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平 徐瑞宏
(1.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2.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娛樂至死》中,尼爾·波茲曼指出,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往往是由這個時代的強勢媒介塑造的,“媒介對于這個文化精神重心和物質重心的形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1](P10)我們在探討當下的文藝批評時,自然不能無視互聯網、移動新媒體和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影響。數字時代的新媒介技術不僅是思想傳播的手段,技術本身就是思想,它有自己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它影響人們的思想并改變人們的審美觀念。數字時代的文藝作品,在以移動智媒為代表的新媒介的沖擊下,形成了網絡文學、“掌閱文學”、有聲小說、微展覽、短視頻、微電影等多樣的文藝存在形態,同時也催生了微博評論、點贊、朋友圈轉發、吐槽、彈幕、超鏈接等新的文藝批評存在形態。鑒于此,有論者認為,媒介技術的快速發展迫使我們有必要對數字技術的美學后果作出理論回應。[2]數字時代新媒介不僅深刻地影響了社會文化的更新和民眾生活方式的變革,而且推動了整個文藝批評從主體的批評意識、價值標準到批評話語的全方位轉型,使得傳統的文藝批評體系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自1997年華語文學門戶“榕樹下”網站成立以及以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為代表的網絡文學走紅開始,中國的文學創作和文藝批評開始進入到數字時代。隨著微博、微信等自媒體平臺以及抖音、快手等“微視頻”平臺越來越多地介入文藝創作和審美領域,因移動智媒而興起的網絡文學、微文化景觀首先出現、盛行于中國,故而有人將中國的網絡文學、美國的好萊塢電影、日本的動漫、韓國的偶像劇并稱為“世界四大文化奇觀”。①http://www.sohu.com/a/194862802_99914554.據統計,中國的網絡文學用戶規模已達3.33億,網絡文學市場已逾90億元。40家主要網絡文學網站提供1400余萬種作品,并擁有日均逾1.5億文字量的更新。中國網絡小說在國外的擁躉眾多,僅英文翻譯網站Wuxiaworld、Gravity Tales、“起點國際”等就有來自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讀者跟讀,點擊量超過5億,日均訪問人數都在50萬以上,中國網絡文學已成為世界性的文化現象。一些新的文藝作品的存在形態、審美邏輯和新的批評方式開始受到關注,它們反映了數字時代的社會文化癥候,數字時代的文化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征。
首先,數字時代的文化是一種“加速”主義文化。速度是人類運用創造出來的機械和自己的存在狀態進行對話的產物,正如尼爾·波茲曼所言:“在制造分秒的時候,鐘表把時間從人類的活動中分離開來,并且使人們相信時間是可以以精確而可計量的單位獨立存在的?!盵1](P12-13)速度記錄的正是人在社會中、在人類技術發展過程中的存在狀態。通過不同時期的速度觀念,人們區分出了傳統的農業時代、機器大生產的工業時代、網絡時代和數字時代。在傳統社會,人們以爭分奪秒、“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等隱喻式、形象性的話語表達了對“速度”的追求;而在數字時代,速度則為現代人提供了尺度——一個衡量文明和野蠻、進步和落后的尺度,一個通過數字去規定和記錄生活而與人的真實生存體驗相分離的客觀指標。電報、電話、
