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榮
1927年10月3日,四十七歲的魯迅攜許廣平抵達上海虹口,在這里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九年。
九年間,魯迅遷居三次——從景云里23號經由拉摩斯公寓到大陸新村9號。這一遷徙的過程,由“暫寓”“亦非久計”“尚未定遷至何處”“抑歸北平”“另覓居屋”“居大不易”“又無別處可去”等詞語構筑而成,全程伴隨著猶豫與彷徨,有著某種流寓的特點,成為魯迅晚年精神氣質的一部分。
2018年的一天,我專程前往虹口區四川北路一帶尋找魯迅的蹤跡。
熱鬧非凡的魯迅公園中,油菜花開得正旺,一支老年人組成的銅管樂隊正在排練,高齡樂手們沉浸在親手制造出的巨大樂聲中。兩株高大廣玉蘭保護著的魯迅墓地樸素莊嚴,毛澤東親書“魯迅先生之墓”鐫刻在墓室后方的磚墻上,使其具有某種國家尊奉的意義。三五群當地居民將手中的布袋和水瓶掛在樹枝上,正在打太極拳,似乎并不忌諱與一位偉大文學家的墓地相伴。若是比賽日,旁邊的足球場一定沸反盈天,誰能想到一箭之外,球迷座位的身后,安息著大先生呢?
魯迅紀念館的陳列較前幾年也有很大變化,增加了電子展示屏,所播1936年魯迅葬儀的錄像殊為珍貴,魯迅身后哀榮于此可見。三面使人咋舌的巨大書墻借用了西方美術館后現代展覽的裝置美學,煞是好看,且添置了近年來新的魯迅研究成果。魯迅著作初版本則分散到各個陳列單元,它們是現代文學史上的標志性“紙上建筑”。魯迅同時代作家的著作初版本,如高長虹《心的探險》、蕭紅《生死場》、許欽文《故鄉》、葉紫《豐收》等,這次也得睹真容。這些珍貴的版本整體營造出民國時期狂飆突進的時代風氣,令人大飽眼福。館內竟也允許拍照,雖然隔著反光的玻璃,也毫不影響民國版本骨骼清奇的時代風神。
魯迅晚年選擇在上海虹口這一帝國主義勢力越界筑路的租界安身,看似無心,實則有意——此處進可攻,退可守,有許多周旋空間,可以從容應對“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他將“租界”二字各取一半,寫作“且介”,用以命名自己的雜文集。魯迅這一時期的雜文,“有著時代的眉目”,但他同時也說:“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
魯迅是現代文學這條大河的重要源頭之一。我已不再滿足魯迅紀念館的書墻帶來的沖擊,要探訪虹口區魯迅留下的足跡——那在深夜的街頭擺著的“地攤”,究竟是何等模樣?魯迅的頻繁遷徙,是否也映襯著他對上海的態度?
初到上海,魯迅寓于共和旅館,五天后,便和許廣平遷居景云里23號。
上海的典型地名是“里”,即由多條弄堂組成的集中連片的住宅單元。北京有胡同,上海有弄堂,各自代表著所在城市的一部分氣質和顏值。弄堂像上海灘的毛細血管,細小卻充滿生機。魯迅晚年活動的四川北路這一帶,有景云里、永安里、求安里、恒豐里、四達里、東照里等等,甚至有些里弄還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如千愛里等。
景云里在多倫路上。多倫路是一條或多或少保留著民國風情的上海老街,舊書店、咖啡館、雜貨鋪散落其中,不時可見民國文化名流的官邸或舊居。舊書店把老版本的魯迅著作立于玻璃櫥窗的顯眼處。老雜貨店中有很多民國物事,像一個巨大的上海灘道具場,其中的黃銅信箱口背面有彈簧裝置,可自動復位,古意盎然,但索價奇高。我沿途不停打問景云里的位置。手機上的高德地圖顯示就在附近,但總是不得其門。在上海街頭,這個現代文學史上如雷貫耳的地名并不為更多的人所膜拜和熟知,很多人都茫然地搖搖頭。最后在多倫路遇到一位熱心的大媽,專門帶我到弄堂口。
沿多倫路向南,道路分岔的西邊,橫濱路35弄,可以清楚地看到磚雕上的“景云里”三字,灰框紅字,十分醒目。一位女子正將晾曬的衣服從高處取走。弄堂口拆了一半的卷閘門上,涂鴉著一個巨大的魯迅半身像。
