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剛
(中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西 太原 030051)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實體民族,在長期的民族分化、同化與融合的過程中逐漸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民族共同體的發展樣態,既包含了各民族的多樣性,又突出了一元的主體性,形成了多元一體的格局。這種獨特的族群共同體模式,源于中華民族所蘊含的強大文化協同基因。文化協同不僅具有方法論層面的意義,即實現多族群協同一體的建構;同時還具有世界觀和認識論的意蘊,即從文化的角度看待多元共生的社群、族群關系,并通過文化系統層級關系、文化協同的社會功能,剖析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機理。
因此,運用文化協同理論進行分析研究,能夠使我們更加清晰、更加準確地把握社會系統變遷的內在深層次成因,這不僅有益于做好當前的民族統一戰線工作,更有益于探尋全球化背景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方法和路徑。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是由費孝通先生于20世紀80年代末提出的。他認為,中華民族的“主流是由許許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結和融合,同時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1]中華民族作為一種特殊的族群共同體,是伴隨著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融合,逐步形成了多元一體的基本架構,而通過族群的進一步混雜與融合,也確立了漢族文化的核心地位,并輻射和影響著其他各民族,在這個過程中,漢族也吸收了其他民族的元素,并通過遷居、擴展等方式,將中原文化傳播開來,真正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族群共存態勢,雖然有沖突、有戰亂、有分離,但總的趨勢是走向融合、成為一體。由此可見,在中華民族的構建過程中,以漢族為核心、多民族共存的族群關系,通過文化協同機制逐步走向了多元一體的民族共同體。這樣的族群共同體本身就是一個開放、包容的系統,從共時態的視角來看,呈現出由近及遠、由內向外的輻射效應;從歷時態的視角來看,則表現為歷史傳承、動態平衡、自組織協進的局面。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多元之所以聚為一體,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經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源自中華民族追求團結統一的內生動力。”[2]因此,“中華文化是中華民族的靈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走向繁榮的精神支柱和智慧源泉。”[3]而文化的協同效應則成為促進民族融合、維系民族團結的重要動力來源。
協同論作為20世紀70年代發展起來的一門新興學科,是系統科學的一個重要的分支,最早由德國著名物理學家赫爾曼·哈肯教授(Hermann.Haken)提出,他認為,在生物界和非生物界均存在著一種集群性運動的自組織現象,通過對不同領域進行宏觀的分析,發現處于非平衡狀態的各類系統在與外部環境進行物質和能量交換的條件下,從而發揮系統內部的有效協同作用,實現從無序向有序的轉化,繼而在新的結構中實現系統的動態平衡。協同論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核心觀點:
整個世界存在著“秩序”和“混沌”兩種狀態,就其內部的各類系統而言,本身就存在著一種趨向“秩序”、擺脫“混沌”的內生動力,即協同作用。較之于“競爭”而言,協同論更強調“合作”,因為“合作是秩序形成過程中的主流現象。沒有部件之間的合作,所有的有機體無法存活。沒有有機體之間的合作,生態和社會系統不復存在。從混沌到秩序,合作具有必然性。”[4]因此只有當系統保持開放性,并在與外界進行能量交換的過程中,其所蘊含的能量達到一定的臨界狀態時,其子系統進而通過協同來促成“相變”,實現從無序走向有序。
作為開放的系統,在與外部環境之間進行能量、物質或信息的交換過程中,系統會通過內在機制的驅動,不斷減少內部的熵含量,實現系統結構和模態的自我完善,從而提升其適應周圍環境的能力,而主導自組織實現的關鍵,則在于系統內所蘊含的潛在的趨向于有序的能量。自組織的過程并不是純粹無規則或無為,而是通過控制參數的“間接引導”來發揮效用。事實上,“自組織的無為過程不是沒有邊界限制條件的。設立邊界限制條件,就是利用控制參數間接引導……‘有為’地設立控制參數,然后讓自組織過程‘無為自治’,形成自發的合作秩序。”[4]
