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佳

程硯秋(前)、尚小云(后左)、梅蘭芳(后中)、荀慧生(后右)合影于1949年。

馬連良(右)、梅蘭芳(左)演出《汾河灣》
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快60年了。
13年前,陳凱歌拍攝電影《梅蘭芳》時曾感慨:“我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的一些事,梅先生多少年前就全都做過了。”
梅郎、梅老板、梅博士、梅先生,他人生不同階段的幾個稱呼,標志了他人生不同的追求與選擇,也見證了京劇藝術的時代走向。
梅蘭芳遇到了他的時代,也創造了屬于他的時代。
1930年的2月16日,美國紐約百老匯49街劇院迎來一場特殊的演出——東方京劇《汾河灣》。
大幕拉開,一位身著古裝的東方女子裊裊婷婷地走來,“她”隨著鑼點徐步輕移,一手輕抖水袖,眼中含情脈脈,唱念余音繞梁。
這種欲語還休的東方藝術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演出結束后,觀眾掌聲雷動喊著“安可”,久久不肯離去。卸了妝的演員只好再次出來謝幕。
此時觀眾發現原來臺上那個柔聲細語、婀娜多姿的美人竟然是一個男人裝扮的,這下徹底轟動,外國人記住了他的名字——梅蘭芳。
這一年,梅蘭芳36歲,在中國早已是“一開口,萬人空巷”的名角兒。
梅蘭芳的福氣在于趕上了一個京劇全盛的時代,出生在一個出過名角兒的梨園世家。但他卻說:“我是個笨拙的學藝者,沒有充分天才,全憑苦學。”
清晨5點隨著師傅遛彎吊嗓、練身段、學唱腔,晚上還要背戲文,這是他打小每天的功課。為了訓練被詬病的“死魚眼”,他專門養了鴿子、金魚,對著它們的動線極目遠望。
靠著后天的勤奮鉆研“生練”,“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的他,在京城初次登臺,“珠喉婉轉繞梁曲,玉貌聘婷絕世妝”,在滿堂的叫好聲中把祖師爺沒賞的這碗飯穩穩當當端了起來。
凡他演出,前三排座位里既有總統、內閣總理等高官,也可以看到北大校長蔡元培、一代文宗梁啟超等名人。
1913年,他第一次走出北京,赴上海演出,場場爆滿。
梅蘭芳得到了南北觀眾的認可,被譽為“環球第一旦角”。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他被上海文明開放、日新月異的氛圍深深感染。
當時的中國正在經歷“三千年未有之巨變”,站在新舊文化的交匯處,年少成名的梅蘭芳對于時代的變化是好奇、敏感的,甚至共情的:“我了解了戲劇的前途是跟著觀眾的需要和時代的變化,我不能站在舊的圈子里,受它拘束。”
他吸收了上海文明戲及新式舞臺燈光、化妝、服裝設計等改良成分,返京創演了第一部時裝新戲《孽海波瀾》。這是傳統戲曲的一次勇敢的嘗試,也是梅蘭芳通過吸納年輕觀眾對傳統文化的一次守護。
他成功了,但是梅蘭芳顯然想讓京劇走得更遠。他把目光投向了大洋彼岸。
中國第一次有人敢把京劇帶到一個和中國的文化、歷史、環境完全不同的國家演出,這顯然是一次冒險。
為此,他已經做了“推倒重來”的準備:他對所有的戲碼反復篩選,戲名也改成直白的短語,細心考慮到國外劇場舞臺寬大,所以布景、桌椅都加大了尺寸,呈折疊式,便于攜帶。
盛贊和美譽鋪天蓋地而來,京劇熱席卷紐約。
一位美國藝術評論家說了這樣的話:“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這對孿生子從未見過面,但現在他們相遇了,這一情況體現在了梅蘭芳的身上。”
作為京劇大師,即便已早早功成名就,但梅蘭芳始終以匠人精神對舞臺功夫和京劇藝術孜孜不倦地打磨著,所以梅派京劇總是如此的細膩、鮮活。
梅蘭芳對京劇是滿懷使命感的。他希望通過他的努力讓世界看到京劇,從而欣賞中國文化,改變中國在國際上貧窮衰敗的模樣。
可是,在藝術家最黃金的年華,他卻為家國情懷和民族大義,正義凜然地放棄了舞臺。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在東三省成立偽滿洲國,想邀請梅蘭芳去唱個堂會慶祝一番。價格隨便開,專人護送絕對安全。
其實之前,梅蘭芳曾去過日本演出京劇。一次是為了文化交流,引起巨大的轟動;一次趕上日本關東大地震,他和同行的程硯秋、郝壽臣、俞振飛等梨園名角一起舉行了三天的賑災義演。日本人對梅蘭芳又敬又愛。
隨著日本悍然發動了侵華戰爭,梅先生毅然斷絕了與日本人的交流活動。這次他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日本人派出旗人邀請,勸他說:“你們梅府三輩受過大清朝的恩惠,而今大清國再次復興,你理應前往慶祝一番。”
梅蘭芳卻義正辭嚴地回答:這話不能這么說,清朝已經被推翻,溥儀先生現在不過是個普通的老百姓罷了,如果他以普通中國國民的資格祝壽演戲,我可以考慮參加。但是他現在被日本人操控著,要另外成立一個偽政府,同我們處于敵對的地位,我怎么能去給他演戲,而讓天下人恥笑我呢?