景云里建造于1925年。1927年10月至1930年5月,魯迅和許廣平在此生活。時光回流到上世紀20年代末,進出景云里的,一定會有這樣一位先生:“穿藍長衫的,身材小而走著一種非常有特色的腳步,鼻子下蓄著濃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嚴威的,哪怕個子小卻有一種浩大之氣的人。”(內山完造)
弄內第二排最后一幢,即是景云里23號。我先找到的是后門,門扇上釘著一個簡陋的木質信箱,墨書收信人居然也姓“周”。后門旁是一扇小小的鐵門,門外便是大興坊。周圍的住戶也許見多了我這樣的朝圣者,并不感到奇怪,指點我繞到前門去。前門的墻壁上懸掛著“魯迅寓所”的標志,門扇上噴著兩行白字:“創建安全小區,防火防盜防毒。”還釘著一個鐵質信箱,上置幾小盆綠色植物。房門緊鎖,貌似很久沒有打開過,但鄰居說至今還有人租住。對門一家住戶伺弄的花草占滿了屋前的空地,衣物掛滿屋門兩側——上海人是很貪戀陽光的。
景云里23號是“密斯許”和“小白象”的愛巢,民國著名“師生戀”的大團圓結局就發生在這所房子中。魯迅搬到景云里的第一天就過得十分舒心:購書、外出吃飯、看電影,完全是一種令人向往的小資生活。1928年,川島見到的魯迅是這樣的:“不但是精神愉快、旺盛,而且使我對他有一種新鮮的感覺:臉上氣色很好,不像以前那么沉郁而帶著蒼白色了;人也似乎胖了一些;身上的衣著也比以前整潔得多。”川島把這種變化歸功于許廣平的照顧。
魯迅在上海的九年,雖然只占其生命的不足六分之一,卻因為許廣平的原因,而成為魯迅一生名符其實的下半場。許廣平使魯迅有了家,雖然只是租住,但在許廣平眼里,“景云深處是吾家”,其間包含幾多深情幾多思念啊。
景云里一帶在上海灘并不屬于國際化程度很高的光鮮的地方,三五個工人正在巷口組裝摩拜單車。這里到處拆遷,一派蕪雜,其實當年也不清靜。由于隔鄰就是大興坊,北面直通寶山路,竟夜行人,有唱京戲的,有吵架的,聲喧嘈鬧,加之周圍住戶平時搓麻將時將牌重重敲在紅木桌上的聲音像驚堂木一樣,輔之以高聲狂笑,魯迅頗以為苦,輒擲筆長嘆。
景云里甚至還上演過警匪片,“砰砰”的槍聲接連不斷,他們只好蟄居斗室,聽候究竟。事后了解,原來是警察和綁匪對射,綁匪打死了一個警察,警察打死了兩個綁匪。流彈還打穿23號的一扇玻璃窗,留下圓圓的一個小洞。
我非常好事地試圖在窗玻璃上找到那個彈孔,當然早已無存了。
魯迅在景云里租住期間,與柔石、馮雪峰過從甚密,也結交了美國進步作家、記者史沫特萊。這一時期,同仁對景云里中的魯迅也有過零星描述。如1927年11月的一天,陶元慶和錢君匋共訪魯迅,“當我們到了橫濱路景云里,剛一進門,魯迅先生就從樓上下來迎接,我們跟他上樓”,談到封面設計民族化的問題時,魯迅將其所藏畫像石拓片取出來與來客欣賞探討,提醒他們是否可以從這些東西中吸取養料。由于拓片幅面過寬,魯迅把拓片一直從樓上鋪到樓下,逐幅作了一些必要的說明,一直看到將近午飯時分。
這只是景云里一次沙龍形式的交談互動,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微講堂”。類似的活動,幾乎每天都在景云里發生。
生活在景云里的魯迅出版了《小約翰》《唐宋傳奇集》等多部著作,海嬰也出生于此。但是,苦于終日伏案寫字,晚上的打牌聲又往往打擾得無法入睡,魯迅就想變換變換。最初也只是在弄堂里搬,先后住過18號和17號,后來就搬出了景云里。
1930年5月12日,經內山完造介紹,魯迅從景云里搬到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A3樓4號,這是魯迅在上海的第二處居所。魯迅作品中,文末標注的“魯迅于上海閘北寓樓記”字樣,指的就是此處。那時租房要付“頂費”,即后任房客抵付前任房客的裝修費用,相當于轉手費。拉摩斯公寓的頂費是五百大洋,魯迅分期付款,先付以二百大洋。
拉摩斯公寓1928年由英國人拉摩斯建造,現在叫北川公寓,在四川北路與多倫路的夾角處,樓前有一個報刊亭,易于尋找。我購買了一份當年誕生于上海“孤島”的《文匯報》,借機向亭子內的老大爺確認拉摩斯公寓的位置。他臉上現出不屑的神色——這樓上以前住的是名人,現在什么人都有!
