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益陽養老機構爆雷風波

何香奕

2021年1月19日，62歲的曹迎林從湖南省益陽市的資江一橋跳下，三天后，他的尸體才被找到并打撈上來。

微博網友“劉壹木”（本名劉一木）發帖稱，曹迎林跳橋自殺，是因為將畢生積蓄投進了益陽納諾老年公寓，生病的老伴急需醫藥費，但投出去的錢拿不回來。文中還提到，據不完全統計，已有兩位老人先后因同樣的原因亡故。

曹迎林投資的益陽納諾老年公寓因涉嫌非法集資，已在2020年7月被當地警方立案偵查，老人直到去世也未能拿回投資。

曹迎林跳河自盡是否真與益陽納諾老年公寓直接相關，仍有待相關部門的調查。但據《財經》記者了解，益陽有多家養老院相繼爆雷，很多老人牽涉其中，他們的受損金額從幾萬元到數十萬元不等。根據劉一木統計，這些爆雷的養老機構涉案金額達數億元。

損失從幾萬元到數十萬元

劉一木告訴《財經》記者，警方告知他，曹迎林的尸體已于1月24日火化，所有費用由政府承擔，家屬已經做好安撫處理。《財經》記者多次聯系曹迎林的家屬，但對方表示不愿多說。

劉一木稱，他的母親也是益陽多家養老院涉嫌非法集資的受害人。從2020年開始，他一直作為志愿者，幫助益陽養老院爆雷案中的受騙老人維權。“益陽大大小小的養老院很多出現了爆雷，帖中提到的納諾養老院涉及4000多名老人，涉案金額達到4億元，有些受騙的老人沒有手機，字都不會寫，現在申訴無門，不敢告訴子女，也沒拿到錢。”

郭根新的母親李有才生前曾和納諾老年公寓簽了訂購床位的合同。郭根新告訴《財經》記者，他母親已經70歲，生前是一名環衛工，月工資1200元。直到母親去世后，他才知道母親與兩家養老機構簽訂了合同。“我翻她的遺物，發現了兩份合同，一份是和納諾簽的7萬元，另一個是和衡福海養老產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衡福海）簽的3萬元，現在她存折只有十幾塊錢了。”

母親去世后，郭根新查詢了母親的電話記錄，得知母親去世前接過一通電話，“別人給她說納諾爆雷了，在此一個月前，她剛知道衡福海爆雷。然后她進去浴室洗澡，結果就在浴室去世，死因是心肌梗塞。”

在母親去世后，郭根新聯系了多位受害的老人，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母親受騙的經過。“業務員上門推銷，或者帶你去景區玩，在賓館里給老人跪著洗腳洗臉，說他們機構有多好，你現在存了錢，就給你1分利息，以后要住進養老院就可以享受9折優惠。”

郭根新出示了一份母親李有才生前與衡福海簽訂的《預定養老服務合同》，合同期限為2年，從2019年5月23日到2021年5月22日止。合同顯示，李有才預交3萬元，衡福海為其辦理消費卡，卡內包含李有才交納的3萬元以及衡福海每年贈送2400元。而且該消費卡享受房費8.5折。

合同中還規定，李有才辦理消費卡后，合同履行未滿一年要求退還消費卡金額，則不能享受贈送的消費金額，并應向衡福海支付8%的違約金。

劉一木的母親楊夢也是衡福海的受害者。楊夢告訴《財經》記者，她是在菜市場附近的公交車站等車時，碰到了衡福海的3個業務員。“他們都很熱情，其中一個還說自己是大學畢業，然后留了電話，之后就來家里拜訪，送些小禮物，做飯打掃衛生之類的。”

之后，楊夢和老伴坐上了專車前往衡福海參觀，衡福海所在的位置離楊夢家僅有10余分鐘車程。“當時還沒裝修完，到處都有扶手，飯菜也可以，而且在介紹會上，還有民政局的領導也在宣傳，我們也簽了合同。”

簽完合同，楊夢從2016年開始，分多次交錢，到2019年已經交了20萬元。“合同是一次性簽的，業務員說他們有特權，可以提前簽約享受福利，之后再把錢補交上去。每年有‘福利，一年返一次，比銀行高，以后入住養老院就是金牌客戶，享受打折。”

