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浩儒 林綺文 劉 孝
2020年5月28日,我國民法典表決通過。這部法典頒布前夕正逢世界環境日,加之法典中涉及近30條生態環境保護的條款,因此也被稱為“綠色民法典”。法典中“綠色原則”的確立不僅體現了我國治理環境問題、實現人與生態環境協調發展的決心,更為環境權的表達與實現提供了法律基礎與保障。在我國目前未將環境權入憲、未將環境權上升為法定的公民基本權利的情況下,率先在私法領域實現環境權益的法律保護對環境權從抽象到具體,從紙面到實際有著重要意義。
我國學者對環境權性質及屬性的相關研究起步較早,從1981年第一篇研究環境權的論文開始,已有四十年。[1]前期關于環境權是否為獨立的權利而展開了環境權肯定說與環境權否定說的爭論。否定說認為環境權并非一種類型化的權利,環境權利與義務無法達到對等,更無法從抽象的集體權利具體化為公民的個人權利。肯定說雖然贊同環境權作為一種具體權利可以獨立存在,但無法得到統一的環境權的定義與內涵標準。從廣義的環境權說到狹義環境權說,從環境人格權說到環境財產權說,環境權的主體與內涵不斷精準限縮。不同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出發,試圖找出一個可以涵蓋環境權權利特質的概念,人格權說學者從人身權益角度出發,認為環境權實質上是民法中人格權的一種。財產說學者從環境資源的公共財產角度出發,認為環境權是財產權的一種。即使研究成果眾多,但環境權依然是一個屬性不明、范圍不定、主體不清的模糊概念。[2]筆者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環境權性質的特殊性,不同于民事法律的私法性質、行政法的公法屬性。環境權既體現出公眾享有良好居住環境的公共利益需求,同時包含個人環境利益遭受侵害時尋求救濟的私人利益需求。環境權是一種兼具公益與私益屬性的權利,社會性與私人性兼而有之這使得侵犯公民環境權的救濟途徑無法單一化。環境權是公共性與個體性的有機統一,環境權的個體性則說明私法在環境權的確認和保護中也有著重要的作用,我國的民法典不應缺席。[3]通過民事立法保護公民環境利益不受侵害,提供有正當法律依據的救濟途徑是必要的,環境權的民法表達是其權利救濟的重要途徑。
近幾十年來,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生態環境惡化已成刻不容緩的問題,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成為最新的發展理念。民法作為調整市民生活的基本法律,每時每刻發揮著重要作用。將環境權的私法保護寫入民法典中,符合我國環境保護的政策制定,同時也是環境權個體利益屬性的要求。
從我國現行法律法規中看,有關環境權益保護,如良好居住權利或生存權利的規定,多見于地方性法規。但是從世界范圍看,環境權作為基礎權利進入憲法已經受到認可。蔡守秋教授在2018年的論文《環境權的實踐與理論的新發展》中就提到過,據《環境權革命:對憲法對憲法、人權和環境的全球研究》一書總結,在192個研究的國家中,有86個國家在憲法中規定了環境權的內容。[4]可見,環境權上升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在全世界范圍內已經成為趨勢。對于我國而言,環境權入憲盡管在學界是十分熱門的研究話題,但是實定法中環境權仍舊未作為基本權利存在。即使日后我國憲法進行修改,賦予環境權法律意義上的身份,但是憲法適用的抽象性仍舊不能為環境權益的救濟提供依據。所有憲法中基本權利的確認都是為了賦予公民對抗公權力侵犯,在于限制國家權力無限制行使。所以,如何將一項抽象的權利從紙面落實到實際?法定權利轉變為實有權利的途徑是將憲法權利具體化為私法上的權利。[5]從法律實踐的角度看,環境權益的民法保護是維護權益正當性、實現權利救濟的重要選擇。尤其在“公法私法化、私法公法化”的法律融合背景下,民事法律不單單僅關注私人利益的保護,也應適當承擔保護公眾環境利益的職責。
