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婷
信:“近日一人在西安,整日里讀書習字,先生的奇思妙想總是在耳邊。喜歡先生‘云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從地縫里冒出的氣……秦嶺上空的鳥是丹江里的魚穿上了羽毛,丹江里的魚是秦嶺上空的脫了羽毛的鳥。讀到有趣處,又自笑不停,‘你不要覺得讓人抬著太殘酷了,而他們從溝里往外交售肥豬,也總是以此做工具“若要大便,必須先放火燒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煙霧騰升之中下蹲……生活中多了這些許詩意和樂趣,倒是把吃飯這件事不當回事了,頓頓外賣解決,胃也覺不舒服起來。于是今晨起床,悉心煮了先生贈的小米,舀一小碗喝了,軟糯溫和,胃舒服了,心也舒坦了,倒也覺得多了些煙火氣息。一貫不擅長張羅吃食的,先生會否也是如此。夏日煩悶,祝先生好。”
回:“你的日子令人神往。讀了你的書,寫得好。從中看出你愛讀書,腹中東西多呀!天熱,一切安好。”
與師者短信一則,提到煙火氣息,想,何不以此為題?又想,信息本身,不就滿滿的煙火氣。從前那種,素箋、書寫、慢寄、拆讀的交流,如今看來,屬詩意生活。
即使你內心再風花雪月。
也須身處煙火之中。
小酒館去的不多,只一家離得近的,若是來了想要好好交流的朋友,便急匆匆去撥存在手機里的那串號碼,內心其實早就有了答案,每每卻是直到店員說了沒位子才死心。有才叔的小館就是如此,在體育場,工作室樓下,它讓我體會到了濃濃的文藝氣息,卻又無形中帶著這個城市的煙火氣。
文藝和煙火矛盾嗎?我以前覺得是。如今,在夏日的夜晚,和朋友推開小館的門,排上位子,再無奈地離開,在周邊漫無目的地轉。等著店員打來電話,告知終于輪到我們,又返回那個喜愛的小店,點上一瓶愛喝的梅子酒,一盤無骨魚,一個番茄牛腩鍋,挑幾樣喜歡涮的菜。乍一看,酒館的書架和燈光,陳列和音樂,應著手中的梅子酒,真是文藝青年的天堂。
可這一次,透過手中淺綠色的酒杯,喝下一口苦中帶甜,甜中微苦的梅子酒,看杯底的游魚栩栩如生,周邊位子上的客人談論生活,我突然嗅到了一種,這個城市居民,最本真的生活狀態。
旁邊的姑娘正脫了鞋盤腿坐于沙發上,我原本是不喜她這樣的,也想告訴店員去提醒一番。幾分鐘后,卻沉浸在我們自己的桌子上,忘卻了這一道小風景。酒館內情侶居多,不一會兒旁邊那一桌客人離去,就又來了一對看著正處于熱戀期的男女,不遠處還有一對,該是處于曖昧期。我是不大會去關注和猜測旁人的,這一次,卻從他們坐的位置關系,說話吃飯的樣貌,想到了七七八八。
雖然是伴著音樂,我們還不是大口嚼著牛腩,端起酒杯互相碰著。有意思的是小館內的酒,都以“前任”來命名,分為一、二、三系。酒瓶上的文案也走心,“這酒讓我想起了你,不知道你在哪里,現在過得怎么樣,我想對你說……”。至于說什么,上面寫了,得斬斷情絲,向下抽出套在外面的包裝才能看到……我大抵以前是拆開看過的,日子久了,倒也忘了,這一次,因為來的次數多了,便沒有再深入地研究。但想了想,左右不過是“再見”之類的話語吧。這前任酒,加上每次漫長的排隊等待,倒是又讓我覺出了些詩意中的煙火氣息。
初識這家酒館大概是三年前,和相知的好友。
那個時候酒館生意還不如現在,我們來也不用排隊。記得那是午后,時節依舊是夏日。我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幾盤精致的小菜,如今想來,似乎是蕓豆、熏魚、拔絲紅薯之類的。而后,談著天,說著地。
