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她給他寫過一些信,多半沒有得到回復。不知是他沒有收到,還是出于他不善于表達。隨著時間熬過去,他似乎已經忘記她。但是內心的激情仍然存在,可以想象。她寫信時,他那瘦弱的形象依稀可辯,欲望再次凝聚起來,比以往竟更加厚重、堅固、具象。他消失之后,她曾打過幾次電話,然而他沒有任何復電的意思。她想他應該有了新的伴侶,進入平靜、正常的生活。也許最終他還是把她給徹底遺忘。
“她哭泣的時候宛如一只嗚咽的貓,十分無力,充滿絕望與哀矜。這讓我非常厭惡,并一度想殺死她。夜里,我看到她在白色的墻壁上寫下一些字。她看書、看電影,閑時喜歡躲在房間里不發一言,繼續望著窗外那座花園。我不知道那些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可能是關于‘上帝虛空之類的,也可能是……謊言,對,謊言。一種恨意,情緒非常飽滿。于是,我仿佛看到墻上狀如蜈蚣的文字緩慢模糊開來,嫉妒在我身上占了上風。”
他是某所小學的年輕教員,她在一次家長交流會的時候見到他,對他的英俊外表異常癡迷。而他始終不知道她長什么模樣,對她的身份、年齡、住址等一無所知。
“我們弄不清楚那個男人身上具備何種魅力,使得她如此心醉神迷。這太荒誕了,像個劇本。反正他們發誓彼此相愛。”
她從小男孩的聯系本里找到一連串的號碼,一個一個打過去,按圖索驥,直到最后找到他。那時她瘋狂極了,把那組號碼記在筆記本里,天天給他打電話。
她常常將自己封閉在臥室。絕不拉開窗簾,她恐懼陽光與裸露。那些信等于是在黑暗中寫的,她在黑暗中孵化出情欲黏稠的文字。但那些信并不使人難以忍受,它們天真炙熱,如同夏天,對,如同夏天那般令人著迷。她回想聽筒里他的嗓音,寫下一行行歪斜的字,那些字看起來幼稚極了。他每吐出一個字,她便在虛空里按下欲望的觸角。絞痛時常涌來,如同闌尾炎患者,她被迫等待著疼痛的到來,孤立無援。
S,她念的時候聲音很輕,舌頭脆弱地攤在那里。然后,她哭泣起來。這一次是因為欲望來襲。她說,她的腦海里一直住著一頭類似母鯨的動物,形體龐大,身體是藍色的。那種藍,就像是,就像是天空本身的顏色。空無一物,稠,令人失控。它甚至無法發出吸引異性的聲波,而她,為它無法發出那樣的聲波而哭泣。波濤暗涌,聽筒里一片忙音。
S是那個男人姓名拼音的首個字母。
掛掉電話后,她聽到一陣敲門聲。她并未立即起身,故意讓門鈴唱一會。隨后,快遞員開始叩擊防盜門,一下,兩下……五下,她閉上眼睛數著。最后,房間恢復沉寂。她重重松了口氣,終于開門將包裹拿進屋內。是芒果,那種小臺芒,最小的放在手心宛如一個飽滿的明黃色句號。整整十斤,它們中的部分已經過熟,果皮表面現出深褐色,開始腐爛,部分依舊呈青黃色。她將它們分揀開來。開始吃過熟的那一些。
芒果汁液很快滲入指甲和手指皮膚。第一次聽到他在聽筒里的聲音,她覺得仿佛是從遠古傳來,悶悶的,總顯得不那么快樂。那一回他們談的是雨季的天氣,如同任何陌生人那樣,他們只能從談論天氣開始。
“她是那種我們不知道她下一秒會做什么的人。”
“房間里全是芒果的香氣,起初,是純正的果香。不幾日,陳腐的氣味就壓過了清香。她一直在吃芒果,趕在新的腐朽生成之前,但她往往失敗。她消滅它們的速度總不及它們死亡的速度。于是,她在廚房、客廳、臥室,不停地試圖阻止它們在空氣中死去。她剝開它們,咬傷它們,最后吃死它們。”
仔細洗凈手指,她又抓起聽筒,撥下那組號碼。忙音,重復的忙音,如同夏日昆蟲始終哼唱同一支曲調。這回,她多聽了會。仿佛在那反復的單調之音里會傳來他的聲音:喂。她等著開啟對話,等著把話說給他聽,等著他將聲音傳過來。無疑,又是一次失敗。她再次掛掉了電話。窗外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擁有在暗室內辨別天色的能力。小男孩快要回來。她走回客廳,打開電視。
“她并不總在打電話、寫信。事實上她把生命中的許多時間交給了電影和小說。也許電影也是小說。”