無論如何,這也是名人鳳棲之所。圓拱形單元門前釘著“虹口區文物保護單位”的標志牌,樓房結構保持了原貌,陽臺上物件清楚可見,可惜沒有對游人開放,我只好仰望魯迅住過的三樓四室表示崇敬了。
拉摩斯公寓是一幢國際化的公寓,當年房客大多是外國人。右側對面是內山書店,左側斜對面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離此不遠是虹口公園(今魯迅公園)。雖然是國際化公寓,但條件也很一般,特別是一下雨,門前就積水,魯迅日記中常有“門前積水尺余”“門前積水盈尺”“寓屋漏水,電燈亦滅”的記錄。同時,拉摩斯公寓的房子窗戶是朝北的,見不到陽光,在致增田涉的信中,魯迅說:“現在我的住所空氣雖不太壞,但陽光照不進屋,很不好。俟來年稍暖和時,擬即搬家。”
生活在拉摩斯公寓的魯迅,處于盛傳被捕的謠言中,為此,魯迅幾乎每天都在澄清更正。所謂三告投杼、賢母生疑,對此,魯迅是很郁悶的。柔石等“左聯五烈士”被槍殺后,“舊朋友是變化多端,幾乎不剩一個了”,魯迅不得不迅速收縮自己的生活狀態,謝絕人事,結舌無言。
到了1932年,魯迅親身經歷了“一·二八”事變——日軍有預謀地向上海閘北的國民黨第十九路軍發起了攻擊。“此次事變,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線中,血刃塞途,飛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慨。”(致許壽裳)
在內山完造的邀請下,魯迅和周建人兩家到內山書店避難。魯迅日記:“下午全寓中人俱遷避內山書店,只攜衣被數事。”內山書店正對面一路之隔就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此時的內山書店已成了日軍進攻中國的據點,在此避難的魯迅一家看到了什么呢?許廣平如實記錄:“這里我們看到內山書店中人忙亂不堪:日本店員加入了在鄉軍人團做警衛工作,店內不斷燒飯制成飯團供應門外守衛的軍人進食。我們則呆蹲在樓上度日如年。”眼前的情景以及耳邊的槍炮聲、街頭守衛的踱步聲,使許廣平體會到了“互相領會其情的,卻又不便深問的情緒雜然糾纏在一起的難以名狀的味道”,這何嘗不是魯迅的情緒。中國正遭受日本的侵略,魯迅卻只能在日本人開的書店中避難,這正是“一·二八”期間魯迅日記連續五天失記的根本原因。后來在給友人的書信中,魯迅也絕口不提這五天的行蹤,自然有避免引起誤解的考量。
單純從安全角度考慮,魯迅避居日本人開的內山書店,后來又避居離戰場更遠的內山書店支店,是唯一的選擇。
日軍進攻上海,對這一侵略行徑,魯迅的態度其實是很明確的,他不僅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上署了名,也在《贈蓬子》《“一·二八”戰后作》等詩歌中表達了反對戰爭的情緒,以“我亦無詩送歸棹,但從心底祝平安”祝愿日本友人,把他們與日本侵略者區別對待。當然,戰事和時局也影響了魯迅對待友人的態度。內山書店的常客、日本僧人杉本勇乘曾購買了一把竹制的玩具水槍和一個玩具火車頭,送給周海嬰作禮物,魯迅接過去后開玩笑說:“你雖然身穿和尚服,還是日本人哪!還是帶著槍來的嘛!”魯迅后來也曾承認“對杉本氏有些出言不恭”。不難想見,魯迅對在內山書店避難的經歷是耿耿于懷的。
魯迅一家在避難漂流的過程中,海嬰忽然生了疹子。那一段時間上海是雨雪天氣,大冷,因此全家急忙遷住大江南飯店。這樣做,一方面是“冀稍得溫暖”,有利于治療海嬰的疹子,另一方面,從更深層次的心理分析,魯迅是想借此從避難的內山書店支店離開,不再寄人籬下。