不知何時,這家店的生意便悄無聲息地火了起來,我和友人卻因為一些分歧,漸行漸遠。兩年之后,等我再一次來到這家店時,便已經需要提前兩天預約了。那一次,我便喝到了他們釀的梅子酒,從此,愛上了那味道,這里,也便成了放松心靈的一個港灣。
每次來了文學圈的好友,要是只有兩三人,便總想帶他們去那里。美好的事物是要拿出來分享的,好的店鋪也是。我總覺在這里,每一個懷有一顆文藝心的人,都能夠靜下心來,放松,享受,繼而達到精神上的共鳴,當然,也能達到味覺上的滿足。
許是因這一次,帶去的朋友,不是文藝圈的,聊起來的話題,便成了生活瑣事。再加上排隊,等待,飲酒,吃肉這些最平常化,最生活化的常態,和周邊桌子,那些匆匆而過的就餐者,我才覺出了它的煙火氣息。
突然就懂了,于很多人而言,這不過是一家適宜約會的網紅小館,不過是下班后,素日里與親朋好友相聚地方的其中之一。是我,為它強行賦予了其他的意義,將它視作了一個隱匿在城市角落,黑暗的燈光之中,一處洗滌心靈之地。如今,我在這里看到了這個城市的人們每一天生活的縮影,他們聊的,無非是自己相關的話題。相親、買房、旅游、生孩子、教育、工作……多有煙火氣呀。而這煙火氣,早在梅子酒取名“前任”時,就有了呀。
咖啡屋與小酒館相似,都是繁華都市中隱匿的一方靈魂棲息地,又都帶有濃濃的煙火氣。不過,咖啡屋比酒館去的次數多罷了。
高新有一屋,名古斯帝咖啡,不知為何我總將它與海盜船聯想在一處。咖啡屋的裝飾富有特色,內有一大樹,座位便設在樹下,人也就坐于樹下閑聊。屋分二層,樓梯拐角處放置舊電報機、電話機、收音機等物,許多我未曾見過,覺得新鮮,會偶爾駐足。墻壁上還掛著照片,客人的,眾多美女帥哥將笑容留在這里。我學著照片中他們的樣子,努力咧開嘴角,而后向樓上而去。
古斯帝來的次數多,是源于一企業家姐姐送了張卡,又源于我喜愛這里的氛圍。盡管咖啡館的餐食價格昂貴,書架上的書索然無味,但我總能在這里消磨一整天時光。
那個時候我總從北郊搭乘公交,歷經一個多小時,來到這里,端坐一整日,又踏著月色,坐公交一路搖回去。在那里,我完成了諸多散文,在那里,我曾經像找到了自己的戰場。
每日與我一同去的,有聊家常的貴婦,有寫文案的職員,有做作業的學生,還有打牌的閑人……我有時會說他們,當我沉浸在一篇文章的構思中卻被身邊突然爆發的笑聲打擾的時候,我會用目光去注視他們。那時我總覺咖啡館該是安靜的,后來我見到一群人進來,坐在窗口的位置,玩起了撲克牌。
他們笑著,嚷著,我起初煩擾,不斷地用不友好的目光看著他們。后來干脆收起了書本,點了一盤餐,和周邊人一樣,只將這咖啡館當作填補味蕾的地方。咖啡也好,食物也好,不過為了滿足舌尖和胃的欲望。沒有人規定咖啡屋不能打牌,沒有人規定它只能給文藝青年用。我于是將心思從書本中挪到了周邊人。我看著他們大快朵頤地享受美味,看著他們聊著工作上的煩心事,偶爾氣惱地罵罵咧咧兩句。
咖啡屋本就處于一商業街區,許多白領將與客戶的談話挪到了這里。在輕音樂下,人們總能更好地放松并保持心情愉悅吧,我想。盡管我覺得這昏暗的燈光,慵懶的樂曲,和桌上誘人的鮮花總讓人覺得曖昧。這曖昧的氛圍又多是戀人追求的,所以我看到許多熱戀中的人坐在這里,互相喂著飯菜,發出咯咯的笑聲。
多么“紙醉金迷”的地方呀,我想,仿佛來寫作業的學生都不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是在享受精神上的滿足和富裕。
