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軍
(嘉應學院 體育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20世紀早期,馬林諾夫斯基對西太平洋群島“庫拉圈”的人類學研究開創了功能主義這一“科學的文化理論”,指出“文化必須滿足人們生活需要”的功能性特征[1].面對世界的動態發展,文化通過變遷、調適以適應人類需要也成為常態,因而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文化的功能也是不斷嬗變的.自1873年作為西方舶來品的現代足球傳入梅州以來的140多年間,民眾以對足球自始至終的狂熱迷戀和身體實踐創造了梅州足球歷史,形成了“足球之鄉”的地域文化品牌,甚至成為區域社會現代發展中提升城市影響力,實現彎道超車的理想路徑.究其原因,足球文化在梅州的傳播與發展過程中,每個歷史階段都以其不同的時代性功能滿足了當時社會和民眾的需求,從而得到集體自覺性傳承和發展,形成了足球對于民眾社會活動中不可或缺這一地域文化特色.目前關于梅州足球文化的研究多聚焦于其民國時期區域發展的光輝歷史和專業體制時代人才培養的輝煌成就,足球相對于個體和地方社會的功能,以及足球在融入地方社會發展過程中自身功能的歷時性變遷并未被關注[2-3].對梅州足球文化發展各個歷史階段的功能變遷進行研究,對于深刻認識“梅州足球文化”和當代梅州足球的振興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19世紀50年代初,韓山明、黎力基等傳教士開始將巴色差會在香港的傳教對象確定為客家群體,設立教堂、醫院、學校以滿足客家社區所需,吸引民眾入教[3].1873年五華縣元坑中書館建成后,傳教士邊德志將現代足球傳入內地,成為中書館體育教學和課外活動的內容之一,“有時下課鐘聲方歇,球場上已騰起一片打球爭奪喧鬧之聲”[4].
據《樂育中學校刊》記載,1898年畢安、邊德志又在梅州城區創辦樂育小學和樂育中學,并大力推廣現代足球運動[5].此后,梅州城區務本中西學堂、廣益女子小學的創辦都有來自德國、美國的基督教傳教士參與,且足球活動在這些早期西式學校中十分風靡.尤其是在1914年瑞士國腳、巴色差會(Basel Mission)傳教士萬保全擔任樂育中學校長期間,親自擔任體育教師開展足球教學,帶領學生進行足球比賽,且于1917年引入現代足球競賽規則,推動梅州城區學校足球活動的開展,造就了梅州足球之鄉形成的最早人口基礎[3].
在西方教會的傳教活動中,興建學校和醫院,是推動教會轉播的重要方式.一方面是因教會學校西式教育給予教民免費就讀的現實福利或以教義福音治療精神痛苦;另一方面則是西方知識及富有游戲性質的足球活動對青少年的吸引,使元坑中書館學員遍布五華、紫金、河源、東莞及惠州等地.巴色差會五華樟村、元坑傳教點也與香港、深圳李朗傳教點形成了在中國傳教活動的兩個中心.到19世紀末,巴色差會作為進入中國最早的德國新教傳教會,通過在新安、東莞、梅州、河源、惠陽及寶安等地建立的學校、醫院和13處教堂,吸收了中國教徒6 197人[6].從整體上看,教會創辦的醫院和學校能夠為民眾提供現實福利而推動了基督教傳播,但足球在教會學校教育中普遍存在且形成傳統的歷史事實,反映了足球運動對教會傳播的積極影響.足球作為一種外來的新興體育文化,成為學校吸引青少年入學和民眾入教的“品牌特色”.
