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雨婷 師秋鋒
身份認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身份認同是指個人對特定民族文化的認同①。早期的身份認同理論源于主體論,是哲學研究中關于自我歸屬的認知。隨著相關研究的不斷深入,身份認同理論拓展到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等領域,研究范圍也從個體認同理論上升到民族認同理論。
民族認同是強調民族作為一個集體的共同認同。其集體成員間具有共同特征或相似性,同時又具有與其他集體的區別。而民族身份可被定義為集體的“一種共有的文化”,提供了在變化的歷史經驗之下,穩定不變和具有連續性的意義框架,因而揭示歷史對理解集體性的民族身份至關重要②。
歷史為人類提供了民族認同和歸屬感的依據(E.Florescano,2012),民族歷史賦予同一民族共同的認知,這種內部共有而又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特質就是所謂的民族身份。民族身份所帶來的認同感對個體的認知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隨著媒介的影響不斷擴大,地位不斷提高,媒介在很大程度上掌控了人和族群的意識形態,因此逐漸獲得了歷史的解釋權,對歷史的不同解讀、闡釋都會影響到個體對民族歷史的認知。
電影是文化的產物,它在解讀國家意志時提供了另一種解讀歷史的版本③。在塑造集體認知方面,電影不局限于簡單的描述和記錄,也是對事實的再創造。
波蘭在地理上位于東歐,對天主教文化的認同感使波蘭人更愿意融入拉丁文化圈,在波蘭人的認知中波蘭是守護西方天主教文明的騎士。而貴族和騎士作為戰亂時期保家衛國的中堅力量,貴族精神和騎士文化成為波蘭民族性的重要來源④。對歷史的美好幻想形成了波蘭人的浪漫主義史觀,具體表現為強調自身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獨特性⑤。浪漫主義史觀深刻影響到了波蘭二戰題材電影的表現形式和思想。如電影《洛托納》(1966)是一部浪漫化的戰爭片,圍繞一匹白色戰馬展開。在影片中,白馬是神圣的,它在戰場上和波蘭戰士一同抵抗德國的入侵。但白馬也是不幸的,每一任主人都不幸死去。在電影結尾,白馬被戰敗后充滿怨恨的波蘭士兵殺死。這種浪漫化的表達與殘酷的戰爭形成巨大的反差。
與浪漫幻想相對應的是無休止的戰亂。由于自身實力較為弱小,波蘭始終無法擺脫被瓜分的命運。在長期戰亂的環境下,天主教成了波蘭人的精神寄托。作為民族身份認同的基礎,天主教塑造了波蘭的民族性。天主教宣揚的隱忍、寬恕、犧牲等品格逐漸成為波蘭民族性格的一部分,這些特質是波蘭電影中隱藏的主線。如電影《科扎克》 (1990),講述了醫生科扎克在納粹屠刀下拯救猶太兒童的故事,電影中的科扎克被塑造成拯救蒼生的圣人形象,影片結局科扎克和兒童一同列隊赴死的場景也是宗教化的處理。其他如《仁慈之心》《鋼琴師》等影片都有著濃厚的宗教色彩。
如果說宗教思想塑造了波蘭人的歷史認知方式,現實經歷則提供了波蘭電影的主要題材。
夾在德俄兩個大國間的波蘭,天然只能作為兩強博弈的緩沖帶,多次淪為犧牲品。18世紀后期,波蘭被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三次瓜分,一戰后才重新獨立。由于在戰爭中多次落敗,波蘭人傾向于將自己塑造成長期受列強壓迫的受害者形象,在波蘭民族電影中,俄羅斯(包括蘇聯)也大多作為負面形象出現。
二戰時期波蘭也無法擺脫戰爭的厄運。戰爭一開始就被作為盟友的英法拋棄,不到一個月便被滅國。之后是長達八年的德占期,造成波蘭全國六分之一人口,共600萬人死亡。二戰也成為波蘭電影的重要題材。其根據不同特點可以大致分為四個階段。
作為華沙條約組織和經濟互助委員會成員,波蘭在政治、經濟以及文化和思想上深受蘇聯影響。這種創作風格要求戰爭電影要歌頌勝利、表現階級斗爭。受此影響,波蘭的二戰題材電影變得虛假化,電影的結局必須是勝利和美好的。此外,電影審查制度的存在讓電影題材和風格逐漸僵化,蘇聯電影占領了波蘭的大銀幕。電影導演亞歷山大·福特尖銳批評蘇聯電影是在掩蓋現實和粉飾太平。此時期波蘭電影的重要作品有《禁唱的歌曲》(1947)、《華沙一條街》(1949)、《最后階段》(1948)、《鋼鐵的心》(1948)、《不屈的城市》(1950),以宣揚愛國主義,表現波蘭人民抗擊德國法西斯為主。