語音留言、視頻通話等信息溝通方式的革命,打破了空間上的隔閡,無論相隔千里萬里,都可以瞬時完成同步的通話;飛機、高鐵、高速公路等高速交通設施的發明,消除了地理上“距離”的概念,人類通過技術“逐漸地打破了所有的對抗,所有的地區約束,迫使不光是地球地平線的時間延續與空間擴展的對立投降,而且還使我們的自然衛星的環地球高度的時間延續和空間擴展的對立投降,這就是人的科學和技術今后所達到的目標;打破間隔,迫使那種不可容忍的使人與他的目的相分離的空間或時間間隔的壞事停止?!盵3](P152-153)在傳統社會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方式的描繪,它表明人們的時間觀念是和自然同步并被大自然的節奏所規定的;而在數字時代,時間和自然節奏卻是分離的——深更半夜還有很多人在辛勤勞作,冬天也可以吃到新鮮的西瓜。想象一下,如果我們現在以自然現象(日出、日落)作為上下班的時間,那么十有八九會將自己置身于遲到、早退等混亂境況——大自然的權利被機器和技術取代了,人的生活不再以自然為節奏,而是被時間所規定,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速度通過技術更新換代使自身一步步地客觀化、工具化了,人們需要這個工具來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存在境況。個體瑣屑的生活感受解構了原本與人的生命、大自然緊密連接的整體生存體驗,使歷史碎片化為時間,生命蛻變為“活著”,以至于我們在回首過去的時候,經常感覺匆匆又匆匆,竟然連緬懷和回憶的時間都沒有。與這種計時精確性需求相對應的是人們在審美上對速度的追求,中國傳統文藝理論中多是以“凝視”“靜觀”“體悟”為主要的審美觀照的方式,老子講“滌除玄覽”“虛壹而靜”,劉勰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4](P39)西方文藝理論中也認為審美活動包含著靜觀和沉思,“那個最純潔、最升華而又最強烈的快樂,導源于對美的靜觀、冥想”。[5](P67)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人們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和耐心坐在圖書館里細細地閱讀、品味厚厚的文藝巨著了,“凝視”變成了瀏覽,“靜觀”變成了刷屏,“體悟”變成了打卡,過去可借鑒的有效生存經驗被快速的、與真實生命相剝離的碎片化生活經驗所取代,這是數字時代特有的文化癥候。
其次,數字時代移動智媒的“泛視覺”轉向重塑了人們感知世界的方式。移動智媒不僅是我們接收信息、彼此溝通的主要方式,而且還是我們感知世界的主要載體,麥克盧漢指出,“媒介并非工具,技術的影響不是發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要堅定不移、不可抗拒的改變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6](P49)網絡的出現改變了人們通過閱讀報紙、雜志接受信息、欣賞文藝作品的方式,然而只有以手機為代表的移動智媒才真正把新媒體技術的潛能發揮到了極限,它重新定義了我們的審美方式和理解世界的方式。通過新媒介,“視通萬里”不再是一種靜觀冥想,而成為了事實;“思接千載”也不再是一種奢望,人們通過各種“超鏈接”能夠將類似主題的作品、類似風格的藝術作品、一個藝術家的其他作品以及各類評論一覽無余,我們足不出戶便可以隨時隨地參觀網上美術館、同步云音樂會現場、閱讀網絡文學作品。移動智媒極大地解放了人們的視覺和聽覺,各種微信朋友圈、微博、短視頻等app成為我們的眼睛、耳朵、觸覺等感官事實上的“延伸”,從而形成了一個以視覺為中心、整合人的諸多感官需求的“泛視覺”主義文化。這種新的“泛視覺”文化豐富并增強了我們的身體感知世界的能力,帶給欣賞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體驗,“沉浸體驗接管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和我們整個的感性系統?!盵7](P98)移動智媒意味著對舊有的生活方式、溝通方式和審美方式的革命,并創造了全新的生存體驗。
