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鑫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坳堂”出自《莊子·逍遙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王先謙《莊子集解》引支遁曰:“謂堂有坳垤形也。”“垤”的本義是指螞蟻建造巢穴時堆在穴口的小土堆,引申為小土堆。“坳”和“垤”詞義相反,泛指凹凸不平處,但是水顯然不可能在突出之處匯聚,所以支遁的解釋基本不被后人所取。唐代成玄英疏云:“謂堂庭坳陷之地也。”后世注本皆延續此說,形成現在比較通行的說法:《辭源》“坳堂”條解釋為“堂之窊下處”;王力《古代漢語》以及人教版語文教材中均釋為“堂上低窪處”;陳鼓應在《莊子今注今譯》中將“坳堂之上”注釋為“堂上凹處”,而在翻譯整段文字時譯成“堂前窪地”。
王光漢和楊琳對此提出了異議,他們都認為“堂前”或“堂上”這個位置不合理,假如“坳堂”一詞中“堂”是修飾“坳”的定語,那么按照先秦的語言習慣,一般普通名詞作定語都是前置,正如“堂之深處曰堂奧,堂之兩側為堂廉”[1]66,“在先秦的典籍中像這樣的定格置后結構是絕少可見的”[2]。更何況廳堂是待客的重要場所,其地面一般是平坦的,以“堂上凹坑”舉例既無必要也不符合事理。經過考證,楊琳認為“坳堂”應當是指“池塘”,而王光漢和劉金則認為是指范圍較小的坑。那么究竟哪種解釋更貼近莊子的原意呢?
《說文》釋“坳”為“地不平也”,但未明確是上凸還是下凹。《集韻·爻韻》曰:“坳,窊下也。”可見坳的本義是地面凹處,地勢低洼處自然容易積水,因此后世文獻中的“坳”常常與水有關。《水經注·河水》云:“東望坳澤,河水之所潛也。”但如果由此得出“凹下之地容易積水形成水池,故‘坳’有水池義”的結論[1]66,恐怕不夠準確。
《荀子·大略》:“流丸止于甌臾,謠言止于智者。”楊倞注引揚雄《方言》曰:“陳、魏、鄭、宋之間,謂罃為臾。甌臾,謂地之坳坎如甌臾者也。”甌臾是指瓦罐之類的器具,以此來比喻地面坳坎之處;杜甫《石硯詩》:“聯坳各盡墨,多水遞隱現。”朱鶴齡注:“坳,硯穴也。”以“坳”指代硯穴,都側面印證了其面積小和深度淺的形態特點。高彥休的《唐闕史·御樓前一日雨》:“前一日,百司蕆事向畢,巳時風雨暴作,上仁惻及物,不罪日官,乃手香以祝。及未而霽,人心甚悅,詔有司令市良土,以夷樓前坳潦之所。”[3]潦,指雨后積水,皇上下令將御樓前的積水處用土填平,可見“坳潦”是指因下雨形成的坑坑洼洼的地面,還無法達到可以稱為“水池”的大小和蓄水量。反過來,“池塘”可以由一個個“坳”所構成。柳宗元在《零陵三亭記》中提道:“乃發墻藩,驅群畜,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坳為池。”他的《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中也有“臺館集荒丘,池塘疏沈坳”的句子,說明可以通過疏浚將多個小水坑合并成水池或池塘。而“坳”中可以是沒有水的,比如陸龜蒙《記稻鼠》:“乾符己亥歲,震澤之東曰吳興,自三月不雨,至于七月。當時,污坳沮洳者,埃壒塵坌;濯楫支流者,入屝屨無所污。”由于長期干旱,“污坳沮洳”這些水坑沼澤中的水分蒸發干凈,只剩下塵埃灰土。
綜上可知,“坳”具有面積小、深度淺的形態特征,積水量小且易蒸發,能夠通過疏浚形成池塘,但不可直接等同于水池。一般情況下,“坳”作為語素提供的仍是凹陷低洼之本義。
