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穿越劇的敘事手法分析
——以香港電視劇《金宵大廈》為例

孫 彧 張琦琪

穿越劇作為新興的電視劇類型掀起熱潮以來，其制作與敘事手法就備受關注。受到內地穿越電視劇的逆向影響，近年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TVB）頻繁拍攝、制作穿越電視劇。本文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新型穿越劇中的敘事手法，考察社會政治經(jīng)濟脈絡、游戲化、敘事時間及敘事空間之間的互動互構關系。

具體而言，筆者將以被網(wǎng)民譽為“TVB年度神劇”的穿越劇《金宵大廈》（2019）為例進行研究。《金宵大廈》由十個單元故事構成，講述了保安蕭偉明（阿蕭）與空姐章瑋（Alex）共同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情后，穿越到前世，扭轉各人命運的故事。電視劇將視角鎖定于金宵大廈租戶的日常生活，以阿蕭和Alex前世今生的故事為主線，并將當今熱議的天價房價、“雞娃”壓力、城市人的孤獨癥等影響青年心理健康的社會話題融入到其支線故事中。該劇沿用TVB擅長的“以小見大”制片手法，不僅彰顯當代香港影視劇的混雜特色，亦大膽采用多樣超現(xiàn)實元素，用夢境建立起男女主前世今生的聯(lián)系，為觀眾呈現(xiàn)出一幅充滿奇幻色彩的都市景觀。

熱奈特的敘事理論對我們分析《金霄大廈》電視劇文本有啟示作用。在熱奈特的敘事理論中，他對“敘事”三個層次的概念作了細致的區(qū)分，研究了敘事（以一個事件或一系列事件/書面的話語）、故事（講述或真實或虛構的事件）和敘述（某人對某件事進行講述）三者間的相互關系。他進而區(qū)分了三類敘事問題，為研究敘事話語建立了一個系統(tǒng)的體系，即時間（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關系）、語式（涉及模仿的程度或視點等問題）和語態(tài)（綜合敘述層、人稱、敘事者等）三個方面。

敘事時間是最受熱奈特重視也是被分析得最透徹的一個敘事學概念。他提出，敘事本質上是敘述者對時間的改造——在敘事中，敘述者打破事件的自然順序，把它們按敘述者的喜好重新排列起來，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同時，敘述者可以改變敘述的速度和頻率，以增強敘事的節(jié)奏。熱奈特把敘述者對時間的控制分為三個研究范疇：順序、時距和頻率。順序問題指代敘事時間和事件發(fā)生時間可能不一致，如出現(xiàn)倒敘、預敘等；時距問題指敘事可以通過不同篇幅來呈現(xiàn)，其事件發(fā)生的時長與敘述時長也許不對等；頻率問題則指事件發(fā)生的次數(shù)與敘述次數(shù)間的關系。

一、借用時空穿越反諷社會問題

我國傳統(tǒng)穿越劇整體上呈現(xiàn)出“偏愛歷史”的模式化狀態(tài)，題材多為歷史與言情。相較之下，《金宵大廈》借用時空穿越書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故事，使觀眾們能夠代入“他者”視角，以一定的距離審視香港當前的天價房價、“雞娃”壓力、城市人的孤獨癥等社會話題。

（一）社會矛盾的根源：一以貫之的房價問題

將城市發(fā)展中的突出問題融入單元劇情中是《金宵大廈》的一個鮮明特點，其中貫穿全劇的是城市房價問題及其造成的青年心理問題。城市房價是當下社會不可忽視的問題之一，在《金宵大廈》中，其作為敘事橋梁貫穿始終，成為劇中人物扭轉命運的關鍵。五十年前，“貓妖”林老師因無意中殺害阿蕭和Alex的前世心存愧疚，終日困于金宵大廈。而阿蕭在時空穿越時將數(shù)年后香港樓價大跌的消息告知林老師，這一舉動使林老師的命運得以通過購房投資而轉變。

