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濱州市濱城區第四中學,山東濱州 256600)
母親離開的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靜靜地躺在父親懷抱里整整一個晚上的母親,臨終前說的唯一一句話,氣若游絲,但字字清晰有力:該上班的上班,該干活的就去干活吧。這也算是母親唯一的遺言,但是我懂得,懂得母親的話,懂得她辛勞而不平凡的一生。
十年前的那個春天,在與病魔斗爭了一年之后,母親還是走了,走得安詳,走得卻又多么的不舍。當我順著梯子爬上房頂,用盡平生的氣力聲嘶力竭地喊出那一聲:娘啊,回來吧!就在那一刻,一場春雨不期而至,鋪天蓋地的傾瀉而下。
準確地說,母親走進我家的時候,也還不算是我的母親,盡管她嫁給了我的父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她來之前,我和弟弟已經被送到了他人家。弟弟被婚后多年沒有生育的姑姑抱走了,而我,被我本家的一個大娘興沖沖地牽回了家。
母親來到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質問父親:兩個孩子哪里去了?以后我知道,在下嫁到我家之前,經歷了一次失敗婚姻的母親,早就通過親戚朋友打聽到了我家的情況,早就知道我和弟弟的存在。我不知道母親下了多大的決心,敢于從一個生活富足的娘家走進極其貧困且拖著兩個累贅的我家,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母親頂住了娘家人給予的多大的壓力,總而言之,母親還是來了,來得義無反顧,來得堅定執著。
我究竟也不知道,在母親嚴厲的質問聲中,再一次經歷新婚之喜的父親究竟聚集了多少的尷尬和心酸,在父親磕磕絆絆的回答之后,當天晚上,母親就要求伯父、父親召集了一次家族會議,議程只有一個:那就是把我和弟弟要回來。我想那時候的父親是興奮的,我的伯父和家族的其他人內心是喜悅的,盡管他們心懷忐忑,不知道兩個孩子在后娘手里會有怎樣的結局,但母親極其堅定而嚴厲的神色,以及鏗鏘有力無可置辯的語氣,讓所有人長舒了一口氣。一晚上的家族會議,贏得了家族對母親的初步認可,對于我們這個貧窮封閉的村莊和家族而言,遺傳了無數代的憨厚本分、老實木訥的性格,被母親的伶牙俐齒和說一不二的性格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母親要回我和弟弟的過程應該是極其艱難的,在家族老人出面勸說姑姑和大娘無效的情況下,母親還是親自出馬了。在被別人領回家的日子里,我和弟弟真實享受到了被寵愛的滋味,多年沒有生育、人到中年的姑姑自然對她的親侄子疼愛有加,弟弟在姑姑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姑姑傾盡所有也要讓她意外得來的孩子過得舒心如意。而我,在本家的大娘家,也是享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優待,盡管上面還有一個比我大不了一年、同樣是要來的姐姐,姐姐因為我的到來受到了“冷落”,而我那段日子里應該是意氣風發、趾高氣揚。
一次又一次,母親以她的耐心和決心在姑姑和大娘家穿梭,以她壓倒一切的氣勢和鏗鏘有力的說辭,最終讓她們不得不放棄了對我和弟弟的領養。我至今還記得姑姑痛哭流涕的臉,她緊緊地抓著弟弟不放手,但在母親的威嚴之下,又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好不容易到手的弟弟被母親牽著揚長而去。而領養我的大娘,本來也是極其強硬的態度,同樣有著凌人氣勢的大娘,也是在母親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敗下陣來。
當唯一的親生女兒也就是我的生母去世以后,我的姥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自己關在家里,終日以淚洗面。歷經了太多生活磨難的姥姥,經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本就清瘦矮小的身材早已經憔悴不堪形同散架,每次見到我,都是緊緊地抱著不放痛哭流涕。姥姥的精神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地崩潰了,只是一生堅強的姥姥,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外人面前釋放她的眼淚和內心的塌敗罷了。