《說文》曰:“堂,殿也。”本義是指房屋。但根據楊琳和王光漢先生的質疑,“廳堂”的義項已然不通。從音韻上分析,“堂”在上古音系統中屬于定母陽部字,與其同音的還有“唐”“塘”和“溏”。通過分析這些字之間的關系,或許能夠重新審視“坳堂”的詞義。
首先,“堂”與“唐”通。《后漢書·延篤傳》:“少從潁川唐溪典受《左氏傳》”李賢注:“唐與堂同也。”杜甫《晚晴》:“高唐暮冬雪壯哉,舊瘴無復似塵埃。”趙彥材注:“師民瞻本改舊本高堂作高唐。”李商隱《公子》:“金唐公主年應小,二十君王未許婚。”程夢星注:“(唐)疑作堂。”馮浩注:“其尚主當在太和開成間,《冊府元龜》亦作金堂,則此作唐,定誤也。”
而“唐”又與“塘”通,有“池塘”之義。《楚辭·遠游》:“枉玉衡于炎火兮,委兩館于咸唐。”王逸注:“咸唐,咸池也。”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一:“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仇兆鰲注:“(塘)一作唐。”整體上,從唐代開始,在“水池”的意義上將“唐”與“塘”混用的書證逐漸增多。清代王先謙的《釋名疏證補》認為:“《廣雅·釋地》:‘塘,池也。’《漢志》會稽錢唐,今為錢塘,是塘唐一字。”段玉裁也在《說文解字注·口部》中指出:“唐,凡陂塘字古皆作唐,取虛而多受之意。”
宋以后也出現許多“堂”與“塘”相通的書證:周密《齊東野語·馬媵(塍)藝花》:“凡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注曰:“(堂)或作塘。”[4]《文苑英華》卷三百二十楊慎《從駕祀麓山廟》:“銀塘日影盡,玉座舞衣輕。”編者注:“(塘)《類聚》作堂。”葉廷珪《海錄碎事·莊苑門》“蕙園蘭堂”條云:“蹂蕙圃,踐蘭堂,注言陂塘也。”[5]
《文苑英華》卷七百盧照鄰《南陽公集序》:“乘槎上漢,誰問坳塘之淺深。”編者注:“《莊子》作唐。”說明當時宋人見過的《莊子》版本中有作“唐”的。又《文苑英華》卷四百四十七徐陵《冊陳王九錫文》:“公以中軍無率,選是親賢,奸寇途窮,漼然冰泮,刑唐之所,文命動其大威,雷門之間,句踐行其嚴戮,英規圣跡,異代同風。”編者注:“(唐)《陳書》作溏,又注作塘。”而《廣雅》云:“滒溏,淖也。一曰池也。”這些都證明了當時“堂”“唐”“塘”和“溏”意義互通,都有水坑或池塘的含義。
楊琳先生認為“‘坳堂’即‘坳唐’,亦即‘坳塘’,二者為同義連文”且“因‘坳’‘堂’(塘)義同,故可顛倒語序而意義不變”[1]67。而根據上文的分析,“坳”與“堂”的意義應當是存在區別的:“坳”是指小而淺的凹陷,“堂”是指池塘或水坑。“坳堂”應該理解為偏正關系的復合詞,合起來表示小水坑。兩者也不能隨便顛倒:只有當“堂”作池塘或水坑義時才成立,多數時候“堂坳”指的是堂上低處。比如張镃的《楊柳枝》:“綠蠟芽疏雪一包,綻云梢。清香卻暑置堂坳。晚風飄。”以及《雪晴希稷次韻再賦為答》:“凍卉歸禽易辨巢,燭龍分耀入堂坳。”
“坳堂”的形態究竟是什么樣的呢?劉敞《大雨行》:“坳堂舊乾不濡足,回頭穿鑿成方井。”側面印證了“坳堂”原本的大小和深度均不及方井。范成大《邵陽口路粗惡,積雨余濘難行》:“坳堂滑勝油,壘塊硬逾石。”由詩題可知,此詩寫的是雨后泥濘難行的道路,“坳堂”是指路上積水的泥坑。劉禹錫《傷我馬詞》也有:“水轍之淋漓,淖途之汪洋。結為確犖,融為坳堂。”這句寫的也是馬車開過泥濘的道路所形成的小坑。常棠《澉水志·黃道山水池記》記載:“淳祐十一年,夏秋不雨,坳堂之上,涔蹄之微,潢潦無根,溝澮其涸,居者行者,罔不病渴。”[6]涔蹄,指牛蹄印大小的水量。《淮南鴻烈解·氾論訓第十三》:“牛蹄之涔,不能生鱣鮪。”許慎注:“涔,雨水也,滿牛蹄跡中,言其小也。”可知干旱時期“坳堂”中的積雨量極其微小,它甚至可以是沒有水的。楊宏道《興平道院》:“坳堂翠積草生平,時有中庭鳥雀行。”寫的就是干涸的“坳堂”中長滿野草的情狀。
