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讀《吶喊》《彷徨》我們不難發現,在這兩部頗具整體感和自足性的集子里,魯迅運用乃至創造了大量“魯迅式”意象,這些反復出現并帶有強烈個人氣質的意象在作品中形成獨立的敘事空間。
象內含意,意為象心,作為一種復雜的多面體,意象含混著自然、社會、歷史、心理等多層面的意義,《吶喊》《彷徨》中的“雪”融合了“魯迅氣氛”,折射著作者的個體生命體驗。
“雪”以其冰冷的物理屬性彌散著濃郁的悲情氣質,魯迅小說發揮這一特質,借意象傳遞作者的憂郁心境?!秴群啊芳瘍龋把蔽ㄒ坏某鰣鍪窃凇豆枢l》里,閏土向“我”講述捕鳥的方法,因捕鳥只能借助下雪天氣,“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背踝x此處,“雪”承載著童趣與友誼,似與悲情氣質無關,實則雪景存儲著“我”與少年閏土的歡樂記憶,多年后當成年閏土面色灰黃、恭敬地叫著“老爺”時,記憶與現實在隆冬交疊,加重了現時的悲哀,“我”對故鄉的許多眷戀被驅散。正是魯迅在《自序》里說的“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薄夺葆濉防锏难﹦t無一例外與嚴冬的肅殺構成一體。在《祝?!分校宋飪刃幕顒油ㄟ^環境描寫得以外化和加強,下雪的天氣與主人公煩悶的心緒構成映射關系,反復出場后更形成“雪花意象流”,暗示著主人公的情感動向。伴著冬夜大雪,“我”回味祥林嫂飽受夫權、族權、神權摧殘的生平,巨大的失落感鋪展開來,最終在“團團飛舞的雪花”中,“我”仿佛看見受盡牲醴的圣眾預備給人們以無限的幸?!瓱狒[的雪景是魯鎮悲劇的反諷,雪花飄落是“我”與魯鎮的訣別?!豆枢l》與《祝福》里的雪花承載著魯迅深刻的悲憫情緒,既是對底層農民苦難命運的悲憫,也是對進步知識分子與故鄉、故人隔膜的悲憫。
《吶喊》集內僅出場1次的“雪”在《彷徨》集中反復“飄飛”,這一明顯變化更潛在隱喻了文本之外魯迅主體情感的失落。1923年7月,魯迅兄弟失和被趕出家門,同時肺病復發,從身體到精神皆跌入谷底,而嘆“一者不再與新認識的人往還,二者不再與陌生人認識……不如銷聲匿跡之為愈耳”。次年春節,魯迅連作《祝?!贰?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三篇作品,顯出抒情性的沉溺。
作為中華古典詩文中的典型意象,“雪”以其古典的軀殼包裹著先驗的與經驗的文化內涵,成為政治無意識的表征,以清冷孤寂的姿態跨越歷史時空,映襯著面對黑暗開戰、于絕望中反抗的先驅者形象,映照著先驅者內心的孤獨。
《在酒樓上》精心織構了故人重逢的情節模式,漂泊者“我”在故鄉遇到曾經的革命同道人呂緯甫,懇談間卻發覺少時眼里常閃著射人的光的他如今像蜂蠅般“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消盡了先前的銳氣,仿佛一個認罪伏法的犯人。作為革命先驅,“我”與呂緯甫無疑都包含著魯迅的自傳成分,二人各執“漂泊者”與“固守者”的一端展開的關于人生狀態的對話可看作是魯迅內心兩種聲音的“自我辯駁”。這場辯駁是在大雪里做結的:“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寒風、雪片和黃昏隱喻著嚴酷的社會環境,也暗示了一場駁詰后“我”絕望悲涼的心境,但就是這看不到出口的絕望倒讓“我”覺得爽快,決絕前驅——雪中禹禹獨行著孤獨的戰士。