實際上，男主在劇中提到的房價變動與現(xiàn)實中香港房價下跌階段相呼應。縱觀香港房地產(chǎn)市場發(fā)展歷程，正如劇中所說，“香港的樓市是最恐怖、最靈異的鬼故事”，自2004年以來香港房價持續(xù)走高，高昂的房價脫離了居民購買力。但在2000—2003年，香港房價在亞洲金融風暴、“非典”以及房屋政策的協(xié)同影響下大幅下跌。該劇正是抓住這一節(jié)點，通過男主的時空穿越，以預言的形式將看似突兀的房價預測信息與當時的環(huán)境合理地聯(lián)系起來，從而凸顯香港房價問題。這種現(xiàn)世邏輯影響歷史的敘事手法將歷史與現(xiàn)實兩個時空聯(lián)系在一起，增強了受眾對于城市房價問題重要性的感知，也使該劇充滿反諷的美感。

（二）新時代特色：競逐文化資本的“雞娃”家庭

除房價問題以外，《金宵大廈》還聚焦于當下的“雞娃”問題及其引起的青少年心理問題。“雞娃”是近幾年興起的一個網(wǎng)絡流行語，意指家長為了提高孩子的競爭力，不斷促逼孩子學習的“打雞血”行為。在《鴉烏》單元里，東東的父親是一位往返香港和內地的旅游大巴司機，母親則是一名從內地來港打拼的傳銷人員。為了改變自己底層階級的命運，他們讓東東學習自己并不喜歡的豎琴，拼盡全力準備名校的插班考試。我們可以從東東父母的做法中管窺城市發(fā)展中的“雞娃”問題。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對分析當今的“雞娃”問題有一定的適切性。他將資本劃分為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資本，認為經(jīng)濟資本可以有效地轉換為其他兩種資本，但是文化資本的轉換具有間接性以及不可直接繼承性。盡管文化資本的獲取有其風險性，但在經(jīng)濟和社會資本相對貧乏時，文化資本便成了人們實現(xiàn)階級流動的重要途徑。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稀缺以及社會競爭的愈發(fā)激烈促使家長選擇“雞娃”道路。

在《鴉烏》單元的最后，東東的父母在一個如同烏托邦般的異度空間中找到東東后，以旁觀者的身份穿越回插班考試當天，并開始反思自己對孩子的教育。該劇將異度空間這一虛擬空間和真實空間并置，將無憂無慮的異度空間與充滿條框、壓力的真實世界對比，凸顯出“雞娃”教育下成長的孩子一直被忽略的情感訴求。另外，這種旁觀者型的穿越模式也為觀眾提供了與東東父母一致的視角，喚起他們對劇中人物的共情，使他們在觀看過程中主動代入劇情，重新審視“雞娃”問題。

（三）當代城市人的情緒底色：孤獨癥候群

隨著城市發(fā)展進程的不斷加快，人類對于共同體的依賴程度日益減少。個體逐漸從社會中抽離，轉而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開展社會行動。但這種個體化的轉向在使個人獲得更多的主體性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個體的孤立狀況，在這個背景下，孤獨逐漸成為不可忽視的時代問題。《金宵大廈》正是將故事舞臺安排在香港，描述了香港城市化進程中底層群眾的孤獨癥候。因寂寞和父母壓力而消失的小孩東東、錯殺日租女友的彭彭、對空氣人偶產(chǎn)生依戀的佳爺、依靠人工智能尋找愛情的膠罐，夸張荒誕的情節(jié)在增加敘事張力的同時，也讓受眾覺察出這種孤獨癥候已經(jīng)在城市的各個群體中蔓延。

此外，《金宵大廈》還通過建立平行時空來凸顯社交媒體時代特殊的“孤獨社交”。所謂孤獨社交，指的是社交媒體時代人們“線上活躍、線下落寞”的生存狀態(tài)，互聯(lián)網(wǎng)為在個體化進程中散落天涯的人們提供了虛擬連接的機會，身體的“在場”不再是建立社交關系的必要因素，這種數(shù)碼社交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們的情感需求。但線上的社交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碎片化的弱連接，有其脆弱性。在《Simone》單元中，手機店老板膠罐與明星曦雯在VR聯(lián)機游戲中成為相互信任的搭檔，卻因誤會導致關系的破裂。在結局篇中，膠罐與曦雯終于在線下密室逃脫游戲中建立了穩(wěn)固的親密關系。這種不同時空之間人物結局的強烈對比反映了該劇對孤獨問題的思考，貼近日常生活的敘事消弭了城市發(fā)展問題的宏大性，使觀眾對劇中人物產(chǎn)生共情，并主動地對孤獨社交進行反思：城市人這種虛擬關系是否能療愈孤獨癥候，是否能修補當今逐漸脆化的社會關系呢？

