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方,賈儒亞
(青島大學 文學院,青島 266071)
自百余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伊始,“青年”角色就開始被建構起來,并逐漸作為主體力量登上中國社會的歷史舞臺。五四運動表現出對于青年人的獨特關注,推進了青年的意識覺醒與思想解放,形成獨具時代特色的青年精神。這一代青年,始終保持著與政治、文化、革命、啟蒙的親密關系,他們激情熱血,充滿無限希望,力圖匯聚足夠力量,完成思想啟蒙與社會革命。這一時代的革命家、思想家似乎也對青年傾注了全部的期盼與熱情,諸如“予所欲涕泣陳詞者,惟屬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1]的青年主題文章,無不情真意摯,充滿殷切呼喚。魯迅作為這場文化運動的啟蒙者與引導者之一,無疑逐步擔當起青年導師與精神領袖的角色。但魯迅與青年的密切關系,不僅因為其作為導師對青年群體的啟蒙與引導,還在于魯迅本身所具有的青年氣質,即“青年氣”。
青年,是一種社會角色類別,一般以年齡來劃分群體。但筆者認為,本文中的青年并不能簡單以年齡來界定,如陳獨秀在《新青年》一文中提到的“青年資格”:“青年資格不以年齡論,然生理上、心理上,固有絕對之鴻溝”,在心理上要“當明人生歸宿問題”與“當明人生幸福問題”。[2]所以,我們在此談論的青年,不應當只是一個生物學概念或社會經驗認知,而是談論青年所應當具備的思想、氣質、品性等問題,也就是筆者在此所要談及的魯迅身上的“青年氣”。在思想上,魯迅始終保持著青年的沖擊力與激情,而這種激情又轉化為他對社會、人生的始終如一的批評姿態,所以有人稱魯迅為“資深憤青”。說其為“憤青”并不為過,但要注意到,憤青不應被片面認知為是情緒化、非理性,思想偏激、行為沖動的年輕躁動群體,“魯迅式的憤青”應該是有理想、有激情、敢奮斗,關心國家社會的未來,對于社會流弊有著清醒認知,具有徹底反叛精神的青年氣質和青年元素,他們實際上代表的是一種精神狀態。所以從這一點來看,魯迅與時代青年在思想上是沒有錯位的,他具有青年人的沖勁與活力,他善于運用尖銳、犀利、諷刺、詼諧的語言來反映社會矛盾,批判國民劣根性,以全面的歷史的思維方法來認識事物與觀照現實,深刻觸及人類社會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態。因此,魯迅思想本質上就是一種反抗絕望、祛除愚昧、意識覺醒的批判精神,而這種批判精神與魯迅身上的“青年氣”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認為其就是魯迅自身“青年氣”的重要彰顯。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小說創作中,魯迅針砭時弊,飽含激情與憤懣,蘊藉深沉;《野草》中魯迅于彷徨中繼續探索前進,對現實進行冷靜的反思與批判;雜文里的魯迅更是言辭犀利、辛辣凌厲,鋒芒直指奴役與壓迫……魯迅將“青年氣”投射到文學作品中,以其深刻的思想和有力的筆觸深入剖析社會,揭出病苦,進行深刻的國民性批判,努力尋求救國救民之路。
近代以來,雖然青年的生理年齡界定標準因社會政治和文化環境的變革一直在變化,但在新文化運動的時代背景下,創作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時的魯迅已經三十八歲,在年齡上確實已經脫離了青年群體的隊伍。在1918年創作《狂人日記》之前,魯迅已經沉寂了近十年,他失望于殘酷的現實,“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自己“沉入到國民中”,“回到古代去”[3],把大量時間和精力放在輯佚、??惫偶约八鸭?、研究各類金石拓片等上面。雖然魯迅最終懷疑自己的失望,重新燃起了對于革命與理想的熱情,但魯迅說過:“卻也不愿意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盵4]所以,作為一個過來人,他理解、愛護青年,真切熱忱地給予青年關懷與扶持,這也應是魯迅“青年氣”的表現之一。