回到《逍遙游》原文,“池塘”說的齟齬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前文說積水不深,無力使大船浮起,才有了后文倒水于坳堂之上的句子。可以推測,坳堂中本來就沒有水,或者說原本的積水量很小,就算再倒入一杯水,所得到的總水量也只能浮起一粒芥子,若放置一個體積更大的杯子則會粘在地上,像這樣小的積水量顯然算不上“池塘”。所以“坳堂”是應當是一種小而淺的坑,易積水,而不能簡單稱之為“池塘”。事實上,《辭源》“坳塘”條解為“最小之蓄水處”,并提到“今俗語以小坎為坳塘”,這或許才是更加合理的解釋。
如前文所述,“坳堂”的詞義應當是由“小而淺”和“水坑”兩部分結合起來的。而根據語境的不同,兩部分詞義會得到不同程度的強調。梳理歷代文獻中“坳堂”的用例,根據語境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兩類:
1.況曲澗兮增波,復坳堂兮漲水。
(楊炯《浮漚賦》)
2.泓然一缶水,下與坳堂接。
(錢徽《小庭水植率爾成詩》)
3.坳堂客水腥,壞碣苔蘚積。
(劉敞《古寺》)
4.近郭多鳴鶴,坳堂可釣魚。
(劉攽《庶幾堂》)
以上的例子都是描寫實景,都是將坳堂作為客觀景物進行描寫。在此類語境中,作者往往突出的是詞義中與水相關的意義。
1.以坳堂之量揣靈鼇之峻壑,蜉蝣之情議仙驥之遐壽。
(釋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八《起永徽六年夏五月譯〈理門論〉終顯慶元年春三月百官謝示御制寺碑文》)
2.激坳堂于別溆,引膚寸于危巒。
(王勃《九成宮東臺山池賦》)
3.豈有坳堂水,能容碧海鯨。
(程公許《送憲使江寺簿赴召》)
4.多君江湖意,不復疑坳堂。
(劉敞《同謝十三賦盆池》)
5.坳堂仍滯三年蟄,寥廓方看萬里飛。
(劉敞《次韻酬張真溫》)
除了將坳堂作為一般的描寫對象,另一種用法是將它與更廣大、更崇高的事物作對比,達到議論抒情的目的。在以上的用例中,有的是將其與“靈鼇之峻壑”作對比,表現地位、體量或思維能力的懸殊,表達了對廣大事物的崇拜,對地位崇高、才能卓越之人的崇敬之情。有的與“碧海”“江湖”“寥廓”作對比,以坳堂之小比喻當前的困境,表達了沖破枷鎖、大展身手的勉勵和祝愿。在此類語境中,作者刻意突出了“坳堂”小而淺的形態特點,也增強了文章的戲劇性和張力。
“坳堂”是由“坳”和“堂”兩個詞素構成的復合詞。“坳”是指面積小、深度淺的凹陷之處,易積水且水易蒸發,能夠通過修整和疏浚形成池塘,但不可直接等同于水池。而“堂”與“唐”“塘”等字同音互通,有池塘或水坑的含義。兩個詞素之間存在偏正關系,“坳”修飾“堂”,指一種小坑。它的形態特點是小而淺,易積水,是“最小之蓄水處”。而“坳堂”這兩部分詞義會因語境不同而得到不同側重的強調:當它作為客觀的寫作對象時,突出的是與水相關的詞義;當與其他更廣闊崇高的事物作對比時,突出的是“小而淺”的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