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蘭
三聯書店原總經理、《讀書》雜志原主編沈昌文,于2021年1月10日清晨去世。幾天以來,回憶與紀念文章很多,也有許多作者朋友詢問,有的從國外發函表示悼念。
紀登奎的大公子紀坡民,得知沈公去世后,打電話去他家慰問;原國家環保局的牟廣豐賦詩一首,還有著名藝術家高名潞從美國發來信函等等。這里把高名潞的信函摘錄于此(注:信函由王明賢轉來,他當時參與了現代藝術展的籌備工作)。
“又一位知識界老先生作古了,感嘆。當初找現代藝術展的主辦單位,我到三聯找沈昌文先生,很支持,所以,三聯書店是在我給中國美術館寫的報告上第一個蓋章的單位,他又讓《讀書》蓋了章。從90年代就沒有再見到過。存者且偷生,逝者常已矣。”
這個展覽很著名,影響很大,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第一個現代藝術展,具有里程碑意義。這里,可以看出沈公的魄力與擔當。
沈公88歲生日時,海豚出版社原社長俞曉群委托三聯書店原副總編輯汪家明帶話,讓我寫篇文章,腹稿已經打好,但是看了吳彬的文章方才知道,那是一群年輕人要寫寫沈公的糗事,我很意外。我寫不出那個活靈活現的沈公,我人木訥,當初沈公的許多幽默與滑稽我并沒有領悟。文章沒有寫,我不知道沈公如何想,但我的確不是故意。
逝者為大。在沈公去世當天我接受了《深圳特區報》記者的采訪,也接受了《財經》雜志這篇約稿,讓逝者安息。
雖然我們從人民出版社開始就是同事,但是真正接觸沈公、在他手下工作是從1982年開始,到他1996年退休,時間長達14年。他留給我的印象很獨特。
突出的印象是自嘲自諷,自貶自損。自喻為不良老人;自嘲自己就是小學畢業,除此之外,上過形形色色的補習學校,上海人稱之為“野雞學堂”。輟學期間,在一家首飾店當學徒,上海人稱“小赤佬”。經常這樣自嘲的一個人,1949年 3月考進人民出版社工作。從校對、領導秘書,到編輯、編輯室主任。1980年他到《讀書》雜志,歷任編務、副主編、主編。1986年任三聯書店總經理兼《讀書》雜志主編,1993年他不再擔任總經理,一心主編《讀書》至1996年。
沈公很勤奮。在人民出版社期間,他自學日語、俄語和英語,翻譯出版了《書刊成本計算》《控訴法西斯》《列寧給全世界婦女的遺教》《阿多拉茨基選集》(部分)等多部俄語譯作,退休后更是一發而不可收,先后出版了《閣樓人語》《書商的舊夢》《最后的晚餐》《八十溯往》《也無風雨也無晴》,還有他本人收藏的影印本通信集《師承集》。這些書籍,記錄了他的人生軌跡和出版經歷,我們可以從個人的歷史中看出大的歷史軌跡。
沈公擔任《讀書》主編期間,每期刊末的“編后絮語”(后結集為《閣樓人語》)是一道風景線,河南大學劉炳善稱其“幾十年來看過的雜志”,編后記“寫得很有特色,是魯迅,胡風,現在又加上你的大作”。
關于《讀書》的辦刊風格,是一直爭論的問題。1994年第四期的“編輯室日志”題為《后飲酌·后學術·后刊物》,其中有這樣一段關于編輯方針的話:
“后學術”大都產生于“后飲酌”,編成者則為一“后刊物”,即不合時尚之刊物。“后現代”廢棄時尚,《讀書》雖有一定方針,但不欲處處“隨時俱進”,從這一點說,途徑約略相似。三個“后”生拉硬扯地匯合在一起,吾人于《讀書》之宗旨及運作,或可稍稍有會與心焉!然則,“后飲酌”可理解為“混吃混喝”;“后學術”不免被譏為“學術性”不足;至于“后刊物”,雖然“后”字不甚雅馴,但是并非自甘落后,也就算了。
《讀書》不追時尚,不趕潮流,不人云亦云;所討論問題,或為經過沉淀之后的思考,或者引領思想,除了創刊號上的《讀書無禁區》,還有關于股份制的思考、關于經濟自由主義思潮的對話,都引領思想風氣之先。
沈公向來提倡深入淺出,開門見山。文章不要開頭就從盤古開天地講起。于此,陳原也有這樣一段話,廢除空話、俗話、套話;不要穿靴戴帽,等等。長此以往,《讀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行文風格,有人稱為《讀書》體。《讀書》的思想性,特殊的文體,為讀者所喜聞樂見,使其發行量屢創新高,1996年,沈公退休時印數達13萬之多。著名作家、評論家王蒙曰,“可以不讀書,不可以不讀《讀書》”。

2008年10月22日,沈昌文在北京三聯書店外。圖/視覺中國
沈公喜歡吃,讀書的編輯們經常與作者吃飯,上至高級飯店,下至臟兮兮的小飯館,甚至他在辦公室也用臟兮兮的鍋,做出一鍋美味的紅豆沙湯、煲仔飯、羅宋湯等。他“拉攏”作者與下級的方式就是吃。他把“后飲酌”喻為“混吃混喝”。但他明確提到:文人、編輯之小酌,所重者應在“后飲酌”,而不在飲酌本身。“后飲酌”者,事后對席間傳來信息之思考、整理、領會。更所要者,是席間的催稿、逼債。非如此,哪里能辦成一個刊物?“編后絮語”和“編輯室日志”處處充斥著他的辦刊思想、與作者的互動方式。靠吃來催稿、逼債屢試不敗!
沈公在“后飲酌”時結下廣泛的人脈,這包括作者、讀者、朋友。他主編的“新世紀萬有文庫”和《萬象》雜志,就是靠他的鐵粉俞曉群和陸灝的支持,這使他退休后的生活更自在、更豐富。他的《八十溯往》與《八八沈公》都記載著俞曉群、陸灝等對沈公的愛戴。
沈公很有智慧——生活的智慧,政治的智慧。除了性格因素,他的個人生活經歷,他親歷的歷次運動,使他對問題與事情處理方式的把握游刃有余,我輩遠遠不及。
《讀書》創刊于1979年,上世紀80年代,人心思變,但是在變與不變之間,如何變,《讀書》不可能不觸及。從影印本《師承集》里我們可以感受到《讀書》曾經歷過的順與不順,但無論遇到什么問題,《讀書》都波瀾不驚地應對了下來。這里,胡喬木1983年7月29日的一個講話起了關鍵的作用,他說,《讀書》“編得不錯,我也喜歡看”。
看《師承集》有些打不住了。匆忙成此文字,是為悼念前輩沈公。
(作者為《讀書》雜志前執行主編;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