因“一·二八”事變引起的避難前后共計二十天時間,遷回拉摩斯公寓后,在寫給母親與友人的書信中,魯迅像他筆下的祥林嫂,先后七次嘮嘮叨叨地重復戰事所致損失:彈片毀門窗三四孔,震碎窗戶玻璃十一塊,被竊衣服什物二十余事。不過,此“皆婦豎及灶下之物”,魯迅自己僅損失洋傘一柄,他認為火線之下,這一待遇已是“大幸”了。
經歷了這次戰事,魯迅似乎對生死更加參透了一層,因此,對他較能推心置腹的學生李秉中發起了感慨:“時危人賤,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他也顯得更加人情練達,勸李秉中遇事冷靜,“因一時之刺激,釋武器而奮空拳,于人于己,兩無益也”。戰事過去近三月后,魯迅致信李霽野:“此次戰事,我恰在火線之下,但當劇烈時,已避開,屋中四炮,均未穿,故損失殊少。”此時魯迅之輕描淡寫,已大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感。至此,“一·二八”事變帶給魯迅的影響始漸漸弱化了。
在魯迅眼里,這次抗戰,抗得輕浮,殺得切實,當局也沒有發表過戰死的兵丁和被殺人民的數目,連戲也懶得做。北四川路一帶很快又熱鬧起來,仿佛不曾發生過戰事。
1933年4月11日,經內山完造介紹,魯迅攜婦兒搬至大陸新村9號,方位大致從內山書店的西南遷至東北。
我專門從拉摩斯公寓步行前往大陸新村9號,前后不過五分鐘,中間要經過三角路口的內山書店。
魯迅對書店和印刷廠的要求是很苛刻的,認為上海的書店旋生旋滅,投機的居多。印刷廠也是“脾氣亦大,難交涉”。內山書店獨能受魯迅器重,絕非偶然。
內山書店是現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書店,遠非其他普通書店可比。書店創立于1917年,魯迅頻繁到書店買書,參加文藝漫談會,組織和參與“左聯”的活動,并且和內山完造互有酬請。1930年,魯迅的名字上了國民黨的一份“勾命單”,“藍衣社”擬謀殺中國共產黨領袖、左翼作家、反蔣軍人政客,魯迅因此避居內山書店達一月之久。聯系到前文所述戰時避難,魯迅和內山書店唇齒相依的關系顯而易見。
我很容易就尋訪到了內山書店舊址,是四川北路2050號。書店坐北朝南,現在是一家工商銀行,外墻嵌著1980年公布的“內山書店舊址”的牌匾,以及內山書店簡史。不過銀行已關閉,門口所貼告示稱,因業務發展需要,該網點臨時停業,自助機具亦停機。我未看到裝修跡象,是否如大家所愿專辟為內山書店紀念場所,不得而知。
經過內山書店,去山陰路的大陸新村本該朝東北方向走,但我一時疏忽,判斷錯了方位,向東竟然到了溧陽路,便將錯就錯,根據地圖標注,尋訪了魯迅的秘密藏書室舊址。
這是一幢建于1920年的紅瓦灰墻磚木結構的三層新式里弄房屋,在四川北路派出所斜對面,門牌號是溧陽路1359號,魯迅的藏書室在二樓東前間。此樓外觀普通,目前是私宅,旁邊開著一家咖啡店,又注明系某某裝飾接待處。本是普通房屋,因曾經貴為魯迅藏書室而略顯神秘色彩。有趣的是,可能出于對魯迅藏書室這一珍稀文化資源的爭奪,樓房臨街相鄰的兩家門臉,同時使用著1359號門牌。
1933年的上海虹口是不安寧的,白色恐怖彌漫,柔石等“左聯五烈士”被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部秘密殺害,楊杏佛被暗殺,魯迅也受到國民黨的通緝,常常受到特務們的監視。“此地變化多端,我是連書籍也不放在家里的”(致曹靖華)。在“運交華蓋欲何求”的特殊歲月,為了妥善珍藏書籍,魯迅以鐮田誠一的名義租下這間屋子作為藏書室,并且把“鐮田誠一”的長方形木質名牌掛在門口。