沒過多久,蘇聯對外文化協會邀請梅蘭芳前去訪問演出,但是如果劇團乘車前往的話,必須路經東北。而那時恰值偽滿洲國成立,梅蘭芳依舊拒絕通過那里,最后只得專門派出游輪接他赴蘇。
看到日本人步步逼近北平,梅蘭芳心中已經升起不安,他帶著家人遠走香港,想躲避政治漩渦。他于是閉門謝客,過起隱居生活。
可是日本人依舊不愿放過他,希望通過他唱戲來粉飾太平。梅蘭芳反而留起胡子,稱年紀大了,不再演出。
1942年,梅蘭芳回到上海,依舊不肯登臺。上海戲院老板說:“只要梅老板肯出場,馬上奉送100根金條。”
其實自從不再登臺,梅蘭芳徹底失去了收入來源,過得十分困窘。身為一家之主、一團之主,好幾十張嘴等著他,宅心仁厚的梅蘭芳又不肯辭掉一個人,于是賣起古玩、字畫,甚至讓妻子回北京變賣房產。
但是他依舊不為所動,日本人逼得急了,他甚至讓醫生給自己打了3次傷寒預防針,發起了高燒,一連幾天不退,借故推掉。
這樣艱難的時光,他一挨便是8年。1945年抗戰勝利,梅蘭芳第一件事就是剃掉胡子,吊嗓子練功,兩個月的慶祝會上,他高興地演出了《刺虎》,仿佛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一樣。
他還在上海《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理想中的新中國》,提出了對戲劇文化日后發展的理想和期待,在結尾處,他寫道:“自然,要實現這種理想,我們必須有一個富強的國家,進步、開明,充滿著光明和朝氣的社會。”
為了這樣一個社會,他一直堅守著自己的底線,那是作為一個藝術家、作為中國人的底線。
迎來新中國的梅蘭芳,變得更加從容和成熟,他越來越知道自己能為京劇做些什么,為國家做些什么。
很多人稱梅蘭芳為京劇“急先鋒”,他吸收西方戲劇,嘗試時裝戲,對表演劇本、形式、服裝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良,讓京劇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成為一塊最特殊的試驗田。
在形成了自己成熟的風格后,他反而不再激進,化身為“保守派”,堅定地守護千百年來傳統文化的美感與情致。
上世紀30年代起,無論是成角兒改戲時的話語權,還是走出國門弘揚國粹的自豪感,讓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在京劇傳承中所擔當的角色,以及這個角色所帶來的責任。
劇團國營后,“角兒”變成了人民藝術家,他又增加了一種使命感,比起處處都在求新求變,他更希望能踏踏實實地將傳統文化完整傳承。
因為在他的心里,改革京劇從來不是為了讓個人站在時代先鋒的功勞簿上發光出彩。即使沾著新時代的光,也要對京劇藝術的傳統價值有最基本的尊重與愛護。
這是吃飯的本,也是文化的根。
對藝術如此,為人處世更是如此。或者說這份對藝術的恭敬虔誠正是他一輩子明白、清醒、審慎的心志所致。
“梅派”常被人戲稱“沒派”,最講究分寸本分。從那張著名的四大名旦合影就可以看出:程硯秋橫眉昂首,尚小云意氣風發,荀慧生不拘言笑,唯有梅蘭芳是中庸祥和的微笑模樣。
這也正是梅蘭芳與其他角兒的區別。
看過電影《霸王別姬》就能感受出來,梨園規矩大,等級森嚴又魚龍混雜,師傅大過天,“角兒”大過天。他從那里走出來,卻總有一股安靜溫和的模樣。除了對京劇藝術的突破引發熱議外,你甚少聽到他被卷進什么紛爭,惹出什么麻煩。
別人的派頭是排面,他的派頭卻是風度。
他永遠都是極其尊重旁人,心里想著旁人,生怕麻煩旁人。他是一流的大師,身邊的班底卻是二流的配角。但梅蘭芳念著“梨園”同行的舊情,一直養著他們,給他們送終。
即使對待晚輩,即使教導徒弟,他也輕聲細語地說話,從不打罵。如果留意到有女性,他還會起身讓座。
與梅蘭芳合作多年的人都從未見他發脾氣。無論是檢場師傅忘寫戲詞,還是道具師傅拿錯繡鞋,他都是淡淡的,最多不說一語輕輕走開。
別人的對錯是非他不說,但對自己的要求卻近乎苛刻。有位花臉演員曾回憶,有次戲開場前他提前2小時進入化妝間,發現60多歲的梅蘭芳已經妝發完畢,默默等待開場。
已經是一代大師卻依舊如此敬業,年事雖高卻絕不玩票,這讓當時年輕晚輩相當震撼。
這位演員叫孟俊泉,是孟小冬的侄子。
前半生,梅蘭芳負過孟小冬。孟小冬在報紙上刊登與梅蘭芳斷絕夫妻關系的聲明中,一句“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包含了太多的委屈,也耗盡了一生的真情。
可是日后真正近距離接觸后,關于梅蘭芳的藝德、人品、修養,孟俊泉從未開口說過一句不是。
“上善若水”是對梅蘭芳最好的形容。水雖是往低處流,卻厚德載物,包容匯聚無數江川河流。也正是因為這樣,梅蘭芳對藝術永遠存著敬畏與信仰,做人做事永遠留著體面涵養。
1961年,67歲的梅蘭芳帶著劇團,為中國科學家們作過一次演出——《穆桂英掛帥》。
這是他最后一次演出。2個月后,梅蘭芳陪朋友去醫院看病,沒想到卻把自己留在了醫院,再也沒回來。
他去世時,周總理特批了一口楠木棺予以安葬。
《人民日報》等多家報紙均在頭版發表大幅訃告。在追悼會上,治喪委員會主任陳毅評價梅蘭芳為“一代完人”。
他8歲學戲,10歲登臺,活了67年。在臺上唱著最古老的戲曲,在臺下歷經著最急遽的變遷,在心里堅守著最純粹的本心。
正如他的名字,梅之氣節,蘭之高潔,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