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毅

出版家,2021年1月10日逝世,享年90歲
我之認識沈公,不過是近十年的事。托原遼寧教育出版社俞曉群社長進京之福,最近幾年,每有曉群先生組織的活動或飯席,時不時便能遇到沈昌文先生,有機會能向他敬上一杯酒。沈先生雖已年過八旬,仍然思維敏捷,時有妙語佳句。
也曾參加了幾次為沈先生安排的新書發布會和祝壽活動,面對數以百計的慕名捧場觀眾,他依舊如小學生般恭敬起立,娓娓開講,將準備好的包袱一一抖出,引得讀者前俯后仰。這等風度和敬業精神,確可為后輩垂范。
也是因為有一層這樣的機緣,我向俞曉群社長提出,有可能的話,希望能為沈公出一本書。曉群慨然允諾,隔了一段時間,便將為沈先生88歲祝壽所編的文集交付于我。文集收錄了沈先生34位同事、好友、作者所寫的回憶文章,以《八八沈公》為題,于2019年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推出。此書的出版,也算了卻了我的一點心愿。
出版此書的另一個好處是,讓我借著審讀書稿的名義,對沈公的出版工作有了更進一層的認識。從上世紀50年代進入人民出版社擔任校對算起,直到21世紀初的“新世紀萬有文庫”,沈昌文可算是歷經了整個新中國出版史。
這其中最為重要的,當屬晚年的兩個時期。1986年起他擔任三聯書店總經理,到1996年初退休,是他出版生涯的輝煌期,可稱為“三聯時期”。退休之后,他與遼教出版社的一系列合作,則是他個人出版理念的較完整實現,可稱為“遼教時期”。
回顧沈昌文的出版生涯,他用力最深、發揮最大,也最難為后來者所超越的,似乎仍要算主編多年的《讀書》雜志。他將幾十年來在學術、文化、出版界乃至政壇所建立的人脈融于一爐,于世紀之交,搭建起一個老中青三代學人可暢所欲言的平臺,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跡。黃金時代的《讀書》雜志,確實做到了思想性與可讀性的高度平衡,幾乎每篇文章(甚至包括一些篇幅不大的短文)都可一一細讀和再讀。猶記得我在中學時期,每買到一期《讀書》雜志,不僅從頭到尾細讀文章,讀完之后仍然會將雜志放在床頭,好時不時地一讀再讀其中片段。直到買了新一期《讀書》,才會將老雜志束之書柜。一份思想性雜志,能對仍屬少不經事的中學生產生如此大的吸引力,無非是因為它的“好看”與“啟蒙”。而這兩點,正是后來者所難以企及的。
能做到這一點,沈昌文本人厥功甚偉。他與老一代知識人交往密切,才能拿到獨家的重磅文稿。而對中青年學者的不吝提攜,則顯現出一名出版家的動物本能。出版,在本質上便是將個人所好介紹于他人的過程。一個好的出版工作者,無非是擁有過人的嗅覺,能夠直覺地感受到什么樣的作品可以介紹給什么樣的人;又或者什么樣的文章可以包裝成什么樣的商品。就此而論,沈昌文幼年時在舊上海銀樓的學徒經歷,間接塑造了他的生意人本能,對他出版工作的幫助或許還大過后來的校對員生涯。
海納百川,同時卻又需一以貫之。這“一”便是文采。言之有物,言之有文,是一份思想性刊物的最高標準。而能達到這一標準的刊物,放之世界,也只能說是屈指可數。也正因此,《讀書》雜志確實將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一席之地。
他在三聯時期自然也推出了不少極有影響的圖書。從“暢銷書”的角度看,“蔡志忠作品系列”,瓦西列夫的《情愛論》,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楊絳的《洗澡》都可列入當時的年度暢銷書,這充分說明了主事者敏銳的市場眼光。在那個文化還并未充分商品化的年代,沈昌文先人一步,以商業的眼光包裝文化、普惠大眾,稱得上是現在正活躍的年輕一代出版商的“前輩”。對這一點,他其實是頗有自覺的。2007年他在上海書店出版社所出的一本文集,題目即為《書商的舊夢》,可謂夫子自道了。
從“學術文化”的角度看,他主政時期所出版的“讀書文叢”“美國文庫”“文化生活譯叢”“美國文化叢書”“現代西方學術文庫”“文化:中國與世界”論叢、“新知文庫”“巴金譯文選集”等等,也都風靡一時,不少作品至今仍以不同形式再版,為新一代讀者所知。
不過時勢很快便有變化,多數那個時期的學術作品和譯文,盡管開一時風氣之先,畢竟有資料掌握上的局限,不久便被新一代的作者和譯本所替代。文化和文學讀物的生命力當然更強,但是呈現手法也發生了轉向。更為專業的文學出版路向,以及更為商業化的大眾文學讀物逐漸占據了上風,取代了80年代所流行的“文化出版”。
