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
當年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許玥沒有想到在十多年之后還會回來。從酒店的窗戶向外望去,她并沒有感覺回到了這個曾經生活過三年的城市,但她還是想起了當年離開前A抱著她痛哭的樣子,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個畫面在她腦海里始終以一種荒誕的感覺出現,再后來,那段往事便如曇花一樣只在夜里短暫地開放,荒誕的不是曇花,而是曇花周圍的夜。
這次是來參加一個帶度假性質的學術研討會,一開始許玥拒絕了邀請,后來因為資金緊張,組委會在最后一刻把會議放在了這個三線城市,得到這個消息后,許玥填寫了回執,在發出去前許玥確實曾有過一點猶豫。或許那點猶豫只是自己給自己做個樣子吧,許玥站在酒店窗前,這樣想著,同時又真切地感覺到那種猶豫在這一刻又來到自己的心里,但結果并未因此而改變——許玥撥打了A的電話。這個電話號碼自己竟然一直保留著,許玥想如果A的電話號碼已經換了的話,自己就輕輕松松地在后天離開,但鈴聲在電話的另一端響了起來,許玥隨后掛斷了電話,就象曾經做過的那樣。過了七分鐘,許玥收到了A的回電。
“哪位?”電話接通后沉默了大約十秒鐘,許玥聽到了這兩個通用字,成熟、干練,還有不遠不近的距離感。
“許玥。”猶豫了一下,許玥還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隨后是沉默,在物理層面上和電話剛接通后的沉默一樣,但許玥從這沉默中感覺到了A的驚訝。
之后的短暫交流沒有新意,都是流于表面的驚訝和寒暄,雖然許玥能感覺到各自回憶的湖水都泛起了波紋。他們約在了老地方,只是原先的那個餐館已經沒有了,A說那里現在是一個酒吧,叫“昔日重來”。A說完后笑了一下,許玥感覺到了。
第二天下午,許玥在研討會上讀了自己的一篇論文,題目叫“記憶與回憶的存取機制”,讀完后有兩個老教授說了一通內存和硬盤的關系等不著邊際的比喻,而這種比喻恰恰是許玥在論文里刻意避開的。在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孩子睡了以后,許玥突然有一種直覺,當大腦中的海馬體激活產生長期記憶的通路之后,日后的回憶一定不會使用同樣的通路,回憶和產生記憶在大腦中的回路應該是分開的。那天晚上許玥半躺在床上,像無數個無聊的夜晚一樣。這個想法似乎只是躲在內心深處的一個角落,但一直陪著她到后半夜,期間只能聽到女兒睡夢中的幾聲囈語。許玥也搞不懂那個夜晚之后為什么就這樣冒險選擇這個研究方向,國內的條件完全限制了深入研究的可能性,而現在,自己的研究也確實因為條件的不足而陷入了困境。
許玥提前離開了會場,在酒店前臺要了地圖,前臺服務員在地圖上標出了酒店的位置。她從酒店出來,向右拐,沿著中山路一直走,在道路拐彎的地方應該有一個小胡同,是去國棉三廠的近路,但現在那個小胡同已經沒有了,一個大購物中心把那里的格局完全改變了。購物中心在前面的廣場上搞一個活動,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有三個衣著暴露的女孩在跳舞,下面圍著一群人,有穿著印有商標T恤的人在人群中穿梭,分發打折促銷券。許玥知道沿著中山路一直走下去也可以到國棉三廠,那是自己曾經工作過三年的地方。一路走來,許玥發現路兩旁的建筑都認不出來了,只有中山路的走勢讓許玥還可以依稀分辨自己相對于十多年前所在的方位。走了大概三十分鐘,許玥看到了那個叫昔日重來的酒吧,這種俗氣的名字在一線城市已經很少見了,許玥這樣想。十年前這里是一個小餐館,每到周五晚上許玥都會從馬路對面的職工宿舍里走過來,和A一起在這里吃飯,想到這里許玥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許玥長吸一口氣,推開酒吧的門,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這時許玥想起了一個細節,當年A總是吃得很快,而自己故意吃得很慢,邊吃邊看著A焦急的樣子。等待象一張拉滿的弓,許玥這樣想,隨后便看到似乎是A的身影從窗前走過。
