發這種“逾規”之舉。再則,筆記最后所記一詩的尾聯云“凄絕空懷陶母志,此時截發已無兒”,且施淑儀自注云“時嗣男鳳彬新殤”——嗣子鳳彬死于民國二年(1913年),可知,施淑儀此次剪發的時間當是鳳彬去世不久(新殤)的“民國二年”,也即1913年——舊歷癸丑年。所以,《婦女時報》所載的施淑儀筆記中的“辛丑之秋”應是“癸丑之秋”的訛誤。從剪發本身及其前后所發生之事對施淑儀的重要性來看,這應該不是她本人的筆誤,而很可能是在編輯刊印過程中所產生的“一字之差”。
既然施淑儀剪發的時間從原來的1901年推至1913年,那么是否還可以認為她是崇明“率先剪辮,首開全縣婦女剪辮新風”之人呢?答案是否定的。這依然可以從施淑儀作品中找到證據:
施淑儀在《徐安詳女士追悼會啟》一文中,曾贊揚徐安詳曰:“叔明(徐安詳字,筆者注)性果決有為,壬子之春,以綰發為髻徒飾美觀,無裨益而糜時費事,遂毅然引剪去之。眾莫不愕然,已乃大感動,紛紛去其髻。”壬子之春,即公元1912年,此時民國初建,民主共和的風潮達到一定高度,在上海新式學校學習體操的女學生徐安詳,因受到新式生活方式的影響而將髻發剪去,應是非常自然之事,也符合其“果決有為”的性格。這也進一步證實了施淑儀的剪發時間決不會早于徐安詳——如若施淑儀于“辛丑之秋”的1901年便已剪發,那么至徐安詳剪發的1912年,斷然不該再會有“眾莫不愕然,已乃大感動,紛紛去其髻”的轟動效應了。再有,施淑儀在自己剪發后,寫下了三首“兒字韻”的“剪發詩”,其中第二首題為《徐女生安詳剪發經年矣以詩贈之并示昝生希昭孫生景曹(再用兒字韻)》,從詩題中的“徐女生安詳剪發經年矣”可知,此時(施淑儀剪發)距離徐安詳剪發已經一年(“經年”)了,這也恰好吻合上文所述的從安詳剪發(1912年的“壬子之春”)到施淑儀剪發(1913年的“癸丑之秋”)的時間。無論從剪發的時間還是人物的性情來看,徐安詳更擔得起“率先剪辮,首開全縣婦女剪辮新風”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