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啟東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100871)
“作為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獻”[1]266,馬克思在1845年春天寫下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不僅對理解和把握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價值,而且對認識和開展思想政治教育具有同樣“非常寶貴”的理論價值,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雖然《提綱》通篇沒有出現“思想政治教育”字樣,但是若將“實踐”和“人的活動”具體化為“思想政治教育”,就會發現馬克思通過批判舊哲學獲得的新哲學原理,不僅對思想政治教育同樣適用,而且有助于在“直接說”與“接著說”的觀念創新意義上,促成《提綱》所蘊含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面向新時代而不斷涌現和敞開。據此來看,凝練和解析《提綱》中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念,有助于把思想政治教育作為“事情本身”和“考察中心”,重新理解諸如“社會生活的實踐本質”“人的本質”“人與環境關系”“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等觀念原理及其經典論斷,深化思想政治教育本原研究,為思想政治教育發展創新、增強實效提供精神理念和思想啟迪。
馬克思超出黑格爾、費爾巴哈以及其他“青年黑格爾派”的地方,不僅在于發現了“實踐”,而且在于重新理解和把握了“實踐”,恢復了“實踐”本質重要的規定性,承認了“實踐”的本原要義,將“概念的辯證法”揚棄和發展為“實踐的辯證法”。實踐既是總體,也是具體。作為“總體”,實踐表明了每個人都無法超離其中的整體規定和直接現實;作為“具體”,實踐表明了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如何在生產生活的現實過程中創造歷史與自身。即便實踐不是一種思維方式,也是一種理解和把握世界、理解和把握自身的解釋原則、觀念根據。就像馬克思所講:“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種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盵2]501
如果說“思維和存在雖有區別,但同時彼此又處于統一中”[2]189,那么這種“統一”正是由“實踐”來完成的,只能在人的實踐中,“思維與存在”的統一才能實現,而且實踐知道它自身正是這種實現,這就是馬克思進一步指出的:“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gegenstandliche]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2]500在此意義上,當我們說思想政治教育在本質上是實踐的,與其說是在強調思想政治教育的實踐活動本質(這種本質揭示僅僅將思想政治教育把握為一種總體的實踐,并沒有深入把握到思想政治教育區別于其他實踐活動的獨特規定),不如說正是因為思想政治教育表現為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現實的社會生活、群眾的歷史活動、革命性的活動,它才是“感性的人的活動”,才能被“當作實踐去理解”,因而才能是既讓“思想力求成為現實”,又讓“現實主動趨向思想”[2]13的“有原則高度的實踐”。
思想政治教育是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在最直接的意涵上,實踐就是人的物質生產實踐,生產著自己的現實生命及其物質生活條件。“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薄耙坏┤碎_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間接地生產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2]519生命總是表現為活動,生命總是存在于實踐之中。有意識的生命實踐,把人和動物區別開來,使人與自然的關系具有雙重性,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關系,在于“人靠自然界生活”[2]161;而人們對自然界的利用、加工和改造,又能夠被人們所意識到并且通過意識來指導這種針對自然、服務人類需要的物質生產行動,也就生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精神關系。動物不知道它和自然界的關系,動物僅僅知道覓食、安全和繁殖等生存本能,既不產生物質關系,也不產生精神關系。思想政治教育之所以是育人實踐,是成全人格的教育活動,是因為思想政治教育要統籌人們在實踐中形成的物質關系和精神關系,影響和指導人們在實踐中正確地認識與展開自己的生命活動,尋求物質生命與精神生命的統一,尋求個體生命與社會生命的統一,尋求有限生命與無限生命的統一。
思想政治教育是現實的社會生活。不同于黑格爾把概念的自我運動、費爾巴哈把理論的構造升華“當作實踐去理解”,馬克思考察實踐從“現實的個人”出發,把“實踐”理解和把握為“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并且指出“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2]519。在馬克思這里,“實踐”從“天國”來到“人間”,從“仇視人”變得“親近人”,恢復了現實性、生活性、社會性,被正確理解為人們始終置身其中的現實社會生活。這樣一來,當我們講思想政治教育是一種現實社會生活,首先就是承認思想政治教育參與建構了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以及人們對這些社會關系的理解和調整。人們在實踐中締結成社會關系,然后按照這種關系形成各種范疇和原理。所以,“顛倒的世界觀”從來都是根源于“顛倒的世界”,要想反抗這種顛倒的虛假觀念,就不僅“要起身反抗這種思想的統治”“僅僅在思想中站起來”,還要現實地反抗制造了這種顛倒和虛假的“現存世界”。對于無產階級革命和人類解放這個使命來說,思想政治教育要把“宗教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把“神學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不是停留于“用詞句來反對這些詞句”,而是“反對現實的現存世界”[2]516,在現實運動中展現理論解放的實踐價值。
