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曼君
隨著5G傳播時代的到來,社會生活走向更高程度的數字化與媒介化。一方面,生活速度的加快給人類帶來了諸多便利,人們可以在更短的時間里接受更多的信息、處理更多的任務。但另一方面,公眾對于社會問題的深度認知、對政治、藝術等領域的思考卻越來越淺薄。瞬時記憶為人們所崇拜,網絡狂歡卻越來越頻繁,最終成為現代人焦慮癥、倦怠癥等社會性疾病的根源。王海峰(2019)在對“90后(80后)已經開始……”這一類的文章解讀中發現,青年的焦慮是存在著現代性的合法基礎的,快節奏的城市生活讓其成為必然。媒介時間不但引發了關于速度的崇拜,對衰老的恐懼、對財富的追逐和對知識的獲取需求也共同促成了青年人對時間的焦慮感①。由于時間加速引發的社會問題越來越突出,且成為眾多媒介問題的根源,因此,對其的研究顯得尤為必要。
“速度”作為社會批判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一直以來都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在19世紀中期,馬克思就曾提出過“用時間消滅空間”的話語,指的是把商品從某地轉移到別處所花費的時間降到最低。隨著資本的不斷發展,市場逐漸擴大,資本流通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整個社會呈現出更為極致的加速狀態。例如,人們代步的工具從馬車變成了飛機,通訊的工具從信紙變為了手機②。近年來,對該方面的研究以德國耶拿大學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為代表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學派”最為典型。羅薩在其著作中指出,整體的社會加速表現在三個層面③。
這也是最明顯、最可衡量的加速形式。如運輸、通信和生產過程的加速。生產廠商、外賣平臺通過提升技術,壓縮產品生產時間、貨物運輸和配送時間,使得人們收到貨物的時間大幅縮減。通信公司則將流量速率不斷提高,促進全時化、異步化、非在場化的全球信息傳播往縱深發展。
社會自身加速指的是人們看待事物的態度、價值觀以及社會關系、實踐習慣等的形式都在發生著變化。以家庭結構為例,農業社會中的家庭是宗族式的延續,無論代際如何更替,家庭的基本結構始終保持完整。而在晚期的現代社會中,家庭由一對夫婦構成,也隨夫婦的分散而解體。近年來離婚率的上升正說明了這個問題。在個人職業選擇層面,人們也不再終其一生從事一個職業,工作的頻繁更換成為現代社會的主題。
生活節奏的加速包括主觀和客觀兩個層面。主觀上,它會使人們感到時間太快而頻繁地感到時間焦慮。而在客觀上,加速則表現為一種以行動為“單位”的時間收縮,人們可以花費更少的時間做更多的事情。譬如,我們往往會吃得更快、睡得更少、與家人交流更少等。同時,加速社會傾向于“壓縮”的具體的行為,即在給定的時間內做更多的事情。然而,彭蘭教授指出,多任務處理常常會帶來信息過載,引發大腦的“戰斗或逃跑”反應。如果人們總是在同一時間處理多個任務,大腦的記憶固化就難以形成④。
實際上,這三種形式的加速是一個封閉的、自我推進的過程。技術的加速導致生活節奏的加速,生活節奏的加速促進社會自身的加速。反之,加速的社會變革同樣也會加快人類的生活節奏,進而推動技術變革。
在羅薩看來,社會加速的原因主要體現在經濟、文化和社會結構三個方面。
在資本主義語境下,時間從字面上看就是金錢,而“時間就是金錢,那么更快就意味著更好”,速度因此成為毫無疑問的商品。在不太穩定的雇傭制背景下,身處其中的勞動者們難以分清工作時間與個體時間的界限,也并不知道下一個工作有著什么樣的內容。此外,人們總是在焦急地等待著下一個任務來充實個體時間,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身心健康和社會關系。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同時也為資本家和勞動者自身帶去了一定的經濟收益⑤。如果勞動者需要獲得更多的閑暇時間,擁有自己的時間主權,就不得不減少工作時間,并降低最終的經濟預期。顯然,在高速發展的經濟社會中,任何降低經濟收益的選擇都是不理性和不具有長期性的。
羅薩認為,加速與“死亡”和“幸福”交織之下的現代性中“美好生活”的文化觀念有關:“通過加速,人們能夠享受更多來自生活當中的各類選擇,借助‘更快的生活’,也使得存在于世界的時間,和生命本身的時間之間的鴻溝逐漸變小”,即要增加“生命的厚度”。正如在我們的生活中,“美好的生活就是被填滿的生活”已經成了生活的信念⑥。相比從前,人們花費更多的閑暇時間做一些感興趣或是有回報的事情來充實自己,也已成了當代社會的流行趨勢。
最后一個驅動因素來自于社會結構。原始社會的人類往往承擔著單一的社會分工,一天之中的所有時間除了生活必需幾乎都會分配給這一項任務。如母親的時間大都花在照顧孩子上,而獵人的時間大都花在打獵上。在現代社會中,一個人的社會身份變得更加多樣,一名銷售員一天的時間除了向客戶推銷商品外,也可能要作為兒子來贍養父母,同時兼任一些其他類型的工作。不同的身份和社會分工共同壓縮了社會時間,時間的順序特質不再存在,而是處在無盡的流動之中。