自從卡里的錢用完后我再也沒有了坐一個多小時公交去古斯帝的體力。而是選擇離家近的“貓空”。貓空全名“貓的天空之城”,是一家帶咖啡的書屋,最近的一處在一座商場內。商場內人來人往,穿金戴銀,來吃飯抑或是購物,我在這濃濃的煙火氣包裹中,找尋自己。
后來又在工作室附近的太平洋咖啡館設了點。咖啡館位于體育場內,來小憩的人大都是剛運動完,帶著汗水與激情踏進來。他們的身上有我所沒有的陽光和朝氣,我在這所咖啡館內,無意間發現了一本日本人岡倉覺三寫的《茶之書》,正欣喜這發現,一群剛打完籃球的高大少年踏了進來,他們的身上帶著光,這光照亮了我,照亮了我的青春。
我不禁陷入了回憶,而這咖啡屋,滿是我少年時的煙火味。
街巷有商鋪,解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一應需求,有攤位亦然,攤位中隱匿著菜市場,菜市場又夾雜著各類攤位。吆喝聲、剁肉聲、討價還價聲、糖炒栗子聲、路人聊天聲此起彼伏;買賣者、乞者、路人、流浪狗擠擠攘攘,頭疼去又不得不去。
以前居住之地,屬緯二十六街,往南過十字路便是一個小巷。那小巷,簡直是人間縮影。每到那里,我才覺自己也是這世俗的一分子,也得購置衣食所需,也會對琳瑯滿目的小吃水果垂涎欲滴。
小巷從早到晚都熱鬧非凡。
晨起,學生、上班族、公園遛彎的老頭老太太都從巷子內的小區門口出來了。于是門外的幾家早餐店和路邊的攤位前擠滿了人。什么豆漿油條、煎餅果子、土渣餅、雞蛋灌餅、菜夾饃、胡辣湯……一應俱全,且各個跟前圍得滿滿當當。我們這些沒有固定工作的人通常不會趕早,總是等那高峰期過了,才磨磨唧唧地起床,來到街巷,買幾根油條,幾杯豆漿。油條通常都要等,我雖然出門買早餐的次數不多,但也有站在那大油鍋前,盯著那一團面在油中滋啦滋啦著慢慢膨脹的經歷。
我總覺得我在買東西方面是不占優勢的。從小,就不會搶和擠,看到人多就怯,直往后退,好在現在基本沒有要搶著買啥的時候,至于油條,不過是站在那等一等,等一等就等一等,正好看一看這街巷早晨的風景。
人們都是行色匆匆的,摩托車、自行車在小巷內穿梭著,偶爾也會駛進來一輛汽車,擠在中間如同蝸牛爬步般往前挪著。初升的太陽總是讓心覺得喜悅,人們帶著希望和早餐行走在賺錢或學知識的路上,待他們走遠后,小巷有了幾個小時的沉寂時間。
這沉寂并不真的是沉寂了,小販們還在,攤位也還擺著,只是那些賣水果蔬菜的,開始有了空閑時間能坐在凳子上歇息一會,拿起手機刷一刷抖音,或者打開全民K歌吼上幾嗓子。你還別說,這高手當真是在民間。別看這些小販穿著樸素,長相普通,唱起歌來,卻是一鳴驚人,往往亮出嗓子,便惹得眾人投去欣羨目光,卻都不是駐足仔細聆聽,只是在經過時,扭著頭,邊走邊看那么一會兒,嘴里發出嘖嘖的贊嘆聲,夸獎幾句“這嗓音真好……太好聽了……”便也匆匆離去了。
小販們也就能閑那么一會兒,到了下午五點,那些要準備晚飯的老人們又慢悠悠轉到了巷子里。水果攤、蔬菜攤繼而忙碌了起來,推著車賣吃食的小兩口們也都到了他們往日擺攤的固定位子,這樣一來,無論是放學回家的學生,還是下班歸來的年輕人,滿目皆是烤面筋、烤魷魚、粉蒸肉、煎餅果子、鹵肉、烤冷面、油炸串串、臭豆腐等美食。他們一路從街頭走到街尾,脖子和眼睛也從第一家攤位轉到最后一家攤位,最難熬的是鼻子,在那么多誘人的香味中還要保持清醒,稍不注意就會驅使主人吃成個大胖子。
街巷中除了有賣衣食住行的攤販外,還有一些固定的手藝人。鞋匠和裁縫便是必不可少的。鞋匠是四川人,就居住在街巷內的一個老舊小區內,他的攤位則安置在小區門口的臺階上,一來二去我也光顧過幾次,甚至在一次認真地觀察了他的工作之后想起了大學時校園內的一對鞋匠夫婦,竟抑制不住情愫,作了篇文。而裁縫,則往往有固定的小門面,現代人生活富足,對衣物已不像過去般縫縫補補地穿,往往找裁縫的不是新買的褲子要裁短,就是小孩的書包要換拉鏈,裁縫的價值早已不若過去,但又似乎必不可少。
