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江蘇徐州 221116)
漢畫像中所呈現的刑罰類型與漢代刑徒磚上所銘刻的文字高度吻合。刑徒磚銘,集中出土于清代晚期,發現于我國中原地區,至今出土2000余塊,是除去漢代簡牘、碑刻以外最為重要的漢代書法資料。刑徒磚銘文主要的記錄對象是東漢都城洛陽及周邊州縣的刑徒,以兗州陳留,豫州潁川、汝南等地刑徒為主。刑徒磚的出現是刑事立法趨于體系化的產物,《漢書·刑法志》中的記載也印證了東漢時期的嚴刑峻法:“今郡、國被刑而死者歲以萬數,天下獄二千余所,其冤死者多少相覆,獄不減一人”①。
漢代石匠在刑徒磚上篆刻銘文,要先用朱筆書寫文字于磚面之上,再憑借筆跡鐫刻而出。銘文采用隸書,自右向左刻就。其主要內容是記錄刑徒的姓名、來歷、身份、所屬郡縣獄所、生前所判刑名及死亡日期。其中主要記錄的刑罰種類共有4種②,均為有期徒刑。一為髡鉗,五年刑,將犯人剃發,頸戴鐵鉗;二為城旦舂,四年刑,修筑城池,但不需剃發戴鉗。三為鬼薪,三年刑,令男性犯人砍柴取木,“伐山之薪”,女性犯人擇米。四為司寇,兩年刑,“男備守、女為作”,供作勞役。在徒刑期間,犯人死亡后,則由專人將相關信息登記于簿冊中,部分刑徒磚志則依據簿冊刻就。在刑徒磚中,銘文末尾往往存有“死在此下”的字樣,漢代“死”“尸”兩字通假,指死尸埋葬在此地。
漢刑徒磚通過文字記載的方式,集中體現了漢代中后期刑事立法與執行的體系化特征,是我國古代法制思想史的重要研究對象;與漢刑徒磚所載內容相同,漢畫像石則通過圖像的形式,更為直觀地表現出漢代刑事審判的場景與刑罰,并從側面表明了漢代法制理念所具有的普泛性特征。
《說文解字》曰:“笞,擊也。”笞刑在漢代成為一種常見的刑罰措施,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最早可以追溯至我國原始社會后期。《尚書·舜典》中記載:“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這是對于笞刑最早的文字描述。鄭玄曰:“撲,楚也,撲為教官為刑者。”③記錄了在學府教育中教師使用戒尺懲罰學生,官府人員治理政事使用鞭子施加刑罰。后世如《新唐書·刑罰》所寫:“笞之為言恥也;凡過之小者,捶撻以恥之。”④可見,笞刑通常僅適用于輕罪對象,執行人員用杖、鞭等器物對其笞打,進而羞辱之,以示懲罰與訓誡。笞刑最初兼有羞辱刑與肉刑的功能,發展至東漢時期則削弱了羞辱之意,更凸顯了其刑罰的本質。
漢代之前,執法者對于受刑人施笞的部位主要是其背、腿、臀三處。《周書·帝紀第七·宣帝》中記載:“后妃嬪御,雖被寵嬰,亦多被杖背。”⑤至漢景帝時期,發布“定捶令”,規定笞刑的行刑部位只能是人的臀部,不可擊打犯人背部。西漢史游所寫《急就篇》中記載“盜賊系囚榜笞臀……榜笞,捶擊之也;臀,唯也。獲盜賊者則拘系而捶擊其唯,考問其狀也。”⑥“捶”成了笞刑中的一種基本刑具,并有著明確細致的行刑規范。
漢畫像中存在大量對于笞刑的細致描述,其中以南陽出土的《受笞圖》最為典型。圖像中共刻畫4位人物。畫像右側刻有兩人站立,一人持杖,一人袖手側立,似在觀看并監督行刑場景。左側施刑者頭戴長巾,一只手高抬,一手執杖,正在對受刑者施行笞擊。畫面最左側的受刑者則跪坐,一手支撐身體,另一只手做抵御狀,似在忍受難以言表的痛苦與恥辱。
漢代統治者繼承秦律,并大力發展了笞刑,其適用范圍不斷擴大,漢初時期便有笞一百,笞五十的表述。漢文帝前,笞刑在刑具的規制、適用對象與范圍上并未設立清晰的管制,致使當時笞刑泛濫,其嚴酷程度堪比其他肉刑,甚至還曾出現過笞打受刑人數千杖,使其體無完膚的殘酷情景。《漢書·陳余傳》中對此有所表述,高祖九年趙國國相犯謀逆之罪,對其施加笞刑時“吏榜笞數千,刺熟,身無完者。”⑦