那個身影并沒有走進酒吧,而是沿著馬路越走越遠。酒吧里在播放著卡朋特的《昔日重來》,許玥心里卻浮現出保羅·麥卡特尼的《昨天》,這首歌的旋律來自保羅的夢,從專業的角度來說,它來自于保羅在睡夢中活躍而自由的潛意識和仍然保持活躍的音樂通路(許玥相信存在這種屬于音樂的通路)偶然的交互作用,但保羅并不確信這來自自己意識深處的東西,他給很多人彈奏這個旋律來確認它確實是自己的原創。酒吧里《昔日重來》被大聲播放著,在這種環境中,許玥無法讓那首《昨天》以旋律的方式出現在大腦中,她想到的是歌詞:“yesterday, love was a such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①。昔日怎可能重來,許玥感覺自己正逐漸陷入到那首《昨天》的氛圍之中。
現在是七點差十分,酒吧里還很冷清,從窗戶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馬路對面是一片高檔小區,那個十多年前就已顯得破敗的工廠和職工宿舍已不知去向。時間在接近七點時,許玥第一次把A和這十多年來自己碰到的其他男人做了比較,這比較突然闖入許玥的心里,但只持續了大概十秒鐘的時間,沒有結果。七點到了,許玥感到一絲慌亂,她又想起了自己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A抱著她哭泣的樣子。天漸漸暗了下來,七點過一刻,許玥看到一個人推門走進酒吧,環視四周,然后向自己走來。
“旁邊的停車場滿了。”這個男人坐在許玥對面,把兩個手機放到桌子上。就象剛剛走過的那條面目全非的中山路,這個男人通過自己眼睛和臉的形狀表明他就是A。許玥看著A,A也看著許玥,時間過去了二十多秒。隨后A點了一根煙,并招手把女招待叫了過來。
許玥微微笑了一下,不知該說什么,顯然剛才在窗前看到的身影是個錯覺,那個身影或許是十年前A的折射,而現在A的身材已經有一些臃腫了。
“我想過我們能再見面,但沒有想到能真的見面。”A說。
許玥猶豫著,沒有說話。
“你一點也沒有變。”A說,“這么多年了,怎么保養得這么好。”
“在學校里人要老得慢一些。”
A吐了一口煙,眼睛直視著許玥的臉,仿佛要從許玥的臉上發現許玥這十年來的變化。“你不會還在讀書吧?”
“現在主要做科研。”許玥說。
“哦,哪方面的研究?”A問。
和以前一樣,A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就會讓自己顯得一本正經,許玥看著A這樣想道。
“腦神經。”許玥說。
許玥看到A的臉上有一絲被壓抑的笑,許玥都習慣了,很多人聽到神經兩個字的第一反應都是這樣。“那是研究什么的?”A問道,仍然顯得一本正經。
“我現在在研究長期記憶和回憶的產生機制。”許玥盡量用輕松一些的語氣說道。
A笑了一下,沉默了一會,不知道該怎么接話,然后說道:“挺好,這應該是你想要的生活吧。”
許玥知道他們的交談馬上就要進入一個固定的模式,許玥管它叫“重逢模式”,在這個模式里,他們會先回憶共同的經歷,然后簡單通報一下各自的現狀,再從得到的信息里做出判斷,把分開后自己生活中的哪一部分詳細介紹,或者詳細了解對方生活中的哪一部分。隨后這個模式會繼續衍生出幾個子模式,如果是異性的話,其中一個子模式還會在床上結束。
許玥不知道該怎么避開這個重逢模式,于是就選擇了沉默。這沉默讓A臉上出現一絲尷尬,但旋即消失。A似乎是試探性地問:“這十來年是第一次回來嗎?”或許怕許玥繼續沉默,A接著說:“我這樣問是想知道你為什么突然想見我,十多年前的事情是不是都忘得差不多了?那還是上個世紀的事情。”A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點點做作的自嘲表情。
許玥看著A自嘲的表情說:“我后來的經歷特別簡單,讀完研究生后就留校了,然后又讀博和工作到現在。我想你會問我是不是結婚了、小孩多大了。”許玥頓了一下,看到A自嘲的表情在一點一點消退,許玥說:“我幾年前離婚了,那個婚姻持續了三年。”
許玥相信自己從A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絲細微的被壓抑住的欲望,曾經的A并不是這樣,許玥覺得如果沒有這細微欲望的話自己會感覺到遺憾。許玥繼續說道:“我回來見你,只是覺得好奇,我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在我們各自的記憶里都變成什么樣子了。”說完這句話,許玥突然覺得有些后悔。