街巷是每個城市最小的集聚地,也是城市人生活的縮影。想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街巷更有味道,但那些只能在黑白老照片中看到的圖像,對年輕的我們并無多少印象。可就是這樣一個每日熱鬧非凡的街巷,有一天,卻突然變得門可羅雀。疫情到來的時候,這里呈現出幾十年不曾有過的空寂和冷清。像是能感受到下雨一般的螞蟻,街巷最能看出一個城市的狀態。這不,當疫情慢慢退去時,它又恢復了往日的繁榮。哦不,比往日更加繁華,隨著國家對地攤經濟的鼓勵,無疑,這個城市比以前更加活躍了。只是,我卻在疫情過后的三月舉家搬遷,從城里一下住到了南郊。
郊外空氣清新,環境優美,搬來的第一件事,卻依然是找尋附近的菜市場。空氣與環境給予我們心靈上的享受,市場,卻提供了生活所必須之物。好在穿過小區旁邊的河流,在馬路對面,就有一集市,每日下午人聲鼎沸,我又聽到了各種吆喝聲
一日,接幼兒下學,途經市場,被辣條的香味吸引,不管穿著旗袍,踩著高跟,便也擠到攤位跟前,先嘗一二,連連點頭,小兒也舉起大拇指作稱贊狀,于是示意攤販稱取一些。正買著,不知何時旁邊來了一老人,跟我一樣用竹簽扎了根短的辣條,我以為要品嘗,他卻轉身遞與旁邊的老阿姨。顯然,這是一對年老的夫婦,我一下子被老人的恩愛所吸引,竟在攤販遞過來稱好的辣條時忘了伸手去接。老人與我一樣也買了半斤,又轉身交到了阿姨手中,而后開心地看著她笑,并示意她拿著去吃。我在一旁不禁看得羨慕起來,想,這才是人間煙火氣呀。
回家路上,小區門口的攤位也早已擺了起來,各種美食繼而散發出同緯二十六街一樣的香味來,我拉著孩子走在中間,盡情地用鼻子去體味這人間美好。
飯店是每日里必定要去的地方,和小酒館與咖啡屋不同,進飯店似乎是更多的為了解決溫飽或者與朋友相聚,而少了些精神上的追求。也因此,飯店大多是不固定的。今兒個在你家樓下,明兒個在我家附近都是有的,甚至于一日三餐都是走到哪兒便隨機走進一家,不在乎店面的大小,也不在乎口味的好壞,匆匆而來,吃完飯抹一抹嘴再匆匆而去。到如今外賣行業的發展,逛飯店都變成了在網上逛。
這樣一來,確實省事。手機拿在手里,一會兒會兒時間就能逛遍周邊所有店鋪,對于有選擇困難癥的天秤座來說,還不至于猶豫半天不知道吃啥而被服務員盯得尷尬。如此習慣了,人便懶了起來,以前明明下樓即可就餐的,如今,寧愿花錢讓人從幾公里外用半個小時送過來,也不愿下樓吃口熱乎的了。
就這樣一面手捧手機刷著抖音觀看著有關養生的視頻,一面用塑料勺子舀著塑料碗里的湯來喝,飯店于是變成了手機里二維平面圖。像存在于影視片中的一樣,似乎與我們無關,卻又總能吃到來自于它們的食物。
但也有那么幾個常去的店,是作接待用的。賈平凹先生說,“人實在是個走蟲”,身處都市,不若幼時在農村,常常于鄰居親戚家走動,但人又不能長時間獨處,總向往著與朋友歡聚,于是城里人發明了聚餐。像先生《暫坐》中的十姐妹般,今兒個你請客,明兒個吃我的,但也總有個常聚之地。
我們的常聚之地在大雁塔北廣場朋友開的酒樓。
朋友正值耳順之年,說起來倒比我父親還要年長十歲,但文化圈的交往,日子久了,便成了精神上的朋友,那皮囊便也拋卻了。也因此,我常有六七十歲如兄如父般的忘年好友。誠然,酒樓的掌舵人便是其一。