在魯迅的書信中,光與青年人的書信往來便有數千封;他曾為五十余位青年作家的書作序或跋,例如對蕭軍、蕭紅兩位青年作家的扶植,以“奴隸叢書”的名義為他們出版了《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并親自撰寫了序言。還有幫助青年出版、結社、辦刊、撰稿以及提供資金支持等等。在回憶魯迅的文字中,黃源曾提到:“他一生幫助青年,指導青年,把全部的精力獻給青年。他每天要分出一二小時的精力給青年復信,看稿,有的青年還要他代辦書籍。他平素來往的也都是青年。他為青年活著,他也活在青年中間?!盵5]在大學任教時,魯迅也曾公開與青年學生們站在一起,不懼強權,充滿著戰斗的“青年氣”。在1925年女師大風潮中,魯迅與沈尹默、錢玄同等七名教授聯名發表《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聲援被開除的劉和珍、許廣平等學生領袖;在“三·一八慘案”發生后,魯迅以壓抑不住的悲憤筆觸寫下了《記念劉和珍君》一文,控訴反動派的殘酷行經,抒發對青年烈士的崇敬與惋惜之情,沉痛哀悼這“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6]1926年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魯迅在公開演講中鼓勵學生為救中國而做“好事之徒”,鼓勵學生去斗爭、去參與祖國的偉大建設,點燃了一大批青年學生的革命熱情。1927年赴中山大學任教時,魯迅曾主持召開系主任緊急會議,本著對學生負責的原則,強烈要求學校營救“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中的被捕學生,力爭未果,而后得知多名被捕學生犧牲的消息,悲不自勝……以上種種,皆為魯迅對青年群體關懷與愛護的表現。但實際上,魯迅關注的不僅是青年這一個群體,而是透過他們寄予了自己和國民的期盼與希望,從而關懷整個國家與民族的發展與未來。從青年階段走過的魯迅是愿意盡最大的努力來保護和引領青年的,希望青年們能夠擁有真正的青年氣魄與青年精神。
魯迅的“青年氣”表現在文學創作上,就是始終如青年一般保持著創新的活力。魯迅從《新青年》正式登上文壇開始創作,就從未停止過創新的腳步。魯迅的文體創作極具藝術個性,并且多以雜糅、多元的形式出現,但并不遵從篤定的文體規范,而是不斷進行顛覆與打破。魯迅向來是創作與突破并行,他的《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所進行的現代小說體式的先鋒試驗,是繼承傳統與突破創新的統一,“他借鑒詩歌、散文、音樂、美術以至戲劇的藝術經驗來從事小說創作,并且試圖將它們融為一爐,所以出現了‘詩化小說’‘散文體小說’以至‘戲劇體小說’等等。”[7]他還進行了散文《朝花夕拾》、散文詩《野草》等的文體實踐,還嘗試了雜糅隨筆、通信、短評、政論、日記等多種文體樣式的雜文……在源源不斷的文體創新實驗中,最能使魯迅的藝術思想得以盡情展現的,還是他的雜文。雜文作為無體之文,是魯迅完全在內心欲望的驅動下進行的最自由的表達形式,所以他可以利用雜文來充分發揮想象力與創造力,表達自己的憎惡、嘲弄、悲痛、歡喜等各種情緒,傳達他的犀利諷刺、否定批判乃至他的人文關懷與現實理想。如:對中國歷史、國民性進行解剖的《墳》;批判中國舊禮教、舊傳統,并與復古派展開論爭的《熱風》;揭露和抗爭殘殺中國人民與青年學生的帝國主義、封建軍閥的《華蓋集》《華蓋集續編》等等。[8]不得不說,雜文是最符合魯迅先鋒叛逆“青年氣”的作戰武器。
《故事新編》是魯迅最后的小說創作,除去《補天》《奔月》《鑄劍》外,其余5篇皆寫于1934至1935年。在生命的最后階段,魯迅的創新與創作激情依舊不減,堅持以獨特的藝術創造力,去尋求現代小說創作的新突破。在本書《序言》中魯迅已經明確聲明,此書“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盵9]這說明,魯迅本身創作此書就是為了小說文體的新實驗,是有意為之的創新,是對傳統文體束縛的抗拒與掙脫。從這個角度來說,充滿著藝術想象與虛構的《故事新編》是魯迅創立的又一種嶄新且獨立的小說類型。