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麗
刻瓷是一門融書、畫、刻于一體,具有金石風格的文人性藝術,也稱瓷刻,早期又稱刻磁、鐫磁等,用特制刀錘等工具在成品瓷器上先繪畫,再依畫稿刻釉,之后進行填色。一般傾向于認為刻瓷藝術源自宮廷工藝,產生于明代,成熟于清中期。刻瓷是在成品瓷器上鏨刻的藝術,區別于在瓷胎上繪刻圖案后再燒制的、先刻后燒的同名刻瓷工藝。
“刻磁”一詞,目前所見最早記錄出明方以智《物理小識》卷八“器用類·金剛鉆”:
金剛鑚(鉆),鈍,置瓦上燒赤復銳。小者黑,大者白。《抱樸子》曰:“生水底如鐘乳,體似紫石英,惟安南高石山一角羚羊,能碎金剛石。”……《十洲記》:“西海流砂,治昆吾作劍如銕,光明如水晶。”貘熊舐鐵,糞可鑄劍,駝火鳥糞亦然,故周密說不明耳。凡寶石真者必堅,皆能刻磁。好水晶之棱亦能刻磁。
《物理小識》約成書于明崇禎十六年(1643),最早刻本是康熙三年(1664)年宛平于藻序廬陵刻本。方以智在上文中提到的真寶石必堅、能“刻磁”以及上好的水晶棱也可以刻磁的一段話,表明“刻磁”應是當時行業內周知的一種寶石鑒別技法知識。不過,據此還不能將方以智所記“刻磁”與后世作為一門傳統手工技藝的“刻瓷”等同。方以智《物理小識》之后,由清至民初幾乎不見有關刻瓷的專門文獻,因此一旦涉及藝術淵源、行業發展及成品日常流通等諸多問題,相關研究往往難以深入。
晚清民初發達的公共媒介及出版業促進了文藝作品的創作傳播,這一時期期刊報紙所載文人小說、詩畫等文藝作品中,散見數十種刻瓷史料,其中出自上海文人筆下的史料中有數條具有較高史料價值,可一窺該時期刻瓷器類型、日常使用、店鋪運營、工具、流派及其創作形式等歷史情形。1891年,上海小說家孫家振已完成被后人稱之為狎邪小說的《海上繁華夢》前二十回,這部以上海十里洋場生活為背景的小說,直到1898年才開始先后在孫家振等人創辦的《采風報》和《笑林報》陸續連載,1903年到1906年單行本出齊。小說第三十四回為“打房間替抱不平,還局帳拆開好事”,故事情節是說中秋節杜少牧和潘之安為如玉爭風吃醋,打壞了房間許多東西。在開列的被杜少牧打壞的物品名單里有“刻瓷茶杯三只,刻瓷茶壺一把”,物品名單里還有七只白洋瓷杯和紅木桶大錫茶壺一把,從不同材質的茶壺、茶杯數量看,刻瓷工藝的茶杯壺在當時當為常見之物。
晚清時期,市面上刻瓷品有著一定流通量,日用瓷器市場上也有刻瓷業的一席之地。1904年,《北洋官報》在“各省新聞”欄刊發“廣州鐫磁業進步”一則,主要是介紹廣州工藝局刻瓷業在當地的發展情況。地方刻瓷業的發展推進,與晚清朝廷仿照西方設立工藝局、以期振興傳統手工藝帶動社會勞動力安置等舉措有關。光緒二十八年(1902),時任順天府尹的陳壁主持創辦農工商部工藝局,分科制造器物,教習藝徒,所設各工科多系當時北京城中“未有之藝事”,分農務二科、織工二科、漆工二科、木工二科、藤工二科以及繡工、箱工、鐫磁工、玻璃工科等科,其“鐫磁”即為刻瓷。1943年,北京刻瓷藝人朱友麟在《追述我的刻瓷經過》一文中,提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十八歲進入農工學堂刻磁科學習時,該科工師華約三(華法)聘請自上海。該文還提到刻瓷有南、北二派,也就是說北方也有刻瓷行業存在。
1909年,上海《圖畫日報》上刊出一則繪制上海刻磁店的圖文材料。該報1909年在上海創刊,在1910年第一百九十四期上,“營業寫真”欄目內容是“刻磁”和“刻玻璃”,圖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有一首署名“頑”、題為“刻磁”竹枝詞:“瓷器光而滑,要刻打滑達。佩服揚州人,奏刀有新法。刻來工筆細于毫,奇觀三絕詩書畫,恰比窯中花樣高。”