但四年多時間，楊夢只收到過一次“福利”——9000元。打動楊夢的也許并不只是“福利”。在楊夢的講述中，一個自稱大學剛畢業的業務員認她做了“干媽”，和她很“聊得來”，另一個業務員總是上門給老人做飯、打掃衛生，還曾組織老人們前往鳳凰古鎮旅游，她老伴生病時，也帶上禮物和紅包去慰問。

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多位老人均表示，長期以來并沒有覺得“上當受騙”了，直到養老機構相繼爆雷。

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聽說衡福海“爆雷”后，身在外地的楊夢讓兒子劉一木去衡福海看看情況。而等待劉一木的，是緊鎖的大門，和一群迷茫又憤怒的老人，他們情況都是類似的，投入了畢生積蓄，如今血本無歸。著急的老人們看到劉一木比較年輕，紛紛向他訴苦。

劉一木告訴《財經》記者，不少老人們都不止在一家養老院購買了床位。“模式都很統一，業務員給老人們推銷，說可以買床位，以后可以打折，這個錢也可以返利，一年一個點之類，簽合同特意避開子女。”

涉事老人都表示當初是因這些養老機構證件齊全，有媒體宣傳，所以才簽訂了合同。

天眼查APP顯示，前述納諾老年公寓的運營主體為益陽市納諾老年公寓發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注冊資金1000萬元人民幣，經營范圍主要是養老服務，法定代表人為魯光輝。魯光輝在2017年1月還成立了益陽光輝頤養健康產業有限公司，注冊資金5000萬元。

李有才生前與衡福海簽訂的《預定養老服務合同》。受訪者供圖

官網顯示，2016年，原納諾老年公寓更名為益陽光輝頤養院。光輝頤養院位于益陽市資陽區新橋河鎮石牛潭水庫風景區，占地面積120畝，水域面積1300畝（租賃），總投資1.2億元（其中自籌6000萬元，會員會費6000萬元）;主營異地養老、居家養老等;已開放養老床位200張，1號樓（老年公寓）于2014年投入運營，床位使用率達98%。

《湖南日報》于2019年5月10日曾發文介紹了光輝頤養院，文中稱，“著名的民營企業家魯光輝投入巨資”，按照“五星級的裝飾、五星級的服務、平民的收費”的建設目標，在原納諾老年公寓的基礎上經過持續6年的精心打造，建成了光輝頤養院。“這是一家集養老、醫療、康復、度假、旅居于一體的醫養服務機構，是我省最早獲得衛生部門批準的民營醫養機構，也是我省目前環境最好、規模最大，配套設施最全、性價比最高的新型生態養老基地之一”。

“納諾的地址就在我們村。魯光輝以前搞養殖場，我們村里就我媽一個人買了，我要是知道，肯定不讓她買。”郭根新說。

公開信息顯示，衡福海成立于2016年，經營范圍包括養老項目開發、老年人殘疾人養護服務、健康管理咨詢（以上項目均不含診療）、旅游管理服務、醫院管理等，注冊資金為2000萬元人民幣，法定代表人為劉燕。同時，劉燕還在益陽市金太陽商業貿易有限公司等5家公司擔任法人。

2020年7月17日，“資陽警事”發布通告稱，益陽市納諾老年公寓有限公司（益陽光輝頤養健康產業有限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已由益陽市公安局資陽分局依法立案偵查，已抓獲包括該公司法人代表魯某在內的多名犯罪嫌疑人，查封、扣押、凍結了一批涉案財產等。

2020年8月22日，益陽市公安局朝陽分局發布通告，該局對衡福海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依法立案偵查，目前已抓獲法人劉某在內的多名犯罪嫌疑人，并要求相關投資人于2020年9月30日前到公安機關進行登記。

發稿前，《財經》記者聯系益陽市公安局相關部門，但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截至發稿尚未獲得回復。

早在2019年12月，民政部官網發布《關于以養老服務名義非法集資、欺詐銷售“保健品”的風險提示》（下稱《提示》），提到一些養老服務機構明顯超過床位供給能力承諾服務，或超出可持續盈利水平承諾還本付息，并以辦理“貴賓卡”、“會員卡”、“預付卡”等名義，向會員收取高額會員費、保證金或者為會員卡充值，吸收公眾資金。

《提示》稱，此類活動高額返利無法實現，返利資金主要來源于老年人繳納的費用，高額返利僅為欺詐噱頭。同時，由于對這些養老服務機構吸收的大額資金未實施有效監管，存在轉移資金、卷款跑路的風險。

（應采訪對象要求，楊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