《故事新編》以“起死”為手段,將古代故事與神話傳說的既定意義進行重新解構,來達到對于傳統文化與固有意識經驗的反叛。它將原有的歷史文本通過藝術再創造的方式,打破歷史小說中古今分明的時空界限,以古今雜糅的手法,揭示歷史與歷史人物的精神氣質,并試圖借歷史諷喻現實,為當下以至未來尋求借鑒與反思?!豆适滦戮帯返淖畲髣撔略谟趯适乱饬x的解構,魯迅自由深入到故事文本中,“沒有將故事寫的更死”是因為其本就無意于“照本宣科”,而是完全依據自身生命體驗進行“隨意”創造。古往今來,女媧造人、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文圣老莊……這些具有確定文化象征意義的人物形象已經被固化,但魯迅在此卻完全消解了崇高與英雄主義,還原常人本相,深入故事進行質疑與重構,拆解故事本身的“真實性”,時刻警醒讀者“偽命題”事實的存在。為達此目的,甚至有意采用滑稽、戲仿的“油滑”與荒誕,加以現代性語言與喜劇性情節的穿插,來達到對現實進行揭露和諷刺的效果?!镀鹚馈分星f子因自身的無聊消遣而復活了骷髏,復活后的漢子詢問自己的衣物卻被莊子罵作“澈底的利己主義者”,在“無是非”觀念的環境下任何對話都是徒費口舌,真正的利己主義者則毫不自知。莊子本身作為文化大家的崇高感被他可笑的行為消解,使整場對話情境成為一場“滑稽的鬧劇”,毋庸置疑,莊子是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本文對《故事新編》的論述并非是要對其內容進行詳細闡釋,而是要作為對魯迅文體創新激情與活力的一個證明。創作激情是青年人常有之特質,而持久性的創作激情則是魯迅所具有的品質,這種實踐創新品質與創作理念使他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魯迅在創作上的“青年氣”確實也值得一論,這不只是為了論證魯迅,更是為了當代青年能夠從魯迅的文學創作中得到思考與啟迪,即所謂魯迅為當代青年留下來什么?筆者認為,文學創作的創新精神是其珍貴的遺產之一。魯迅從來沒有降低對文體創新實驗的熱情,當代青年學者也應篤定堅持對于創作與理論實踐的探索,努力豐富自身的創造經驗,激活對于藝術文體和藝術形式的追求與更新,既從創作層面探尋新型藝術特質的生成與發展,也形成理論的體悟和認知。
魯迅的“青年氣”,還表現在學術研究的開拓性和創新性方面。魯迅創作編寫的《漢文學史綱要》與《中國小說史略》等學術著作,對中國現代學術文化的生成與建構具有重要意義?!稘h文學史綱要》雖然并未完成,但即使在應景和應時的“雜文”創作中魯迅也從來沒有忘記進行文學史資料搜集的相關工作。定居上海后,為編寫這部文學史,“就訂購了當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四部叢書》初、二、三編,購買開明書店出版的‘二十五史’,以及其他許多資料,如歷代詩文總集和別集、作家年譜、歷史年表和可供查考的工具書之類,就都是為編寫文學史作準備的?!盵10]同樣,在編寫《中國小說史略》時,魯迅也是作了非常充足的準備。他運用傳統的學術研究方法,從搜集原始資料開始,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進行??焙驼聿牧希M行詳細考證和輯錄鉤沉,系統掌握了第一手準確的文史資料,“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編纂出了《小說舊聞鈔》《古小說鉤沉》和《唐宋傳奇集》,為其小說史的撰寫提供了珍貴且詳實的資料準備。魯迅在《小說舊聞鈔》的再版序言中有如下記述:“廢寢忘食,銳意窮搜,時或得之,瞿然則喜?!盵11]僅為了輯?!豆判≌f鉤沉》,魯迅便從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整理抄錄下來六千多張大小不同的紙條;“關于《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二至二十八編的宋以后至清末小說的論述,所采用的材料,則是魯迅從九十余種,一千五百多卷書中摘錄出來的,后來編為《小說舊文抄》?!盵12]