《孤獨者》的情節模式與《在酒樓上》相似,雪的出場是在我收到魏連殳來信的夜晚.這讓人聯想起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景象,一望無際的雪堆如同困陷在山陽縣城的“我”精神荒原的對應物。在這樣的雪夜,“我”想起了被孤立到走投無路的革命者魏連殳,隨即收到了他的來信:“我這里下大雪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大雪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將寫信的魏連殳與讀信的 “我”并置在同一個場景里展開了靈魂的對話,“我”最終失去了同行者,魏連殳放棄了從前的堅持,也為先前的自己所拋棄了。遙相呼應的大雪勾連起先驅者的寂寞。
在敘事作品中,意象作為“故事的眼睛”點綴在各敘事單元,在重復出場中連綴情節片段,調節敘事作品的節奏,發揮著結構全篇的作用。《吶喊》《彷徨》中作為意象的雪出現了18次,在重復中實現著意義的遞進和增添,推動小說層次感和節奏感的形成,并參與敘事模式的建構。
《祝?!分醒┑囊庀蟆H碾m按插敘進行,但梳理時間線索來看,第一次下雪是在祥林嫂重回魯鎮時,改嫁卻夫死子夭的她被視為不潔不祥之人,在祭祀中被架空,“微雪點點的下來了”,這是悲情的預兆,在這點點微雪之前,祥林嫂已經歷了一番夫死改嫁、出逃被抓、新家庭毀滅的悲劇,當雪花再度落下,柳媽和東家的避諱從精神處向她施壓,神明將她的靈魂叛入地獄,肉身還要受兩任丈夫的分割。微雪下落是祥林嫂走向末路的鋪墊,預示了其承受神權壓迫、走向精神危機的命運走向。第二次下雪是在“我”遇見形容枯槁的祥林嫂后感到不安的下午,大雪紛飛,“將魯鎮亂成一團遭”,雪勢加大暗示著事態進一步惡化。最后,“我”聽到了祥林嫂死去的噩耗,雪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雪花落地細微的聲響仿佛就是這位舊農村婦女落地成塵的一點波瀾。祥林嫂數次命運的轉折都伴隨著雪意象的出場,并且,當雪勢越來越大,祥林嫂的生存狀況就越來越糟糕。如果說祥林嫂逐漸隕落的命運是《祝福》里的明線,那么雪便成為故事發展的暗線,風景與人物之間是存在對應關系的。
同樣的線索作用也表現在《在酒樓上》里,在這場感傷的重逢中,雪景伴隨始終:“我”踏進酒樓,微雪已飛舞起來;呂緯甫的到來讓樓上熱鬧起來,“雪也越加紛紛地下”,伴著廢園的雪花,他向“我”講述近況;二人別后,“我”獨自朝旅館的方向走去,走進了密雪織就的羅網。雪景閃爍在敘事的節點,不僅烘托抒情氣氛,也連綴情節片段,控制著敘事節奏。
作為線索作用的外延,反復出場的意象通常與小說特殊的情節模式相關聯。在魯迅筆下,雪意象就參與著其小說經典情節模式“封套結構”的建構。封套結構又稱圓形結構,是指“把重復的因素放在一個故事或一個情節的開頭和末尾,使這個重復因素起著戲劇開場和結束時的幕布作用。”[1]這是重復手法的一種特殊應用,在此種結構中,人物的行為與思想路徑構成一個圓圈的循環。封套結構不僅具有結構創新的意味,更構成豐富的意義指涉。
在《祝?!分校适碌臄⑹鲈谖⒀┲欣_序幕,交代了祥林嫂人生悲劇發生的背景,烘托了“我”歸鄉的沉悶心緒,而在結尾,團團飛舞的雪花為祥林嫂的人生畫上句點,也終結了“我”的歸鄉旅程,首尾呼應間,從離去、歸來到再離去,“我”對故鄉人事的懷戀心態也變換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批判情緒,死而不僵的舊文化殘影被封套在一冬的雪景里,加重了“我”與回不去的故鄉、融不進的舊人之間的隔膜感?!对诰茦巧稀分校嗜说闹胤晖瑯邮前橹疃笱╅_始的,在結尾的密雪和寒風中兩人又各奔殊途,構成一個圓圈的循環,暗示著呂緯甫與周遭環境對抗而終究敵不過強大舊勢力、回到原點的革命軌跡,也映襯著“我”掙扎于希望與絕望的輪回、對抗虛無的決絕姿態,深化了先驅者的寂寞形象。