二、套用游戲機制創(chuàng)新敘事時間

對“游戲化”（Gamification）概念的探討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理查德·巴特爾率先指出，所謂“游戲化”，即將非游戲的事務或工作轉變成游戲。2010年，“游戲化”的概念被發(fā)展為“在非游戲情境中使用游戲元素和設計技術”。換言之，“游戲化”指的是將游戲內部機制擴散到非游戲領域。近年來，在電子游戲飛速發(fā)展的背景下，隨著從小浸潤在虛擬影像中成長的“游戲世代”成為主要觀眾群及創(chuàng)作者，越來越多的游戲元素嵌入影視作品中，電子游戲中的機制為電視劇影像敘事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路徑。

（一）游戲在劇情轉折中的運用

所謂穿越劇，指的是以劇中的主人公的時空穿越為題材的電視劇，而使兩個時空產(chǎn)生關聯(lián)往往需要一定的介質。在劇中，一款以金宵大廈的故事為藍本而創(chuàng)作的游戲《奇幻大廈》貫穿全劇，并成為連接不同時空的節(jié)點，推動了劇情的發(fā)展。在《Simone》單元，阿蕭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奇幻大廈》的游戲情節(jié)與小說《夢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一系列的“閃回”鏡頭后，他驚覺《夢游》的作者林老師正是他進行時空穿越的關鍵。概言之，《金宵大廈》借助電子游戲這一載體設置出溝通前世與現(xiàn)世的“時空結”，一方面為男主的時空穿越提供了合理性，為劇情的轉折提供支點；另一方面對松散的單元劇情進行重新梳理，降低觀眾對該劇復雜劇情的“解碼”難度。

（二）游戲回合機制對敘事時間中的創(chuàng)新

穿越劇的核心是通過對敘事時空的重構，為觀眾創(chuàng)造出奇幻的時空體驗，游戲的回合機制為穿越劇的時間塑造提供了新路徑。傳統(tǒng)穿越劇的敘事多為兩個時空并存，一條主線，主體沿故事自然順序展開，多枝并行。相較之下，《金宵大廈》吸收了游戲闖關、回合機制的邏輯，創(chuàng)造了一種能重復載入的敘事時間。男主每一次穿越都會使不同平行時空發(fā)生變化，倘若男女主前世命運未被成功扭轉，男主也能選擇回到原點重新穿越。而每次穿越的失敗教訓都能為男主提供“攻略”，指引其順利完成改變命運這一“任務”。前文提到，熱奈特在探討敘事時間問題時提出“頻率”概念，這一回合制式的敘事通過提高穿越的“頻率”打破了常規(guī)的敘事時間，用任務的形式進行情節(jié)設置，通過不同時空間的對比來表現(xiàn)穿越的影響結果，加固了平行時空敘事的關聯(lián)意義，也為穿越劇中碎片化、意識流式的敘事時間建構提供了新思路。

（三）游戲中的時間與現(xiàn)實時間系統(tǒng)的創(chuàng)設

熱奈特曾論述敘事時間對敘事的重要意義，他指出，敘事時間分為“所指”時間和“能指”時間，時間的雙重性使時間畸變成為可能。《金宵大廈》則通過游戲的時間機制創(chuàng)設了新型現(xiàn)實時間系統(tǒng)，大大增加了敘事時間的靈活性。游戲有其特殊的時間機制，一般而言，游戲時間以現(xiàn)實時間的一定比例流逝，玩家可以選擇任意時間節(jié)點進入游戲，并能對時間系統(tǒng)進行調整。

