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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是宋代詞中大家,在錢鍾書筆下,他的詩卻有些問題。原來,他有時把古典成語“割裂簡省得牽強不通”。譬如,把楚懷王夢見巫山神女的故事減縮成“楚夢”二字云云,這種修辭是摹仿唐代類書,尤其晚唐李商隱的“流弊”。錢鍾書用了個譬喻來形容:
文藝里的摹仿總把所摹仿的作家的短處缺點也學來,就像傳說里的那個女人裁褲子:她把舊褲子拿來做榜樣,看見舊褲子扯破了一塊,忙也照式照樣在新褲子上剪個窟窿。
王安石是位大政治家,文學成就也極受人尊重。但王安石的一些詩,卻“往往是搬弄詞匯和典故的游戲、測驗學問的考題……”這之外,王安石還試著用些通俗的話“作為點綴”。介紹到這里,錢鍾書腦子里冒出了《紅樓夢》,他即刻評論王安石的點綴行為:
恰像大觀園里要來一個泥墻土井、有“田舍家風”的稻香村……
因為王安石的引經據典,為宋詩的形式主義“培養了根芽”,錢鍾書便在后面批評了這種傾向:
仿佛屋子里安放些曲屏小幾,陳設些古玩書畫。
不過,對一切點綴品的愛好都很容易弄到反客為主,好好一個家陳列得像古董鋪子兼寄售商店,好好一首詩變成“垛疊死人”或“牽絆死尸”。
黃庭堅的詩自言學習杜甫“無一字無來歷”,結果錢鍾書評述是“‘讀書多’的人或者看得出他句句都是把‘古人陳言’點鐵成金,明白他講些什么;‘讀書少’的人只覺得碰頭絆腳無非古典成語,仿佛眼睛里擱了金沙鐵屑,張都張不開,別想看東西了”。
黃庭堅自己曾把一些道聽途說的批評譬喻成“隔簾聽琵琶”,錢鍾書卻說“這句話正可以形容他自己的詩。讀者知道他詩里確有意思,可是給他的語言像簾子般的障隔住了,弄得咫尺千里,聞聲不見面”。
通過這幾個譬喻,對宋人用典過度的毛病,人們可以有一個基本認識。錢鍾書就說陳師道“模仿杜甫句法的痕跡比黃庭堅來得顯著。”他索性打個譬喻:
假如讀《山谷集》(黃庭堅號山谷道人)好像聽異鄉人講他們的方言,聽他們講得滔滔滾滾,只是不大懂,那末讀《后山集》(陳師道號后山居士)就仿佛聽口吃的人或病得一絲兩氣的人說話,瞧著他滿肚子的話說不暢快,替他干著急。
嚴羽是位評論家,他的《滄浪詩話》影響深遠,被推為宋代最好的詩話。當時文人都作詩,談理論的嚴羽也不例外。他作詩符合他的理論嗎?錢鍾書評論時形象描摹、譬喻一起上來:
他論詩著重“透徹玲瓏”“灑脫”,而他的作品很粘皮帶骨,常常有模仿的痕跡;尤其是那些師法李白的七古,力竭聲嘶,使讀者想到一個嗓子不好的人學唱歌,也許調門兒沒弄錯,可是聲音又啞又毛,或者想起寓言里那個青蛙,鼓足了氣,跟牛比賽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