系統在接近相變的臨界態時,快變量與慢變量進行著博弈,促成系統從無序走向有序則是慢變量,事實上,它的效用大小預示著系統的有序方向和程度,因此被稱為序參量。序參量“也可被當作‘行為律法’(Law of Behavior),因為系統中的個體,無論是否愿意,都受到序參數代表的秩序力量的影響,都在行動中不得不遵守這個律法。一旦自組織過程中的序參數出現,即運動過程有了結構性的規律,它便不以個體意志為轉移,規范個體的行動。”[4]總體來說,序參量是系統自組織運行中的主導因素,它產生于子系統的自組織運行過程中,并通過對子系統的役使效應,促成系統結構趨向有序。
文化是人類生存的記錄,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樣態。生活于特定場域、時空環境下的人類集群必然要受到其所承載的文化的浸潤與影響,其行為就必然受到規制,客觀上推動社會從無序走向有序。由此可見,文化從其本性而言,就具備協同的效應,因此研究人類社會問題,應重視從文化視角的解讀。
文化協同論是建立在文化系統自身所具有的開放性、動態平衡性的基礎上,通過發揮文化自身的自組織調節功能,從而促進文化系統結構趨向有序化的科學理論。這一理論得益于赫爾曼·哈肯協同論研究基礎,通過深入分析文化生成機理,剖析其自身屬性,探索文化結構功能的現實生成。
毋庸置疑,文化協同論是一種方法論,即“以開放的姿態將不同的文化要素納為一體,并對這些新的文化要素進行變革和轉化,賦予其新的意義和生機,這種深層的溝通與融匯過程實際上構成了創新。”[5]因此,文化協同論是在承認系統多元共生關系的基礎上,通過發揮文化的協同效力,促進系統內的交融、整合,實現系統新秩序的建構。總歸來說,文化協同效應始終是一種進行時,沒有完成時,這源于系統的開放性、復雜性、動態性的特點。因此,文化協同就是一個過程,是一個不斷超越、不斷優化的過程,是一個文化建構、文化整合、文化創造的過程。
文化協同論還具有世界觀和認識論的意蘊,即堅持系統論的思維,將文化系統看作是一個處于動態平衡的整體,正視其組成部分之間存在的差異與同一,保持開放、包容的態度,對待多樣性和復雜性,以多元化的方式解讀社會文化現象,通過深入探析多元共生關系的文化基因,獲得對文化系統的本質性把握,并在批判多元文化主義、文化相對主義和文明沖突理論的基礎上,形塑文化協同并進、共建共存共享的邏輯理路。
眾所周知,社會文化是一個復雜、開放的系統,其內在結構與功能呈現出多樣性的特點。因此,我們可以將文化系統的特性歸結為層級性、開放性和場域性等三個方面。
從系統的結構來看,文化系統可以劃分為器物系統、制度系統及精神系統等三個層級。首先是器物系統層面。就是人類在直接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所創造出的文化成果,以文化形式、符號等元素為主,中華傳統農耕文化中的生產工具、生活器具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其次是制度系統層面。就是人類在改造自然的同時,對于自身社會運行秩序的建構,形成了諸如習俗、風俗、法律、規章等規則,這就是一個創序的過程,它使社會文化系統從無序走向有序,進而走向更復雜系統的有序,展現為一個逐步推進和完善的過程。最后是精神系統層面。它表現為思想觀念、價值理念和文化精神等理性化的族群、社群特質或性格,是文化系統中最為本質的、最為深層的且最為保守的內核,也是不同文化系統相區別的根本標準;它對生存于其文化系統中的人群產生著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影響。通過對文化系統結構層級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這三個層級是立體式的、多維度的、逐級演進的關系。
文化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結果。任何地域或民族的文化都處于不斷演進變化的發展過程之中,這是由文化的開放性決定的。表象上僵硬、呆板的文化系統,面對更加多元、復雜且急劇變革的社會環境,難免會顯得無所適從、格格不入,固守、刻板并不是維護傳統的正確選擇,真正要保持傳統的獨特性和連續性,就應該保持開放、包容的心態,廣納眾長、兼容并蓄,通過創造性發展和創新型轉化,與時俱進,提升自身文化系統的適應能力,這也是文化自信的表現。坦率地講,文化系統的開放性就是堅持文化協同的普適性原則,承認文化多樣性與交互性,善于在“合作”與“競爭”中求同存異、和而不同。費孝通先生所倡導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思想,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文化系統的場域就是關注文化系統在與歷史、地域、民族、異質文化等相互關聯中所構成的關系網絡,它既包括系統內的關聯,也包括系統與外在環境等的關聯。文化系統的場域性突出地表現為某個地域或民族所涵養的價值理念、思想觀念、民族心理、行為習慣等文化精神的交織,而催生出的關聯屬性。文化協同論所主張的多元文化融合,通過“合作”與整合實現文化系統在動態平衡中走向自組織優化,其中核心主導因素——序參量,就是文化場域。誠如前述,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構建的歷史演進過程中,尊重多元、崇尚一體的“大一統”思想就是最典型的“序參量”;不論朝代如何更迭、時空如何轉化,間或有分離、排異、沖突、對抗,但是中華民族的主流始終是“合一”。