許玥看到A臉上的一層硬殼漸漸消融,或許自己也是,許玥想。A手上的香煙已經燃到了盡頭,A在沉思,顯然許玥的話出乎他的預料。許玥的眼神依然清澈透明,A覺得自己和許玥已經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了。他這時才想起來,這種感覺在和許玥交往的最初就已經存在了。A又點燃了一根煙,以前的一些片段零星地浮現在腦海里,A說道:“你還是象以前一樣,而我都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如果你想知道留在我記憶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現在就講給你。”隨后,A在吐出的一團煙霧里首先開始了講述。
現在還有誰會去回憶十多年前的事情?社會上不停地有各種各樣的事吸引你的注意力,再加上整天忙,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著,就好像什么都沒過一樣。你突然讓我說十多年前的事,我怎么感覺一片模糊呢?腦子里的PM2.5迅速升到500以上。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那部電影《泰坦尼克號》嗎?那里面的特效把海底的沉船變成了當初錚明瓦亮的樣子,我們可以反過來,把現在這個高檔酒吧變成當初那個破爛餐館。你看這白色的桌布和琉璃煙灰缸,還有這種包著真皮的沙發,那邊吧臺上一整面墻的洋酒和倒掛著的高腳杯,還有墻上的電影海報,你看看周圍,看到哪兒,哪兒就被轉換成當年的東西,那些方桌長凳,臟乎乎的方桌上面放著辣椒醬和小醋瓶,靠窗卡座上的人造革被人用刀子割破,露出來臟乎乎的海綿,那邊那個吧臺變成了收銀臺,上面放著一個招財貓,蒼蠅亂飛,周圍的墻上貼的是一些特色菜的照片。還有我,從現在的一百七十斤變成了當年的一百三十斤,手里的煙從中華變成宏圖。只有你不需要變,因為你坐在這兒,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
其實這里當年比現在熱鬧,整個一條街都是小商小販,里面也有我。我一直都沒告訴你,我在這條街上擺地攤賣過衣服。租不起店面,我就在馬路邊擺攤,其實我是一直想告訴你的,但我們在一起時,我就顧不上說這些了。當年一到下班時間這里全是人,很多你們廠的職工在這條街上買東西、吃飯或者逛街,那個時候的日子比現在安穩。后來慢慢地在靠中山路那邊出現了一些高檔餐廳,但在馬路這邊逛的人都去不起那里。我爸爸曾拼命托關系要把我安排到你們廠上班,后來他不張羅了,因為你們廠的效益越來越差,不過當時誰會想到十年后它竟然都不存在了,那么大一個廠,就像個城市一樣,里面什么都有,說消失就消失了。
我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因為什么,你會和我在一起。你是個大學生,畢業后來到這個小地方上班,而我就是個小混混,偶爾進批貨擺個地攤,然后就是整天在街上瞎逛,有時候我也混進你們廠里,在操場旁邊看你們職工踢球。
那天我和你們廠的幾個職工打起來了,他們看不慣我,之前交換過很多次眼神,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在操場邊斜靠著抽煙的樣子,其實我沒想惹他們,我沒事可干,當時我就是不知道我應該干什么。終于有一個家伙過來撿球的時候問我是不是廠里的,我說不是,他說不是的話就走開,外面的人不能到廠里來。我說你們這兒又不是軍事基地,這個破廠我來是給你們面子。這句話把他們惹著了。
那時不懂,現在知道了,要是把我換成他們我也會急,當時都在傳,說有很多人要下崗,他們都害怕變成我那種樣子。
后來你的三個同事打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看到你站在一旁,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有一拳打在我的眼角上,很重,我有些看不清,回拳基本都落空了。真的,是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本來我和他們三個人打也不會落下風,但眼角上那一拳影響了我,后來又有幾拳打在我身上,那之后我基本就是挨打了,我護著自己重要的部位,找個機會就開始跑,他們沒有追。我跑著,應該是有血從眼眶流下來。你有沒有發現,在回憶里你記不起疼的感覺。