所以,無論從環境權性質上公益私益兼有的雙重屬性,還是現行法律規范中抽象性的表達看,通過民法典表達環境權是必由之路。
民法典編篡期間,諸多學者對環境權進入民法典的方式,如何將環境權這一抽象權利用民法私權保障體系表達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張震教授認為民法典的環境權條款應具化體現在人格權、物權、侵權責任編。[6]王紫零教授則認為環境權進入民法典應該以獨立的權利出現,法典中應有環境權的相關定義,環境權的主體不僅包含代當代,還應包含代際。[7]吳衛星教授認為在民法典中定義環境權有難度,可以將其部分與民法私益屬性適應的子權利寫入其中,包含免于污染破壞的權利、環境獲益權、公共地役權三類。[8]一部分比較前衛的學者主張直接在民法典中定義民事環境權,另一部分較保守的學者則認為環境權涵蓋范圍過大,將環境權下的一些子權利納入民事法律體系更具有價值和可操作性。民法典頒布之后,涉及環境的條款集中在總則、物權編、合同編、侵權編,筆者通過對法律條文的文義理解,分析此次民法典中環境權表達的路徑。
此次民法典修訂的亮點之一就是將“綠色原則”[9]寫入了民法典總則第一章基本規定第9條中。主體在從事民事行為時要利于保護環境、節約資源。這一原則的寫入,代表“綠色原則”已經深深嵌入民法典的核心。筆者從兩方面來探究總則中的“綠色原則”,一是“綠色原則”在民法原則中的地位,二是“綠色原則”在司法性方面的探究。
第一,第9條規定的綠色原則是同公序良俗原則、自愿原則同等位階的民法基本原則?或者只是倡議性地表達?這點對于環境權益在民法總則中的表達至關重要。民法基本原則應是普遍適用所有民法制度并能體現民法獨特價值的那些原則。[10]至少在非環境法學者的民法學者眼中看來,民法原則應是高度概括民法核心本質,具有抽象性的。“綠色原則”的降世,對于環境權來說,是一種勝利,但也可能給民事主體從事民事行為時戴上了綠色的枷鎖,并且節約資源保護環境的界限在何處,這是需要關注的問題。
第二,從“綠色原則”未來適用的司法性來看,民法原則的特點就是具有可司法性,在法律規則無法規范法律行為時,法律原則時最后的防線。“瀘州小三遺產案”中,公序良俗原則成為法官裁判案件的依據。可見,規定在民法原則中的“綠色原則”在未來司法機關審理案件時要發揮怎樣的作用?是否能夠以當事人沒有遵守綠色原則為由,限制其開展民事活動。公民環境權益的表達與私權優先原則,在法律實踐中應該有適用劃分的明確標準。“綠色原則”入民法典總則一方面體現了民法對環境權私益屬性的保護,另一方面也通過規范每一個民事行為綠色節約,達到維護公眾環境利益的目的,從此角度看,是私法社會化的一種體現。
除去“綠色原則”加入民法總則,其余的“綠色條款”分布在不同的民事部門法中。民法典物權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中皆有體現。
首先,物權編中涉及環境權益且在原有法條上進行增補的條款主要為286條業主義務、326條用益物權人權利的行使及364條建設用地使用權的設立原則。[11]增補內容的三條文的共同點都是增加了符合節約資源或合理利用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原則性規定。民法典問世之前,學者們對物權法的綠色化即環境權在物權法中的表現方式作出了各種設想。例如在原物權法120條用益物權人權利行使處增加限定條件“符合標的物的自然屬性和正當用途,不超出生態環境地承載限度”。[12]使得未來在司法適用中給法官明確的裁判范圍,雖然民法典正式的條文中關于用益物權人權利行使的表述,與民法總則中類似,屬于較為籠統的原則性規定。但從維護環境私益方面講,業主義務規范的是居民日常生活的點滴小事,直接關乎實現個體享有良好、適宜生活的居住權利,私人權益保護的集合是對公眾環境權益的最大維護。