因是老鄉,我又寫過他的創業故事,加之他喜愛文化在長安城里是出了名的,那酒樓的長廊里,盡是些名人字畫與數不清的照片,照片上當然也是他和各路文藝圈人士的合影。如此喜愛文化之企業家,自然是時不時就將文化界人士邀約至酒樓,或是筆會,或是茶話,他那兩間辦公室,便成了文人的聚集地。這么想來,倒真有些暫坐茶莊的意味,只是他這里,少了那十二釵,賈平凹先生倒是來過的,還為他題了匾額,掛在長安城大街小巷他所開的分店門頭。
據說賈老師還曾戲謔“我只于你寫一個牌匾,你倒給每家店鋪都掛上了,該給我錢的”,說完哈哈一笑,眾人也跟著一樂,為賈先生的幽默和隨和所感染。轉身又看到那辦公室門口的一幅王家民先生畫的老賈吃面圖,卻又樂了,原這賈王二位,竟是同學,難怪能作出這么一幅趣味橫生的畫來,又惹得眾人連連稱贊。朋友這酒樓也在一陣歡聲笑語中更加有了名氣。
我們卻是將這當做家的。朋友原是做臊子面起家,從一廚師,到擁有十幾家店面乃至這酒樓,生意做的風生水起了,自己也轉眼間子孫在側,常常要感慨“歲月不饒人吶”,于是慢慢地退居二線,專心混跡在文化圈,不知何時競也寫上了書法,他這里便成了西府文化圈的“暫坐茶莊”,時常要來飲茶吃面的。
臊子面是最聚煙火氣的。這自幼吃到大的食物,能讓西府人憶苦思甜,能讓在外的游子想起父母,于陜西人而言,它就是生活最原始本真的東西,就是最能填飽肚子之物。陜西人總說,自己的胃就是吃面的胃。無論是飄蕩在何地,唯有一碗面能吃的踏實,解溫飽之苦,又解思鄉之苦。于是我說,朋友的酒樓,是最聚煙火氣的地方。
在這里。我們總能短暫忘掉拼搏路上的苦楚,與鄉友們歡聚一處,一碗臊子面,一杯西鳳酒,最是人間煙火味。只是,這里的煙火味與旁的地兒不同,這是家的味道。
夜色氤氳,走出朋友的酒樓,見路旁的飯店坐滿客人。喧嘩聲中,似乎有劃拳之音,哭訴之音,歡笑之音,孩童喊叫之音,夾雜著烤肉在鐵板上燃燒的滋啦聲,串串在鍋里沸騰的咕咚聲,酒杯碰撞到一處的乒乓聲。笑一笑,轉身離去,即使我們心中滿懷詩情,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間煙火味是那般誘人,不禁又想起居住在滄浪亭畔,將生活與詩酒完美結合的沈復與蕓娘夫婦來……
醫院的煙火氣,似乎更顯沉重。像是給那生活原有的氣息加了一味調料,于是,多了些悲傷的味道。但誰又能說,那不是世間最真實的味道呢。
想了解世間百態,最好去一趟醫院,這是我的體會。
我是極少和不同圈的人相處的,平日里不喜逛街,不喜參加活動,偶有例外,那也定是相交好友的事,不得不去的。如此一來,便少了許多與不同群體的人交往的經歷。直待一日,小兒生病,不得不陪他在醫院幾日,這才接觸到許多不同圈層的人。
在兒科病房內,我們這些平日里忙碌在各個工作崗位上的人,此刻,只有一個身份,便是患兒父母。我們不問彼此的姓名,不問彼此來自哪里,一心撲在孩子身上。于是,我便看到了敞開衣領喂奶的農村媳婦,穿著露肩裝卻肩膀渾圓腰間擠著一堆肉的胖媽媽,打扮時髦卻對孩子大吼大叫的少婦,還有穿著迷彩服面容黑瘦的農民工大哥……我像參與了他們的生活一般,在孩子住院那幾日,看到了他們的衣食住行,看到了字典里沒有琴棋書畫詩酒茶的人們,他們的生活。
平凹先生說:“人一上手術臺,醫生視人就是一頭豬了,一堆肉了。”在醫院,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往日的身份,大家擠在一間病房內,悉心照顧著自家生病的孩子,偶爾交談起來,也都是關于吃喝與病痛之事。病魔是世間最為公道之物,任你富貴與貧瘠,身居高位抑或是流浪街頭,它想要侵襲誰,全憑自己一番心意。