《金宵大廈》將游戲時間機制嵌入劇情。在時空穿越中，男主在現(xiàn)實時空中的時間與前世時空的時間概念并非完全對等，阿蕭停留在前世中的時間能夠因為其現(xiàn)世意識而延長。極具主觀性的敘事在提升時空的可塑性的同時，也為劇情展開提供了更大的敘事空間。與此同時，劇中的時間機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們對于時間一維性的無力感，滿足了人們對于掌控時間的想象。

三、利用重組預敘重構敘事時空

所有影視作品都離不開時間和空間的結合，時空是一種想象和表現(xiàn)世界的統(tǒng)一方式。在傳統(tǒng)電視劇中，敘事時空一般是一維的、不可逆的，而穿越劇最主要的就是敷演穿越時空的主角所引起的一系列事件，這種劇情便需要在電視劇中展現(xiàn)多個時空。

（一）敘事時空建構中的意象思維

相對于傳統(tǒng)電視劇在時空上的表現(xiàn)而言，穿越劇的創(chuàng)新在于對時空編排組織上的突破，其將敘事時間打亂重組，呈現(xiàn)一種多時空、多情節(jié)線的圖景。而《金宵大廈》作為新型穿越劇，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思維，用一系列的意向組合對敘事時間進行空間化轉向。

敘事時間的空間化實際上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范式，指的是創(chuàng)作者為了解決敘事時間的復雜性，延展敘事時間，從而通過一系列意象鏡頭的疊加創(chuàng)造時空想象。在《金宵大廈》的開篇單元，男主以第一人稱視角進入游戲《奇幻大廈》，并經(jīng)歷了一系列靈異事件。而這一系列的靈異事件是通過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符號呈現(xiàn)的。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經(jīng)過剪輯組合，構建出一個由一系列場景符號拼貼而成的奇幻空間。碎片化的意象為劇情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間，觀眾主動加入到敘事文本的書寫過程，用每個人獨特的想象力將劇情串聯(lián)起來，從而獲得一種更具個性化的觀看體驗。

（二）場景符號對劇情的重組預敘

《金宵大廈》開篇單元中出現(xiàn)的場景符號與該劇中不同單元劇情一一對應，這意味著這些意象組合不僅構建了整體的時空想象，還對后續(xù)劇情進行重組預敘。預敘即敘述者打破敘事順序，通過特定的手法提前講述即將發(fā)生的劇情。例如，水滴預示著Alex因海上墜機去世，嬰兒的哭聲對應著《嬰》單元中夭折的嬰孩，滾落的皮球則指向《鴉烏》單元中消失的東東。創(chuàng)作者在敘事的時間順序上進行創(chuàng)新，巧妙地將各種跨時空元素通過拼貼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同時通過重復鏡頭將松散的單元劇情串聯(lián)起來。這種敘事手法一方面重構了劇中復雜的敘事時空，為劇情的發(fā)展做了鋪墊，起到了預示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激起了觀眾的好奇心，使他們主動對后續(xù)劇情進行揣測，成功引起了觀眾的期待。

四、結語

穿越劇作為一種創(chuàng)新的影視劇類型，顛覆了傳統(tǒng)影視劇的敘事模式，在敘事時空的表現(xiàn)形式上呈現(xiàn)出游戲趣味和奇觀之美。綜上所述，小成本制作的《金宵大廈》受到廣大觀眾的熱捧并非偶然。該劇成功運用日常化的藝術敘事手法，觀照那些城市發(fā)展過程中的底層階級，在講述其生命故事的同時也對當今城市發(fā)展問題進行反諷。正如女主在劇中所言，“我有一種打游戲卡關的感覺，不斷載入重來，如果人生也像打游戲機一樣那就好了”，男主時空穿越故事的外殼下包裹著的是人們對個人生活的無奈以及對改變個人命運的執(zhí)念。除此以外，該劇在時空敘事上也有別于香港過去的穿越劇，游戲化敘事在為該劇增添多元藝術特色的同時，也重構了其時空敘事。重復敘事、預敘等多種敘事手法塑造了《金宵大廈》復雜的劇情，為觀眾創(chuàng)造出一場奇幻的影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