在成功地把我和弟弟要回來以后,母親并沒有沉浸在要回兩個兒子的喜悅之中,她還有一個巨大的牽掛,那就是如何安慰我的因失去女兒痛不欲生的姥姥,還有我那個同樣因失去了姐姐而悲傷不已的舅舅。
母親牽著我走進姥姥家門的時候,那個終日以淚洗面的倔強的姥姥,眼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臉色故作平靜,她依然在外人面前展示著自己的不屈和倔強的性格。當出現在姥姥面前的母親親切而又那么自然地對著她叫出一聲“娘”的時候,姥姥亦是表情冷漠毫無反應,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眼前出現的這個女兒的。失去女兒的傷痛,繼之而來的就是對我和弟弟的擔心,對于從來就沒有見過落在后娘手里的孩子有好下場的姥姥來說,眼前的一切只會讓她更加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母親在那一天對著姥姥叫了多少聲“娘”,只知道她真實自然地摟著姥姥的肩膀,一遍一遍向她表示著自己的決心,一遍一遍地發誓,會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我和弟弟,姥姥自始至終還是強忍著眼淚一聲不吭,任憑我的舅舅舅媽們一旁使勁地勸說。
我家和姥姥家有八九里地的距離,那段時間里,我不知道母親用她堅實的腳板在我家和姥姥家行走了多少個來回,她在用一次一次不懈的奔波和堅韌不拔的毅力,在一聲聲親切自然的叫“娘”聲中,去扶正姥姥那片轟然倒塌的精神世界,去撫慰一顆因失女而破碎的心。姥姥家偌大的一個村莊,幾乎所有的人,都見證了我母親一趟又一趟的奔波,每每母親步伐矯健地出現在村頭的時候,就知道姥姥的“女兒”又來了,當所有人都信服了母親的誠意之后,母親的出現就成為村里口口相傳的故事和一道美麗的風景。
或許是因為母親對我倆如同己出的付出,也是因為母親執著的步伐,還有母親親切的毫不摻假的一聲聲呼喚,總之,姥姥慢慢地接受了這個沒有血緣關系但又因為我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女兒,姥姥極其剛強的性子和視死如歸的強硬,在母親無數次的呼喚中失去了鋒芒,變得柔順而明媚。慢慢的,姥姥從心底里接受了母親,她失去的女兒又死而復生了,我的舅舅也重生了一個親姐姐。難以解釋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母親竟然完全取代了我生母的存在,甚至連名字都是如此,我生母的乳名成了母親的名字,姥姥本家的舅舅舅媽及村里所有的人,每次見到母親的身影出現在村口,都會那么自然而然地喊著我生母的名字,而母親應答的也是那么自然,沒有絲毫的含糊和不悅,你能說這不是一個奇跡嗎?
許多年以后,姥姥彌留之際,母親荒蕪了她辛勤耕作的田地,寸步不離地守在姥姥的土炕前,一勺一勺用心喂著姥姥勉強吃一點飯。姥姥是含著笑走的。那時候,當我匆匆地從學校趕到姥姥家的時候,姥姥靜靜地躺在母親的懷抱里,一臉安詳,母親卻是淚流滿面,一聲聲呼喚著“娘”!震天的哭娘聲響徹了整個村莊,感動了整個村莊。而在母親自己的親生母親去世的時候,母親卻又是出奇的平靜,嚶嚶幾聲就再無聲息了。我至今不明白,是什么樣的緣分讓原本陌路的姥姥和母親神同親生母女?是什么樣的際遇讓兩個性格同樣剛強心臟同樣硬氣的兩個人兩股清澈泉水般水乳交融?我無從回答,但隱約的又好像得到了答案。
母親走后的十年,無數次在無邊的黑夜里,我思索著母親的性格,是剛強?還是善良?好像都無從概括母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從她少女時代就勇挑家里重擔的往事里,從她依然斬斷那段極不幸福的婚姻的記憶里,母親應該是極其要強的個性,準確地說,應該是剛強,用別人的評價說:你娘真剛。
母親來到我家的時候,家里一貧如洗,但母親好像是帶著使命,帶著改變這個家庭命運的使命而來的。從進了這個家門的那一刻,一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母親的一生就是與貧窮與命運抗爭的一生,我細細地數了一下,除了母親最后因病無法勞作的整整一年的時間,在我家的三十多個春夏秋冬,一萬多個日日夜夜,母親無時不刻不在忙忙碌碌,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改變這個家庭的一點一滴。
