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一時的特朗普主義及其白人福音派支柱

黃湘

《不圣潔：白人福音派為何拜倒在特朗普的圣壇前》

作者：[美] 薩拉·波斯納（Sarah Posner）

出版社：Random House

出版時間：2020年5月

定價：28.00美元

本書揭示了美國白人福音派運動作為

打著宗教旗號的政治運動的實質(zhì)，

指出他們對特朗普的高支持率乃是歷史的必然。

薩拉·波斯納是美國記者和作家

在2020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以白宮易主而告終，然而抗疫失利導致美國確診病例突破1500萬，死亡人數(shù)突破30萬的情況下，特朗普在2020年總統(tǒng)大選中依然得到了47%的選民票。2016年總統(tǒng)大選中有6300萬人把票投給特朗普，2020年這一數(shù)字上升到了7400萬，可見其強大的催票能力。雖然特朗普本人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沉渣，但是以種族主義、民粹主義、排外主義和反智主義為特征的“特朗普主義”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陰魂不散。

白人福音派基督徒是特朗普的鐵桿票倉，在2016年和2020年大選中，特朗普在這個群體中的支持率分別為81%和78%，超過了大力支持福音派文化議程的里根和具有福音派身份的小布什。在很多人看來，這似乎是一個悖論。畢竟，福音派的公開教誨是宗教虔信與道德完善，而特朗普與此格格不入，他對《圣經(jīng)》知之甚少，曾經(jīng)被多次指控有不當性行為，公開吹噓“只要抓住她們的下體”就可以對女性為所欲為，不加掩飾地鼓吹金錢至上，侮辱每一個他認為是敵人的人，煽動對“非我族類”的仇恨。這些都和傳統(tǒng)的基督教價值背道而馳。然而，所有這些都并未阻止白人福音派以空前的熱情追隨特朗普。波斯納（Sarah Posner）在《不圣潔：白人福音派為何拜倒在特朗普的圣壇前》（Unholy： Why White Evangelicals Worship at the Altar of Donald Trump）一書中深入解析了個中原因，她指出，白人福音派對特朗普的高支持率并非悖論，而是歷史的必然。

美國福音派運動誕生于19世紀末，是一個由保守派白人精心打造的新版基督教。創(chuàng)始人桑代（Billy Sunday）定義了該運動的目標：將美國變?yōu)橐粋€基督教國家，具體而言就是減少移民，維持種族隔離，反對進化論，回擊方興未艾的婦女解放運動，建立一個崇尚白人父權(quán)主義的國家，為“鍍金時代”的資本主義辯護。1930年代，羅斯福政府在美國推行“新政”，包括擴大政府權(quán)力，建立福利制度，并將公民自由賦予少數(shù)族群。桑代宣稱，“新政”將會摧毀美國傳統(tǒng)的個人主義，將美國引入末世，啟示錄即將到來，耶穌將在審判中回來，而美國人將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桑代過于露骨的政治訴求無法適應(yīng)時代變遷，1950年代，葛培理（Billy Graham）改造了福音派運動，向主流社會靠攏，并且充分運用大眾傳媒，給福音派教義穿上了流行文化的外衣，但是未改變該運動的初衷。

1954年，最高法院在“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中判決“隔離但平等”的法律違憲，是刺激福音派積極介入美國政治的起點。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美國南方各州雖然廢除了奴隸制，但是長期在“隔離但平等”的名義下實施種族隔離和歧視政策。有色人種不能和白人使用共同的公共交通工具，進入同樣的公立學校（私立學校當然更不可能）、圖書館、體育場、電影院等等。有色人種雖然名義上擁有和白人“平等”的公共設(shè)施，實際上質(zhì)量非常低劣。最高法院的判決推動了美國社會廢止種族隔離政策，是民權(quán)運動的一大成就，同時也令白人至上主義的信徒如坐針氈。他們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取消種族隔離的公立學校，為此成立了很多維持種族隔離的私立學校。

1962年，最高法院在“恩格爾訴維塔萊案”（Engel v. Vitale）中判決，在公立學校強制祈禱和讀《圣經(jīng)》違憲，理由是涉及確立官方宗教，違背了政教分離原則。這導致了許多基督教私立學校的興起，它們和維持種族隔離的私立學校很大程度上是重疊的。1971年，最高法院在“科伊特訴格林案”（Coit v. Green）中判決實行種族隔離的私立學校沒有資格獲得免稅，扼住了其財務(wù)咽喉，引起了強烈反彈。白人福音派宣稱傲慢的世俗政府一心想要剝奪基督徒的權(quán)利。作為回應(yīng)，他們研究制定專門保護“宗教自由”的法律。所謂“宗教自由”的核心理念是“保留拒絕向他人提供服務(wù)的權(quán)利”。在種族隔離時代，這原本是堂而皇之的特權(quán)，學校可以拒絕黑人入學，公交車可以拒絕黑人乘坐，等等。而在后種族隔離時代，要拒絕向個人或團體想要排除或是忽視或是懲罰的任何人提供服務(wù)，就需要借用宗教自由的名義，聲稱這類服務(wù)違背了個人或團體的宗教信仰。