思想政治教育是革命性的活動。早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中,馬克思就揭示了實踐的革命屬性,指明了思想政治教育的革命任務?!皩λ急娴姆ㄕ軐W的批判既然是對德國迄今為止政治意識形式的堅決反抗,它就不會專注于自身,而會專注于課題,這種課題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實踐。”這個“實踐”不是別的,正是“人的高度的革命”,作為“徹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它“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2]11,因而是“滿足徹底需要的革命”。思想政治教育就是要為這個“徹底需要”準備“前提和基礎”,不僅準備“物質基礎”和“物質力量”,也要準備“精神武器”和“思想的閃電”。服務于革命實踐,這是思想政治教育革命性內在要求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思想政治教育本身也需要自我革命,因為實踐在本質上是革命的,知識與科學技術的變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變革,包括人們思維方式與生活樣式的變革,無不體現著實踐的革命推動性。思想政治教育要想不斷適應和滿足現實的實踐需要,就要有自我革命的理論精神和實踐愿望,在創新中加強、在加強中發展完善。
思想政治教育是群眾的歷史活動。歷史是由人民群眾的生產實踐創造出來的,思想政治教育歷史也是如此。馬克思說過:“正像神原先不是人類理智迷誤的原因,而是人類理智迷誤的結果一樣。后來,這種關系就變成相互作用的關系?!盵2]166在這里,“人類理智迷誤”從根本上講是物質生產實踐水平低下的體現,因而絕不是哪個人的“理智迷誤”,恰恰是集體式的“理智迷誤”,這種“迷誤”不僅出現在人類社會的蒙昧階段,即便在科技發達的今天也同樣會出現。所以,一直以來,宗教、道德、政治、法律、哲學等等意識形態的諸形式,一開始都是從人民群眾的生產實踐活動中孕育產生出來的,只不過這些意識形態一經形成就獲得了相對的獨立性及力量,同人們的物質生產、精神生活相對立,在剝削階級統治勞動人民的社會時代里總是淪為“愚民工具”和“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只有在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中,推翻了資產階級私人占有的所有制,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思想政治教育才消除了自身的對立與異化,從少數人對多數人的“思想統治”變成了人民群眾自身要求和推動的思想理論提升與精神文明創建教育實踐活動。在其中,共產黨人由于實踐和理論方面的堅決性、先進性,起到動員、組織和領導作用,黨性與人民性從來都是統一的,這就意味著,黨的領導不會改變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作為“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3]42這個根本實踐屬性。
《提綱》的第一條,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唯物主義和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進行了批判,“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2]499。如何理解人的活動,決定著如何理解人的本質。舊唯物主義看不到人的生命活動具有豐富性和能動性,人的生命活動在培根(近代唯物主義的創始人)那里,還是“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對整個人發出微笑”[2]331,到了霍布斯、洛克的“經驗論”中,物質對個人越來越不友好,感性終于吞噬了理性。反倒是在法國唯物主義者的能言善辯中,人被看作感覺和靈魂的同在,并且聲稱人的感覺和靈魂都是“經驗和習慣的事情”,“因此,人的全部發展都取決于教育和外部環境”[2]333。當拉美特利仿照笛卡爾的“動物是機器”模式寫成《人是機器》時,人的生命活動不過是被理解為一堆按照物質原理和外部要求來運轉的感性材料,人和動物一樣都是環境的客體,都是“感性客體”,人的能動性僅僅表現為接受和適應外部環境。舊唯物主義在法國取得的成就,特別是法國大革命中顯示出來理性“思維的現實性及力量”,被“青年黑格爾派”用來批判和拯救德國思辨哲學。
就像馬克思所看到的那樣,費爾巴哈是在批判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體系過程中,完成了“半截子”的唯物主義。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的意義在于,他宣布廢棄思辨概念,“想要研究跟思想客體確實不同的感性客體”[2]499,主張“在自然界和人以外不存在任何東西,我們的宗教幻想所創造出來的那些最高存在物只是我們自己的本質的虛幻反映”,堪稱是“直截了當地使唯物主義重新登上王座”[1]275。費爾巴哈唯物主義比以往唯物主義者進步的地方,在于他承認人也是“感性對象”,是一種在直觀中可以把握到的“感性客體”,但是,他僅僅“把理論活動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動”,始終停留在理論領域,沒有從人們現有的社會聯系來考察人的本質,“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gegenstandliche]活動”[2]499,僅僅把實踐理解為猶太式的商業活動。