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青 賈丙香
(1.運城學院中文系;2.運城學院圖書館 山西運城 044000)
雖然《水滸傳》是一部以講述北宋末年一群男人征戰殺伐故事的小說,但是出于刻畫男性人物和推動情節的需要,也涉及到一些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寫。林沖的妻子——林娘子就是其中的一位。綜觀有關《水滸傳》中女性形象研究的論文可知,學者們對林娘子的評判幾乎是一致的:林娘子有著動人的容貌和高雅的氣質,有著堅強忠貞、威武不屈的美好品德。面對高衙內一次又一次的威逼利誘,她都毫不為所動,最終選擇以死抗爭。林娘子雖然美而有德,卻沒能逃脫自縊身死的悲劇結局,她是一個貞烈女子的典型代表。這種觀點對以林沖故事為題材的影視劇的創作與改編都有重大影響。然而,當我們對小說再一次細細研讀之后就會發現,林娘子的結局也許不是這樣,甚至是大相徑庭。
在晁蓋七人上了梁山火并王倫之后,林沖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突然想起了遠在在京師存亡未保的林娘子,于是向晁蓋提出了接她上山的請求,晁蓋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林沖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啰下山去了。不過兩個月,小嘍啰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林沖見說,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1](P137)
這段文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問題,但仔細推敲一下,就會發現林沖兩個心腹嘍啰的匯報疑點重重。首先我們要搞清楚的是,從梁山到林沖東京汴梁的家來回大約要用多長時間。在第十五回,小說交代:
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里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云彩,其日十分大熱。[1](P107-108)
由上文可知,楊志一行押解生辰綱的出發時間是五月中旬,到達“黃泥崗”的時間是“六月初四日”,此時距蔡京的生日六月十五日還有十一天的時間。按照常理,由于是祝壽,楊志一行人至少會提前一天到達東京汴梁。由此我們可以推斷,按楊志的趕路速度,從黃泥崗到達汴梁的時間應該是十天左右。由于十一個軍健都是重擔在肩且曉行夜宿,所以普通行人所用時間應該少于十天。也就是說,兩個嘍啰從梁山到汴梁再回到梁山所用時間應該大約是二十天左右,絕不會超過三十天,而他們卻用了“不過兩個月”,多出了一個多月。那么,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兩個在干什么?這是第一個方面的問題。
第二個方面的問題是:關于林娘子的自縊身死。我們知道,小說寫林沖與魯智深相遇相識是在三月末,此后經過一系列曲折,當林沖在山神廟里聽到陸謙三個人的對話時,已經是早冬時節(十一月左右),時間已經過去了至少六七個月,這時林娘子還活得好好的。殺了陸謙三人之后,林沖上了梁山,晁蓋等人到來,殺掉王倫,已經是第二年的六月中旬了。兩個嘍啰往返梁山和汴梁用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也就是在第二年的八月末才回來匯報情況的。兩個嘍啰說“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說明他兩個在路上沒有耽擱,這個時間大約是七月初,“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逆推可知,林娘子的死亡時間大約是這一年的一月前后。按陸謙和兩個嘍啰的說法,自林沖刺配滄州之后,高太尉就沒有停止過對林娘子的威逼。另外,據《宋刑統》,謀反屬于“十惡”之首,犯人的妻子要受到以下處罰且不得減贖:“其婦人有官者,比徒四年,依官當之法,亦除名;無官者,依留住法,加杖、配役。”[2]一旦林沖殺人之罪和上梁山的謀反之罪被官府追究,林娘子就面臨著杖刑和配役的懲罰,且不能減贖。對于一個柔弱婦人來講,無異于宣判了她死刑。那么,為什么林娘子既沒在高太尉的威逼之下自殺,也沒因官府追究罪責自殺,卻突然在林沖上梁山兩三個月之后自殺了呢?