第二天去你們廠門口等著,腰里別著我的雙節棍,我盼著能碰到那三個家伙,但我都不確定是不是能認出他們來。下班的時候人群從你們廠大門往外涌,我站在大門一旁的樹底下,后來我就看到你從人流里走了出來,并且是走向我,這個畫面我印象深刻。我還記得你當時穿的是一條白色的牛仔褲,上面是一件粉紅襯衣,你把襯衣的兩個下角在牛仔褲上面打了一個結,你竟然走向我。我忘了你和我說什么了,沒準兒哪天會突然再想起來,我就記得我跟你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饒了你那三個同事。”好像這句話把你逗笑了。
然后,我記得你對我說:“我們去散會步吧。”我對你說:“我帶你去河邊散步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還重復了一遍那個詞——散步!當時這個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我帶你走到我的小摩托旁邊,你一點也沒猶豫就上了車。當時我們這種地方大部分女的坐摩托車都是側身坐在后座上的,你是分開腿騎坐的。你在我后面,我能感覺到你的手拽住了我的衣服,我當時很緊張,那一路我都在想是不是來一個急剎車,這樣你的身體會貼緊我,但一路上也沒有讓我急剎車的機會,不像現在,馬路上全是車,其實馬路上沒車我也可以急剎車的,主要還是因為我當時不敢那么做。
在河邊我們說了什么話我現在都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是我第一次握住一個女孩的手,有點太突然了。像我這種小混混,怎么會有這種艷遇!說實話,后來我再也沒有過,雖然碰到了很多女人,但感覺完全不一樣。然后還有我第一次擁抱,我記不清當時的感覺了,只記得我很慌,然后看到你閉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絲微笑,這個畫面后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回憶里,我們分開以后,我才突然明白你的表情,我覺得你當時是在享受我的慌亂。
事情的發展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我很懷疑,可是又沒法拒絕。其實是你完全掌握著主動權,我就像一個木偶。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么會那樣做?為什么選了我?你如果真的跟我在一起,那還不要吃一輩子苦?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還有一個問題,當時我一直想問你但沒有問出口,那之前你接觸過多少男人了?我到現在都想知道,好吧,我不問你,但這個問題當時困擾了我很長時間。后來我放棄了,我知道我是沒法知道真相的。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困惑,那段時間我媽看我總是發呆,甚至開始擔心我在外面做了犯法的事。說實話這困惑讓生活有了深度。
我的生活被你輕而易舉地改變,我終于有事可做了,呵呵。
還記得那間小民房吧?你走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是我舅舅的,他就在你們廠上班,但我從來沒有和他說起過你。現在那個民房已經拆遷了,那時候誰能想到一個破民房能補償那么多錢,我舅舅一家拿了一大筆錢,之后他們竟然就離婚了。當時我舅舅不同意把鑰匙給我,他怕我用他的房子干壞事,我編了一個理由,我也忘了到底是什么理由。那個民房和你這樣的大學生不相配,我帶你進去的時候看到你的笑和以前不一樣,我能感覺到你有些失望,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那個時候我又不可能帶你去旅館開房間。
以前我從來沒有認真回憶過我們的過去,只是偶爾會有些零星片段不由自主地跑到腦子里,比如昨天接到你電話之后,出現在我心里的還是你笑的樣子,不是你現在的這種笑,而是當年我們做完以后你沒穿衣服倚靠在窗戶邊胳膊抱在胸前的那種笑……然后我們就開始第二次。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你給了我一種錯覺,我當時以為所有人談戀愛都是這樣的。我們分開后我接觸的好幾個女孩都說我太直接,沒認識幾天就直入正題,有些女孩喜歡有些不喜歡。不說這些,還是回到我們吧,我們是每個星期見一次面吧?