這種唯物主義所以是“半截子”,是因為費爾巴哈的哲學立場不夠徹底,“正是在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者看到改造工業和社會結構的必要性和條件的地方,他卻重新陷入了唯心主義”,“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完全脫離的。”[2]530因此,費爾巴哈看不到“現實的人”,他所看到的人是“撇開歷史的進程,把宗教感情固定為獨立的東西,并假定有一種抽象——孤立的——人的個體”,依據這種“抽象的人”,“人的本質”只能被理解為“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被“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2]501。
關于這種抽象的普遍性,費爾巴哈力求證明:正是“理想化了的愛與友情”把人們聯系起來,“愛隨時隨地都是一個創造奇跡的神,可以幫助克服實際生活中的一切困難”,普遍的愛能夠創造普遍的幸福,“彼此相愛吧!不分性別、不分等級地互相擁抱吧”[1]294。然而,這種抽象的道德論和它的一切前驅者一樣,不過是為一切時代、一切民族、一切情況而設計出來的“道德烏托邦”,因而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不適用的,在現實面前注定是軟弱無力、毫不中用的。實際上,人們不是缺乏愛心,也不是缺乏被愛的需要,而是缺乏愛的現實力量和被愛的前提可能。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愛與友情”如果不能用于提高產值、增殖資本、鞏固統治,那就不是善良的“愛與友情”,那就不是合乎人性的“愛與友情”,那就是要被剝奪和詛咒的。就像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和霧月十八日》中所揭示的那樣:一旦資產階級的利益受到損害,他們的統治受到威脅,“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美妙的格言,就會“代以毫不含糊的‘步兵、騎兵、炮兵’”[2]509。立足抽象的人,無法正確觀察到人的本質,進而揭穿和破除“抽象對個人的統治”,不能給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帶來實際解放,爭取到現實的愛。要想推動現實的“徹底的革命和普遍的人的解放”,就得用“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來代替舊唯物主義的抽象演繹和乏味空談,也就需要“從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轉到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須把這些人作為在歷史中行動的人去考察”[1]294。這是費爾巴哈沒有走的一步,最終由馬克思來完成。
正是立足于“現實的、活生生的人”,將“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這一世界的個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動”[2]530,把人的生命活動理解為“對象性的[gegenstandliche]活動”,馬克思才提出了科學的“人的本質觀”:“費爾巴哈把宗教的本質歸結于人的本質。但是,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501人們在自己的實踐活動中,不僅生產著滿足自身需要的物質條件,而且生產著滿足社會需要的對象性關系,這些關系作為“總和”,凝結著關于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身的現實聯系,以及關于這些現實聯系的范疇觀念和思想主張??梢?,人是社會的人,社會是人的社會,人既是總體,也是“特殊的個體”。
當我們強調思想政治教育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活動”,把人的本質把握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之時,無非是說思想政治教育第一次在理論和行動上,真正地“尊重人、理解人、關心人和為了人”。以往的思想政治教育,不是圍繞“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來轉動,就是統攝于“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不是把人變成“沉默的羔羊”,就是把人拋入“無家可歸的命運”,不是教導人們恪守“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就是引誘人們癡信“自由、平等、博愛”的“天賦人權”,不是以“敷粉的發辮”出場,就是以“沒有敷粉的發辮”來形塑和羈絆人們的思想靈魂與個體生命。所謂的“虔誠”不過是對王公僧侶的服從與忠誠,所謂的“自由”不過是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真正擁有和享受了自由的不是個人而是資本,以及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產階級。只不過這種自由也不是真正的自由,因為這里面孕育壯大著勞動人民團結起來反抗資產階級自由的革命自由,以及隨之而來的對資產階級自由剝奪勞動人民經濟財富和政治權利的正式剝奪,即對剝奪者自由的剝奪。作為推動者和替代者,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一方面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本質追求,致力于提升人民大眾的思想理論水平和精神道德境界;另一方面又強調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構筑精神信仰世界,離不開“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等物質要素促成的現實解放。