其次,合同編中新增的有關環境保護的條款主要是509條合同履行原則及119條標的物包裝方式。其中規定了合同履行要以避免資源浪費、維護生態環境為原則。作為民法典中最為重要的一編,合同體現著平等民事主體意思自治的理念,是最能契合民法私權至上、契約自由本質的一編。民法以保護意思自治和私人權利為基本定位,而環境保護本質上是一項社會公共事業,需要限制私人意思自治以維護公共利益。[13]在處理環境權公共利益屬性與民法契約自由原則的沖突上。民法典通過在合同履行原則中強調資源節約來達到保護環境的目的,法律中綱領性原則的實現比具體精準的法律制度的實現難度更大。如何讓節約資源保護環境的合同訂立原則從紙面落實到地面,不僅關乎立法,更多體現在司法實踐、法律適用中。作為合同編中唯一非原則性規范的“綠色條款”,619條更多將節能包裝的規定作為候補及置后性的手段。在合同雙方沒有規定或規定不明情況下,且法條中未有明確通用規定的情況下才采取有利于節約資源的包裝方式。在日常商事合同中,合同中不涉及包裝條款的少之又少,在這極少數的情況下法律缺乏通用性規定得更不多見。足見此條文更多的是注重了民法對私人利益的保護,在立法價值上更偏向于商事行為的效率最大化,而非綠色節約。在筆者看來,此條款對環境權益的保護更多是一種浮于紙面的規定,是否能發揮法律對環境權益的保護功能,還需考察。
最后,侵權責任編中新增了關于生態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包括1129條的生態破壞責任、1232條的懲罰性賠償責任、1234條及1235條的生態修復及損害賠償等條款。[14]從體系和結構上看,侵權責任編對《侵權責任法》的修改和調整主要是技術性和局部的。[15]這種循序漸進的立法改良方式決定了侵權責任法無法新增太多環境權益保護的內容。即使從侵權法的性質看,存在基礎的環境侵權行為,才能得到權利救濟,屬于后置性的權益保護方式。但侵權制度到目前為止仍是民法應對環境問題的主要制度通道。[16]民法典制定前我國環境侵權行為的救濟只要是《侵權責任法》65條中規定的“因損害環境”造成的侵權責任。但是這種規定只局限于損害環境,忽略了生態破壞侵權責任的承擔。民法典關于環境權益保護地重要突破就是在侵權責任編中規定了生態破壞侵權責任、故意污染環境及造成嚴重后果的生態破壞的懲罰性賠償、生態環境修復責任的承擔。新增的條款主要是民法回應《環境保護法》的修訂以及國家建立全面的生態文明制度體系的要求。
1、民法典中涉及環境權保護的條款多為原則性規定。
民法典中涉及環境權益保護與救濟的條款多為原則性規定。除侵權責任編中的生態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較為具體且有實操性外,物權編與合同編的規定都較為抽象。無論是要求在合同履行中秉持節約資源的原則、還是在建設用地使用時主義生態保護,這些條款都無法實際性地指明何種尺度才符合”綠色原則”,需要經司法實踐后總結詳細的實施標準。筆者認為,這主要是民法以尊重主體的意思自由導致,民法必須保障民事主體進行民事活動時遵照其自由意志。尤其是“私權至上”價值取向,所有權的排他性與不可侵犯,這就與環境權中公眾利益屬性的那部分產生了沖突,節約資源符合綠色原則勢必要對私人行使權利產生限制,為契約訂立的自由及履行設定權利邊界。民法典未經生效的當下,我們無法看出民法典中對環境權益“原則性”的表達方式是否能在實踐中發揮制度保障作用。
2、民法典中新增的環境權條款較少