1956年蘇共二十大之后,波蘭掀起“去斯大林主義”運動。政治環境相對寬松,電影體制也由國有制轉變為電影小組制,導演獲得了更多創作空間。二戰題材電影的創作上著重表現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創傷、人民在抵抗運動中蒙受的災難和損失、個人在歷史中的地位與價值等。這類作品有《世界大戰的真正結束》(1957)、《第三交響樂(英雄)》(1958)、《一代人》(1955)、《下水道》(1957)、《灰燼與鉆石》(1958)等。此外,也開始涉及二戰中的大屠殺題材,如《參孫》(1961)、《獵人者》(1963)、《鐵路旁》(1963)等。這些作品不僅在造型與風格處理上別具特點,同時也反映了其創作者不同的藝術觀念和創作思想,被稱為“波蘭電影學派”。但1965年以后,隨著波蘭政府對電影政治審查的加強,二戰題材的電影鮮有出現,波蘭學派也相繼陷入沉寂。
1989年波蘭廢除電影審查制度,進入自由創作時期,二戰題材電影在題材和風格上更加多樣化,開始涉及大屠殺中波蘭人與猶太人的關系,如《科扎克》(1990)、《在森林那邊》(1991)、《圣周》(1995)、《叛國者弗蘭西斯科·克洛斯》(2000)等。此外,還有《鋼琴家》(2002)、《卡廷慘案》(2007)等大屠殺題材電影。對二戰題材的挖掘一方面是民族集體記憶的確認,另一方面是通過對歷史的重新演繹,重塑共同的民族記憶。
電影是一種意識形態工具,戰爭電影始終帶有政治化的表達⑥。這決定了波蘭二戰題材電影一直渴望擺脫蘇聯影響,重獲歷史解釋權。但“混合了戰爭創傷的主題以及充滿崇高與諷刺的伊索寓言式的敘述,可能在任何時候都能看出其反政府的潛力”⑦。為了通過蘇聯控制下的電影審查制度,波蘭的二戰題材電影形成了獨特的“加密”表現形式:將敏感題材按規范形式處理后帶給觀眾,觀眾對電影語言“解密”以獲得影片所暗含的思想。
電影《下水道》(1957)的歷史背景是發生于1944年的華沙起義,波蘭救國軍想在蘇聯解放華沙的前夕,從德國占領軍手中提前奪回自己的首都。但面對數倍于己的德軍,波蘭救國軍不得不躲進下水道,卻發現出口被鐵柵欄封死,透過柵欄看到了蘇軍的營地,而蘇軍卻拒絕伸出援手。此類題材涉及官方意識形態和民族意識的沖突。電影為過審進行的剪輯,導致了敘事結構上的缺失,但瓦伊達用極其隱晦的方式重新解讀了歷史,這無疑更符合波蘭人對華沙起義的認知。又如影片《灰燼與鉆石》(1958)講述了二戰勝利前夕,波蘭統治集團內部的黨派斗爭。這在當時也是不被允許的,為了通過重重審查,導演將政治刺殺和愛情故事交織在一起。而觀眾則通過主角馬契克在愛情與使命之間的抉擇窺見政治斗爭的殘酷。這種加密—解密的表達貫穿了波蘭學派的電影,在電影審查制度消失后依然存在。2007年上映的《卡廷慘案》延續了加密—解密的表現形式。“卡廷慘案”發生于1940年春,蘇聯在斯摩棱斯克州以西的卡廷森林集體屠殺了2.2萬名波蘭軍人、警察、知識分子、公務員。事件暴露之后蘇聯方面卻指控納粹德國犯下了這些罪行,直到1990年蘇聯官方才承認“斯大林主義的嚴重罪行”,稱對事件負有全部責任?!翱ㄍK案”被波蘭人視為蘇聯壓迫波蘭的象征,對于這一事件的再現是對民族歷史的補全,也是民族集體記憶的再現。
歷史為人類提供了民族認同和歸屬感的依據。但獨特的政治環境使得波蘭的二戰歷史被當時的官方所掩蓋。在此背景下,波蘭電影人無法按照常規的方式將真實的歷史展現給觀眾。在波蘭電影中,二戰歷史題材的相對缺失切斷了波蘭的民族記憶,而這種記憶是維持民族認同的必要手段。因此,波蘭電影人通過加密—解密的表現形式,反復在影片中解讀他們的歷史,復述并強調能夠給予他們存在感的象征性的事件和人物,以此來獲取歸屬感,形成波蘭的民族身份認同。
注釋:
①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J].外國文學,2004(02):37-44.
②鄒威華.族裔散居語境中的“文化身份與文化認同”——以斯圖亞特·霍爾為研究對象[J].南京社會科學,2007(02):83-88.
③安杰麗卡·卡瑪喬,彭琨.戰爭未止誅心方終——作為建構和回憶波蘭民族認同手段的當代電影[J].當代電影,2017(10):93-98.
④劉祖熙.論波蘭傳統文化的特征[J].世界歷史,2004(02):47-56.
⑤賴元晉.十九世紀西方浪漫主義史學的性質和地位[J].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02):93-100.
⑥安德魯·霍斯金斯,李紅濤.連結性轉向之后的媒介、戰爭與記憶[J].探索與爭鳴,2015(07):106-114.
⑦[波蘭]馬特烏什·維爾納.波蘭當代電影[M].陳陟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