19世紀中葉以后,在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號召下,國人認識到“睜眼看世界”的必要.知識精英由“器物、制度、思想、身體”不如人,進而痛徹地認識到“百不如人”的國情,提倡發揚國粹,弘揚國術[7];另一部分人則主張學習西方的“長技”,以西方體育作為擺脫國民“身體不如人”窘境的手段.1903年,清政府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癸卯學制)中明確規定“體操科目為各級各類學校的必修科目”,在此后興起的新式教育中西式體育被作為實現“國民身體改造”的必備手段.清末民初的梅州,因客家族群崇文重教的風習,在黃遵憲、丘逢甲、黃墨村等人的倡導下,教育事業極為發達,領先全國其他地方,甚至“較之歐美各國也毫無遜色”[8].1908年春松口體育傳習所第一批師資培訓班結業之后,梅州各縣盛行足球的風氣就開始普及了,不僅學校的學生、城鎮的兒童盛行踢足球,就是窮鄉僻壤的兒童也到處都在踢足球[9].1914年,瑞士籍巴色差會傳教士萬保全出任梅縣樂育學校校長,此后聯合梅州中學、東山中學、廣益中學組織了梅縣中學足球聯合會,制定聯合會《臨時簡章》,梅州城區4所中學足球運動蓬勃發展,經常組織校際比賽.足球成為青少年以身體發展實現個體自強的寄托.
1929年梅縣強民足球隊的成立,標志著梅州足球由校園走向社會,通過足球形成的團結奮斗、頑強拼搏的精神也由學生群體向整體人口傳播.首先,“強民”的組織名稱體現了足球青年的家國意識.“強民”二字也反映了社會青年在將足球作為強身健體手段的同時,對通過足球帶動更多的民眾參與身體鍛煉以實現“強國之志”的初心與期許.其次,以足球競技實踐實現由個體到社會的國家意識表達.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后,梅縣舉辦了“抗日救國鼎”足球比賽,各中學足球隊和社會足球團體共組織13支隊伍參加比賽,以足球賽事宣傳抗日救國.強民足球隊于1932年出征汕頭,以2∶1擊敗了英國海軍駐汕頭水兵足球隊,成為粵東區第一支擊敗外國球隊的足球群體,一時風頭無二,在汕頭、梅州引起較大的轟動,振奮了粵東民眾的民族精神,提升了民眾抵抗外敵入侵的信心.第三,以足球競賽義演實現對抗日大局的物質和精神支持.1941年底香港淪陷后球王李惠堂返回五華,組織李國英、李廣鑄等當地青年在五華各地交流比賽,出訪興寧、梅縣組織抗日義賽,協同梅縣、興寧、五華足球群體,從經濟、精神層面對全國抗日救亡的大局給予支持.在抗戰期間本地足球精英以足球為工具,從個體踐行和號召民眾參與兩個層面進行救國圖存的家國意識教育.
梅州地處粵東山區,人地關系緊張是梅州客家族群形成以過番謀生改善經濟地位這一文化傳統的重要因素.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得益于起步發展較早及民國時期社會足球蓬勃發展的梅州足球快速恢復,并涌現出一大批足球人才進入國家、省、市及各軍區足球隊成為專業運動員,為足球之鄉文化特質的凸顯帶來歷史契機.此后梅州足球進入自身歷史發展的鼎盛期,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足球在改善人們經濟狀況方面提供的便利,以及實現人生發展方面提供的更多可能.
在新中國建立后的專業化體育發展階段,足球成為梅州青少年獲得經濟補貼的一種手段.20世紀50年代,興寧、五華、梅縣等足球重點縣開始成立業余體校足球班,針對中小學各年齡段青少年進行足球技戰術培訓.農村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拿柚子當足球踢,沒有錢買球,也沒有球鞋”,城區的孩子“鞋子踢爛了,要自己動手縫,因為每天踢球,每天鞋子都會踢爛”.在計劃經濟早期的50時代,國家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背景下,城鄉居民的生活物資供應并不充足,而從事梅州足球的青少年卻能夠在體育專業化體制中獲得經濟補貼.“參加業余體校足球班的訓練,每周訓練兩次,每次有幾毛錢的生活補貼”,“至少能夠解決當時很多人食物供應不充足情況下的吃飯問題,甚至還能夠補貼家庭生活.而且踢球的鞋子、球衣都是體校發的,不用自己花錢買”[10].