鐮田誠一是內山書店職員,曾幫助魯迅布置了三回德俄木刻展覽會,危難之際,也是鐮田誠一護送魯迅和婦孺逃入英租界。魯迅對鐮田誠一是心懷感念的,鐮田誠一年僅二十八歲去世后,魯迅罕見地為其撰寫了墓志,評價其“出納圖書,既勤且謹,兼修繪事,斐然有成”,惋惜其“蕙荃早摧”,情動于中,不能自已。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旗艦型人物,魯迅一生只為韋素園、曹靖華的父親曹植甫及鐮田誠一三個人寫過碑銘,唯獨沒有給同時代政治、經濟、文化界的“大亨”們題寫,這個有趣的現代文學史話題很是意味深長。
據周海嬰回憶,魯迅的習慣是,平時只將日常要用的,或新近買的書存放在家里,二樓臥室的書柜總是塞得滿滿的,連頂上也堆著一包包的書。除此之外,狄思威路(即今溧陽路)才是他主要的藏書處。唐弢寫信向魯迅借《清朝文字獄檔》,魯迅有這本書,但恰好藏在狄思威路,因此魯迅回復說:“去年因嫌書籍累墜,擇未必常用者裝箱存他處,箱亂而路遠,所以不能奉借了。”在寫給友人的信中,魯迅把這一藏書室稱作“一個冷房子”。逝世的當年,他曾因到這個冷房子找書,不小心中寒而大氣喘,幾乎卒倒,急忙注射一針,始漸平復,但也不得不臥床三日才能起身。
魯迅藏書室目前沒有對外開放,但我對魯迅親自設計的活門書柜很感興趣——本色無漆的木質書箱猶如一只只小小的集裝箱,裝滿書就是書箱,打開來就是書架,隨時都可以裝上汽車運走。除了藏書,其中還有瞿秋白、柔石等人的手稿和紀念物。魯迅逝世后,許廣平攜子移居淮海中路淮海坊,將這里的藏書也帶走了。
我注意到,上海時期,魯迅在四川北路這一帶的活動軌跡,始終以內山書店為軸心,輻射到周邊。四川北路和魯迅有關的地名,分別是: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大陸新村、溧陽路藏書室,這些地方都像一顆顆小釘子,被牢牢吸附在內山書店這塊磁鐵四周,就連1956年10月自萬國公墓遷葬至虹口公園的魯迅墓,也鬼差神使以內山書店為軸心,且彌補了北側的空白,形成一種生前身后的平衡。
這真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魯迅在上海的九年,內山書店是他的公共書房、接待室、授課室、收發室、避難處,是其生活、寫作、社交的總策源地。
懂得內山書店者,便懂得魯迅在上海的生活大半。
魯迅逝世前一天(1936年10月18日),用日文給內山完造寫了便條:“老板幾下:沒有到半夜又氣喘起來。因此,十點鐘的約會去不成了,很抱歉。托你給須藤先生掛個電話,請他速來看一下。”
這是魯迅的絕筆。
他把對爽約的歉意留給了內山書店,更把對活著的渴望留給了內山書店。
一位和氣的保安為我指點了前往大陸新村的路線,并強調必須在四點前趕到那里,否則就跑空了。
通往大陸新村的路側筆直高聳著水杉,這是一種上海常見的端正的樹,它們的思想似乎從不跑毛,一門心思向上,再向上,把自己長成了一支支飽滿的毛筆,并排直刺晴空,連頂端都像用剪刀修剪過一樣整齊。這片歷史上的租界地區,有許多紅色老洋樓,看上去落落大方,并不過時。
大陸新村在山陰路,街面兩側都是一排一排的石庫門老房子,梧桐羅列,可以想見夏天有大片陰涼。一些人家還在鐵藝玻璃窗內置有鮮花,悅人悅己,十分雅致。沿途所見每個里弄幾乎都有名字,如“淞云別業”,院內遍植綠株,真是棲居佳所。