再次,年輕世代成為使用移動智媒的主要群體,這使得數字時代的文化具有“后喻文化”的特征。①瑪格麗特·米德將代際之間的文化傳遞分為三種基本模式: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是指晚輩向長輩學習,“并喻文化”是指晚輩和長輩的學習都發生在同輩人之間,而“后喻文化”主要是指長輩反過來向晚輩學習。參見: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M].周曉虹,周怡,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93。數字時代是一個“后喻文化”時代,在價值觀念、審美趣味上出現了代際角色的反轉?!昂笥魑幕笔敲绹祟悓W家瑪格麗特·米德在《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提出的一個概念,它主要指傳統處于被教者的年輕世代充當了施教者的角色,代際角色反轉造成了傳統斷裂、價值失序、年輕世代歷史意識缺失等文化沖突。傳統社會是以中、老年人為中堅力量的社會,他們的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構成了社會的主流,文藝批評雖然只是少數文藝研究者的話語專利,卻具有公共話語的屬性。尼爾·波茲曼注意到了印刷術媒介在美國公共話語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美國曾通行一種公眾話語,這種話語的形式是印刷機的產物。兩個世紀以來,美國人用白紙黑字來表明態度、表達思想、制定法律、銷售商品、創造文學和宣揚宗教。這一切都是通過印刷術實現的,也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美國才得以躋身于世界優秀文明之林”。[1](P77)印刷術和識字階層、閱讀階層的興起是同步的,這對美國公共文化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而數字時代的新媒介,使年輕世代從社會文化的學習者、被馴化者一躍而成社會文化的引領者、啟蒙者。2020年4月,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的第4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中國網民規模達9.04億,互聯網普及率達64.5%,微博網民中81%的受眾有大學以上的教育背景,數量龐大的網民群體中多以青少年網民居多,34歲以下的群體達93%,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世代也開始成為通過新媒介進行文藝欣賞、參與文藝批評的主體——文學、影視、舞蹈、設計等文藝作品的批評類訂閱號在微信朋友圈流行,并涌現出了如“虹膜”、“知影”、“后窗”等有代表性的公眾訂閱平臺,“任何一個地方的年輕人都能夠共同分享長輩以往所沒有的、今后也不會有的經驗。與年輕人的經歷相對應,年長的一代將無法再度目睹年輕人的生活中出現的對一系列相繼而來的變化的深刻體驗,這種體驗在老一輩的經歷中是史無前例的”。[8](P75)年輕而受過良好教育的世代開始成為數字時代價值觀念和新的公共話語的建構者、啟蒙者。一個不難預見的文化趨勢是,年輕世代崛起所代表的“后喻文化”必將成為當代社會轉型和美學理論研究最值得關注的事件,這種代際之間的失衡和反轉將長久而廣泛地影響著中國社會文化的發展。
數字時代的文藝批評不僅包括傳統通過期刊、報紙、電視發表的各類專業文藝評論,也包括通過網絡社區、微博、手機微信等移動智媒以留言、轉發、點贊、關注、彈幕等形式發布的新媒介文藝評論,這二者在數字時代呈現出逐步融合的傾向。傳統的文藝批評在數字化的過程中獲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引起了非專業人士更廣泛的閱讀和關注,專業批評和微信點贊、公眾號訂閱、微博轉發等新媒介批評一起重構了數字時代文藝批評的生態格局,并由此引發了文藝批評的話語解構、價值解體和批評主體走向消亡等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首先,“加速”社會由快節奏生活和瑣碎生存經驗所形成的“微批評”成為新媒介文藝批評的主要話語形態。