文革期間,梅州各縣足球隊都被分配至各企業從事生產活動,偶有比賽則臨時組隊,“代表縣隊與南下冬訓的各省足球隊比賽,每場球都有三五毛錢補貼”[10].20世紀70年代后期,梅州足球開始恢復青少年訓練,參訓者在生活物資方面享有特殊補貼.經過培養選拔進入專業隊的運動員,以領取工資的方式實現以足球為業的經濟生產.在大學本科畢業月薪不足百元的情況下,李玉展和李海發進入廣東青年隊,每月工資280元(1990年)[11].至1994年足球職業化改革前,梅州各縣區足球運動以政府投入資金,承擔青少年業余訓練所需經費的專業青訓模式,在改善青少年足球運動員個人經濟狀況和減輕家庭撫養成本方面的確起到了顯著作用,也為青少年足球運動員鋪就了一條以專業化運動員為業的人生道路.
中國足球職業化至今,足球運動員作為一種專門的職業,個人收入不斷增加,尤其是2010年由恒大足球開啟的中國足球超級聯賽“金元”時代,動輒數百萬上千萬的年薪,成為具有足球運動天賦的個體、家庭在經濟生產方面關注的焦點.在國家和地方政府大力發展青少年足球的社會趨勢之下,職業化足球以其龐大的賽事體系運作需要的足球運動員,從事職業足球運動所產生的經濟效益和構建體育強國的個體使命,推動著更多梅州青少年參與足球運動.梅州以“足球人口比例28.3%,省內居首”的參與度表達著對青少年身體素質連年下降這一現象的實踐應對,以及在“金元足球”刺激下追逐足球職業的集體夢想[12].
首先,對地方足球精英的安置開創了足球就業的地方歷史.民國時期的足球精英因參加廣東省運動會取得優異成績而成為梅州地方社會中的“體育明星”.隨著20世紀50年代學校體育事業的發展,地方政府從學校體育師資緊缺的現實需求出發,先后選拔了張作瑨、藍淦、楊運粦、黃勇盛等數十名本土足球名將進入中小學擔任體育教師,從事校園足球的教學與課外訓練.既滿足了梅州足球發展的師資需求,又對曾經為梅州足球發展產生較大貢獻的足球精英提供了職業機會,解決了早期的“退役運動員安置”問題,為青少年參與足球運動,實現梅州足球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半專業化人才”人生發展的樣板.
其次,以足球為業的專業隊人才輸送為青少年足球開拓了新的職業可能.新中國成立初期以張均浪、楊霞蓀、楊霏蓀、鄧錫權等為代表的梅州足球人才通過選拔機制,進入國家足球隊、各省和軍區足球隊成為足球專業運動員,以足球比賽為工作方式,獻身國家體育事業發展,實現人生價值.此后,梅州各縣業余體校開始針對足球人才進行專門培訓,參與足球訓練并進入各級專業足球隊成為青少年讀書升學之外的重要發展方向.青少年足球人才培養成為當時梅州足球發展的重要抓手,并且成績斐然:梅州足球占據廣東足球半壁江山,為國家和省市輸送270名運動員和教練員[12],充分體現了梅州作為“足球之鄉”在中國足球發展史上的重要歷史地位.
最后,高等教育足球專業為從事足球職業鋪平道路.無論是專業足球時代,還是職業足球時代,參與足球運動的梅州青少年群體中的大多數都會成為地方足球精英選拔后的“留守者(準精英)”.在專業化體育體制改革后,長期以來學訓矛盾造成的知識“偏科”和學歷缺失形成的文化資本貧瘠,成為影響梅州足球“準精英”繼續從事足球傳承的障礙.2009年,嘉應學院體育教育專業開始側重培養足球專業的學生,協同梅州市政府致力于足球之鄉的振興.2013年,嘉應學院運動訓練專業(足球方向)的創辦,將辦學理念聚焦于足球方向,且本地生源比例最高.學歷教育設置的地方性特色,為梅州足球“準精英”們打通了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的人才培養通路,使他們可以憑借自身實力通過學歷教育提升素質,補齊從事青少年足球教學訓練和足球賽事管理工作所必需的理論短板,為他們“第二度社會化”過程中從事足球相關工作提供知識資源,鋪平以足球為業的發展道路[13].