進一步審視兩個嘍啰的匯報就會發現:無論是時間還是邏輯順序,都有問題。對兩個嘍啰所說的話我們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在他們到達汴梁的半個月之前,張教頭就已經死了,錦兒在這段時間里“招贅了丈夫在家過活”,他們在張教頭家只見到了錦兒和她的丈夫,錦兒告訴了他們關于林娘子和張教頭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訪問鄰里”以求驗證。如果已經“打聽得真實”,就應該馬上回梁山報告,二十天左右就能趕到,為什么卻拖延了一個多月呢?另一種理解是當他們到達汴梁時,張教頭還活著。那么首先,既然已經見到了張教頭,林娘子自縊身死的事,應該是張教頭親口說的,為什么說是“聞說”的呢?為什么還需要“訪問鄰里”呢?其次,如果“張教頭染患身故”的“半月之前”就是他兩個返回梁山的時間,那么就是說,張教頭一死,他們就返回了。為什么早不返回,晚不返回,偏偏在張教頭死后,錦兒招贅之后就返回了呢?最后,既然林娘子一家被高衙內害得這么慘,鄰居們對高衙內的做法竟然無一語的評論嗎?既然是打聽得真實,為什么沒有關于高衙內的任何信息呢?要很好地回答上述問題,需要我們先對林沖夫妻關系的真實情況和林娘子與高衙內之間的感情糾葛作一個梳理。
林沖作為一個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說得通俗點,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武術教練。因此,林沖必定要以訓練教授槍棒武藝為第一要務,因而就會非常熱衷此類事情。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一個方面用得多,其他方面就會相應地減少。這一點在宋江、楊雄和盧俊義身上可以得到證實。宋江因為替閻婆惜買棺葬父,所以閻婆惜以身相許。但是,由于“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而閻婆惜卻是“水也似后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1](P41)所以對宋江非常不滿,于是被宋江的同事張文遠乘虛而入,有了奸情。結果是宋江被迫殺死了閻婆惜,亡命江湖。而楊雄則是整天公務纏身,有時還要值夜班,與老婆潘巧云聚少離多,導致老婆出軌和尚裴如海。被石秀揭穿后,楊雄殺了潘巧云,投奔梁山。盧俊義亦因“平昔只顧打熬筋骨,不親女色”,導致妻子賈氏與管家李固勾搭成奸,害得盧俊義差點沒命。顯而易見,如果一對夫妻沒有時間相處,彼此缺乏思想情感的交流,長此以往,感情、婚姻往往就會出現問題,導致婚外戀、出軌,輕者反目成仇,重者家破人亡。
同樣,林沖的職業特點決定了他會把絕大多數時間和精力用在槍棒訓練上,就容易忽視林娘子的存在與感受,出現與宋江等人相類似的問題是遲早的事。我們從第六回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本來,林沖是陪著林娘子到東岳廟燒香還愿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其安全。一旦看到魯智深的精彩武功展示,就留戀忘返,忍不住喝彩,迫不及待地喝酒、結拜,竟然連自己出行的主要任務都給忘了。讓同樣柔弱的錦兒陪著娘子去燒香,完全沒考慮到一些潛在的威脅因素,這就給林娘子被高衙內調戲埋下了禍根。當林沖趕走高衙內一伙之后,魯智深也風風火火地趕來相助。面對前來相助自己且素未謀面的魯智深,林娘子既沒有行相見之禮,也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合理的解釋就是林娘子很不喜歡甚至憎恨林沖把時間精力都放在舞槍弄棒上,因此對林沖的此類朋友也是深惡痛絕:林沖的職業和交友,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二者的夫妻感情。
其實,林沖與林娘子之間本來就既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之感,也沒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爛”之類的誓言,有的只是門當戶對、缺乏感情交流、形同虛設的婚姻。林沖發配滄州臨行之前對丈人張教頭說的一番話,就是對此最好的說明:
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至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并無爭執。如此林沖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1](P60)