解讀/延伸閱讀

《耶穌與約翰·韋恩：白人福音派如何腐蝕信仰分裂國家》

作者：[美] 克里斯汀·科布斯·杜梅茲（Kristin Kobes Du Mez）

出版社：Liveright

本書講述了美國白人福音派對男權(quán)和父權(quán)的推崇，以及他們和特朗普的政治結(jié)盟。

《權(quán)力崇拜者：宗教民族主義危險崛起之內(nèi)幕》

作者：[美] 凱瑟琳·斯圖爾特（Katherine Stewart）

出版社：Bloomsbury Publishing

本書揭示了美國基督教右派如何對美國民主制度和準則發(fā)動政治戰(zhàn)爭，試圖建立政教合一的“基督教美國”。

1973年，最高法院在“羅伊訴韋德案”（Roe v. Wade）中判決墮胎合法化，在另一個維度上激發(fā)了白人福音派介入政治。他們認為最高法院的此項判決侵犯了胎兒的“生命權(quán)”，從此在選舉中積極支持反墮胎的候選人。事實上，胎兒的“生命權(quán)”只是一個借口，白人福音派的真正目標是通過否定女性對于生育的選擇權(quán)，來維系傳統(tǒng)的性別角色，維護男性霸權(quán)。

作為一個由政治訴求主導的宗教運動，白人福音派運動缺乏真正的神學理論。美國政治評論家格爾森（Michael Gerson）2018年4月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撰文指出：“天主教徒必須思考多種因果關(guān)系……如果你想要反對墮胎，你就必須反對對移民的非人化待遇。如果你批評安樂死讓生命貶值，那么你必須批評種族主義踐踏人性價值。如果你想支持傳統(tǒng)家庭結(jié)構(gòu)，那么你必須支持擴大醫(yī)療保健。反之亦然。整個教義要求一個廣博的、邏輯自洽的正義觀;當這種正義觀得到忠實應(yīng)用之時，它就跨越了美國政治派別的類型和宣傳口號。當然，美國天主教徒經(jīng)常置天主教社會思想于不顧。但至少這個思想體系是存在的。福音派教徒缺乏一個類似的傳統(tǒng)，連一個可以被忽視的思想體系也沒有。”——在神學上荒腔走板的白人福音派運動其實是打著宗教旗號的政治運動。

雖然存在少數(shù)反例，但是白人福音派總體上秉持基督教民族主義的政治立場。基督教民族主義主張基督教是美國的立國之本，美國的成功反映了上帝對世界的最終計劃，聯(lián)邦政府應(yīng)該宣布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倡導基督教價值觀。基督教民族主義渴望回到“虔誠”的過去，當時只有白人是真正的美國人，婦女恪守家庭主婦的角色，不存在同性戀者，不受約束的自由市場大行其道，不存在勞動法以及對稅收、環(huán)境和金融的監(jiān)管。這些都是上帝對美國這個特殊國家的計劃，而這個計劃正面臨著被世俗主義、多元文化和女權(quán)主義摧毀的危 險。

1980年里根入主白宮，其保守主義和新自由主義政治綱領(lǐng)契合了白人福音派對于“基督教美國”的愿景，令后者額手稱慶。然而，世易時移，隨著多元文化在美國日漸盛行，在1970和1980年代曾經(jīng)自詡為“道德的大多數(shù)”的白人福音派日漸成為美國社會的少數(shù)派。2008年奧巴馬成為美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是對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沉重打擊。2015年，最高法院判決同性婚姻在全美國范圍內(nèi)合法化，更是令白人福音派感到命懸一線，因為他們認為“性少數(shù)群體”（LGBTQ）不應(yīng)享有充分而平等的權(quán)利。他們迫切需要通過“宗教自由”來保護自己擁有歧視“性少數(shù)群體”的權(quán)利。緊接著，在2016年總統(tǒng)大選的臨界點上，他們遇到了異軍突起的另類候選人特朗普。

特朗普與福音派公開教誨的宗教虔信和道德完善格格不入，但是白人福音派的說法是，在《圣經(jīng)》中，上帝曾經(jīng)選擇了波斯國王居魯士來幫助流亡的猶太人回歸和重建耶路撒冷;特朗普或許不是基督徒，但他正在被上帝選擇用來重建基督教美國。