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當人民公社時代在歷史的長河里消失的時候,母親像打了雞血一般,母親帶領著父親,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刨食。從沾著露水的清晨到夜色深沉的晚上,從料峭的春天到霜滿天的秋天,甚至每一個悶熱得喘不過氣來的中午,母親都在地里忙碌著、打理著,悉心地呵護著每一顆苗子,每一顆剛露頭的小草,都會被母親指揮著我們鏟除殆盡。我家地里的苗子永遠都是整整齊齊,地壟里永遠都是清清爽爽,她不允許她的地里有哪怕是一根的雜草,不允許她的莊稼長勢不如別人,更不允許她地里的收成低于哪一家。母親常常因為父親和我稍微的疏懶而暴怒,不停地絮絮叨叨,直到父親被拖得氣喘吁吁,我累得淚水漣漣,仍是不肯罷休。麥收或者秋收的時候,我家地里的產量永遠都是最高的,高得讓別人家望塵莫及,這個時候,母親才會直起身立在屬于她的田埂上,長長得舒了一口氣。
在我因視力而高考失利的那年,心灰意冷的我對生活徹底絕望了,每個夜里輾轉反側長吁短嘆,母親收斂了她銳利的性格,坐在我的床前,一遍一遍耐心地告訴我:怕啥啊,大不了再來一年啊。在母親的鼓勵下,九月份的開學季,母親為我徹夜收拾好了行囊,在母親關切而忐忑的目光里,我重新踏上了求學的歷程。現在想來,在我心灰意冷意氣消沉的那些個日日夜夜,母親經受了多少的煎熬,經常在夜里,我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但當我出現在面前,眼前還是那個目光堅定永不服輸的母親的形象。當我以文科班第一名的成績錄取到煙臺師范學院的時候,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母親看了又看,臉上開了花一樣,她逢人便說,我大孩子考上大學了。在陪伴我走出困境直至如愿上了大學的那段日子里,母親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我,原本因為勞作而狂暴的脾氣瞬間化為烏有。我常常想:沒有母親,哪有我的現在,哪有我走出泥濘奔向光明的勇氣啊。
母親與我姥姥家的一大家子也是極為和諧,她真誠地對待他們,像一個親姊妹一樣關心著他們的生活,大事小事,母親都是以一個出嫁姑娘的身份,打扮得大方得體,禮物也帶的絕不掉價。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你姥姥家的那些人啊,盡管窮,但是人都實在。我的那一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都把母親當作親姑姑看待,每年的正月初三,母親都是精神煥發,享受著侄子們一聲聲的“姑,給您拜年了”。在我上大學需要一千多的學費的困難時期,母親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那一些不是娘家人卻勝似娘家人的舅舅舅媽侄子侄女們,母親毫無羞澀地走進每一家,得到的回答是:需要多少說就行了,又不是外人。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知道,母親之于他們,他們之于母親,本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原本不相干的母親和姥姥家一班人,在母親的經營下極為融洽,當母親去世的消息傳到他們耳邊的時候,我的幾個年長我母親許多的舅舅舅媽,在母親墳前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舅舅喊著“妹妹啊”,昏厥在母親墳前,比失去了我生母的時候更加的痛徹心扉。以后的日子里,他們經常叮囑我:記住你娘的好啊,千萬不能忘本啊。
對此,我刻骨銘心!
母親祭日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恰逢新冠肺炎蔓延流行,但春天還是如約而至。這個春天里,一直忙忙碌碌的我,始終在思考著一個問題:那就是為我的母親,一個沒有血緣關系卻又是恩情重于泰山深似于大海的母親,為她寫點什么?母親用她整整六十年的生命,精心編制的美麗新生活,我該用怎樣的文筆去描述呢?只是我文筆尚淺,思路愚鈍,恐怕難以讓我一生追求完美的母親滿意,但不管怎樣,當我在電腦前一邊流淚一遍敲完這番訴說之后,我的心似乎稍稍安穩了一些,這也算是對母親一生極其粗淺的總結吧。
萬語千言訴不盡對母親的思念,山高水長比不了母親對我的恩情,在淚眼蒙朧之中,輕輕地對母親說一聲:娘,我擱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