首先,林沖說他和林娘子結婚三年,“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表面看起來是夫妻和睦,相敬如賓,其實大有問題。結婚三年,沒有兒女,別說是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思想觀念濃厚的古代,即使是當今社會,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一個家庭的穩定。小說并沒有講林沖還有其他的弟兄,那么,有個能繼承香火的后代,對于林沖來說意義更為重大。林沖雖然嘴上說“不曾有半些兒差池”,其實兒女問題卻正可能是他耿耿于懷的最大差池。至于他和林娘子“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一方面是由于林沖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舞槍弄棒、打熬筋骨上,沒有時間和林娘子“相爭”,自然也就不會有“面紅耳赤”的狀況出現;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古代科學不發達,人們往往把不孕不育的責任歸在女人身上,所以林沖怨恨林娘子,從而疏遠他、討厭她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林娘子自己也會覺得有愧于林沖,自然就不會有勇氣和膽量和林沖爭辯是非曲直。結果就是林娘子與林沖之間的感情逐漸淡漠,同床異夢、形同陌路。
其次,林沖說的“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其實是出于對林娘子的不信任。林沖知道,自己在家的時候,高衙內就對林娘子糾纏不休,由此可以想見自己離開以后,高衙內對林娘子的糾纏一定會更加瘋狂和肆無忌憚,而生性柔懦、青春年少的林娘子和老邁年高的張教頭一定會在高衙內的凌厲攻勢下敗下陣來,妥協投降,林娘子最終會投入高衙內的懷抱,所以他說“休為林沖誤了前程”。林沖自愿放棄林娘子,并沒有不愿割舍的意思,說明林沖并不是出于對林娘子自身安全和幸福的考慮,而是林娘子在他心中并不重要,毫無夫妻深情可言,所以很容易放手。至于后來派兩個嘍啰去接林娘子上山團聚,完全可能是出于一時的生理需要。得知林娘子已經自縊身死,林沖只不過是“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后來高俅攻打梁山泊,兵敗被捉,林沖也只是“怒目而視”而已,并沒有動手為林娘子報仇的意思。同樣,在林娘子心中,林沖也并不是那么重要。林沖被高俅陷害入獄,林娘子沒有為林沖做任何事,即使是擔驚受怕也沒有。只是當林沖刺配滄州要出發時,她才“號天哭地叫將來”,和錦兒來給林沖送衣服,林娘子的“號哭”其實就有問題。作者認為“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潘金蓮哭武大郎就是“干號”[1](P187)。這種哭法看似驚天動地,聲勢很大,其實毫無真情,林娘子的“號哭”也應該屬于此類。當林沖說要把她休了時,林娘子并沒有“之死矢靡它”“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之類的誓言,反而質問林沖“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顯然,她更看重的是自身名節,而不是夫妻感情有多么深厚。這很容易讓我們有“如果不是因為名節,我早就和你離婚了”之類的推測。另外,當林沖到達滄州牢營,無論是在天王堂還是草料場,都沒有收到過林娘子片言只語的書信和換洗的衣物,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她對林沖漠不關心。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林沖由于懼怕高俅的權勢,所以始終不敢和高衙內發生正面沖突。在東岳廟內,林沖發現調戲林娘子的是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雖然怒氣滿懷,卻只是眼睜睜看著高衙內一伙人揚長而去。當魯智深趕來相助時,林沖解釋說:“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1](P54-55)林娘子被高衙內騙到陸謙家調戲,林沖趕去救她。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林沖不是破門而入,而只是虛張聲勢,站在胡梯上大叫“大嫂開門”,其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驚走高衙內。等到高衙內越窗逃走,見到林娘子,林沖才問她有沒有被玷污,把林娘子的貞潔和人身安全放在了次要位置。林沖的這種心理,被富安揣摩得非常透徹:“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1](P55)
