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瀅
(北京電影學院,北京 100088)
“我們都應該,相互尊重,而不是盲目指責其他種群。”
——《瘋狂動物城》
對某個群體懷有戒心,實際上是人的自我保護行為,是一種本能,并非有意識地進行歧視。但是這隱藏有一個前提,即人們如何劃分群體,在其潛意識是如何判斷群體之間的差異。對此借助分析西方的政治理論的演變,會提供一個相對清晰的視野。自亞里士多德時代以來,傳統西方政治理論由于追求理性而具有了“排他性”根源,例如亞里士多德的陳述“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系,即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1]。啟蒙運動之后,對理性的崇敬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加深,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2],這其中意味著一種哲學,即“人類中心論”,并將自我與其他客體分開。術語“人”已經不再用來指“人類”。然而,在將理性和本能二分的過程中,簡單地通過理性來界定人,并賦予“人”比“人類”更深的概念,這就是對奴隸制和殖民主義賦予合理化,由此衍生出來的種族差異論深入西方社會。
傳統的人類主義中政治理論基于人類中心主義,尤其是“白人-男性-異性戀”的形式。人類主義將動物視為定義人性的基準,認為動物與人類之間的區別包括理性意識,抽象思考的能力,復雜的語言系統。“動物/人類”二元論最初是用來區分人和動物的,但是為了社會控制的目的,也逐漸用于人類內部的區分。這導致了種族化、奴隸制、現代種族主義和各種形式的種族歧視的出現。
要解構“人類中心論”的概念,有兩條路徑。一種是將人與動物等同起來,這不僅在生物學上,而且在社會學上(特別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另一個是將動物的本性作為心靈的固有人類屬性。
《瘋狂動物城》中,不同物種的種族群體長期以來一直和諧相處,因為“食草型動物”(獵物)和“食肉型動物”(捕食者)已經變得“文明”,可以和平共處。不過盡管嘴上說著和平,但從一開始就出現了“食草型動物”內心深處對“食肉型動物”的恐懼感依然存在的跡象。主人公朱迪的兔子父母清楚地表達了對“食肉型動物”,尤其是狐貍的恐懼。父親警告朱迪說“狐貍是最可怕的”。她的母親邦妮也附和說:“你父親說的確實有道理。這是從生物學上說的”,父母甚至為朱迪準備了驅狐劑、獵槍等道具。在整個動物城社會中,把食肉型動物污名化,就像人類社會中也出現的人類主義一樣,也在污名化女性、有色人種、同性戀等群體。人們可以從這些行為中察覺到一種觀點——即“食肉型動物”是脫離不了天性本能的,這種天性本能是和“理性”沖突的,這是由生物學所證明,由此劃分了群體,甚至對不同群體間懷有戒心。這種心理就是從亞里士多德時代開始,區分人類和動物的鐵律,即動物之所以區別于人,是因為人就自然而言是政治的動物,能夠戰勝自己的本能,從而獲得自由。
然而在生物學領域,達爾文的進化論認為,物種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從一個物種進化到另一個物種,這種自然的進化過程使生物圈內的物種具有連續性[3]。此外,達爾文堅持認為,人類動物作為一種生物形態,與其他所有動物甚至在心靈上都是一個連續體。這個觀點震驚了自啟蒙時期建立的理論。從啟蒙時代開始,人類中心主義基于人類/動物,理性/本能,思想和肉體這些二元論的人類主義。他反對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類和動物只是在程度上有差異,而不是根本上的不同,并提出了動物也具有理性的觀點,因為它們的行為和人類一樣,是本能、理性和經驗結合的結果。
隨著電影的發展,食肉動物開始變得野蠻,這似乎印證了食肉動物天性就是野蠻不理智的。這也使對食草型動物對食肉型動物保持警惕。但是觀眾后來會發現,食肉型動物的瘋狂是因為他們被渴望電力的助理市長貝爾韋瑟斯注射了某種藥劑。為此,朱迪說了“我們都應該,相互尊重,而不是盲目指責其他種群”,這也是從后人類主義對于傳統人類主義的呼吁與批判。