應當指出,在思想政治教育方法論上,把人的活動理解為對象性活動,因而把“人的本質”理解和把握為“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并不容易。這倒不是說我們這樣去觀察人不容易做到,而是說帶著對人的這種理解去把握思想政治教育不容易做到。在慣常認知中,思想政治教育表現為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的思想互動,同時表現為社會主流觀念與個體認知的思想互動,并且教育者往往被視作社會主流觀念的代表者、傳播者和踐行者。在這里,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生命關系,被簡化為思想關系,而且常常是先進思想跟落后認識之間的對立關系。對于人們在思想政治工作中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來說,這種簡明直接的關系認知本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于把這種思想互動、意識對立絕對化和擴大化,似乎思想政治教育過程主要就是兩種思想意識的互動過程,教育者的主要職責就是用先進思想取代落后觀念、用正確的知識取代錯誤的認知,導致現實的具體的人一旦進入思想政治教育過程,就被抽象為“知識”“觀念”“理論”以及“精神”等等,至于那個“現實的、肉體的、站在堅實的呈圓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2]209,則要遭到經驗主義理論抽象和形式主義實踐模式的漠視了。如何消除這種方法論的不徹底,避免結論反對前提?關鍵在于“把這些人作為在歷史中行動的人去考察”,在理論創新和實踐探索中,不只是一開始的時候這樣去考察人,而是與時俱進地根據需要來理解和考察教育主體(既包括教育對象,也包括教育者),理解和考察主體的身心狀況、家庭結構、經濟狀況、職業發展、個體愿望、人生歷程以及現實境遇等等,從而將思想政治教育過程中的抽象聯系還原為具體聯系,將思想關系還原為生命關系。
在《提綱》的最后兩條,馬克思宣示了自己的新哲學(新唯物主義)跟以往哲學的根本不同:“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薄罢軐W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502實際上,這也宣示了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在基本立足點和歷史使命上同資產階級思想政治教育的根本區別。
馬克思指出舊唯物主義把“市民社會”(這里特指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立腳點”,至少包含兩層意思:其一,舊唯物主義作為“社會意識”,是由“市民社會”這個“社會存在”所決定的。“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但是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盵2]582-583在現代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是“市民社會”,這就決定了“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必然是對“市民社會”的觀念反映和理論抽象。無論是唯心主義哲學從笛卡爾到萊布尼茨、從康德到黑格爾的發展,還是唯物主義哲學從培根到洛克、從拉美利特到費爾巴哈的發展,貫穿其中的都是以“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精神,或者說是“理性主義精神”。這種精神把“理性”置于中心地位,即便否認理性主張非理性,也不得不通過理性來闡明和論證。理性對思想自由的呼喚,不過是資本呼喚市場自由的真實聲音。同樣,理性啟蒙的“自由、平等、博愛”及其“天賦人權”,不過是資本實現自身增殖所需要的“自由、平等、博愛”,不過是資產階級同僧侶王公斗爭所爭取的“人權”。這個“人權”一開始還能多少反映底層人民的苦難心聲,可是一旦資產階級成為統治階級,“人權”也就變成上層人士的專利,跟底層民眾徹底無緣了。在此意義上講,舊唯物主義,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及其道德理論,是“完全適合于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不管他自己多么不愿意或想不到是這樣”[1]294。其二,舊唯物主義要為“市民社會”進行辯護,要鞏固構筑于這個“市民社會”之上的國家制度,要保衛和發展資產階級的統治利益,也就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了。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資產階級的思想政治教育,必然總是教化民眾在資本與理性形而上學的雙重壓迫下乖乖就范,導致“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4]59,加劇個體生命的異化。