在新媒介的助力下,藝術家進行文藝創作的時間大大縮短,有的網絡文學作品每天有數千字的內容更新,微軟人工智能詩人“小冰”可以在同一時間完成3首詩歌的創作,機械復制和“大規模的內容生產”已經不再是夢……正如電報的內容不同于傳統郵政信件的內容,數字時代移動互聯終端上的文藝批評自然也不同于傳統紙媒如學術專著、報紙期刊上發表的文藝批評,這類具有“加速”文化的特征:言簡意賅,短小精悍,是一種犀利、痛快、幽默、酸爽的酷評、爽評。今天,不僅沒有多少人愿意在手機狹小的鍵盤上去敲出成千上萬字的評論文字,而且也沒有多少人愿意去閱讀那些長篇大論式的批評論文了,我們對文藝作品也喪失了“凝神觀照”、反復錘煉和吟詠體味的耐心。新媒介從技術上也對影響批評閱讀和反饋速度的可能性進行了限制,不少的文藝作品、微展、微電影后面的評論、留言區字數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新浪微博評論不能超過140個字(如果開通了新浪微博會員,可以突破這一字數),在微信朋友圈發送純文字的信息評論最多可以輸入1500個字,彈幕的字數嚴格限制在100個字符以內等。絕大多數讀者都是在午餐的間隙、等車的片刻和臨睡前的一小段空閑來閱讀、欣賞文藝作品并參與評論,被分割成碎片的閑暇時間使欣賞者沒有時間去創作、閱讀長篇大論,他們更喜歡瀏覽那些只言片語的彈幕或者無厘頭的“微批評”。
“微批評”本質上是一種即時性、碎片化的“情緒批評”。傳統文藝批評大多具有思想自發性,思想不是知識,也不是信息,思想所承載的是經過歷史考驗和時間洗禮而依然能為我們今天遭遇的困境和問題提供啟示的經典“范式”,“自發的批評的功能是在書的周圍保持著經由談話而形成、積淀、消失、延續的那種現代的潮流、清新、氣息和氛圍”。[9](P48)而“微批評”追求情感的當下宣泄、痛快淋漓,追求片段、零碎知識的了解而缺乏系統思考的耐心,“為一個被一種極限加速的人為假象變得不真實的空間的長度、寬度和深度而可悲,這種極限加速實際上清算了歷史和它的記憶”。[3](P160)數字時代的文藝欣賞者們更關心的不是思想的邏輯和審美的“回甘”,而是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獲得盡可能多的信息——有些人坐在圖書館里,有些人坐在辦公室里,他們看上去很平靜,實際上卻為可能錯過的有價值的信息而緊張焦慮,“信息饑渴”和“信息焦慮”構成了“微批評”的社會文化基礎。傳統文藝批評的寫作大多有著內在的、能夠自圓其說的知識體系和邏輯結構,而即時性的“情緒批評”則從根本上剝奪了批評者通過理性去把握整體理論的耐性和邏輯分析的可能,他們成為被碎片化信息所馴服的沉默的大多數,最終導致文藝批評走向消亡。
其次,“泛視覺”文化導致媒介甚至凌駕于主體之上,顛覆了主體與對象之間的審美關系,形成了以感官認同為代表的“養眼”主義批評觀。肖恩·庫比特指出,“多媒體設計體系優先考慮某些身體元素(如眼、耳、口),用頭腦和物體之間的純粹交流來迷惑并分解身體?!盵10](P258)欣賞者面對海量的文藝信息,其閱讀體驗只止于言、止于眼,哪里談得上入心、暢神?數字技術高度的“虛擬”和仿真效果所喚起的審美幻覺很容易讓主體沉浸在感官的快適中,進而影響我們在現實生活世界中的感知能力和價值觀念。在此意義上,文藝批評者只是一個訴諸視覺、聽覺和本能的“感覺主義者”而非文藝作品的有效闡釋者,參與文藝批評的主體不需要系統學習古典批評理論和新潮的西方新批評理論就可以暢所欲言,沒有審美活動前的期待視野,沒有審美時的凝視、震驚,或感動后的熱淚盈眶、共情等體驗,這使得新媒介文藝批評很多時候只是一種淺閱讀、輕審美的文化消遣和情緒宣泄活動。尼爾·波茲曼認為,大眾媒介對于公共話語質量具有毀滅性作用,“那些試圖用曾經是文化中真實可信的東西來娛樂大眾的人,或是那些試圖證明《哈姆雷特》和《窈窕淑女》一樣有趣,一樣具有教育意義的人。大眾教育的危險在于它可能真的變成一種娛樂”。[1](P147)年輕的文藝愛好者們悄無聲息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心甘情愿,最后變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在漫不經心的即時瀏覽和娛樂心態的驅使下,審美變成了養眼、爽快的感官活動,批評不再是一個伴隨著深沉情感體驗和理性反思的體證過程,而是以不思不想、“沉浸”、玄幻等娛樂消遣和個體快感刺激為主的當下反應,這種以尋找膚淺的、情緒化認同為主導的“養眼”主義批評觀,恰恰將文藝批評中最重要的價值體認和反思能力剝離和閹割了,這使得它不能成為一種有效的思想詮釋方式,從而帶來價值觀上的虛無和混亂。