他在電話里向她開過玩笑,但對她來說簡直是驚嚇。他告訴她,也許有一天,她在屋子里會忽然聽見門鈴響起。她不會去開,他知道她一般不會立即開門。于是他說會每隔一分鐘按三次,這叫“門鈴總在一分鐘后”。說完大聲笑起來。她感覺那笑聲異常恐怖。不行,她斷定地回絕,絕對不行,不要出現在我的現實生活里。那一回通話結束于僵硬的空氣中。她只是希望他永遠存在于聽筒里。
“她是只深林的鹿(如果這樣說讓人易于明白),對深林之外的事物有著超乎常人的警覺,她始終不善于應對深林之外的世界。所以黑夜或黑夜般的白晝、虛無使她活下去。”
她又一次開始看那部電影。塞芙麗娜身穿黑色毛呢大衣,戴著黑色無沿圓呢帽,在一個清晨按響安耐斯夫人的門鈴。親愛的。安耐斯夫人為她斟了一杯櫻桃酒。塞說不用了。但隨即還是喝下那杯酒。安的眼神告訴她,沒關系,第一次都這樣,慢慢就好了,并且會越來越好,你會愛上那種感覺,那種感覺非常美妙。客人到來之前,塞想要趁機離開,安卻帶客人進來了。塞成為紅人,富有魅力、有新鮮感,正如安說的那樣。然后呢。然后,她按滅了電視機。
一種由衷、迫切的想要分享的心情驟然升起。她感覺她的手就快伸過去摸聽筒。心臟里有什么快要漫溢出來,臺風正在呼嘯。她仿佛看見他瘦瘦的身子嵌在松軟的沙發里,斜斜倚著,就像她自己,軟軟一攤歪在床上。她給他講方才看的電影。我非常喜歡意大利電影。她會以這種口吻告訴他。她會對著聽筒,對著空房間滔滔不絕。隨后,在結局出來之前攔腰截斷。她喜歡以這種方式折磨人,將一個故事攔腰折斷。剎住的時候,幾乎能聽見折斷的聲音,咔,輕微的斷裂感、絕望感。她想象他當然會有所失望,但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然后期待下一回通話。“喂”,她記得他低悶的嗓音,仿佛壁櫥內積聚了過多的灰塵,在打開的一刻,簌簌飛落。“喂”,他這樣接起電話,像個沒睡醒的孩子。
“也就是說她對非常態存在有著某種執拗的追求。她喜愛那些捉不到手里的東西。人們所作出的奇怪行為恰好映射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甚至小男孩回到家里,她依然會坐在那沙發上看電影。她會對小男孩說,進去,快進去做作業。隨后,打開電視機,將聲音調至幾乎聽不見。她喜歡看字幕,但也許更多是考慮到不打擾小男孩。”
I我們再次談到這個家庭,談到那個小男孩。我們對小男孩有所保留,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部分有關她母親所絕望的東西。是愛情,徒勞的愛情。
他長得非常小,那么好奇、頑固。他向她展示一切。
II展示一切?
I對。展示一切。他光滑的身體,還未開苞的骨骼。他把玩具平攤在自己的掌心上,給她看。對此,她視若無睹,以冷漠著稱,像個沙發女王,躺在上面,看各種電影。崎嶇的光斑灑在臉上,忽明忽暗,她的嘴角甚至都沒有牽動一下。可他那么愛她。
他一直很愛她。可是,她拒絕了一切。她把自己包裹起來,如同一只蚌,將身體內部的線條元素綿密縫制起來。她格外嚴厲,時常冷峻地看著他,看著一切。為此,他十分懼怕她。有時候,他們彼此對峙,僵持不下,但過不了幾秒,他就繳械投降了。他也愛哭,這點非常像她。他哭的時候像只受傷的小老鼠,顫抖個不停。
對了,他特別聰明,近似神童。又有點胖,黑頭發,眼睛很黑很亮。天真無邪。
他們生活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男人在一家銀行上班,女人在一家外貿局跑單,工資是男人的三分之一。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丈夫能少賺點,早些回家。男人通常需要陪酒應酬,弄到三更半夜回來睡覺,還不愛洗澡,女人對此深痛惡絕。有一回,男人喝醉酒回家,不小心摔倒在花缽上,還把屁股給摔了個洞,流了許多許多血。小男孩時隔幾個月后把這個故事寫在了自己的作文本里。
II把這個故事寫進作文本?