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把“人類社會”作為立足點,不僅彰顯了深切的人類情懷,具有真實的“世界歷史”意義,而且確立了其作為“真正的實證科學”的邏輯起點和價值旨歸。結合“改變世界”的歷史使命來討論這個問題,更能使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的精神理念和價值原則清晰凸顯出來。“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是一個總體性概念,在最寬泛的意義上可以理解為“全人類”,可以理解為進入文明史以來的“人類社會”,在最直接的意義上則可以理解為工業大生產引起的“世界市場”,以及由此進入的“世界歷史”,特指那些因為資產階級的全球掠奪而承受普遍苦難的各民族、各國家、各地區的勞動人民。舊唯物主義只關注“市民社會”在流通領域和交往領域呈現出來的假象,新唯物主義則立足人類社會歷史的整體高度和通曉視野,把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剖析(特別是對“市民社會”生產領域的揭秘)作為研究起點,科學考察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把無產階級革命和人類解放作為“哲學實現”的價值歸宿、奮斗目標。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在馬克思之前,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理論都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馬克思主義第一次站在人民的立場探求人類自由解放的道路,以科學的理論為最終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的理想社會指明了方向。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具有跨越國度、跨越時代的影響力,就是因為它植根人民之中,指明了依靠人民推動歷史前進的人間正道?!盵5]從19世紀工人運動和革命嘗試,到20世紀社會主義國家實踐,再到21世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勝利推進,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始終都把“人類社會”和“人民福祉”既當作理論起點,也當作價值旨歸,心中有蒼生、眼里有世界,“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為人類求解放”[5]。
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的核心使命正是“為人類求解放”,實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和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這個歷史使命成為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喚醒、武裝、組織工人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開展革命掌握政權、推進社會主義建設的內在渴望與強大動力,并因此在“改變世界”的“原則高度”上獲得了“世界歷史”意義。馬克思在《提綱》中提出“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并不只是為了強調行動的重要性,并不只是為了宣示自己哲學的實踐性,也并不只是為了表明新世界觀具有真切現實性,在更為主要和根本的意義上看,這是馬克思把“改變世界”當作理論旨趣和方法原則明確起來。在馬克思看來,以往的哲學,無論他們是否故意、能否自知、采取何種方式,都不過是在“解釋世界”,并且是在“解釋世界”中給“顛倒的世界”做了力所能及的辯護。有人是被“市民社會”在流通和交往領域的假象所誤導,沉迷于僅僅在現象層面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統治秩序;有人故意把古典主義庸俗化、把理性主義極端化、把唯物主義機械化,目的是要給日益暴露出矛盾和危機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打掩護、做粉飾;有人則是干脆拋開這些矛盾和危機,對于人民生活苦難充耳不聞,卻對著“商品拜物教”大唱贊歌,對資本主義的統治秩序及其永恒幻想飽含祝福。因此,馬克思強調:“正像當時(指“宗教改革”——引者注)的革命是從僧侶的頭腦開始一樣,現在的革命則從哲學家的頭腦開始。”[2]12只不過,馬克思所主張的意識形態批判和理論解放,不同于“青年黑格爾派”的“詞句批判”,馬克思從“宗教批判”直接過渡到對“副本”和“原本”的共同批判,不僅反對“詞句”,而且實際地反對產生這些“詞句”的現存世界,把“顛倒的世界觀”和“顛倒的世界”一并摧毀,重建一個沒有欺騙和奴役的自由新世界。
不僅對于新唯物主義,而且對于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來說,“改變世界”都是一項具有持續普遍性和徹底性要求的偉大事業。持續普遍性表明,只要世界上還有階級剝削、民族壓迫和觀念奴役,就是說只要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還在爭奪人心、搶占陣地,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建設就必不可少、不能疏忽大意,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就只能加強不能削弱;徹底性表明,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不能只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而不批判和反對產生這些意識形態的經濟基礎及其社會制度,不能只批駁錯誤的思想觀念,而不重視及時建構新的正確思想觀念,不能只滿足于引導民眾掌握了多少思想理論知識,而不去關心民眾在自己的生命活動怎樣體現和運用這些思想理論知識。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不能僅被當作純粹的理論活動,而忘掉其活動的本質在于實踐,在于不斷展現“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說:“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盵2]539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思想政治教育就是符合這種性質和前提的“現實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