再次,年輕世代成為新媒介文藝批評的主體,以吸引眼球和流量為目的的文藝審美傾向會減弱我們感官的敏銳性和鑒賞力,進而使文藝欣賞者批評意識日益“鈍化”。桑塔格曾指出,“想一想我們每個人都耳聞目睹的藝術作品的純粹,我們的感官本來就遭受著城市環境的彼此沖突的趣味、氣息和景象的轟炸,現在又添上了藝術作品的大量復制。我們的文化是一種基于過剩、基于過度生產的文化;其結果是,我們感性體驗中的那種敏銳感正在逐步喪失。現代生活的所有狀況——其物質的豐饒、其擁擠不堪——糾合在一起,鈍化了我們的感覺功能?!盵11](P16)肖恩·庫比特也認為“娛樂性閱讀就如同讀書給兒童聽:仿佛一種偽裝,明知其不真卻甘為之勞神”。[10](P34)新媒介文藝批評由傳統的虛靜體驗、內省游觀,轉變成了由目光掃射所及范圍內的瀏覽和當下的情緒反應,這必將造成參與批評者知識整合能力、理性思考能力的普遍缺失,淪為缺乏深度、沒有歷史感的“輕批評”。
另一方面,年輕世代的社會交往和精神交流嚴重依賴新媒介,這使得他們的文藝欣賞和批評交流的對象大多是一種“平層交往”。據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1980—2000年出生的“千禧一代”平均每天收發88條消息,這些消息九成以上是同齡人之間展開的。由于在精神上和不同年齡階段、不同社會層次的人“立體交往”的經驗十分匱乏,年輕世代在思想和價值層面與傳統、歷史之間的聯系被割斷了。通過新媒介討論該欣賞什么樣的文藝作品、如何評價文藝作品的對象大都是相似年齡層次的群體,進而形成了一種由年輕世代的“并喻文化”發展引發的“后喻文化”危機,而割斷歷史、缺乏代際良好溝通的社會文化注定是沖突不斷的,年輕世代交往圈層的單一性導致其內在活力自我更新的呆滯化和審美趣味的平面化。馬克·鮑爾萊在其著作《最愚的一代:數字時代如何讓美國青年變傻并危害到我們的未來》中指出,“同齡人之間的過度交往,無益于智力的發展,不利于表達能力的培養,對歷史的發展有害?!盵12]使用什么樣的媒介進行欣賞和批評文藝作品,就意味著這個時代的公共話語和審美素養具有什么樣的文化質量,數字時代由批評意識的“鈍化”、非歷史性而形成的“輕批評”,使新媒介文藝批評面臨著失語、無效甚至消亡的危機。
不難發現,無論是情緒批評、“養眼”批評還是價值虛無主義的“輕批評”,新媒介文藝批評都呈現出鮮明的反理性傾向。傳統的文藝批評范式對很多新出現的文藝現象和以新媒介為載體的新形態文藝作品無力作出有效的闡釋,由此導致的“失語癥”的困境又進一步引發文藝批評領域反理論化的沖動,新媒介文藝批評有從一種理論性的建構而蛻變為大眾文化消費品——“媒介批評”的危險。文藝批評的轉型有待“祛魅”——它既要褪去傳統高深莫測的、以假大空的概念和理論唬人的“神圣”面紗,又要祛除“微批評”感官化、非歷史性的娛樂消遣傾向,要充分發揮數字媒介在文藝批評價值上的導向作用,使之成為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和美學發展的一個新視域。
首先,從批評方法上看,新媒介文藝批評是數字技術介入人文研究的一種形式,大數據代表著一種新的批評方法和理念。數字時代是一個大數據時代,1980年,阿爾文·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提出“大數據”的概念,主要指數據在“數量”上急劇增多超出了傳統的數據庫的收集、存儲的能力,數字不再是一個個冰冷的符號,對這些數據進行細致分析、歸納和處理能夠產生重要的商業價值,數字因此成為現代社會重要的、新的自然資源——信息資源。以大數據為方法,形成了一個橫跨人文、藝術、自然科學、系統科學等多個學科的交叉學科。2008年,Nature雜志刊發了關于大數據的系列論文,正式將大數據界定為一種新的分析理念和方法。[13]數字時代有多少文學寫手,就有多少文藝批評家,網絡搜索、點評互動、網絡留言、微信朋友圈轉發轉載等都成為文藝批評的表現形式,海量的文藝作品和海量的文藝批評信息已經遠遠超出了人類以往的文藝批評經驗。新媒介文藝批評具有高度的“互動性”,網絡技術將圖片、聲音、動畫、文字、評論雜糅在一個文藝批評多維展示的空間里,通過“超鏈接”的方式,巧妙地將各種不同視角、不同風格的文藝批評信息和資源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文獻資源庫。每一個鏈接都可以通向其他的文本,一個網絡節點指向不同信息的可能性會以n次方的比例爆炸式增長,跨越題材,跨越學科,從而圍繞著藝術作品形成了一個以批評為中心的、包含著超載資訊的“超鏈接”資源中心,這構成了文藝批評大數據分析的信息基礎。