當年在這里的這個小餐館,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只記得這里一到周五人就特別多。那個時候這里的裝修太土了,只有靠窗的地方才有卡座,其他地方都是圓桌,不認識的人也要坐一起吃飯,不過那時候人們也都不在乎。我五點鐘來這里占個座位等你,周圍都是你們廠的人,有一次還真的碰到了和我打架的一個人,我還沖他笑了笑,他沒理我。他肯定想不到他對我有多重要,我對他的感覺不是恨而是謝,沒他我們就不會認識了。
不過那時候我能感覺到很多人臉上都掛著焦慮,他們都想和我爸爸媽媽一樣,在這個大廠里干到退休,但變化很快就要來了,我都能感覺到。那時候我爸爸老說咱這個社會從來就不缺運動,你想安安穩穩地干到退休,沒門!
我等你的時候總是在想,你在這樣的地方和我碰面,不怕你同事說閑話嗎?當時不停地有人過來問我對面有沒有人,后來我就把我的衣服放在對面的椅子上,還是有人想坐過來,我就沖他們瞪眼,很兇狠,我也是沒別的辦法。每次看到你出現在餐館門口,你總是往窗邊那一排卡座找我,然后你就走向我,你走起路來很有彈性,一邊走一邊看著我笑,走到跟前后你就拿起我的衣服往旁邊一放,我能聞到一股像杏仁一樣的香味。你總是問我:“等多久了?”我總是說:“兩根煙。”我總覺得這樣說話挺夸張的,不過我覺得這樣才能配得上我們之間的經歷。然后你就點一碗面,你吃得太慢了,我記得我吃完以后你還需要兩根煙的功夫才能吃完你那碗面。
那時在這個餐館里我想的就是快點到那個小民房去,不過我現在一點都記不起在那間民房里的那些快感,在回憶里我能清楚地記得的卻是周六下午從那個小民房出來的時候,我心里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知道么,不是那些快感,而是從那個小民房出來之后的一種獨特的感覺,后來在我回憶里出現過。
我們這樣持續了多長時間?反正那段時間我的生活就兩件事,從星期天等到星期五,然后是從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下午的瘋狂。差不多用六天換一天,在那六天的等待里我還是和以前一樣無所事事,也不去擺地攤了,我把那些關于將來的煩惱全都放到了一邊。但事情不可能一直這樣,總會有變化。那天我走進這個餐館的時候,看到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吃飯,那個人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
當時你們坐在靠窗的卡座里,你背對著餐館的門,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然后我看到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我的第一反應是,我們之間完了。他和你是一路人,不是我。我當時沒有想到動手打架,也沒有想去動刀子,我記得我當時站在那里,我既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動,又有一種絕望的垂頭喪氣。
那個人注意到了我,然后你也轉過頭來,你看到了我。然后你站了起來,和那個人道別,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挽著我的胳膊和我一起走出了餐廳。我的心里同時有勝利和挫敗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怎么結束,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總有一天會結束。第二天上午你對我說你準備考研了,你說以后每兩周見一次面。我覺得這和那個眼鏡男有關,我感覺你向我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看著你的眼睛時,又覺得你沒有隱瞞。
當時我終于理解你們廠那些職工的感覺了,你知道有些你不想要的事情終究會來,但你又無能為力,就是這種感覺。那段時間我爸爸說我整天兩眼放光,但也沒見我出去找點事做。我媽說我長大了,我朋友說我變深沉了。我也不知道我整天都在想什么。
你還記得吧?在那之后我們之間多了些暴力,即便這樣我仍然擺脫不掉我只是你的一個木偶的想法,我并不在乎我們之間這種關系,你也不反對我的暴力,但一想到那個男人,一想到將來,我心里就被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控制。我曾有過很多假想,都以我們三個人中的一個受傷或死亡結束,比如,我經常設想你因意外而癱瘓在床,最終是我陪在你身邊照顧你。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真是挺可笑。