詩化小說是詩歌藝術形式向小說滲透所形成的一種文體,在詩化小說中,“作者需要利用詩歌的特色手段來替換或轉化散文性敘事的形式技巧”[2][4]。
“意象的運用,是加強敘事作品詩化程度的一種重要手段。”[3]受安特萊夫的影響,魯迅的小說借助意象和隱喻,調和著象征主義與寫實主義,染上濃郁的詩化氣質。
《在酒樓上》里關于“廢園茶花”的描寫是這方面的典型。小說對廢園的描寫共有三次,以第一次“我”在酒樓上獨自賞雪最有代表性——幾株老梅斗雪開著繁花,不以深冬為意,山茶樹在雪中花開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這段廢園景象化用了 “紅梅傲雪” 的古典意境,又融入了啟蒙與斗爭的時代主題。紅梅和茶花是啟蒙先驅的化身,它們在深冬大雪里赫然綻放、明艷如火,隱喻革命戰士面對黑暗社會毫不屈服,甘于遠行的游人則暗示著先驅者的孤獨——啟蒙對象對于被啟蒙的態度是冷漠且排拒的。在小說中,大雪、老梅、茶花、游人統一于廢園的意象系統,營造出紅梅傲霜斗雪的審美意境,成為聯結主體與客體的秘密通道。
“節奏作為詩歌的最原始的結構因素,是小說音樂化的先決條件”。節奏的本質是重復,密集性的重復總能賦予小說集中的主題動機、強烈的抒情效果、多樣的節奏形式,“通過意象的重復,詩更接近音樂?!?/p>
在《祝?!分?,雪作為一條暗線,映襯著祥林嫂的命運軌跡,隨著雪勢漸盛,主人公的命運漸衰。小說如同一曲主調音樂,雪意象在其中充當和聲,處于襯托地位,或增強主調的氣勢,或削弱主調的回響,使樂章更富節奏感。《在酒樓上》《孤獨者》表面上采用與《故鄉》《祝?!废嗨频摹肮嗜酥胤辍鼻楣?,實則相去甚遠?!豆枢l》和《祝?!分械摹拔摇豹毺幱谥黧w位置,相對于閏土、鄉民和祥林嫂,“我”在知識和思想上占有絕對優勢,重逢故事是一場啟蒙者對于被啟蒙者的獨白。而《在酒樓上》與《孤獨者》里的“故人”不過是自我的分身與異化,兩個主體在平等的地位中進行對話。如果把前者看作獨白型的主調音樂,后者則更像是對話體的復調音樂,雪意象則聯結起不同主體的感覺,使二者相互對應、產生對話,由此,小說的復調形式得到更充分的體現。在《在酒樓上》的開頭有一段“我”對故鄉的“雪”的評價——“我這時又忽然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爾后呂緯甫也有一句相似的話——“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這于返鄉遷葬事件中宕開的一筆,或可看作是對“我”的看法的回響與反射,雪花成為雙聲部敘述的聯結者。在《孤獨者》中有類似的安排:“我”看著窗外大雪紛飛便想起了魏連殳,結果當晚就收到了他的來信,信的開頭正是“我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樣”,這種自然環境的呼應收到了蒙太奇的效果,將受到時空阻隔的兩個主體牽連在一起,使得附于信件的精神交流順利進行,一如兩支旋律的匯合。如是,雪花的重復促進了魯迅小說音樂性的發揮,加強其詩化特質。
論及《吶喊》《彷徨》的意象系統,研究者多關注作為社會文化符號被創造并在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中經典化的意象,而甚少觀照自然景觀意象,但細致體察魯迅小說中的這些“風景”,我們發現,它們都或隱或現參與著作品內容與藝術的建構,這是有待繼續發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