總之,林沖認為高太尉迫害自己是因為林娘子,為了避免以后再受到高衙內的陷害,影響到自己將來的前程,他必須和林娘子解除夫妻關系。“如此林沖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一語說得非常明白。當他岳父不答應時,他就威脅說:“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當林娘子質問他“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時,他說:“恐怕日后兩下相誤,賺了你。”其實,他更怕的是林娘子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高衙內與林娘子第一次相遇于東岳廟,便被她的美貌所迷,攔住出言調戲。林娘子的容貌,書中沒有直接描寫,只是從兩個側面描述:一個是高衙內雖然對女人“見多識廣”,但對林娘子卻一見傾心,說明林娘子的美貌一定有其獨特之處。另一個是林沖被刺配滄州,臨行前林娘子聽說林沖要休了她,哭暈在地,這時有兩句話描寫:“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芍藥具有牡丹雍容華貴的品質,只是顏色上沒那么鮮艷明麗。而觀音菩薩在廣大民眾心目中是美麗的化身,氣質高雅、慈祥端莊。書中沒有交代林娘子的具體年齡,據考證,宋代女子初婚的實際年齡一般在十八至二十歲之間[3],估計林娘子嫁給林沖時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因此,當時林娘子年齡應該在二十三、四歲,和高衙內相仿佛,正是如花似玉、風華正茂的年紀,而林沖卻已是“三十四五年紀”。高衙內平時見慣了那些妖艷媚態的女子,猛地遇見氣質非凡、貌美雅致的林娘子,頓生愛意,無法釋懷,禁不住上前糾纏。
當錦兒找到林沖告知此事,林沖“急跳過墻缺,和錦兒徑奔岳廟里來,搶到五岳樓看時”,已經過去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其間,應該已經發生過許多事情,林沖的所見所聞是:
數個人,拏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干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后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1](P54)
這說明在林沖趕到之前,林娘子和高衙內之間并沒有發生激烈的肢體沖突,她也沒有企圖擺脫高衙內無禮糾纏。所以,高衙內的幾個從人并不需要對其進行圍追堵截,只是“都立在欄干邊”觀望。而高衙內說話的語氣也比較柔和,只是說“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絲毫沒有調戲和威逼的口氣。按說,林娘子被人調戲,應該是怒不可遏、氣憤異常,應該既有義正詞嚴的斥責,又有激烈的肢體反抗才符合常情。但是,林沖聽到的林娘子斥責之言卻是幾乎沒有一點震懾力量的“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同時林娘子的話語也表明高衙內并沒有對其動手動腳。
當富安向高衙內獻計引林娘子出來見面時,高衙內說:“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著迷,郁郁不樂。”這說明,他曾經玩弄過許多女子,都沒有動過真情,而對林娘子卻是真心實意的,只是不知怎么討得她的歡心。富安給他出主意說:“婦人家水性,見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1](P55)后來,林娘子被騙到陸謙家,錦兒慌忙去找林沖報信,下樓時聽到林娘子叫的“殺人”,其實頗有深意。僅就《水滸傳》而言,“殺人”一詞最基本的意思是“結束人的生命”。顯然,高衙內對林娘子喜歡還來不及,怎么舍得使林娘子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而喊出“殺人”二字呢?我們先來看下面兩個例子:
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1](P58)
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1](P108)
顯然,這兩處的“殺人”都不是結束人的生命,而是用在動詞后面表示程度深,可以解釋為“辱沒死人”“曬死人”。林娘子喊的“殺人”,正是這種用法。按照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高衙內正在實施富安的建議,說了一些“甜話兒”來“調和”林娘子。林娘子被他調動了真情,感到羞澀難當,所以喊“羞殺人”。只不過由于錦兒慌慌張張下樓,沒有聽全,誤聽成了“殺人”,以為林娘子的生命受到了威脅。當林沖趕到時,聽到林娘子依然是“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里”這樣無關痛癢的呵斥。而高衙內說“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對此,金圣嘆評論說:“錦兒來,林沖去,已非一刻,故衙內口中下此言,見相求已非一語也,妙絕妙絕。”[4]兩個人已經糾纏了很久,而高衙內仍然沒有對林娘子進行實質性的人身侵犯,這足以表明高衙內對林娘子的深愛與尊重,不然應該早就得手了。而高衙內的表現,也使林娘子開始對她產生了好感,并且開始擔心他的安危。當林沖拿了刀想要找陸謙報仇時,林娘子就說“我又不曾被他騙了”,勸林沖“不要胡做”,表面上是在為陸謙開脫,其實是出于對高衙內的回護。