有件事情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之后連續一個月,除了周五周六我們見面,我每天都偷偷溜進你們廠,躲在宿舍樓附近,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和那個眼鏡男在一起。我從暗處觀察你的生活,我看到你和很多同事下班時一起回宿舍,有時一起去食堂吃飯,有時你一個人去。我看到你穿著寬松的睡衣睡褲,手里拿著水杯和一本書,你和同事打招呼,和他們笑著說話。晚飯后你喜歡一個人拿著一本書去散步,到宿舍區和操場之間的長椅上看書,有時你只是拿著一本書在那兒發呆。我這樣暗中看著你,一開始感覺很刺激,但慢慢地我開始著迷,這種宿舍樓里的集體生活好像讓人很安穩,一點也看不出那些傳言的影響。這就是你的生活,我想不通你為什么要讓我這樣一個小混混進入到你的生活里。另外我發現你不是很合群,這也讓我挺驚訝的。
有一次下起大雨,我在你們宿舍樓外的樹底下,在雨里連根煙都不能抽,我只記得當時很冷,我渾身都濕透了,整個宿舍區外面就我一個人,看著宿舍樓上的燈光,一直到夜里十一點多,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都想了些什么了,好像就是那么看著,什么也不想。
從現在往回看,我暗中監視你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和眼鏡男在一起是一個我應該感到慶幸的事,要不然我們可能就走上另外一條路,一開始我身上帶著刀,雖然從第三天之后我就不再帶了。我一直沒和你說這件事,這也算我對你隱瞞的事情。
后來我相信你確實是要考研,你要去讀研究生,你的未來會變得很光明,而我在這里還不知將來會怎么樣,就像你們廠的職工一樣,不同的是你們廠的職工不像我這么無所謂,他們越來越緊張,山雨欲來風滿樓,誰都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而我始終覺得我的生活沒有什么方向,并且我感覺我們正在走向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
現在冷靜回想一下,其實一切都注定了,但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覺得不甘心起來,我想我應該爭取把你留下來。我把我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又從我爸媽那里要了一些錢,買了一部手機。我后來做生意的時候也這樣做過,就是把全部家當都押上去賭一把,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因為那之后不這樣就混不出來。不過那些是為了生意,而不是為了一個女人。我后來從來沒有為女人這樣做過。我那時太傻了,但我還挺懷念當時的我的,那么沖動,不顧一切。
所以我現在回想起來,在我們相處的第二個階段,就是你準備考研那段時間,我是稀里糊涂地在做一些漫無目的又徒勞的努力,除了買手機,我記得我還報過高考輔導班,還買了一些名著和詩集,其實很快我就發現我不是那塊料。我們每兩周見一次面,在一起待一整天,但我知道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我們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我覺得那些時候你也變了,但又說不出你哪里有變化,我其實對你了解很少,我是指對你的想法,對你的身體我太了解了。我當時感覺你有一點絕望,不過我知道,這只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我覺得我的一生是在那段時間出現轉折的。你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去那個小民房嗎?進去之后,你說了三個字:“考上了”。我總覺得你當時的眼神給我一種絕望的感覺,我原本想你會快樂地告訴我,我不是很喜歡你的那種神情,但說實話我根本不了解你內心的想法。那天你比以前更主動更貪婪,其實當時我是無心戀戰,我不是很在乎這是不是最后一次,我更想能看著你站在窗邊,雙手抱在胸前,露出你的那種微笑,就這樣看著我。到后來,我還真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從那個小民房出來后,我又恢復了碰到你之前的生活,不過兩個月后我就開始做買賣了,那個手機讓我騙了不少人。你走之后,你們廠也很快變成私營的了,很多下崗職工,他們去廠辦哭,在大門口聚會鬧事,從廠里偷東西,這些都沒用,什么也改變不了。我招了不少下崗職工,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不是你想聽的。我覺得我應該感謝你,因為那之后我變成了一個有志青年。十多年,我在商海里摸爬滾打,后來我還去讀了MBA,我竟然也是碩士畢業了,反正現在算是混出來了。以前的事情也很少去想,除了偶爾會有些片段跑到腦子里,沒想到剛才那么多細節都能想起來,我一下子記起了我當時的樣子,找回了記憶就找回了自己,然后才能發現自己的變化。