至文帝十三年,進行了法學史上著名的刑制改革,其主要目的是廢除秦律中嚴苛的肉刑,以其他類型的刑罰取代。漢景帝即位后,在漢文帝所設立的笞刑制度上進行了兩次修訂。漢景帝元年,頒布了大規模縮減笞刑次數的詔書:“加笞重罪無異,幸而不死,不可為人。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⑧指的是被施加多次笞刑的犯罪人,即使勉強不死,也難以恢復正常生活,并將笞擊的次數縮減。至中六年,又下達詔書:“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畢,膚甚憐之。其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⑨以進一步降低了笞刑的強度。進而,直至漢代中期,笞刑轉變為身體刑中最輕的徒刑。
1987年于江蘇徐州出土的《緝盜榮歸圖》是體現漢代刑偵案件場景的一幅重要的漢畫像。該圖像刻畫在石槨墓的三個側面,這種用三面相銜的方式表達一段完整故事的漢畫像石十分少見。《緝盜榮歸圖》是迄今為止國內出土的橫向最長的漢畫像石,該畫像對于研究漢代的刑事偵查、刑具以及迎候制度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緝盜榮歸圖》是漢代繪畫雕刻藝術與法律文化相互融合的產物。在法制層面,該圖豐富而翔實的描繪了漢代“緝盜”“捕亡”的情景,忠實還原了刑事偵查環節的具體司法實踐,這在漢代墓葬的裝飾題材上十分少見;在藝術上,它具有充足的原創性與主旨思想,在漢畫像中少有雷同。從畫面左側開始,以官員盤坐的涼亭為起點,將圖像傳達的內容分為迎接、押解與審訊三個部分。畫面右側有一官吏舉杖,犯罪人雙膝跪地,在其周圍擺放各式刑具。畫面中央,眾兵勇舉旗揚節,押解犯人。畫面的前方,當地亭長擁笏執盾,鞠躬迎接,村內庖廚制作食物,犒勞官兵,為抓捕犯人的執法隊伍接風洗塵。
從圖像上講,漢代石匠將“緝盜榮歸”這一司法實踐作為墓葬裝飾刻畫在畫像磚中,兼具獨創性、寫實性與藝術性。《緝盜榮歸圖》的構圖十分巧妙細致,畫面內容追求豐滿,僅是幾何圖形的邊框設計便占畫面的一半左右。不過,邊框上也有華麗的修飾,其自上而下鐫刻有垂幔紋、漩渦紋、重菱紋;底框刻畫有鋸齒紋。在主題畫面中,上層表現了天空部分,十只飛鳥自由分布在車馬隊伍的上空,體現了緝盜隊伍是在曠野中有序行進,并豐富了畫像內容,填補了空白部分,同時沖淡了刑偵事件的戾氣,使得圖像主題更加柔和。《緝盜榮歸圖》是漢代法律文化的圖像傳達,構建了以人們司法觀念意識形態為度量的空間,彰顯了各項司法實踐在人們生活中的現實意義。
東漢初期,刑法制度以西漢舊律為綱。由于時局動亂,王權不穩,漢光武帝確立“解王莽之繁密,還漢室之輕法”⑩的立法思想,將刑罰減輕,以安穩民心,緩和社會矛盾。至建武七年(公元31年),光武帝再次頒布詔書,為正在服刑的羈押人員(現徒)減免刑罰,并削減軍隊數量。這使東漢初期社會獲得了一段時間內的較為穩定的局面。但是至東漢末年,道喪文弊,各地擁兵自重,王權衰微,為扭轉頹勢,仲長統等人以嚴刑峻法的形式進行了一次肉刑的復辟,并提出:“肉刑之廢,輕重無品,下(減)死則得髡鉗,下髡鉗則得鞭笞。死者不可復生,而髡者無傷于人。髡笞不足以懲中罪,安得不至于死哉!”?在這一表述中我們可以發現,直到東漢末年,依照刑律的規定與執法原則,笞刑依舊是刑罰體系中程度較輕的一種,可以體現出漢代一貫的“德主刑輔”的立法精神。但是在政局動蕩,王權旁落,權臣無視國法的狀況下,仲長統等人發出了“髡笞不足以懲中罪,安得不至于死哉”的疾呼,隨即進行了一次自上而下的肉刑改革,其本意在于鞏固王權,削弱地方勢力。但是這一舉措卻被地方割據勢力加以利用,屢興大獄,進而造成了刑罰的濫用。
1972年出土于山東省臨沂市的《執刑圖》為東漢時期作品,畫中描繪了一次殘忍的行刑畫面。犯罪人跪于前,四肢僵硬,神情麻木;武士執斧立于后,一手用力地抓住囚犯,另一手高舉斧狀利器,兩腿分立,做劈砍狀。雖然畫面定格在了武士奮力斫殺犯人前一刻的瞬間,但動勢已成,仍可令觀者心生畏懼之感。不同于《緝盜榮歸圖》,該圖像欠缺敘事性,行刑圖景居于兩側武士陣仗之中,既無罪行的交代,也沒有審判流程,由此凸顯了執法行為(死刑)的隨意性與殘酷性。