上海·虹口區·四川北路·山陰路·大陸新村9號——仿佛衛星定位一般,在浩瀚的上海,我安步當車,找到了這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信號源。大陸新村建成于1931年,由大陸銀行上海信托部在越界筑路的半租界投資建成,故名。這是一群磚木結構、紅磚紅瓦的三層新式里弄房屋,相當于現在的聯排別墅,前后共六排。弄堂口懸著郭沫若題寫的“魯迅故居”四字。
相對許多蕪雜的上海弄堂,大陸新村由于魯迅故居的原因,整治得很整潔。其中9號是魯迅故居,8號是講解員休息室,10號布置了小展室和售票處。
我是當天參觀魯迅故居的最后一位進去的游客,這里下午四時就停止檢票,工作人員臉上已顯出準備下班的躍躍欲試的表情。一位志愿者負責帶我參觀故居,保安認真打開故居的大門,叮囑不得拍照后,卻并不遠離,一直緊跟我們身后,也許是出于安全考慮。故居分為三層,一樓是起居室、餐廳和廚房,二樓為臥室兼書房、客房和大衛生間,三樓為海嬰的臥室和亭子間。
魯迅1933年4月11日遷居或者說流寓至大陸新村9號,至1936年10月19日逝世,生命的最后三年半時間是在此度過的。
這處房子是內山完造尋找并以內山書店職員的名義租賃的。此前的3月21日,魯迅日記載:“決定居于大陸新村,付房錢四十五兩,付煤氣押柜泉廿,付水道柜泉四十。”此處“房錢四十五兩”亦系付給前任房客的“頂費”。
大陸新村9號堪稱一處豪宅,這是一處獨門獨戶的三層新式里弄住宅,魯迅一家也享受著20世紀30年代上海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如帶有大浴缸和抽水馬桶的衛生間、多功能煤氣灶和可以為二樓的衛生間供應熱水的炮仗爐子、許廣平使用的縫紉機、為海嬰購買的留聲機等。盡管由于賣文艱難,出書不易,魯迅的生活一度還是非常窘迫,但他至此算是過上了上海中層階級生活。
因為拉摩斯公寓窗戶朝北,不見陽光,魯迅遷居大陸新村,完全是為了家人的健康。搬入新居后,魯迅在與親友的通信中,喜不自禁地通報了對新寓光線、空氣的滿意,以及新寓對海嬰身體狀況的助益,甚至“我這次的住處很好,前面有塊空地,雨后蛙聲大作,如在鄉間,狗也在吠”的描述。魯迅仿佛在享受城鄉結合部的喜悅,難得地表現出了流寓至此、內心安定的一面。
魯迅去世于二樓的那張床上。我仔細觀看室內的布置,尋找它們與現代文學之間蛛絲馬跡的聯系。盡管由于時代的隔膜以及世事的折騰變遷,這座供游人參觀的三層私宅無法保留更多屬于魯迅的聲色氣息,但它無疑是離魯迅本身最近最真實的一個物質場。
魯迅的書桌是西式翻蓋書桌,本是瞿秋白離開上海時寄存在魯迅家的。1935年瞿秋白在福建長汀被國民黨槍殺后,這張書桌就成了魯迅保存的故物。物件不言,自有溫度。書桌的烏龜背上插著三支“金不換”的毛筆,這是紹興當地自產的毛筆,價廉物美,最受魯迅喜愛。功夫到處,飛花落葉皆是兵器,“金不換”就是如椽巨筆。綠色的臺燈是馮雪峰贈送的。帶有“美麗牌”香煙廣告的日歷停留在魯迅逝世的十九號,“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廣告語依然打動人心。馬蹄鐘是靜止的,定格在魯迅逝世的那一刻:10月19日清晨5時25分,當是后人布置故居時有意為之。茶杯當然是空著的,有古詩中“白云千載空悠悠”的失落感。
魯迅是以筆為旗在上海謀生的,“因為我不會拉車,也沒有學制無煙火藥,所以只好用筆來混飯吃”,并且“忽被推為前驅,忽被擠為落伍。”(《在上海的魯迅啟事》)在這張堪稱海上文壇功臣的老桌子上,魯迅先后寫下了二百八十余篇雜文,而一樓會客廳的那六把椅子上,也曾接待過瞿秋白、茅盾、馮雪峰、內山完造等人,蕭紅、蕭軍更是常客。