I是的。他對一切充滿好奇,愛好寫作,除卻恐怖故事。他的父親非常愛他,因為本身是獨子,家庭作風嚴謹,吃過苦,小男孩便在男人心中占據了大半位置,甚至…甚至…超過了她的地位。也許他對這種平淡的婚姻模式有所厭倦,每個男人都渴望發生一場家庭之外的艷遇。
II包括那次?
I你說他和她?這只是出于女人的揣測。在她心中多多少少有這樣的猜測。女人天生擁有嫉妒多疑的心理。她們對男人缺乏深度信賴,又天真地盼望對方平白無故甘愿愛自己一輩子。但她也許并非那樣。生活了幾年,她對他依然知之甚少。小男孩說,他跟那位女同事走得親近。他看見了。
前面這一切當然都是臆測的,小男孩是多么迫切想得到她的愛,以至于他成了他的假想敵,為此捏造出一些假情節。小男孩以為男人掠奪了女人本該賦予自己的全部愛意,那些愛,絲毫沒有分攤到他頭上。誰都不知道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學會為愛不惜一切。
II以至于他每天都和她睡一張床?
I我想,這多少有點關系。小男孩有戀母情結,還膽小,不敢一個人睡。他害怕妖怪出來,張牙舞爪,掏他心臟。他不敢一個人呆著,不敢獨自摸黑去客廳接電話。黑夜幾乎讓他喪命。他對被孤立有種天生的敏感。他爬上她的床,蕩開那么一小段距離睡在她身旁。她雖不情愿,卻也接受了,這至少比與邋遢的男人共枕要好得多。她對他的接近冷漠處之。
更重要的是,我以前提起過,她有種高純度的潔癖。隔絕一切,不與骯臟為伍。這也是她從肉體上排斥他的原因。他們彼此維持夫妻間最普遍的禮儀,那種莊重、表面的和諧。她甚至已經忘記做愛的滋味。
的確如此。性被壓抑處置。也許他會獨自解決?這誰知道呢。性欲一旦爆發,就像漏水的杯子,怎么也補救不了。這是個拙劣的比喻。他是個控制力極強的男人。他掌控一切?在中國傳統的家庭關系里,男人始終占主導地位。
II于是他就嚴格控制女人的活動時間?
I對。傍晚六點以后不準她外出。他認為一個女人不應該時常混在男人們中間,這有傷風化。還有,就是他最近聽到了他太太的一些負面新聞。
II對此,她不曾反抗過?
I據我觀察,沒有。她似乎挺聽男人的話。六點以后準時呆在沙發上看電視,像個女王。通常她把電視聲音調得很小,一面監督小男孩做家庭作業。不過,她倒換了種方式。不能外出,她就跑到自己房間打電話,關上門,把小男孩留在外面。她每天守在電話旁邊,她給誰打電話?每一次出來后整個人顯得精疲力盡,像堆爛泥攤在沙發上。起來時,又發現沙發像別在了自己腰上一般。
小男孩被隔絕在了門外,顯得那么憂傷。他放下筆,聽到房間里傳來的呻吟聲。恐懼極了。他時刻保持著沖進房間的姿勢,可是門被鎖得死死的。小男孩覺得自己近乎被遺棄。
他留有童稚的臉,他那柔軟的雙手,還有那深陷其中、暗藏陰影的瞳仁。
小男孩覺得,一切的一切都被狠狠遺棄。
對她的愛,沉淀在細弱的骨骼。他可以聽見它們呼嘯的回聲,如同蠶,那種白凈如雪,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昆蟲,在厚厚的桑葉里發出的沙沙聲。對她的愛,讓他生出自我厭惡,對,那種深深厭惡自己的恨意。
II對于小男孩,除了他被“遺棄”之外,別人還提到什么、或說些什么?比如,他備受爭議的一部分?