關于如何討女人的歡心,王婆曾經對西門慶說過一番見解獨到的話:“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1](P175)與西門慶相比,高衙內具有更多的優勢,尤其是“鄧、小、閑”三件。“似鄧通有錢”:高太尉不僅有錢,而且有勢。僅梁中書為其祝壽,每年就要獻上十萬貫的“生辰綱”,何況還有其他人的平時進奉;“棉里針忍耐”:高衙內在陸謙家對林娘子的苦苦哀求,已經做得很到位,顯示了足夠的耐心;“閑工夫”:高衙內有的是時間。他雖然是高太尉的義子,卻沒有當官的欲望,只是整日和一班閑漢胡混。所以,高衙內讓林娘子回心轉意是遲早的事。
然而,林娘子畢竟不是潘金蓮、潘巧云那樣被情欲掩蓋了理智的女子,她有著強烈的名節觀念,是一個典型的有著濃厚的封建道德禮教思想的良家婦女,“從一而終”的觀念在她心里根深蒂固。雖然林沖已經寫了休書給她,但是,只要林沖活著,她就不會改嫁。也就是說,要她改嫁的關鍵條件就是林沖死掉:
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干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1](P75)
這說明,在林沖刺配滄州以后,高衙內確實一直沒有停止過對林娘子的糾纏,而林娘子和張教頭“不肯應承”的推辭就是只要林沖還活著,就不會答應。所以,陸謙、富安要在草料場燒死林沖,讓“張教頭沒的推故”。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正是林娘子提出的這個條件,直接導致了陸謙、富安從汴梁趕到滄州實施火燒草料場的行動。雖然林沖沒被燒死,但他殺了陸謙等三人,已經是犯了死罪。加之后來上了梁山,更是十惡不赦之罪。但是林娘子一家卻沒有受到任何牽連,一直平安無事。這只能說明,林娘子已經答應和高衙內在一起,高太尉對其進行了有效的庇護。
到這里,本文開頭提出的所有問題就都有了答案:兩個嘍啰說了謊。真實的情況是林娘子并沒有自縊身死,而是改嫁給了高衙內,并且已經搬走。錦兒和眾鄰居也已經被收買,這個時間就是林沖上了梁山后的兩三個月。兩個嘍啰一到汴梁,就被高太尉收買了,又留他們在城里吃喝玩樂了一個多月,臨行前又交代好見了林沖要說的話。既然林娘子和張教頭已死,只剩一個錦兒,且已有歸宿,林沖也就沒有什么掛念了。
既然林娘子是改嫁高衙內這樣一個結局,為什么作者卻要借兩個嘍啰之口傳達給我們她自縊身死這一虛假信息呢?這和作者的敘事策略有關:
第一,林娘子這個人物的設置其實是出于故事情節的需要。小說要引出林沖與高太尉之間的矛盾,就要有一個事由,那就是林娘子。高太尉是一個位高權重的大臣,而林沖卻只不過是眾多禁軍教頭中的普通一員,二者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中,都不會有什么交集。由于林娘子的迷人的美貌和高雅氣質,招致了高衙內的糾纏,這就把林沖和高太尉聯系了起來,為后文一系列故事情節的展開打下了基礎。第二,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女人禍水”的思想。中國傳統婦女觀認為女人在家庭中主要承擔著“相夫教子”的任務,而小說中的好幾個英雄人物都是因為女人給他們惹了禍才上了梁山。如武松是為兄報仇殺了潘金蓮,宋江、楊雄、盧俊義是因為奸情殺了閻婆惜、潘巧云和賈氏,而林沖遭到高俅的陷害則是因為林娘子的美貌。第三,為了更好地塑造林沖這個人物形象。本來作者設置林娘子與林沖的故事的初衷是要展示夫妻二人深厚的感情,展現林沖英勇豪邁的英雄氣概。但在具體的敘事中卻逐漸偏離了這個中心。隨著故事情節的的發展,作者的敘述讓我們看到的卻是夫妻二人關系冷漠,形同路人,恩愛全無。而林沖只愛舞槍弄棒,喝酒交友的行事風格卻被凸現出來,典型的一介武夫,可謂事與愿違。
從主觀上講,作者是想把林娘子當做正面的貞潔女性形象來描寫的,需要大加贊美頌揚,但在具體敘述中,林娘子卻成了一個“惹禍精”、面臨著要選擇改嫁的“失節”婦女。由于受到宋代理學“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思想的影響,在作者的意識觀念里,這樣的林娘子是不應該有好下場的,這就造成了作者道德評價選擇上的矛盾。所以,作者最終采取的是模棱兩可的“模糊敘事法”,對林娘子既不贊美歌頌,也不揭露抨擊,而是在敘述中含糊其辭,給出了林娘子“自縊身死”的結局,把真相隱藏其中,只隱隱約約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讀者自己去仔細品味辨析。嘉靖年間的李開先看到了小說作者在林娘子身上所持有的矛盾態度,于是在他的傳奇《寶劍記》中不僅改變了原來的故事情節,還把林娘子塑造成了一個才貌雙全、堅貞不屈、敢于斗爭的女子,經過千辛萬苦,終于和林沖團聚,還被朝廷封為“洛陽郡夫人”,改變了她自縊身死的悲劇結局。林娘子的形象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容貌品質,各擅其美;夫妻團聚,皆大歡喜。[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