蕭紅是和大陸新村9號關系最密切的作家,她于1935年10月1日深夜慕名拜訪魯迅后,魯迅執意將她送出門外,指著隔壁一家茶館的牌子,又指一指自家的門號,對蕭紅說:“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9號。”
“‘茶的旁邊,9號”便在現代文學史的波瀾深處,成為一處醒目的印記。
大陸新村9號是清靜的,“就連廚房里的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但也不是永遠這般清靜,當年魯迅的鄰居周麗華老人回憶,魯迅在此間深居簡出,習慣深夜寫稿,“我們常常一覺醒來,還聽到他在寫稿,不時發出輕微咳嗽和吐痰聲”。魯迅不僅寫文章罵人,“日常在家里也往往罵人,而且大喊大叫地罵人,我們在隔壁都聽得清楚”。在這處租住的房間中,一個偉大的頭腦正在超負荷高速運轉。他是自在的,也是孤獨的。他是憤怒的,也是悲憫的。他的影響是如此寬廣,以至于逝世后,小販、報童、人力車夫也加入了悼念的行列。
魯迅逝世后,大陸新村9號也見證了世事的無常變遷。先是許廣平母子遷居到淮海中路的淮海坊,接下來日本人占住了大陸新村9號。抗戰勝利后,茶葉專家吳覺農將其作為私人寓所的一部分。新中國成立后,此地又是太平洋輪船公司的職工宿舍。后經周恩來批準,許廣平指導,征用并復原了房屋成為魯迅故居。
神安其所,物歸其位,這是一座房屋配享的恰如其分的待遇。
魯迅生命的最后九年,在上海四川北路三遷其址:景云里是吵吵鬧鬧的石庫門社區,拉摩斯公寓是國際化公寓,大陸新村是更加高檔的別墅級社區。他輾轉騰挪于風雨飄搖的舊上海,內心的彷徨與動蕩全部流露在致友人的書信中。
魯迅對上海的態度比較復雜。
一方面,魯迅需要上海,晚年選擇上海,無非想尋一點飯,因為上海較便當,信息較靈,做事易于措手,還可以賣點文章。
另一方面,魯迅又對上海頗多微詞。筆者梳理了魯迅在書信中對上海的三十九處評價,舉其要者有:上海人慣于用商人眼光看人、上海穢區、上海是勢利之區、上海的小市民十之九昏聵糊涂、滬上實危地、上海文人反臉不相識、上海專以利害為目的、中國新文人漂聚于上海者尤為古怪、上海總不是能夠用功之地、居上海久眼睛市儈化、上海靠筆墨很難生活、上海真是是非蜂起之鄉、上海文壇不干不凈、上海以他人的生命來做買賣的人頗多、上海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親熱、上海真是流氓世界、上海文壇依然烏煙瘴氣等。
這些文字,涉及氣候、環境、文壇、人性等各個方面,基本構成了魯迅關于上海的判詞全貌,其使用貶義詞范圍之廣、用力之狠、打擊面之大,放諸魯迅生活過的任一城市,均無可與比擬者。當然,應當說,魯迅對于上海的微詞,并不專門針對上海本地人,這一點,他還是有客觀的分析:“其實上海本地人倒并不壞的,只是各處的壞種,都跑到上海來作惡,所以上海便成為下流之地了。”(致蕭軍、蕭紅)同時,魯迅對上海之微詞,擴大而言,實為對中國現實之批判,上海不過是其順手拈來的一份材料和標本而已。
在長達九年的時間中,是否定居上海,魯迅的態度一直游移不定,舉其要者有:“或者要離開上海也難說”(1927年11月);“尚擬暫住”(1927年12月);“究竟是否久在上海,說不定”(1928年2月);“我是否專住上海,殊不可知”(1929年9月);“不久或將不能更居上海矣”(1930年5月);“此后仍寓上海,抑歸北平,尚毫無頭緒”(1932年2月);“沒有打算到別處去”(1933年3月);“暫時仍在上海”(1934年6月);“時時想離開上海”(1935年2月);“想離開上海三個月”(1936年7月);等等。