“中華民族必有作為民族文化指導原則的中華精神。古往今來,這個精神得到發揚,文化就進步;這個精神得不到發揚,文化就落后。”[6]中華文化的基本精神,我們可以概括為“中華一體、貴和持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其中蘊藏著強大的文化協同功能。
文化凝聚力是文化協同的重要社會功能,客觀上促進民族凝聚力的現實生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建構就在于強大的文化凝聚力,可以得出以下啟示:一是確立文化核心。就是要凝煉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中華一體、貴和持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種精神是在多元文化協同之后的“一”;通過確立文化核心,創建整個民族文化的基本架構,并以輻射態的形式向外擴延、澤被四方,形成自成一體的文化圈模式。二是增強文化認同。增進民族向心力,強化文化認同感,依賴于文化系統自組織效應,通過廣施教化,提升核心文化的育人化人效果,實現思想觀念與社會行動的協進融合。三是善于文化包容。在維系“一體”的前提下,鼓勵各民族文化多樣性的發展,保護民族特色;就是處理好共性與個性的辯證關系,因為離開“多元”的“一體”就會喪失其豐富性和多樣性,成為簡單、固化的“一”。
文化引導力的功效在于通過必要的文化手段,引領系統進化方向,促成系統內各組成部分同向同行。這取決于:首先,文化系統自身穩定性。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只有建立在具有強大生命活力并有遠大前途基礎上的文化引導力,才是可能的;民族是文化的載體,正是因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才造就了中華文化的獨特的吸引力和感召力;離開中華民族實體,抽象地去談論中華文化及其引導力是無益的。其次,主流文化的話語地位。維系多元文化系統結構得以存在的重要倚重,就是要突出主流文化的主體地位;而且其主流文化一定要具備自我更新與完善的能力。最后,文化引導方式。文化引導力的實現是一種“軟實力”的彰顯,并不是依靠外在強制力量,因此,引導力生成的方式與手段就顯得尤為重要;運用靈活多樣、形式豐富的引導方式往往可以事半功倍;傳統中國社會通過塑造圣人或民族英雄的方式,并借以經史子集等經典文獻的研學,從而實現社會主流價值觀和民族精神的有效引導。
文化整合力的實現,并不是一種強制性的硬連接或簡單地拼湊、堆積,而是通過系統內既有的文化精神實現有機協同,發揮1+1>2的效力。由于歷史境遇、地理環境及生存方式等多因素的影響,各民族的文化差異性較大,文化整合就是要堅持求同存異的原則,找到建構共同體的最大公約數,通過建立共同文化情感與文化共識,構建共同文化場域,尋求多元合一。同時還應積極構建共同發展愿景,形成文化合力,就是需要充分發揮核心文化的凝心聚力作用,強化各民族的向心力和歸屬感,指明前進方向和奮斗目標,形成強大的“磁吸效應”。事實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文化整合的過程,通過梳理共同價值觀念與發展訴求,借助核心文化的育化方式,促進了社會的廣泛認同與自覺踐履。
文化規制力是建立在文化認同與整合的基礎上,協調與規范系統內成員思想與行動的社會功能。就中華民族而言,這種社會功能的發揮,就是倚重倫理道德——律法規范——風俗習慣三者的協同配合,共同作用于社會治理實踐。在傳統中國社會,“德主刑輔、崇禮尚儀、為政以德、禮法融合”成為社會治理的核心思想,這是由中華文化重視實用性和倫理道德踐履的特性決定的,具體表現為通過以小見大、推己及人的思維路徑,實現社會的有序化,從而強化了倫理道德作為維系社會秩序的重要手段;而律法規范則是外在的剛性規制,是倫理道德規制的有益補充和輔助手段;風俗習慣則是流傳于民間的自組織性社會行為規范模式,“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即是一種形象的描述。
文化協同論不僅能夠解讀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機理,同樣也可以進行理論和方法的類推,用以解釋更宏大系統的整合,如國家與世界治理方面的問題。可見,文化協同論具有更加廣泛的、更具時代性的意蘊。
