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筱茹(長沙市雅禮中學1818班)
魏景元三年,洛陽東市,萬人空巷。萬雙眼睛的注視下,劊子手的大刀寒光凜然。
日影西斜,人生落幕。此刻,嵇康只想最后再彈一彈他的琴。許久不見的老友啊,你道道落灰,是否是月華的淚痕?只屬于他的鐘子期,比知音還要知音的知音,為他山清水秀,為他意難平,為他悲鳴、鳴唱……
是,無所留戀,唯獨放不下你。你以我額臨岳,汲我髓化承露,我將口舌付你為齦,褪盡絲袍裁作你冠角……心上,琴音幽幽,將他召回那個夜晚——
好不容易尋得一處清凈,讓琴聲絲絲皺開,黑暗里忽然一聲:“好琴!”
好曲子!不覺間已近破曉。“雖一遇于今夕,可以遠同千載。于此長絕,不能悵然。”鬼魂感嘆道。
那一夜月光在他眼中皎潔成兩行淚,癡然盛滿他的琴。若是阮籍在身旁,他會不會笑他:“老琴癡!”他想回敬他:“你才老呢。”
他看到阮籍了。老朋友在送行的人群中以淚洗面,像在責備他:“我們的竹林之約,你忘了么?”
他沒忘。他還清清楚楚記著遇見鬼魂之后的第二天,他去竹林。“來遲了!”他歉然一笑。一切都是如此地真實,阮咸玩他的琵琶,阮籍和劉伶喝酒,向秀尚不見醉態,端坐在旁邊的山濤只是笑。而王戎氣喘吁吁地從他身后躥出。
阮籍揶揄:“俗人,又來敗壞我興致!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王戎堆著一臉的笑意:“先生的興致可真是容易敗壞!”
阮籍白眼翻上去一半,只欠過身子又去倒酒。“今日好興致,”他手往王戎肩上一拍,“不妨趁此即興作詩?”阮籍沾了酒的須子笑得打顫,口氣里可不像征求意見的樣子。
向秀:“不才,我先獻丑了——”
春意正好,滿林子的翠竹都挺拔,太陽尚不刺眼,而春天過了就是陽光灼熱的夏季,地上竹影搖曳不定……
“喂,叔夜今天怎么這么心不在焉哇!”阮籍大聲叨嘮,“昨夜和女人廝混了吧?”
“嵇康可是你這道人?康兄為我們奏琴。”山濤笑他。嵇康去摸琴。他突然想起那次同孫登食鐘乳石。石筍已經凝固,他硬咬牙刮下一塊。他勉強吮出點甜味,酸溜溜的牙齒擠出句:“不賴嘛。”
他在回憶里笑出聲來。自己臉上為何永遠安放著笑容?他記起他燒罷鐘會的一冊大作,還有他憤然寫下的絕交書,“便是死了,也不做他這官!”他終于明白,他苦苦經營的那片竹林,原來是司馬昭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就可以砍伐殆盡的。
他又記起他前夜做的那個夢。夢里他成了一只大鵬。一身竹綠長袍,或許也會是殮衣。人群分開一條大道,露出了山濤。山濤替他拿來了一架琴,嵇康自己的琴!
還能聽見那個孤魂的最后一句:“廣陵散,不得傳人。”他臉頰上一粒水珠滑落,暈開在琴軫的陰影中。對不起,我還是要彈這支《廣陵散》。
刀在脖子上,心藏在皮肉里,而琴在膝上,更在指尖上。他的命在琴聲里。
“琴本不能語,琴為我而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