朋友說,曾經因做痔瘡手術住院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毫無顏面。病房內所住之人,日日掰著屁股在樓道鴨子一般走路,到了換藥時間,護士徑直進來,其他病人則佯裝閉目,或偏頭看向別處,誰又能管誰是什么身份呢?想來平凹先生當年寫作那篇《手術》之文時,也是在醫院,看到許多不曾接觸的現象的。
而我這幾年感觸最為深刻的幾件事,似乎也都是在醫院發生的。大約是在四年前吧,孩子剛滿一歲之時,某次生病,也是抱著他在醫院門診輸液。門診不若住院病房,不分科室,自然是什么病人都有。于是,我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了一個又一個做完人流被抬出來的女人。
原本以為人流這種事只是極少數現象,待在門診呆了半日后才發現我錯了。那些女人,剛剛還在我眼前健康活力聊著天的女人,不一會兒就被輪椅推了出來。為了給她們騰出床位,我們甚至將孩子抱著坐到了窗臺上,可我卻越來越揪心起來。
看著她們做完手術拿著手機嬉笑言談的樣子,我是想起了那些剛剛成形的嬰孩,腦海中不覺呈現吳克敬先生在《失乳》一文中寫到的一幕,“婦產科醫生每日切下來的乳房會扔滿一桶”。那是我第一次在醫院感到揪心,我在想象做人流的醫生旁邊放的桶,繼而痛苦不堪。
這何嘗又不是人間煙火呢?我想。最真實,最鮮活,最無能為力的生活本身。這似乎也成了醫院的魅力,我們從這里生,從這里死,這里,倒成了煙火氣最濃的地方。
孩子住院的那幾日,我們這些家長,日日拿著手機,舉在空中,為他們播放著平日里不讓看的動畫片。人說教子七不責,“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責、飲食不責、歡慶不責、悲憂不責、疾病不責”。生病了只責怪自己了,對于孩子,卻滿是心疼,于是吃的,喝的,玩的,可了勁兒地買。人人像奴仆一般,手舉手機,生怕高了低了孩子看得不舒服,又不敢發出聲音,怕吵著孩子……
不經意間面面相覷時,卻都暗暗苦笑,天下父母都一樣呀。在醫院,你終能看到這個社會的不同圈層,都像你一樣,睡一張窄小的床,吃一小碗熱乎的飯,這里沒有詩情畫意,不講高官厚祿,有的只是,疾病所困擾的生活本身。
霓虹燈是城市的象征,自然也是闌珊的象征,何時從霓虹燈中看到人間煙火的呢?思索了半天,卻都是些碎片化的記憶。
工作室所處之地,在這個城市的中軸線上,離市中心近,又承擔著一些演唱會、球賽之類的舉辦用途。南來北往,除卻來看比賽,各類館內鍛煉的人也多。一到下午,網球館,游泳館,羽毛球館,乒乓球館,以及外面的籃球場、足球場,跑道,都聚集了這個城市熱衷于運動的人。
人多了,自然就繁華了,我也便習慣了夜里很晚才回家。有次突然就注意到了周邊的高樓大廈,那是下了樓,往地鐵走的時候,一抬頭,正好對著兩座被霓虹燈點亮的高樓。高樓上的燈光按照排布好的步伐跳著舞,旁邊大廈上的燈也騎兵似的整整齊齊,一會兒變成了紅色,一會兒變成了綠色……
按理我們家是做舞美生意的,對燈光之類都很敏感,但可能因為我不大去管的緣故,關注度也就低了。再者人總是自動忽視生活中常見之物,不去觀賞,不去思索它存在的意義,仿佛,它就應該在那里,如路邊的樹,天邊的云一般。
這些光,在每個夜晚固定的時刻亮起,不斷變換著顏色,映照著樓內加班的白領,映照著樓下匆匆走過的行人。有次帶著小兒回家,他不知怎地,也注意到這些光,卻突然說出一句:“它們在玩消消樂嗎?”孩童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我看著那些高樓大廈上不斷閃爍的光,又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這個城市,有人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燈光在玩著消消樂,它們似乎知曉自己的職責,因著它們,這個城市,更加的繁華。因著它們,這個城市里拼搏著的人,更加地充滿希望。