就這樣!關于我們倆的過去,在我記憶里都是些片段,如果不是這樣又見到你,我不會特意去想,其實我很明白,雖然我就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可我已經不是那個時代的我了。我的變化太大了,不過你有沒有發現這個世界的變化更大?我忘了是在哪本書里看過的了,好像是說人是有選擇的去記憶,我現在能想起來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吧,這讓我挺難以相信的,我居然想起了那么多的細節,但一點也沒有回憶起我們當時的那種快感。
A說完后便意味深長地看著許玥。
“那么你是怎么回憶那段經歷的?”過了一會,A問道。
恰恰相反,關于過去,我能清晰回想起當時的那種快感。你別這么驚訝,我不是故意這么說的。不過和你一樣,也是偶爾會有些片段跑到我腦海里,但有的時候會影響我一整天的情緒。
雖然過去的事情都已經實實在在地發生了,但在回憶里它們是在變化的。有個古希臘哲學家曾說過:“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是想說在回憶的河床里,過去的事情是流動變化的,它隨著人生的經歷而呈現出不同的意義,就象你現在說你要感謝我讓你混出頭了,你當時可不是這樣,而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想過。
你記住了那么多細節。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那次在廠門口見到你時我穿了什么樣的衣服,你不說我也想不起來我邀請你散步,還有我坐你的小摩托車的方式,這些都被我的大腦忽略了。我記住的是你右眼眉骨上的一個大包,你的右眼都瞇成一條縫了,我都能感覺到你的疼。
其實我們的相識自始至終都是偶然的,雖然我在操場上已經看到你好幾次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你當時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而我沒有,我來到這個小城市,在一個衰敗的工廠里工作,我能感覺到巨變馬上就要來了,我不想在這個小地方過一輩子,但我不知道在這場巨變里我會有什么樣的命運。我不會戰勝命運,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最近幾年我又重新開始有了這種感覺。在這樣的背景下我不會讓我們的相識有那些矯情的過程。那天在操場上我覺得你挨打的樣子挺可笑的,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你斜靠在廠門口旁邊的樹下,我看著你,突然決定要認識你。我走向你的時候心里在叫你小倒霉蛋,看著你緊張的樣子,我有一種想觸摸你的沖動。
那還是我第一次坐摩托車,在我回憶里我還能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很自由,雖然我知道那是種錯覺。后來發生的還是很出乎我的意料,在河邊我問你眼眶上的大包是不是很疼,我伸手想碰一下那兒,你往后閃了一下,隨后我們的手就不知怎么拉在了一起。
你很緊張。雖然在某些方面我確實比你有經驗,但那天所發生的并不是我的預謀。那時我是第一次經歷這樣一種關系,直截了當地從身體的接觸開始,其實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在隨后的交往中你慢慢有了感情,我當時覺得有點歉意,而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命運很會捉弄人,因為如果我們的經歷是我們隨后人生的行李,這件行李對我而言比對你要沉重得多。
其實你問過我以前接觸過幾個男人,你忘了,我記得很清楚,我讓你猜,你沒說話,表情沉重,然后我們就說別的了。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經歷豐富,我沒有預謀,但確實是我在控制著我們之間關系的距離和進度,只是慢慢地我發現我所能控制的東西越來越少,因為后來我也開始等待了,等待著周末的到來。這種等待的感覺讓我很擔心,但又擺脫不掉。或許這是我在這個餐館里吃那碗面故意吃得特別慢的原因,我記憶里特別清晰的畫面就是你坐在我對面焦急地東張西望的樣子,不停地抖著腿。每次我問你等多久了,你總是先看看窗外,再慢慢把頭轉過來,仰著臉眼睛往下地看著我說兩根煙。我覺得你又滑稽又可愛。