在2016年總統(tǒng)大選中，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支持特朗普的主要是兩個群體：白人福音派和“另類右派”（alt-right）。“另類右派”是美國社會中位于建制右派保守主義之外的極右派，其特征是公然鼓吹白人種族主義和白人民族主義，聲稱多元文化和政治正確構(gòu)成了對“白人美國”的致命威脅。很多“另類右派”人士對宗教不感興趣，絕大多數(shù)白人福音派信徒也不會像“另類右派”人士一樣揮舞三K黨旗幟，參加納粹集會。一些觀察家據(jù)此認為這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群體，波斯納則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兩者之間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白人福音派和“另類右派”都崇尚白人至上，反對多元文化和民權(quán)運動，都對白人在美國人口結(jié)構(gòu)中成為少數(shù)派的前景感到恐懼，都把移民和少數(shù)族裔當成替罪羊，都渴望盡可能控制權(quán)力杠桿。這兩個群體都在特朗普身上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英雄。只不過，“另類右派”無所顧忌地擁抱法西斯主義，白人福音派則使用了貌似無害的“宗教自由”話術(shù)。2016年特朗普競選活動的主要策士班農(nóng)（Stephen Bannon）希望實現(xiàn)這兩個群體的融合，為特朗普締造牢固的政治基礎(chǔ)。

特朗普上臺以后，白人福音派得到了豐厚的政治回報。特朗普任命了一大批政治官員取代職業(yè)官僚來執(zhí)行有利于白人福音派的政策。美國衛(wèi)生與公共服務(wù)部建立了“良心和宗教自由”部門，允許醫(yī)療從業(yè)者，例如護士，選擇不參與基于宗教立場反對的項目，如墮胎或絕育手術(shù)。該部門邀請醫(yī)療從業(yè)者對醫(yī)院和州提出投訴，并且懲罰他們認為侵犯了這些人“良心和宗教自由”的醫(yī)院甚至州政府。2020年1月，特朗普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在每年一度的號稱“為生命游行”的反墮胎集會現(xiàn)場發(fā)表講話的美國總統(tǒng)。

更為深遠的影響發(fā)生在司法維度。特朗普先后提名并由參議院確認了三位保守派大法官，令最高法院中的保守派和自由派的比例從4比4（存在1張搖擺票）變?yōu)?比3;他還提名并由參議院確認了200多位聯(lián)邦法官。2020年6月，在“埃斯皮諾薩訴蒙大拿州稅務(wù)局案”（Espinoza v. Montana Department of Revenue）的判決中，最高法院宣布不得將宗教學校排除在州獎學金稅收抵免項目之外，打開了州納稅人資助私立宗教學校的大門。

也是在2020年6月，最高法院在“博斯托克訴喬治亞州克萊頓郡案”（Bostock v. Clayton County， Georgia）中判決“1964年民權(quán)法案”不只保護性別平等，也保護“性少數(shù)群體”的平等權(quán)利。這無疑是順應(yīng)時代潮流之舉，但是它又為針對這類群體的就業(yè)歧視保留了一個后門，宣稱可以出于保護雇主的“宗教自由”而擱置“性少數(shù)群體”的就業(yè)權(quán)利。

在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期間，白人福音派的表現(xiàn)可謂歇斯底里。他們發(fā)起了很多針對州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訴訟，反對居家令和對大型聚會的限制，理由是它們侵犯了教會成員聚會的宗教自由。最高法院也推波助瀾，在2020年11月以5比4判決禁止紐約州以對抗新冠疫情為由限制宗教活動，這一判決的出臺是因為特朗普政府把保守派法官巴雷特（Amy Barrett）送進了最高法院，取代去世的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Ginsburg），此前最高法院曾支持加州和內(nèi)華達州限制宗教活動的同類措施。

白人福音派對疫情的忽視，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特朗普在4年執(zhí)政期間一直告訴他們，不要聽信制造“假新聞”的主流媒體，不要聽信密謀政變的“深層國家”（實為理性化的建制力量）。他們深信主流媒體和“深層國家”夸大疫情，只是為了抹黑特朗普的政績。

歷史學家薩頓（Matthew Sutton）在2014年出版的《美國啟示錄：現(xiàn)代福音派運動史》（American Apocalypse： A History of Modern Evangelicalism）一書中指出，福音派將《圣經(jīng)·啟示錄》理解為對于即將發(fā)生的末世論危機的預言，這種解經(jīng)傳統(tǒng)和美國的右派保守主義存在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兩者都拒絕協(xié)商和溝通，都總是在尋找敵人，與美國民主政治強調(diào)妥協(xié)、共識的實用主義傳統(tǒng)大相徑庭。白人福音派鍛造了一種絕對主義、沉溺于敵我思維、相信陰謀論的激進政治，這決定了他們以一種荒謬而愚蠢的姿態(tài)應(yīng)對新冠疫情，最終自食其果。

雖然美國人口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宗教式微的大趨勢無法阻擋，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負隅頑抗的白人福音派仍然擁有在美國社會制造“王者”的巨大潛力。一個特朗普倒下了，下一個特朗普還可能再度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