由此可見,從景云里到大陸新村,魯迅始終沒有堅定在上海定居的決心,一直謀劃著離開上海。
如果離開上海,魯迅能去哪里呢?從團聚的角度講,當然首選北京。
魯迅身在南方,卻時常心懷北方,特別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魯迅想遷往北京居住的愿望非常強烈:“倘舊寓終成灰燼,則擬挈眷北上,不復居滬上矣。”(3月2日致許壽裳)由于舊寓并沒有化為灰燼,同時“北平亦無噉飯處”,加之路費昂貴,所以,魯迅仍居上海。1932年11月,魯迅赴京探母,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盡顯對北京的留戀與贊美:“北平似一切如舊,西三條亦一切如舊,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此地人士,似尚存友情,故頗歡暢,殊不似上海文人之反臉不相識也。”到了1934年,魯迅明確表示:“中國鄉村和小城市,現在恐無可去之處,我還是喜歡北京,單是那一個圖書館,就可以給我許多便利。”(12月18日致楊霽云)筆者認為,魯迅之所以喜歡北京,氣候和人情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親情——那里有他的高堂老母,也有他親自置辦的四合院,這是構成“家”的核心。但北京同時還有魯迅的原配朱安,以及反目的二弟,魯迅是回不去的。
從轉地療養的角度講,國外,魯迅考慮過日本,地點最好是長崎。國內,魯迅考慮過青島、煙臺、莫干山等地。但青島地方小,容易為人認識,不相宜;煙臺每日氣候變化太多,也不好;莫干山逼促一點,不如海岸之開曠。魯迅的結論是:“倘在中國,實很難想出適當之處。”(1936年8月16日致沈雁冰)直到去世,魯迅也沒能想出適當的地方可供轉地治療。到了1936年8月底,魯迅便放棄了這一想法:“天氣已經秋涼,反易傷風,今年的‘轉地療養恐怕‘轉不成了。”(8月31日致沈雁冰)一言以蔽之:“我一直沒有離開上海,其實是為了不能離開醫生。”(9月29日致曹白)
既然不能離開上海,哪怕換一個地方居住,也是魯迅的愿望,但他開列的條件,一要租界,二要價廉,三要清靜,“如此天堂,恐怕不容易找到,而且我又沒有力氣,動彈不得,所以也許到底不過是想想而已。”(10月6日致曹白)魯迅甚至于10月11日攜妻兒同往法租界看屋,直到去世的前一天,還在琢磨這件事:“不如遷居,擬于謠言較少時再找房子耳。”(10月17日致曹靖華)搬家的愿望顯得那么強烈。
從景云里到大陸新村的九年,魯迅與上海一直若即若離,并沒有在上海扎下根。這種感覺,他也透露給了蕭軍、蕭紅:“你們目下不能工作,就是靜不下,一個人離開故土,到一處生地方,還不發生關系,就是還沒有在這土里下根,很容易有這一種情境。”(1934年12月6日致蕭軍蕭紅)所以,魯迅與上海之間,始終存在一種緊張的對峙關系,仿佛是魯迅之于他那個時代的隱喻。這使我想起了魯迅逝世后,林語堂在紐約所寫《悼魯迅》中的一段話:“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絕無私人意氣存焉。魯迅是上海的一介過客,上海是魯迅一直想離開卻無法離開的暫寓之地。無論魯迅與上海相得還是相離,上海都不以為忤、不動聲色地以國際化大都市特有的彈性與兼容性,配合了流寓中的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