這首竹枝詞所說“佩服揚州人”,是指在上海開店做生意的揚州人刻瓷技藝高超,創新了刻痕“細比纖毫”的刻瓷新刀法,瓷上刻出的詩、書、畫比窯中燒制出的瓷花樣要高超。晚清民國在上海從業手工藝的揚州人很多,除刻瓷外,漆藝、雕版等手藝人也有不少是來自揚州。圖的下半部分是一幅刻磁店堂畫,畫中店堂正面壁上掛一幅鑲框的山水畫,兩邊條幅題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從畫與條軸的形狀、厚度及線條來看,應是刻磁書法。堂前方桌上茶壺二只、茶杯二只及兩個磁筒,桌前站立的兩個人,一男子左手執一只茶壺,右手似托壺與另一垂手而立者觀壺對語,垂手觀壺者左前一人坐在桌前,右手執一根細長刀具在平放的磁筒上雕刻。這幅“刻磁”圖中,刻瓷藝人右手以一根細長工具、左手扶磁筒進行創作,與現在的刻瓷相比則少了一柄小錘。現今的刻瓷工藝則是刀、錘結合,即使用鉆石刀、金剛刀等刀具和一把小錘,先將已構思好的圖畫勾勒于尺寸合適的白紙上,再將畫稿貼于瓷面,也有直接于瓷面勾勒出圖案,左手執刀具在瓷面上輕移,右手執錘敲擊使刀尖刻痕于瓷面,鏨刻出想要的圖案。1918年,生活于上海的小說家、實業家天虛我生即陳蝶仙,將其早年刊發于各報上的日用常識文字編成《家庭常識匯編》,其第一部“服用”部的第十類“磁器”中收“刻瓷”一條,在介紹刻瓷技藝的操作方法時,也沒提到要用錘:“向五金店購刻瓷金剛針,每枝不過一二角小洋。將此次涂滿墨煤,烘干,即可用針任意劃之。于玻璃上亦同。”
朱友麟在《追述我的刻瓷經過》記有華約三刻瓷的工具及刻法:“刻瓷的教授乃是上海有名的雕刻家華約三先生,彼時的刻瓷一術即分南、北兩派,南派所用的工具,即用鉆石鑲于極細的鐵條上,或用銅鑲亦可;北派所用的器具,即純鋼刻磁刀。華先生乃純粹的南派,所用器具就是鉆石刀一種。用鉆石的刻法有三:一為單鉤刻法,一為雙鉤刻法,再者即是起地單刀的刻法最為簡單……華先生所教授的就是此三種刻法,但是若要刻山水人物,當然還得以鉆石器具為主體。北派鋼刀刻的法則又不同,所刻大半即是寫意花卉、漢瓦古錢、鐘鼎隸字等。此等古意秀潤可觀,勝于單鉤雙鉤多多矣。”
朱友麟所說的南派工具“用鉆石鑲于極細的鐵條上”,與《營業寫真·刻磁》圖中的極細長條工具,以及陳蝶仙所言可以在五金店購買的“金剛針”應該是同一工具,當是晚清民初上海刻瓷的主要工具。
鄭逸梅《藝壇百影》說:刻這種精細的東西……拇指用力過度,彎曲了一時伸不直,必須用左手慢慢地把它扳開,揉了再揉,始復原狀。又拇指和食指,常有因神經拘搐而發抖的現象。
這段話說明運腕、拇指和食指合力執鉆石刀進行瓷面雕刻的不易。由此可知,刻瓷是否用錘或因人而異,也并非是說早期刻瓷不用錘,這一點可參考以下一則史料。1915年,《中華婦女界》(上海)第一卷第二期刊出一首《刻磁茶壺(西江月)》,詞曰:“閑領酪奴幽趣,頓消塵慮疎慵。瓊漿香泛碧溶溶,幾度清芬破夢。酬詠曾經高士,冰敲寒夜丁咚。竹廬湯沸瑞煙濃,芳沁玉壺珍重。”詞中“冰敲寒夜丁咚”句,即寫刻磁人冬天深夜鐫壺的情景,刀尖接觸壺面、隨著小錘敲擊節奏而發出丁咚聲響。有的藝人創作時喜靜,會在夜晚進行刻瓷創作。鄭逸梅也提到楊為義常在晚間進行刻瓷創作:“刻這種精細的東西,晝間不易聚心,容易刻壞,總是晚間奏刀。這時群動俱息,萬籟無聲,一燈耿然,凝神之力,經常弄到半夜三更。”
刻瓷器上的詩、書、畫來源,有兩種情況較為常見,即刻瓷藝人將歷代文人墨客詩畫復刻到瓷器上,以及刻瓷藝人與書畫藝術家合作,由名書畫家創作圖畫書法,刻瓷藝人將其書畫復制于成品瓷面后再鏨刻,如民國時朱友麟與張大千、溥心畬、王雪濤等人的合作。此外,還有一種情況是由定制者或者是瓷杯壺的持有者創作詩、書、畫,后由刻瓷人鏨刻到杯壺等瓷器上。也是在《中華婦女界》1915年第一卷第二期,除了上文所介紹的《刻瓷茶壺(西江月)》詞外,還刊載一首絕句《詠茶壺(此系書刻磁茶壺而作)》,署名為西蜀畹君王夢蘭,其詩曰:“玉鼎甘泉注綠華,團香斗品憶金沙(詩人自注:金沙泉在湖州長縣間,系造茶之所)。冰心一片無纖垢,消盡茶煙幾縷斜。”王夢蘭在“詠茶壺”正題下有一句題注“書刻磁茶壺而作”,意思說她作這首詩是要由刻磁人刻到茶壺上的。詩中所寫湖州(浙江)長縣金沙泉為造茶之所,見載于晚唐毛文錫《茶譜》:“湖州長興縣啄木嶺金沙泉,即每歲造茶之所也。”1919年《圖畫時報》294期刊載一幅由周千里藏、陸禎芝寄的年輕女子照片,名為“王夢蘭女士南國社社員”,未知二人是否為同一人。無論是取材古人詩、書、畫,還是名家與刻瓷藝人聯手跨界合作,抑或持壺人與刻瓷藝人合作的定制藝術,不脫傳統文玩清賞之風,也表明刻瓷藝術是具有文人性的一門傳統手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