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靖靖
在歷史學領域,“書寫”對于很多人而言是區別于“研究”的概念,它側重于過程,是史料挖掘、前人綜述、理論分析和論證的載體。最近20年以來,“規范化”與“專業化”似乎是評價論著書寫合格與否的“圭臬”,西方史學理論框架的直接“復制”與史學觀點的套用頗為常見,語言本身的原意被忽視與扭曲,文筆的優美和質感仿佛成了“細枝末節”,敘述的曉暢與張力更是忽略不言。在西方術語支配的慣性下,高度“內卷化”的風格往往讓讀者們如墜云端,只能困頓于“常識”,尋求簡單邏輯與單線條的解釋。這種困局之下,歷史學寫作如何繼承“文史合一”的傳統,在敘述中突破“常識”與“慣性”,開辟出新的方向?這是楊念群教授在《重建另一種敘事》(以下簡稱《重建》)中探討的重要主題。
從主持《新史學》叢刊到撰寫《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直至《重建》等論著,楊念群教授一直試圖把深邃的歷史意識和研究成果融入優美的敘事之中,同時打破錯誤“常識”——在歷史觀層面長期以來形成的刻板僵硬看法。余新忠先生曾評價其風格為“另類的”[1]書寫,是別具一格的著述。這是純粹的創新,還是中國史早期傳統的延續與發展?與翦伯贊先生等秉承的重視歷史書寫文學性、“引文入史”理念相比,楊念群教授是對人文傳統的再發現,站在“后—后現代時期”[2]的反思和重新出發,《重建》一書正是他與史學、研究者、大眾的多維度對話。
一、治史良言:與史學·常識·研究者們的對話
和專題式的論著不同,楊念群教授在《重建》中搭建起了互動交流的平臺,在此空間之中多種類型的文章匯集,恰如承載多種嘗試的思維容器,讀者們可以置身其中,各取所需。從內容上看,本書由24篇論文組成,和而不同,“和”是指作者的創作主旨與書寫風格;“不同”則是題材與關注點的差異。除了學術論文之外,還有“非典型性”的演講、訪談和報刊專欄。這些篇章文字偏向于口語,但是深度依舊,讀來有口述史的風范,這與季羨林先生寫《留德十年》時內心剖白有精神之共鳴,即這些撰寫不是為了文學的創作,也并非個人的彰顯,只是記錄事實,為了把作者在史學求索道路中的親身經歷真誠地寫出來,留下一部“治史良言”。
如何以人文的敏銳度解讀作者的“題中之義”與“言外之意”?首先要對全書的各篇有基本的了解,從主題上劃分出類別,進而有針對性地展開分析。由目錄入手,《從“世界史”到“全球史”》至《如何詮釋“正統性”是理解清朝歷史的關鍵》,前7篇都是對40年來中國史研究從思想史、學術史向社會史、文化史轉變的相關議題,史學理論貫穿其間,抽象來看是作者與史學的對話;《科舉制度終結110周年祭》《“斷裂”還是“延續”》《“社會”是一個關鍵詞》《我國近代“防疫”體系的演變》《周作人的“原罪”》則是對歷史“常識”的回應與沖擊,“祛魅”彌漫在我們頭腦中疲弱單調的慣性思維;最后的多篇,粗淺看來有書評、史論、感悟,凝神細思之下皆是對研究者們的勸勉,這里的“研究者”既包括躬耕于史壇的專業學者,也涵蓋醉心于史料和史學論著閱讀的歷史愛好者,按照“大眾史學”的觀點,倡導“人人都是史家”[3],歷史愛好者也是潛在的研究者,兩方面的群體共同構成《重建》中的重要談話對象。
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怎樣從本書中學習與收獲?那就要思考楊念群教授到底對史學、“常識”、研究者們有哪些“良言”。在對中國史議題之反思與再出發部分,如果把它想象為一門歷史學專業的課程,“學術傳統與前沿”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腦海,以“新清史”的回應為例,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學者如歐立德(Mark C.Elliott)、羅友枝(Evelyn Rawski)、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等大量著書立說,強調清朝統治與歷代漢族王朝的區別,聚焦清朝統治時期的滿族特性,重視使用少數民族史料。