我其實很喜歡那間小民房,我在日記里把它叫做世外桃源。雖然在河邊散步也很好,但我不喜歡那種要時刻警惕著的感覺,總是有人在不遠的地方偷偷看我們。后來你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你騎著摩托車進入那一片平房的時候,我心里確實是有些失望,但進到那個小院子后我就開始喜歡那里了。為什么我會給你我不喜歡它的印象呢?它一直是那么的吸引我,我相信它對我的吸引力不會比對你的差,當然吸引的內涵也不一樣。
當時我確實準備擺脫在這個城市的生活,但我也不知道我要尋找什么,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能從這場即將到來的巨變之中找到一個很好的出口,但我知道大部分人注定要在洪流之中沉下去。我偶爾會想其實和你這樣在一起也不錯,我知道這是個危險的想法,但又挺合我的口味。我喜歡看著你焦急地等待,我覺得你是我的一個獵物,甚至是我賴以生存的獵物,我當時想,或許結局會是把你放回到大自然里,而我則去另一個更舒服點的籠子里生活。你別生氣,我現在說的只是我當時某個瞬間的想法,在隨后的回憶里就不是這樣了。
考研算是我離開這里唯一的出路。我現在才發現,當時你不去想你自己的將來,你想的是我們倆的將來;而當時我恰恰相反,我不去想我們倆的將來,我想的是我自己的。作為生活的報復,分開后我對那段時光的回憶要比你多得多。
是我謀劃的那次在餐館里的碰面,你說的那個文質彬彬的人幫助了我,他是副廠長的兒子,但我不喜歡他,你幫我擺脫了他。那天你的樣子很嚇人,我很擔心你會失去控制,現在我才知道你當時的感覺,你剛才告訴我的,賦予了那段記憶不同的意義。我沒有想到你會暗中監視我,你剛才所說的你暗中觀察到的,讓我突然特別真切地回到我當時的生活,你讓我發現我對當時生活的記憶是錯誤的。
我也沒想到你對我站在小民房的窗前印象那么深,你并不知道當時我不穿衣服站在窗前的感覺,和第一次坐在你的小摩托車后面的感覺是一樣的,我覺得很自由。
后來我開始下功夫準備考試,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間小民房。其實我當時確實很絕望,你的感覺沒錯,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我后來所經歷過的絕望都沒有當時那么強烈,但當時還有另一種隱隱的感覺在我心里與那種絕望平行生長,過了很多年我才意識到那種隱隱的感覺是什么。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和我當時準備考試有關的事情我都回憶不起來了。而那時你說話時經常冒出來的一些名人名言我卻記得特別清楚。聽了你剛才的話我才知道你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那樣,我記得當時你曾一本正經地說:“假如愛不是遺忘的話,苦難也不是記憶。②”我都差點忍不住笑出來。那種笑對當時的我確實是挺難得的。
這么多年了,你假裝正經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你說得對,我們走向了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我也記得特別清楚,那次在小民房里我對你說考上了,我看著你,你給我一種親切感。我們的最后一次,那些強烈的快感,以及后來你抱著我痛哭的樣子,我記憶猶新,奇怪的是你對那一幕印象不深。當時我想這一刻終于來了,我要把你放回到大自然里去,而我則去另一個籠子里生活。你的感覺沒有錯,我當時挺絕望的,我當時對未來的一些擔心后來都變成了事實,而關于你的未來,我現在才知道我都猜錯了,我原本以為把你放回到大自然,你會變成一個獵手。
許玥說完便笑了笑,回望著A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們倆互相看著都沒有說話,A把手上的香煙彈了一下,打破了沉默,說道:“我當時一直覺得我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可能也未必。”
“這是讓我覺得遺憾的地方。”許玥沉默了一會,又說道,“那句話是誰說的?”
“哪句話?”A說。
“找回了記憶,就找回了自己。”許玥說。
“我說的。”A笑了一下,說道。
許玥也笑了一下。
A又說道:“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只能留在記憶里。”
沉默了一會,許玥說:“一切都不會過去③。”
二十分鐘后,他們來到了許玥的酒店房間里,用一分鐘的時間相擁在一起并脫光衣服,許玥發現A的那里比記憶中的要小,八分鐘后快感如潮水般涌了上來,許玥的眼里流出了淚水,十分鐘后A在許玥身上喘息著喊了出來,這時許玥感覺等待就象一張拉滿的弓,她聽到弓弦發出斷裂的聲響,隨后那箭無力地墜向一片虛無之中。
【責任編輯朱個】
①昨天,愛情本是如此簡單,我如今卻渴望逃避。
②③北島詩作《無題》:假如愛不是遺忘的話/苦難也不是記憶/記住我的話吧/一切都不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