可它有時候,也會照亮別的什么。有時,我分明看到了在霓虹燈映照下走過的年輕人臉上的倦容,看到了二十多歲的姑娘眼底泛著的淚花,看到了大雨中行走的中年男人頭頂上光溜溜的地中海。那時,我便想,倘若沒有這光,我便看不到他們的哀傷,我們在黑暗中擦肩而過,人人都像白天在親友同事面前一般光彩奪人,人人都是幸福的。
這么想著,工作室所在的樓卻因為全運會的籌備開始翻修,我也因此許久沒有過來。一年之后,我們的窗戶外面架起了一個個斜著的大梁,整座樓也被打造成鳥巢一般。我正感慨窗外的視線再沒有那么好時,到了夜里,卻突然亮起光來,圍繞著足球場一圈,寫字樓被這些光裹著,變換著色彩,那般耀目,那般美麗。
離開時,我站在樓下,抬頭看著這不斷閃爍的光,用手機捕捉下它們美麗的幻影,心想:這是人間繁華呀。
朋友發來一張圖,是樓下一堆圍坐下象棋的人。圖是從三樓窗口拍的,恰好俯視這棋盤。他知道我一直想寫一寫這棋盤上的戰爭,寫一寫街市中,一堆堆搖著蒲扇,穿著寬大短褲,趿拉著拖鞋,圍坐在棋盤周圍的人。卻恰巧是從窗口看到了他們的對戰,趕忙拿出手機,抓取他們的身影。
我是常常趴在窗戶上發呆的,看樓下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走路姿態。以前總覺人只有身高長相性格各不相同,后來發現,走路的姿態竟也是獨有的,這一發現對我這雙眼近視的人倒是好事。街道里碰到人了,不用去辨認他的臉,只消觀察著走路的樣子,便可識得來人,繼而熱情地打著招呼。如此一來,沒事時就喜歡站在窗口幾盆綠籮中間的踏步機上觀望窗外,偶爾也會拿本書站在上面,邊踏邊看,竟也覺清爽愜意。
一日,正重讀著沈復的《浮生六記》,看到蕓娘和沈復在傍晚時分,于老婦人家竹籬笆外的池塘邊,賞荷飲酒,心下正羨慕著那樣悠然的場景,忽聽得一陣吵鬧聲,抬頭一看,原是窗外樓底下,正有二人不知為何漲紅了脖子爭吵。期間,一會兒是你指著我的臉,我后退兩步,一會兒又換作我指著你的眼睛,你后退幾步。我看得緊張,生怕這二人一個沖動,就撕扯到一起,沒想竟又和好了,你拍拍我的肩,我搭搭你的背,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揚長而去,留下我在這窗邊愣神。
世間之人,倒真是有趣,于是便在閑暇時分,熱衷起觀看這窗外的景致來。
某天,恰有一精神病人從樓下經過,披頭散發,衣衫襤褸,嘴里卻是念念有詞,似乎是在背誦著什么文章,一會兒又罵罵咧咧起來,仿佛,是誰扼殺了他的夢想,卻也驚擾了我正澆花的心。就想,大抵只有心性至高,太過要強之人,才會在受到刺激之后,至如此境地吧,不免替他嘆息幾聲。
此外,這窗外,最常出現的,便是穿著或白或灰的麻布衣,留著長發或胡須的藝術家。原來我這窗外正對著美術博物館,時常有書畫展在這里舉行,我與原來的館長恰是老鄉加忘年交,之前也時常于館內的地下室看他們打乒乓球。如今,他退休將近一年,我也便再沒去過這館里,只是日日于這窗前,看到那里時常有展覽開幕閉幕,形形色色的書畫家,在開幕式結束后,便會從樓下經過,而我,就正好于這窗內,看到他們的身影。
這其中,當然不乏名家,別問我如何知曉,那被眾人前簇后擁,又是拎包,又是攙扶,又是彎腰用手在前開路,又是拉車門的,難道不是名家嗎?