這種“新”的風潮曾經強勢一時,中國學界亦涌現出各領域史學者對其中的錯誤觀點予以駁斥,代表人物黃興濤教授、汪榮祖教授都撰文批判新清史中的“清朝非中國論”,鐘焓教授、沈衛榮教授、蒼銘教授則從基礎史料指出新清史學者們在文獻分析中的錯誤與偏見。眾多錯謬之下,新清史為何能形成熱點?楊念群老師的分析角度頗為犀利,指出新清史研究者難以擺脫西方歷史思維模式,反映到書寫上,就表現為將西方民族主義興起的狀況比附清朝政治,配合以“內亞”等概念,在敘述史料的過程中把清朝的統治和“大一統”同化為近代西方殖民主義者對東方的擴張與征服。此類用西式“帝國”理念闡釋清朝歷史的論文從本質上看不是“新”視角,而是書寫的“新技術”,沒有對中國歷史固有脈絡進行深入把握,更不是未來清史研究的可行之路。解析—突破—求索,是反思史學議題部分的基本線索,也是全書一以貫之的方法,歷史“常識”部分亦是如此。作者為讀者們破題,祛除固有誤解所籠罩的神秘感與慣性思維的魅惑力,再一步步厘清“常識”背后的時代制約因素與規訓機制。
本書與史學議題和常識的“良言”,最具教育意義的部分在于勉勵研究者們,作者并非“好為人師”,而是傾囊相授,將自己多年的積累與讀者分享,特別是治史理論和主旨。理論方面,觸角伸向歷史學的“四面八方”,有八爪魚效應[4],在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醫療史、心靈史領域皆有論及,將士紳理論、功能學派、杜威實驗主義等難點兼容其中,對全球化、跨語際實踐、后現代思潮等持續熱議再次細致辨析。有了以上概念,怎樣擬訂長期治史的計劃?本書回歸歷史學內核,以梁啟超先生所提煉的“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5]為目標,打通斷代之思考,貫穿學術之區塊,構建具有中國傳統自身特色的人文研究。這是我們開展歷史書寫前應有的準備,也是本書為讀者“開一扇門”的關鍵。以上三方面的對話依托于敘述,祛魅不是簡單地反對、挑戰或破壞,而是要重建和培養。如何能做到“破而能立”?寫作方法與類型的多元化是一條出路。
二、重建敘事:無數細節支撐的宏大書寫框架
歷史書寫,在落筆成文的瞬間彰顯出敘事方法。本書提到的細節闡述,是否等同于“碎片化”——將研究對象區分為專門化的片段再加以逐個審視和論證?兩者是不同的實踐過程。楊念群教授所言,用敘事細節支撐起宏大的構架,不是要“化繁為簡”或者“化整為零”,也不是沉迷于狹窄范圍內的無限還原,而是以清晰的邏輯線索與細致的史料分析,串聯起數十數百的歷史場景,將研究對象置于其中逐步推理。換而言之,如此的書寫方法統合了細節描述和宏大敘事。
若選擇本書醫療史相關內容為例展開剖析,可以看到作者對于清代到近現代的中西醫沖突進行了獨特的書寫,這是重建起另一種敘事的過程。歷史上的醫療與疾病一直是學界焦點之一,尤其是疫情襲來之際,學者們的書生熱腸與民生關懷往往表達為史學專題上對疾控、醫療機構、藥材、醫經、方書、病患多角度的積累和探討。時間撥轉到近代,來到瘟疫橫行的現場,人人惶惶而“毒氣”四起,一個難題擺在眼前,是繼續依托于中醫,遵循千百年的個體施醫治病傳統,還是寄希望于有行政運作和社會動員參與的防疫新舉措?哪一種方式能有效控制疫情而解民于倒懸?這是當時人需要面對的抉擇,也是本書醫療史敘事中一個細致描摹的場景。從框架上看,作者要追蹤中國近現代防疫體系的形成及演變,解決古代疫災控制走向萎縮和徹底轉變的重大問題。稱之為“疫災”是指疫情達到了一定的級別,成為人們認知中的“大瘟疫”。鄧云特先生曾統計殷商至民國有史料記載的261次疫災[6],中醫在此過程中已經建立起成熟的醫患治療理論體系,為什么還有西方醫療方式進入的空隙和需求呢?張劍光教授的《三千年疫情》[7]、余新忠教授的《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一項醫療社會史的研究》[8]對于瘟疫的論述珠玉在前,本書還能摸索出新的維度嗎?
