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鯨魚老去的時候,它的身體會緩緩墜入深海,直到黑暗盡頭。但在這一過程中,更多的海洋生物會攀附著骨骼和腐肉重新長開,汲取鯨魚身上殘留的養分,形成一套完整的自然系統,這便是鯨落。
鯨落的形成,要花上漫長的時間。從它失去呼吸而下沉開始,便有以腐肉為食的魚類和微生物循浪而來,它們清洗著它的骨骼,露出光潔而堅硬的骨架。那里也是充滿營養的,植物的種子和細小的動物闖到縫隙里安家,綠色的海藻柔韌地一日日伸展,將白骨包裹成濕潤的草原。珊瑚蟲和貝類也過來了,堅硬的貝殼彼此貼著,黏連成新的礁,軟體生物在貝殼的縫隙間亮出觸足,海底無光,但鯨骨構成的地基已足夠哺育它們生長。珊瑚綻放后,更多的小型魚類和水母也會湊過來,在已經變成海底花園的幽暗鯨落里洄游,珍珠孕育,萬物勃勃,自然系統終于形成,它們可以盡情地享用鯨魚的饋贈,直到百年以后。
鯨魚是種龐大、溫柔而浪漫的生物,死去尚有詩意永存,生時亦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他人的世界,載著飛鳥成為海天之間的旅伴。實際上,古人對大海的許多遐想,都可能是由觀鯨而生。北冥中可化大鵬的鯤,炎夏時吞吐重樓的蜃,乃至身歸南?;魅f物的盤古,都能尋到鯨的影子。我們猜測著某種巨大動物送給我們的溫和世界,又因為這類猜測對世界上的許多自然環境有了人情冷暖的念想,在這種虛實相間的互動里,達到了統一完整的和諧。如今,在我們知道了傳說虛妄的當下,忽然看到“鯨落”這種美好到宛若傳說的奉獻式死亡時,便禁不住也跟著柔軟起來。
這種死亡,在人類社會中,其實也是存在的。
我的學醫的同學,他們在解剖課上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遺體致謝。在習慣于講求完整體面的國度里,選擇遺體捐獻的壓力幾乎是多重的:肉體的分離可能會使靈魂同樣破碎,在未知有無的“轉世”中造成苦難;與傳統的背道而馳會引來觀者的竊竊私語,死者的親人也可能被無法理解的親屬們套上“無情不孝”的帽子;生者談論死亡的不吉,即使有此心也不好在健康之時公然表達。太多的可能會使捐獻在未開始時便結束,因此,最后可以完成善意的每一名死者,都有比死亡更為堅韌剛強的善良之心。
我聽到一則故事。一對醫學伉儷將自己的遺體雙雙捐獻,在死別十年后作為骨骼標本重逢在二人奉獻一生的醫學院中。其中一位曾在遺囑中將自己的身體平靜拆分:“眼角膜、進口晶體、皮、肝、腎等供給需要的病人,最后再送解剖。”比鯨嬌小許多倍的身軀在這番拆分之下被無限擴大,曾經隨生命斷去的緣分也在骨骼并肩的一剎那重新續上。他們逝去,但更多的人事就此變化重生。
生命因為短暫而珍貴,又因為一些人的珍惜變得綿長。人也好,鯨也罷,當奉獻開始的那一刻,便將自己編入了自然的海洋。滄海桑田,變動不居,人們依靠生死之間參與一程,時間綿長而去,總有生命在歷史的洪流之中,閃著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