在社會學領域,《瘋狂動物城》的英文原名是《Zootopia》,這個名稱來自托馬斯·莫爾的名著《Utopia》,是指一個共產主義制的國度,在那個國度中,人們的財產是公有的,地位是平等的,實行著按需分配的原則,大家穿統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餐廳就餐,官吏是公共選舉產生,認為私有制是萬惡之源。這與卡爾·馬克思的思想部分相同,卡爾·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下,人與動物之間存在著相互聯系的關系。這種相互聯系性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有所暗示,并被麥克唐納命名為“差別二元論”[3]。資本主義下的人開始與動物進行等價交換,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人和動物都變成了“動物主義”。“動物主義”的概念是資本主義機制下的價值形態,換句話說,就是“動物”在資本主義的語境下,可以看作是“人”的等價物,兩者共同遭受資本主義的壓迫和異化。但在“使用價值”的語境中,“動物”相當于肉、皮等,不能等同于“人”。馬克思的“人類/動物二元論”只是陳述了人類對其獨特性的看法,他認為人類將始終“在實踐和理論上”適應動物世界,并對人類在資本主義邏輯的支持下摧毀自然(以及潛在暗示了動物)的方式感到擔憂[4]。
在瘋狂動物城中,狐貍尼克和黑老大結怨是因為賣給了他一塊羊毛地毯,但地毯其實是臭鼬屁股做的,這個小細節體現了在Zootopia,只要有條件是可以購買其他公民的,這種買賣是結合了前面說到的“動物性”和“使用價值”,更為諷刺的是購買者和被購買者,都是“擬人化”的動物,或者也可以說是“動物化”的人。馬克思說的人和動物的區別,即“動物性”和“使用價值”,在這部影片中消失。
在心靈領域,弗洛伊德認為,“理性”是我們內心生活的諸多方面之一。弗洛伊德用“本我”“超我”和“自我”來分析心靈或理性[5]。我們的生活幾乎就是動物性(動物、野蠻、不思進取、非理性)與理性之間戲劇性沖突的故事。他把“理性”或“文明”的概念歸結為“自我”“本我”和“超我”之間的持續戰爭。人的“自我”發展是通過“認識他者”--“分離他者”--“超越他者”的過程進行的,其最終目標是實現自我與客體的分離。還沒有表現出任何社會化痕跡的孩子,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完全歸結為動物。隨著自我認識的加深,他們會把動物和自己區分開來,幫助“自我”發展成熟,從而理解自己比動物在生物性上更優越。“自我”的發展對于人類和諧地與他人相處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它可以解決“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快樂的需求”和“超我”的約束之間的沖突。通過對動物本性的壓抑和社會規則的約束和馴服,讓我們把自己變成“文明人”。
在《瘋狂動物城》中,狐貍尼克幼年時期,因為被擔心襲擊食草動物,被食草動物殘忍地戴上嘴罩,想溫柔地對待世界的狐貍尼克,被以“食草動物”為中心的文明世界擊得一敗涂地。這里其實也體現了尼采的“奴隸道德”[6],這里強調的文明其實是一種弱化,是由弱者群體(食草動物)決定的契約。在這種情況下,強者聽從弱者的決定,精英聽從大眾的決定,食肉動物聽從食草動物的決定(《瘋狂動物城》中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食草型動物)——這就是尼采深惡痛絕的“奴隸道德”。這種“奴隸道德”施加給狐貍尼克一種“理性”“文明”的壓力,這種壓力中蘊涵著弗洛伊德說的“自我”發展的曲折過程,食肉型動物的幼年時期,并沒有劃分他者,但是這一過程卻被強行塑造,從而誕生了代表著“紀律和社會規則的表達”的超我,通過對動物本性的壓抑和“超我”的約束和馴服,讓尼克最終向世界妥協,“好吧,我就是這樣,無所謂了”。而這種“政治二元論”的建立,因為“食肉型動物”的天性本能是“非理智”的,但是也從側面認定了動物性是作為心靈屬性的觀點。
《瘋狂動物城》是一部商業藝術兼得的影片,從批判政治的表象,到深挖人文主義的核心“人類主義”,它在政治正確的表象之下,對更深刻的政治理論進行了叩問,哪怕這種叩問是微弱的,哪怕這種叩問是無心的,但也為人們反思人文主義的理性,提供了一個別樣化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