從法條增加數量上看,此次民法典并未如諸多學者的倡議與預測,增設新的環境權利,如環境物權、動物權利、排污交易制度等,更多的是在原有條款上增加了保護環境的規定。很大的原因是民法保留了私法屬性,秉持解決環境污染問題、保障居民環境權并非其主要任務的理念。但民法作為利用市場機制和資源配置規則,必須考慮資源的稀缺性和價值多元性。[17]自然資源作為民法上可被利用的物有財產屬性,但是作為生態環境一部分的自然資源同時有著生態利益屬性。民法不應僅僅注重財產權的保護,更要重視自然資源、生態環境的非財產屬性的保護。畢竟從宏觀角度看,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的非財產屬性關乎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民法典此次僅新增了環境侵權后的救濟條款,而沒有給予侵權未發生時的環境風險防御過多關注。環境權在民法典中表達路徑的效果不如環境法學者們的設想一樣順利,
民法典的制定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里程碑,也是全面依法治國的要求。這部法典不僅承載了民法學者的厚望,其中規定的環境權保護內容也是環境法學者的期許。盡管其中涉及環境權表達的條款較為抽象,但是如何發揮民法對環境權的法律保障作用,筆者有以下幾點思考。
第一,要發揮民法總則第9條基本原則的作用。民法典第9條的性質及內涵,需要在后續法律實踐中明確。鑒于第9條在民法典編篡中所處的位置,筆者認為其是民法典確立的基本原則。民法的基本原則形成兩大類:實現個體價值的基本原則與實現實踐社會性價值的基本原則。[18]第9條屬于后者,是民法承擔社會性功能的體現,進行意思自治的民事活動時,僅考慮私人利益的保護不符合法律發展的時代脈絡。民法確定保護環境節約資源的原則,旨在限制無節制無邊界的私益擴張,通過對民事行為的“綠色限制”達到對環境權中享有良好生活環境權的保護。所以,筆者認為從此角度看第9條是“限制性的綠色原則”及“承擔環境保護功能的社會性原則”,承擔著協調環境權保護與民事私權關系的作用。可以與民法固有價值進行制度化銜接,建立司法判斷的基本價值標準。[19]但原則性法律規定適用時要把握尺度,避免越過法律規則成為裁判依據。因此,要充分發揮第9條在司法審判、民事活動的指導作用,需要民法典正式生效后,通過大量實踐案例的累計、制度運行的考察才能把握合適的尺度,既要避免法律原則的過分司法化,也要防止“綠色原則”對環境權的保護成為一紙空談。
第二,要將民法典中抽象的環境權保護條款具化。民法典物權編與合同編新增的環境保護相關內容較抽象。法條中并未規定環境保護、合理利用資源的尺度與細則,在司法實踐與民事活動中很難把握一個既不造成環境侵權又符合環保原則同時還能使民事行為利益最大化的尺度。況且一旦造成嚴重環境損害后果,救濟途徑為侵權責任法規定的生態損害賠償責任或其他民事責任承擔方式,民法典分編中的物權、合同訂立履行中的綠色限制規定就難以實現預防污染環境保護的功能。因此,通過后續司法案例審理經驗的總結以及法律條款的增補實現抽象規定的具體化是有必要的。例如通過指導案例的發布,具化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綠色節能的標準。筆者認為,如果民法典生效后涉及環境權保護的原則性條款不轉化為實際的標準,民法典的“綠色”功能只是紙上談兵。
綜上,私法領域的法律行為由個人意志決定,但在生態約束條件下,私人的利己傾向導致私人間的利益存在實現沖突,不可能存在絕對的私人自治。[20]立法本身就是不同利益群體博弈的過程,民法典的制定更多尊重了自愿原則,并未過多得為環境權保護作出讓步。但私法社會化的趨勢與刻不容緩的環境惡化下,民法應該從傳統的私益至上理念中掙脫出來,不僅為私益屬性的環境權益提供制度保護,更要承擔起法律的社會化職能,回應公眾應享有良好生存環境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