在繼承中國傳統??敝螌W方法的基礎上,魯迅還進行了現代學術文化的開拓與創新,展現出學術研究的“青年氣”。首先,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擺脫了傳統模糊的舊式小說分類理念,以現代思維方式對古代小說類型進行系統、科學的劃分與歸類,例如用“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來概括魏晉六朝小說;對宋代的話本小說和明代文人模仿話本而創作的短篇小說,用“話本”和“擬話本”加以區別;用“人情小說”“神魔小說”“諷刺小說”“狹邪小說”和“譴責小說”來對明清小說進行分類等等。[13]魯迅將元明清各小說類型的產生與演進方式全面展現出來,成功勾勒出中國小說的發展面貌和脈絡。再者,魯迅開始運用西方現代學術理念與方法對中國文學史與小說史進行綜合研究,形成自己獨特的治學風格,并開風氣之先。他對中國小說概念進行新的梳理與界定,明確了小說史的研究范疇,自覺轉變小說研究的視角與方法,有意識地向小說自身的發展規律靠攏,對中國古典小說文體的發展階段進行科學明晰的劃分,從小說的起源開始,詳細說明古典小說的雛形、發展、成熟、繁榮等各個階段的演化軌跡與過程。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社會環境等外部變化因素對小說的制約,更加注重考察小說內部發展的情況。例如魯迅將明代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作品放在《宋人之“說話”及其影響》或《元明傳來之講史》中敘述,因為在他看來,受宋元話本影響而產生的明代擬話本,并沒有因朝代更迭而產生本質的變化,揭示出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受話本影響的內部規律??偟膩砜矗斞傅奈膶W史論述就是建立在豐富的史料基礎上又突破創新再立新言,從而形成自己的小說史理論構建模式,“大概也可以說出一點別人沒有見到的話來”。[14]可以說,魯迅完成了中國傳統學術的現代化轉換,實現了古代學術研究向現代學術研究的有效銜接,為現代學術文化的發生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同時,不得不承認,在寫作《中國小說史略》的過程中,魯迅治學嚴謹、臻于至善,在輯佚、校勘、考證工作中展現出了超乎青年人的創造力與執行力。我們知道,青年人富有激情和開拓性,也富有源源不斷的活力,愿意嘗試與接觸新鮮事物,但是真正能夠坐住冷板凳,潛心治學,愿意十年如一日地耗費精力去不斷搜集和??辟Y料的青年學者并不多見。魯迅能夠在學術研究中勤奮鉆研、持之以恒,以實事求是為原則,切實搜集第一手的原始資料,從而建立起穩定的研究根基和得出嚴謹科學的研究結論,這種治學態度與踐行能力不是青年人所能輕易具備的,但這卻是魯迅獨特“青年氣”的一種有力體現。他將中年人的踏實心態、堅定意志力與成熟心理,明確的自我意識與克服困難的強大耐受力,與青年人的活躍思維與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結合在一起,從而成功完成了這部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小說史著作。所以,魯迅既擁有中年人缺失的“青年氣”,也擁有青年人缺少的“中年氣”,中年學者和青年學者都可以從魯迅的學術研究態度中得到思考與啟發。
生活中的魯迅同樣具有鮮明的“青年氣”。他幽默風趣,與朋友調侃、搞怪;在穿著上,也講究時尚潮流,喜歡搭配設計服飾。同樣,魯迅在感情中也是一個像青年一樣浪漫的人,《兩地書》的來往書信中多處可見與許廣平兩人的親密“昵稱”,字里行間洋溢著愛意。1934年,魯迅在贈與許廣平的《芥子園畫譜三集》的首卷扉頁中寫著:“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儀倦眼,此種甘苦兩心知?!盵15]因此,公共空間里呈現的魯迅和真實的魯迅形象可能存在錯位,從思想行為、文學創作、學術研究以及日常生活等各個方面來看,魯迅身上都散發著獨特而濃郁的“青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