對沈昌文來說,他所心心向往的,恐怕還是納百川而匯之的“海派”路數。從出版的角度看,這種路數更接近于以提升公民修養為己任的大眾通識出版。諸如日本的文庫本,英美世界的企鵝經典,20世紀30年代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以及牛津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牛津簡介叢書”(Very Short Introductions),都可算是這類出版的典范代表。相較而言,沈昌文主持三聯時期的“文化生活譯叢”,固然也有這方面的傾向,但在品種規模和內容選取等方面,還有著相當程度的差異。這或許也是他在“三聯時期”雖然已經達到出版界的高峰,卻仍不滿足的遺憾之處。
不過與其他同輩人不同的是,他在退休之后,繼續從事出版工作,以展宏圖。他與遼教出版社的系列合作,包括出版《萬象》雜志與“書趣文叢”“新世紀萬有文庫”等等,都可說是同一理路的延續。沈昌文自稱與遼教出版社合作的這段時間是他的“黃金時期”,估計就是因為俞曉群的放任自流,讓他的“海派”出版思路終于得到了充分的呈現。
沈昌文先生退休前后,其對三聯書店都保持了持久的精神影響力。北京三聯書店在沈先生退休之后,到21世紀初所出版的一系列作品集,對當代讀者影響最巨,諸如“金庸全集”“高陽作品集”“黃仁宇作品集”“錢穆作品集”“張光直作品集”“余英時作品集”“錢鐘書作品集”“陳寅恪作品集”“林達作品集”“宇文所安作品集”等等。這些圖書和作者,有許多并非首先在三聯書店推出,如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1982年首次出版于中華書局,錢穆的不同作品在20世紀90年代曾分別于商務印書館和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高陽的書更是早于1984年便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先行出版。不過,三聯的隆重推出卻往往直接推動或提升了作者的社會知名度,讓學者有了大眾的文化親和力,讓通俗文人登堂入室,有了學者的氣質,從而令一般讀者也愿傾囊相購。這可說是北京三聯書店對中國讀書人的最大貢獻。
沈昌文與遼教出版社的一系列合作,盡管也引發了讀書界一定程度的反響,但與“三聯時期”的影響力相比,畢竟不可同日而語。這當中有出版社的品牌因素,但更重要的,可能還是整體環境的變化。市場上可供選擇的品種大幅增加,圖書作為一種商品,迅速轉化為買方市場。融合各方各家于一爐的文化叢書很難再受到讀者的全力關注。讀者更愿意的是,從中選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主題進行閱讀,而不是出版方出一本便買一本。
也因此,以提升公民修養為己任的通識讀物,必須在進一步的轉向和下沉后才可生存。但就21世紀之后的實際情況而言,中國圖書市場并沒有產生可填補這一空白的讀物。我還記得,在出版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的通俗讀物《科舉》一書后,引發了不少市場反響。有些讀者甚至直接向我反映,此書改變了他們對科舉制度的看法,頗為受益。實際上,此書日文原作出版于1963年,已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作品,少許地方還由于歷史原因,存在知識性錯誤。但它仍能引發今天的中國讀者的回應,可見市場上這類“大家小書”的稀缺程度。
這也暗合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文化”轉向“學術”的社會思想趨向。學者轉向學院內部,以撰寫專業文章為己任,學院與公眾之間出現了越來越大的裂縫。這一點并非中國所獨有,或許也是一個普遍性的現象。但人們并不能以此便可推卸自己的責任。思想產品為社會之公器,若只為行業內自娛自樂,又何必耗費納稅人的資源。
最近十年,由于信息科技的迅猛發展,涌現了大量基于互聯網的知識學習工具,諸如“維基百科”“谷歌學者”“知乎”“網絡公開課”等,微博與微信上也有不少類似的科普“博主”。這些新媒體手法有其獨到之處,大量多媒體的運用能更直觀地展現知識,對知識的細分程度也遠遠超過傳統紙質出版物,且可供瀏覽者即時所用,已成為學習者所不可少的助手。不過就對某類知識的深度完整了解而言,到目前還沒有比閱讀一本深入淺出的通識性讀物更好的途徑。這或許也是圖書在互聯網時代仍然可以存在的一個原因。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沈公75歲之際,他的孫女為他畫的畫像:一個快樂的老頭,背著書包,拎著兩捆書,活脫脫一個賣書翁。或許在任何時候,我們都需要這樣的賣書翁。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