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就源于中華文化的多元一體。因此,新時代做好民族團結統戰工作,著力點在于:首先,筑牢共同體意識。這就需要在基本的文化認同基礎上,不斷增進各民族之間的信任,強化對中華民族歷史、民族情感及發展路徑的認知,堅持“一體”的統領地位不動搖,增強“五個認同”,牢固樹立榮辱與共、同呼吸共命運的共同體意識。其次,強化交流協同創新。“一體”是前提,而“多元”是基礎;做好民族團結工作,就是要在堅持共同體的前提下,尊重歷史、尊重個性,不斷鼓勵民族文化交流,通過協同創新,喚起文化自覺,堅定文化自信。最后,加強新時代民族與文化理論和政策研究。堅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統領,切實貫徹和落實黨的民族宗教政策,全面提升民族問題的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現代化建設水平,就是要重視對中華民族的構成機理、形成機制及運行秩序的研究;重視從文化模式、文化生態與文化系統的角度,加強理論闡釋與辨析,通過必要的協同性研究,進一步厘清文化與民族的內在關聯。
中華文化具有強大的文化協同基因,這種基因推崇和諧共榮、兼容并蓄、守正創新的理念。因此,通過深入研究其精神內涵,有益于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提升。首先,充分挖掘民族文化資源。適時啟動中華民族文化解碼工程,探尋各民族起源與文化基因,理順其具體歷史發展脈絡,掌握其核心史料與數據,這是一項具有重大學術價值和實踐意義的系統工程,對提升文化軟實力具有基礎性作用。其次,堅持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就是在堅持中華傳統文化的“根”與“魂”的前提下,實現現代轉型,賦予其更加豐富的時代內涵,同時,也要敢于、善于推陳出新,立足既有民族文化資源,實現提升超越,激發其文化創造活力。最后,重視文化競爭力。文化競爭就是展示自身文化形象、提高自身文化識別度與感應度的競爭,在全球化、信息化全面普及的時代,要加強文化交流,實現跨國別、跨民族、跨地域的文化交融,利用各種方式,包括互聯網新媒體技術,打造文化新業態,宣傳中華文化,提升其競爭力。
面對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今世界,我們應保持冷靜的頭腦,以歷史的視野和戰略的思維來審視當今國際格局。從文化協同論的視角來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即承認整個世界是一個開放、多元的復雜系統,通過深入挖掘人類社會所擁有的共同價值和文化精神,從而促進世界的多元融合、走向一體,努力構建一套多元融合的生存模式。我們應充分尊重各國、各民族的經濟、政治、文化等社會組織方式的多樣性,尊重彼此的利益關切,并站在人類整體利益與發展前景的戰略高度,堅定“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7]并以此為價值依歸,促進各方的交流、融通及合作,建構人類最高階層的共識,找到最大公約數,最終實現人類世界從無序向有序的演進,形構出一種全新的世界秩序。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就是一個探求人類文明新秩序的建構過程,這是一個動態平衡的自組織社會運動,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歷史進程,也是一個永不停歇、不斷優化的過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8]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多元一體的民族實體,幾千年來始終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她孕育了璀璨的中華文化,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華兒女,譜就了輝煌的中華歷史。在新時代的歷史征程中,我們只有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增進民族團結融合,促進國家早日統一,全面提升綜合國力,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才能迎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早日到來,才能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早日實現貢獻“中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