如果把敘事抽象為一本書誕生的歷史進程,讀者可以見證書寫的軌跡。楊念群老師開始進行非常鮮活的情景化寫作,圍繞著時疫的傳播、清政府的官方干預、江南地區地方性慈善機構的救助活動、隔離病人背負道德觀念與機構設置的雙重壓力等場景,勾勒出了“前—近現代防疫體系時代”的傳統疾控狀況。建立如此畫面感之后,作者再引領我們走進浩瀚的文獻之海,透過正史與邊緣史料,翻查前人較少考察的全國各地的衛生志(小到鎮—鄉—村各級),輔之以口述史資料,合而為“近現代防疫體系—進行時”的細膩書寫。當讀者為秦嶺山區赤腳醫生們將現代衛生行政制度融入鄉土親情的網絡的曲折故事動容之時,隱藏于敘述中的史學理論也隨之傳遞與吸收。在情緒鋪墊的基礎上,作者還準備好了更深層次的“后—近現代防疫體系時代”反思。防疫需求下,衛生與醫療體系的分離是中西醫之爭的交鋒所在,然而基層衛生行政能否有效運轉并非純粹的預防醫學問題,它牽扯著鄉土中國的傳統與基層文化的淵源。這是“四不像”的歷史著作書寫嗎?它既是醫療史,又是政治史、社會史、文化史,突破了學科分類的慣性,將細致與恢宏融合,并落實到文字間。需要注意的是,重建歷史書寫并不是簡單的以小見大,或者某一問題的原地拔高,想要做到有新意的敘事,還要有突破“空間”的勇氣。
三、突破空間:三重維度的新探索
全書中,楊念群老師最常使用的詞語是“空間”,如何打破空間的壁壘是各篇章共同的潛在命題之一。這里的“空間”如何理解?它并不等同于歷史地理,而是與時間相對的廣義概念,涵蓋歷史事物與意識存在和運動的場所,以及研究對象所處的歷史環境,乃至思想領域的具體維度。
本書有三重空間的突破,引人矚目。其一,中、西史學的相對空間重構。這一問題根植于近世以來國人對于西方文明模式的崇拜,折射于文史哲學科的多個專項領域。馬克垚先生曾感嘆“歐洲中心論”對世界史學科的影響,談到非西方國家和地區的史學對西方史學的跟從,而缺乏從本身歷史出發建立的理論。[9]中國史學界也存在這樣的問題,楊念群先生稱之為“步入西學化軌跡”。以西方歷史慣性敘述而成的中國歷史,得出的新“常識”,往往是將中國人的歷史觀縮擠到自我密閉的循環論中。如此誤解,是中西史學相對空間傾斜及碰撞后的表現,兩者并非極端的對立,但中國新型歷史敘述不應局限于西方術語解釋體系下的逼仄空間,而是可以大步流星走出去,從千百年人文傳統自有演進脈絡中汲取養分,回歸“本土”,以中國人的方式理解歷史。其二,歷史書寫的常態的限定空間拓展。其中涉及一個敏感的問題,即史學和文學的差異性,歷史學的行文基礎自然是以客觀挖掘的史料為依據,這是否意味著書寫的常態要以語言的精準、嚴謹為唯一范式,以“通俗易懂”為界限?復原歷史的過程中,文學的想象力是不是談之色變的“洪水猛獸”?對于歷史學者而言,這是每次動筆都要面臨的問題。書中對此亦有獨特的見解,大量概念術語的使用不能保障論著的“規范”與“專業”,對前人研究的“模仿式敘述”不應成為主流。我們在強調歷史學的多元化時,重視跨語際、跨學科的合作,意在兼容并包,那么歷史的書寫自然也可以成為容納多種風格和文化資源的載體,史學敘述不是把研究對象刻意簡單化、清晰化,而是要在更深的層次上承認和尊重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并因問題而異地展開靈活且靈動的敘事。
最后一個突破,在于搭建大眾與學者的溝通渠道。這是《生活于哪個朝代最郁悶》的新書發布會中讀者向楊念群教授提出的問題,換而言之,它連接著書寫與閱讀的雙方。前面所講錯誤的“常識”歸根結底是大眾知識空間與學者研究成果的斷裂,科舉制被誤解是一個典型,岳飛、李鴻章等歷史人物的模糊化、臉譜化是同理。如何打破學術“孤懸”的狀況,做到落地于大眾?需要吾輩學人的共同推動和反復試錯。學界的積累與無法為大眾所吸收,兩者似乎處在互不相通的空間。究其原因,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歷史學是專門化的學科,新成果、創新點需要一定的時間驗證與討論,而應清楚地認識到,歷史本身是國民素質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文素養的提高與史學界新成果融入大眾認知有密切的關系。楊念群老師本人就是激發公眾對于史學興趣的典型人物,以行動證明把歷史放在極其專業的領域去閉門造車,對歷史知識的傳播并無益處,史學應該是人文傳統延續和發展的共同資源,以大眾能夠理解的方式去書寫,充分調動讀者的情緒和感知能力,在澄清誤解、解析“常識”、迎擊思維方式的慣性與惰性,這正是《重建》一書在諸多探索的題中之義。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8AZS006)“隋唐五代城市社會各階層研究”。]
注釋
[1]余新忠.另類的醫療史書寫——評楊念群著《再造“病人”》[J].近代史研究,2007(6):93.
[2]董立河.后—后現代史學理論:一種可能的新范式[J].史學史研究,2014(4):1-9.
[3]姜萌.通俗史學、大眾史學和公共史學[J].史學理論研究,2010(4):
130-137.
[4]楊念群.“新史學”十五年:一點省思[J].讀書,2018(1):49.
[5]梁啟超.新史學·中國之舊史[A].飲冰室合集·文集之第九[C].北京:中華書局,1989:1-10.
[6]鄧云特.中國救荒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
[7]張劍光.三千年疫情[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
[8]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一項醫療社會史的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9]馬克垚.困境與反思:“歐洲中心論”的破除與世界史的創立[J].歷史研究,2006(3):3-22.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