梅州是客家族群的聚居地,有世界客都之稱.在明清以來客家族群繁衍生息的歷史過程中,武術因其民族傳統體育的主體特性和自衛實用功能備受青睞,清末時期,客家的男子中,學過武術的差不多占百分之七十,就是念書的儒生有時也于晚間習武事[14].民國時期客家武術依然受到推崇,梅州城鄉“武館林立,但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梅州學校足球和社會足球的迅速發展,獨領風騷,逐漸成為梅州體育事業的符號[15].其一是因為清末以后歐化東來導致西方體育蓬勃發展,以及近現代國族意識里以西方長技實現“強國強種”以抵制列強入侵并融入世界的必然趨勢;其二是梅州客家文化的包容性,傳教牧師足球能力(技術和制度)的卓越性,以及人居環境中柚子、禾坪用于踢球的便利性等共時協同機制推動了梅州足球的發展;其三則是體育主管部門長期對足球的“偏愛”和培育.足球作為新中國梅州體育事業發展的靶項和歷史“傳統”,占據業余體校、校園體育活動的絕對主體.百年底蘊形成的地域體育文化品牌必然成為體育主管部門必須重視、主抓的工作重心,也是梅州體育事業發展不可回避的命題.
梅州是文化之鄉、足球之鄉、華僑之鄉,然而山多地少、交通不便的粵東山區自然地理屬性,決定了其自身經濟發展緩慢的地情現實.在依靠華僑注資的輸血式扶持所具有的被動性和不可持續性現實下,足球和地域文化特色為實現區域差異化發展提供了可能.在梅州足球全民參與的深厚底蘊、人才輸送取得的不菲成就以及國家推動足球發展的背景下,梅州市政府在一手抓經濟建設的同時,另一手必然將足球作為地方發展與治理的不二選擇.2010年,梅州市政府發布《振興足球之鄉十年規劃》,以擦亮“足球之鄉”金字招牌.此后,相繼出臺了《梅州市關于加快發展足球運動的實施意見》《梅州市足球綜合改革方案》《足球文化產業布局策劃方案》《梅州市振興足球三年行動計劃》等政策以引領足球發展,并將“建設國家足球特區”列入政府工作報告.在具體實踐中政府獎勵性資助足球職業俱樂部發展,興建足球文化公園,升級、建設大量足球場地,扶持足球特色小鎮的規劃和建設,大力推動校園足球活動和支持足球學校等各類足球青訓事業發展,廣泛開展各級足球競賽拓展足球參與空間等,在資金、設施、賽事等3方面延續人才培養的地域性優勢.在歷屆“足球市長”的主導下,政府大力發展足球事業和足球產業,結合青少年學生參與足球的“大眾”基礎和社會對足球的認可,以發展足球為彎道超車的抓手,完成以“球鄉振興”為標志的梅州地域發展政績.
梅州足球在自身歷史發展過程中具備的功能是隨著社會發展而變遷的,其變遷遵循由簡單向復雜,從文化娛樂邁向經濟生產的規律.在功能變遷的過程中其健身功能始終存在,但和其他功能之間的地位、關系是變動的.從初始階段的教會宣傳工具,青少年身體改造的手段,救國圖存家國意識表達的媒介,到新中國個體職業發展的方向和地域發展的政績抓手,每個歷史階段的主要功能都是滿足特定社會發展時期的大眾現實需求.正因如此,梅州足球歷經百年而傳承不斷,進而被作為當下地域經濟發展的一個增長極.人們在足球的文化迫力作用下參與創造梅州足球的歷史和未來,也被足球文化的時代性功能左右人生方向.
文化功能學派面對社會變遷的無力,就梅州足球百年歷史形成的文化傳統而言似乎并不明顯.一種文化之所以傳承悠久,是因為在面對社會變遷時文化自身所具備的多重功能會發生自我調適,某一特定的功能將有隱性變為顯性,由次要變為主要,邁向人民的社會生活,滿足人們的需要進而形成一種能夠在“生活系統”中繼續存在的結構性要素.如何通過傳承主體的文化自覺,借助政府、社會的力量對文化進行創新性生產或形式再造,發掘其對于消費群體現代生活需求的時代性價值,將成為文化傳承與保護應該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