每日到了傍晚時分,一群練太極的人就會準時出現在我的窗外,將他們的音樂放起,我便偶爾,也隨著舒緩的曲子,扭動扭動身姿,放松放松這僵了一天的肩頸。甚至有時會鎖上門,到樓下去,靜靜地站在他們旁邊,在暗夜與斑駁的月光交織中,待一會兒,雖是不會練太極,待一會兒,便覺得心靜了許多。
偶爾也會遇到跑步的人,從窗外緩緩經過,這人,大都是中年男子,頂著圓球一樣的大肚子,哼哧哼哧,滿頭大漢。與他們形成對比的,是那些個子超高,體型超好的人。工作室處于體育場內,對面的兩棟樓便是體教公寓,里面住著的,大都是些運動員,要碰上原來在籃球隊的,自然得要踮起腳尖仰望了。他們也喜歡鍛煉,旁邊的籃球場、足球場,以及跑道,都時常有他們健碩的身影,走到那些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跟前,便形成鮮明的對比,不過,卻是一瞬間,就將他們甩在了身后。
當然也有騎摩托車的青年男子,帶著美女,轟隆一聲,風馳電掣般從窗外經過,以至于我剛抬起頭,他們的身影便已然消逝了,只留下那刺耳的聲音,倒嚇得人心驚膽戰起來,久久不能平復。每到這時,我是一定要撇撇嘴,罵上幾句的,別看我平日里溫雅,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騎著車從人身邊呼嘯而過,留下那刺耳的轟隆聲的感覺,人,就不能慢一些嗎?
倒是那蜷曲在路邊座椅下的卷毛小狗,看起來乖巧可愛,卻也是被這轟隆聲,嚇得到處亂竄起來……
窗外景致是多,有露著香肩的美女,談笑而過,有綠意盎然的樹木,遮蔭蔽日,最讓人牽心的,卻是由于翻修,在外面搭起來的鐵架子上,那些作業的工人們。炎炎夏日,他們幾乎每日都站在不同樓層的架子上工作,有時,也會從我的窗外,輕飄飄地走過。我剛泡好了茶,等端起一杯,跑到窗口,想要遞給他喝上幾口時,他卻已不見了蹤跡,許是正吊在旁邊墻壁外的空中,刷刷涂涂吧,我看不見他,便只能將這茶杯又放到桌上,等著他再經過時,再輕輕地喊住他,雙手遞給他。
不知何時,翻修工作競結束了,窗外的鐵架子也拆了下來,只是多了根斜著的柱子和一塊有許多圓孔的紅色板子,再看向窗外時,視野便沒有那般好了。這窗外,也再沒有過民工的身影,只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依舊時常匆匆從樓下經過,不過是你走你的路,我看我的景罷了。
看著他們,就想,這窗外,不又是一幅人間縮影圖嗎,瞬間,一股濃濃的煙火氣息升騰在空中,升騰在我的內心。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