社會加速帶來的困境之一是來自于幾個層面的異化,即“人與物”“人與時間、空間”和“自我與他者”的異化。首先,人與物的異化體現在“物”的修理變得不再重要。在物品壞了的時候,人們更多的選擇是更換新的“物”而非維修舊的“物”,最終,物品越來越精美,而人卻越來越笨拙。其次是人與時空的異化。在加速社會中,人們在有限的時間之下所體驗到的生活正變得越來越片段化,盡管一天的生活表現得豐富而有意義,但實際留給記憶的時間卻是一片空白。空間上的異化更多地表現為一種“脫域”。技術的加速讓人需要不斷去熟悉新的物品,當物品變得越來越多時,人們也就對單一物品的特征不再感興趣,這一過程進一步加深了人與物體空間的異化。最后的一種異化則體現在自我與他者層面。羅薩認為,社會加速影響了整個社會關系,人們與原先緊密聯系的物品、時空分離了,因此也隔絕了曾緊密的社會關系,原本依賴于時空和物品而存在的交往變得不復存在,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也被“結構性”地損壞了。
在文化領域中,技術加速導致的媒介時間的無限壓縮,正無孔不入地入侵人們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以外的所有時間幾乎都被媒介時間所填滿,構建了閱聽人的文化環境。然而,在這種情景下的媒介內容往往是瑣碎的、片段化的,它們幾乎不與觀眾對話,而是僅僅提供了片刻的歡笑、逗趣甚至是憤怒。人的認知亦不再是整體性的思考,而是碎片化的理解與記憶。譬如,當熱點事件源源不斷地出現在大眾面前時,人們往往只記得最近最新鮮的那條信息有多勁爆,而這條信息之前的故事與線索,總是不斷被遺忘,最終只能形成腦海中片刻的記憶。認知的碎片化進一步引發了人們行動上的碎片化。人們不假思索地去做出行動,例如,對熱點事件“跟風”、“站隊”、隨意質疑、不再需要真相等。人們不得不屈服于社會加速變化的節奏,疲于應付不斷出現的新事物,從而無可避免地走向異化的結局。
在一組對當代青年人時間焦慮的實證研究中,結果表明雖然社會變遷對每個人的生活都帶來了變化,但青年人群體所感受到的時間焦慮是最為深刻與強烈的。他們對速度與成功有著極為迫切的追求,為了能夠達到精神的依托與慰藉,不僅希望占有更多的時間,而且希望這個過程越快越好,以免太慢而最終被社會淘汰。但作者也指出,正如工具理性無法取代價值理性一樣,金錢和數字終究無法慰藉青年人心靈的彷徨。更多的青年人在物質追求與內心迷茫之間掙扎,最終在急速的社會變遷和個人痛苦的時間焦慮之間飄忽不定、難安其生⑦。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推進,當下中國的年輕一代在享受改革發展紅利的同時也承擔了更多因社會轉型而產生的種種負面影響。因此,如何在青年時期快速取得“成功”,追趕上與前一輩之間的代際差距成為現實社會中的青年人最為強烈的一種緊張感。譬如“內卷”這個詞的誕生,便是這種緊張與焦慮感的體現。
近些年來,很多老年人,甚至是年輕人,也都疲于跟上社會變化的步伐。從古到今,人類的時間觀念隨著自然、鐘表的發展而不斷變化。如今,人們已經越來越多地依賴于媒介時間,不僅通過媒介來認識時間,更是通過媒介安排時間、游戲時間。當個人化的時間成為主導時,時間的意義與社會意義開始逐漸分離,最終,時間不再是控制人的工具。然而,一味的“焦慮”和“內卷”并不可取,多線程任務的完成效率因人而異,難以固化的記憶則使生活流失意義。數字化終將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個體在享受技術帶來的便利的同時,不喪失追求更好生活的緊張感和進取心,才是當下極速發展社會的必然要求。
注釋:
①王海峰.青年時間焦慮的現實、媒介呈現與對策——基于“90后(80后)已經開始……”類文章的解讀[J].中國青年研究,2019(03):86-90+113.
②梅瓊林,袁光鋒.“用時間消滅空間”:電子媒介時代的速度文化[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07(03):17-21.
③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Hartmut Rosa,Jonathan Trejo-Mathy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
④彭蘭.分化與交疊:移動時代的時間[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05):21-28.
⑤王行坤.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時間政治——評瓦克曼《時間緊迫》[J].中國圖書評論,2018(08):94-104.
⑥孫亮.資本邏輯視域中的“速度”概念——對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的考察[J].哲學動態,2016(12):16-22.
⑦陳昌凱.時間焦慮:急速社會變遷下的青年人[J].南京社會科學,2016(02):7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