大數據代表著一種新的文藝批評方法和理念。作為一種歸納經驗、描述現狀并預測未來的科學工具,大數據的優勝之處并不在于對文藝作品的審美特征、藝術風格的深入分析,而在于為文藝批評家提供豐富的資料和信息,如文章的點擊率、轉載率、讀者的喜好和審美傾向、哪類題材點擊量大、哪些人物形象更受推崇、哪些情節閱讀的時間長、哪種結尾更有新意等,它能直觀地反映絕大多數欣賞者真實的審美體驗,通過引入欣賞者的閱讀喜好、欣賞習慣、審美趣味的大數據分析,在大數據信息分析方面為文藝創作和批評提供科學性、權威性的依據,“大數據技術的出現與普及在提高研究的科學性與精確性,避免研究者的個人主觀性和功利性,修正其滯后性、零散化、淺表化弊端等層面上提供了方法論支持”。[14]它可以有效避免以研究者為中心的過于主觀性和批評權威壟斷話語而造成的弊端。同時,作為一種跨學科的批評方法,大數據時代的文藝批評勢必要與市場經濟、消費文化、媒介文化、文藝理論、人類學、心理學的最新研究相結合,整合更豐富的信息資源,這種跨學科的理念最終將使文藝批評活動溢出本身狹隘的邊界,成為當代社會“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其次,從新媒介文藝批評的價值更新趨勢看,傳統文藝批評和新媒介文藝批評的沖突本質上是代際沖突在文藝上的一個反映,不同世代在話語和價值上的分化使得文藝批評以“圈”“群”“部落化”的方式存在。在傳統的印刷時代和紙質媒體時代,識字水平構成了文藝欣賞和批評的高門巨檻,學者的批評和大師的批評各領風騷,自發的批評聲音還很微弱;而在數字時代,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世代參與文藝欣賞和批評的熱情被激發,批評方式也變得多樣,文藝批評的主體呈現出了自發的批評、學者的批評和大師的批評的“混搭”格局。在傳統社會,文藝批評本身并不是一個大眾化的工作,而是少數受過良好教育、具有專業人文素養并對文學藝術產生興趣的少數人的專利。休謨曾指出,“有健全的理智,并與精致的情感相結合,又通過鍛煉得到提高,通過比較得到完善,還能清除一切偏見,有此等可貴的品質,才能稱為批評家?!盵15](P17)康德也認為審美判斷力的形成需要“給予表象結合在一起的那些情感的可傳達性作先天評判的能力”,[16](P138)要參與文藝批評,不僅需要經過教育而來的“健全理智”,還需要豐富的審美和閱讀經驗、鑒別文藝作品的知識積累、發掘文藝普遍意義的洞察力等,這代表了傳統文藝批評主體在教育背景和審美素養上有著極高的要求。而在數字時代,任何一個人,只要具備基本的識字、上網的能力,都可能在文藝作品下面留下自己的評論,每一個參與文藝批評的人都不認為這是一件專家才能做的“技術活”——它不是科學研究,只是大眾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是娛樂大眾并進而自我娛樂的一種方式。有批評家認為,不同圈層的批評主體最終會通過專業批評家的教育、引導、交流來消弭二者的界限,“傳統的文人審美與民俗審美在而今轉化為大眾的審美,傳統社會階層造就了雅俗分賞的格局,當今大眾與精英文化則在逐漸融合”。[17](P203)可惜的是,這是一種典型的“前喻文化”思維,也很有可能是一種浪漫的“烏托邦”式想象。