據《后漢書》記載,在王室系統內,漢桓帝美人之外親張子禁,目無法紀,危害一方,皇帝于是令南郡太守成堵與功曹岑旺將此人抓捕,并交付給宛獄,用笞刑將其杖斃。而地方官員使用肉刑則更加沒有限制,東漢著名的“跋肩將軍”梁冀勢力強大,袁著向皇帝上書因而將其得罪,梁冀隨即將其秘密逮捕,“陰求得,笞殺之,隱蔽其事”。又如安樂太守陳蕃,將梁冀所遣使者以“詐求謁”罪名笞殺,但其自身也獲罪“坐左轉惰武令”。?我們可以看到,東漢時期對于刑罰的文獻記載中,本具有輕型化特征的笞刑往往會導致受刑人的死亡結果。經過一系列肉刑復辟,笞杖刑業已背離了“主張德教,反對濫用刑罰”的刑事指導原則,專項強調“刑以殺為威”,復歸嚴刑峻法,笞刑、髡刑等程度較輕的刑罰成了重刑的代表。
漢畫像石中,對于漢末時期肉刑復辟的社會現實也有豐富的表現,出土于山東諸城前涼臺的漢陽太守孫瓊墓中的《樂舞百戲與髡笞圖》,便對當時社會環境下的行刑場景進行了細致而殘酷的刻畫。圖像上部刻畫了12個頭戴進賢冠的人,手執笏,造型較為類似,端坐于此,其面前有倉、尊、杯等物品,似是墓主人所請賓客,參加這次規模宏大的宴飲。畫像左邊緣又畫有12位陪侍人員,站立其中。畫面下部是一組樂舞百戲的畫面,有人手持樂器,或坐或立;舞姬衣袖飛舞,姿態萬千。這兩部分場景刻畫了東漢官僚地主蓄養奴婢之風的興盛,彰顯出墓主人的尊貴地位。
而與此同時,圖像中有20個蓬首赤足者(受刑人)正在接受各類刑罰,他們或跪或坐,有人已接受完刑罰成為髡頂者,有人匍匐在地,如同死去。受刑者身旁刻畫了4名攜帶長弓、高舉錘杖的施刑者,對他們笞擊、割發,杖殺。這幅髡笞圖像,反映出了東漢階級關系的另一個側面。地主官僚在宴飲取樂,觀看樂舞百戲的同時對犯罪人施加刑罰,其執法行為并未受到任何規范的約束。自西漢以來,髡笞刑均被屢次減輕,成為輕刑化的代表,但在此處場景中,卻可致人死亡,刑罰不再有清晰的厘定,規制混亂,突出了東漢末年肉刑的復歸以及嚴苛程度。
漢畫像中的刑罰圖像具有深厚的文化意義與現實功能,表現了大量的刑事司法實踐內容,充分體現了漢代立法思想、法治觀念的演變,具有時代特征。我們可以從中一覽漢代法律的適用范圍、制度設立與發展沿革,也可以由此對于漢代立法思想、法治觀念及其對社會生活的影響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注釋:
①(漢)班固.《漢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37頁.
②(漢)班固.《漢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25頁.
③(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70頁.
④(北宋)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刑法志》(卷五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25頁.
⑤(唐)令孤德棻:《周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6頁.
⑥(漢)史游.《急就篇》.《兩漢全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790頁.
⑦(漢)班固.《漢書·陳余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441頁.
⑧(漢)班固.《漢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32頁.
⑨(漢)班固.《漢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33頁.
⑩(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661頁.
?(漢)仲長統.《昌言》.《兩漢全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16頁.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