真正的交流是一種對話,而數字時代文藝批評的尷尬卻在于,參與對話的專業批評家和新媒介批評參與者卻缺少共同的語言。數字時代的年輕世代是新文化的開創者,他們參與文藝批評并不是要膜拜誰,只是想表達自己的觀點,說自己想說的話;他們對專業批評家也沒有什么敬畏意識,相反,傳統文藝批評家面對新的文藝現象顯得偏激、幼稚,“理論成了有特權卻正日益衰退的機構的特有話語,它關心的東西距離日常生活太過遙遠,以致這些專家自身也有了危機感……他們在那些讓人捉摸不定的話語中迷失了自己”。[18]話語方式和價值差異導致老一輩專業批評家和新世代關于文藝批評的對話越來越困難。甚至新媒介技術的全球化發展也無法遮蔽數字技術帶來的傳統文藝觀念解體、批評價值分化的發展趨勢,與全球化思潮興起相應興起的地域化、圈層化以及“深不可測、史無前例的世界性代溝”思潮,也構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這就意味著一個人基本的社會和感情忠誠在以后會被更廣泛的忠誠在一定程度上減弱或取代,但決不會完全消失,而且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繼續左右我們的行為”。[19](P199)某個圈層的文藝批評價值觀在生活中也許是孤家寡人,然而在微博上、網絡社區里、朋友圈里卻有大量的粉絲和認同者,這些對話大多發生在同一代際之間,“在全球范圍內,電腦加深了當代社會的階級分化,這正是電腦的最迅速、最廣泛的影響之所在”。[10](P4)而一個社會只有“并喻文化”或“后喻文化”都是不健全的、缺乏活力的,新媒介時代文藝批評的價值沖突、代際分化和對話將成為一種新常態。
再次,從話語創新的角度看,新媒介文藝批評的話語權確立了人民在文藝批評中的主體性地位。與傳統文藝批評嚴肅的學術話語不同,新媒介文藝批評主要是一種娛樂性的大眾話語,文藝接受主體通過點贊、留言、轉發、彈幕和“@”等形式增殖出新的文藝批評形式,并賦予其獨立的審美價值。如比較有代表性的電影評論文章《影評什么都弱爆了,<泰囧>絕對的技術文!》就充斥著這種非理性的、無厘頭式的批評風格,“為什么王寶強的頭發是黃的!?。槭裁匆屗笞尅だ字Z一樣一直抱著一盆花,還是仙人掌,尼瑪的?。∵@些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透過泡沫和喧囂,人們真正冷靜下來省思批評對象時,自然會發現那些缺乏專業的文藝理論知識和豐富的文藝欣賞經驗、缺乏理性的邏輯思考能力的所謂“酷評”,注定了只是一些口水。對文藝批評而言,它也許有“量”的意義,卻毫無“質”的價值。另一方面,雖然“微批評”“輕批評”篇幅不長,但大多是出自于真情實感,具有單刀直入、直奔主題、言簡意豐等特點,其中也不乏角度新穎、生猛火辣、情感誠摯的獨到見解,有些辣評、彈幕甚至比文藝作品本身更有趣,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那些既沒有社會底層生活經驗又沒有參與到改革開放社會實踐的專業批評家無病呻吟式的批評比起來,“微批評”顯然更具人生體驗的深度和情感濃度,它代表著廣大民眾的聲音。數字技術的民主化、大眾化屬性使得人民真正享有了批評的權利,文藝本來就應該是為民眾而創作的、為民眾服務的——新媒介文藝批評由此被賦予了獨立的美學地位。數字時代的文藝批評不是寫給專家的,也不只是寫給同行看的,而應是寫給普通讀者、普通民眾的。如果我們不能創建一個肯定人民在藝術作品批評中的主體地位的文藝體制和批評空間,不能運用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觀點批評和鑒賞作品,不能積極地肯認這種短平快的酷評、爽評話語形態背后的生命力,那么數字時代的技術發展只會是一個鬧劇,它不僅會毀了自由,還會毀滅文化本身。
從根本上講,文藝批評是對文藝作品存在狀態的反思,更是對人的命運和生存狀態的反思,只要這種反思不停止,文藝批評將會繼續為藝術家的創造提供有益的啟示,為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智慧和動力。在數字時代復雜多樣的批評話語和價值觀念中,我們要注意對多元的文藝批評價值和批評話語進行甄別、辨析和反思,建構具有“精神高度、文化內涵、藝術價值”[20](P16)的新文藝批評體系。同時,創建和完善一個寬松、包容的文藝批評審查制度和輿情監督機制對于維護健康、自由的言論空間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們要充分利用數字媒介提供的平臺,調動年輕世代參與文藝批評的熱情,把新媒介文藝批評當作一種開展大眾審美教育的新途徑,當作一種新的公共話語的建構平臺,使其在促進不同群體價值對話、塑造民眾現代人格和提升大眾審美品格上發揮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