I我想是他的那種殘缺,心智的殘缺,被家長忽視了。還有,人們也說小男孩像是某種家庭婚姻下的畸形怪物,他的情緒異常極端,那種愛與恨的能量,自我對抗,足以將人毀滅。他缺乏朋友。有次他甚至哭著抱怨:“那個和我關系最好的朋友因為成績差而留級了,我們一直無話不談。”小男孩變得孤獨并且性格乖戾,有時候因為一個英語單詞背不出而怨聲載道,他望著她,急得哭了,而她對那種急躁、毀滅感始終無動于衷。
但是,他又非常天真,那種天真常常讓人覺得好氣又好笑。他討厭生死科學,懷疑鬼神的存在又懼怕一切。小男孩常常把自己的玩具拿出來,攤放在手掌上,安靜地看著她,一副意欲賣乖的模樣,絲毫不覺得羞恥。記得有回,他從浴室出來,渾身濕漉漉的,還沒穿衣服,像頭來自深林的小獸。他走到她面前。她看都沒看一眼,就將手里的浴巾朝他身上一裹。
她如此敷衍,毫無耐心,小男孩卻感覺幸福極了。
清晨,她做了一個意識混亂的夢。
女人穿著白色雨衣獨自走在馬路上,小男孩一張失神落魄的臉。暴雨如注,她走在他前面,隨著雨勢漸大,他們逐漸蕩開一些距離。小男孩驟然高聲喊著什么,她在夢里聽不真切。他露出猙獰的面孔,遭受著她一貫的冷落,在雨水里緩慢模糊。
一組出現在男人口袋里的陌生號碼。她將右手伸入口袋掏出來,那張白紙上的字跡被雨水淋得模糊難辨。同時,他的臉在黑暗中碎裂開來,就從雙眉中間,往上一點,對半裂開來。她感到恐懼爬上身體,蜘蛛網一般牢牢覆蓋她。
男人掛電話時的拘謹和恍惚感。她發燙的耳朵,嗡嗡作響。可是天還沒有亮,身體深處的潮還沒有完全退去。他看她時候的眼神,她拿不準那里面包含的意味。她看著自己的睡衣,貼在皮膚上幽幽蠕動。
突然,她睜開眼睛,發現小男孩不見了。陽臺、客廳、床上、沙發、甚至櫥柜里。找遍整座屋子,她坐倒在沙發上,對著黑色的電視屏幕看了好一會。慢慢的,終于回憶起小男孩困惑般的仇恨,他那雙會噴火的眼睛。狗一般的眼睛。
她決定忘記一切。醉酒的男人、工作、狗、麻將牌、數學定義,特別是那個虛幻的男人。她患了強迫癥,每天默念羅馬數字,她怕記憶某天真空或者自己變得愚笨。她相信某些物質的沾染將使她最終失憶。
她要去那座花園躲一躲,呼吸下新鮮空氣。水泥澆鑄的椅子看上去那么優雅。透過頭頂上樟樹樹葉的間隙,可以望見空洞的天空,嵌入在絕對的藍色里,那些不規則小塊天空猶如受傷的心臟。她把自己細瘦的手腕貼近耳畔,聽到脈搏劇烈跳動的聲音,大為震驚。原來她如此鮮活地生息著,她的心臟是活的。她閉上雙眼繼續聽那躍動聲,似小鼓,也像一只小鹿不停穿梭在樹叢中。時間不可逆轉地過去。她似乎聽見它們在說,快過去,快過去。花園里充滿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觀察螞蟻爬行的規律,花朵的瓣數。她甚至想躺進那些咖啡色的泥土里去,去看看花莖的顏色和根須。她在那座花園獲得類似蚯蚓般的思想。
某天,小男孩回來了。她被告知,他去參加了夏令營。
她再也不想看見小男孩賣乖的模樣。有時候她卻一直看著他,這個被她創作的對象,看起來突然那樣陌生。她于是拒絕看他。難道她沒有發現他很聰明?或者有一種天真的迷惑?不,她看到了。有時她盯著他的脖子看,看他脖子上那顆結痂的瘡,勉強使自己生出厭惡來。在一個夜晚,她甚至再也聞不到小男孩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初生時候的氣息了,挫敗感與失落感接踵而至。隨即,她發現了他身上一些細微的體癥變化:喉音渾厚、嘴唇上方和下巴長出細細的淺棕色絨毛。這是最危險的征兆,她想。小男孩像換了個人似的,令她生厭。一種復雜的情緒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骯臟不堪。從此,她堅持讓小男孩獨自睡在次臥。
她走到房間里,拿起聽筒,開始撥那組號碼。緊拉的窗簾、凌亂不堪的床。還有她那張被欲望占據的臉。非常蒼白,毫無血色。一連串忙音。窗外各種聲響。一個醉酒的鄰居正被妻子大聲斥責,用他們家鄉那種粗俗不堪的臟話惡狠狠地罵,酒鬼則悶悶地吼著什么以做反抗;花園里有幾個小孩子互相追逐,發出玲瓏的笑聲;小區綠化護理人員在為綠化帶修剪樹枝,草坪上的除草機不停勞作著……
那部沒有講完的電影難道他就一點兒不在乎結局?難道他對他們之間的結局作出如此倉促的決定?她想象自己把家里上下收拾干凈,再從儲物間取出那只一次都沒使用過的黑色皮箱。她會把衣櫥內最喜歡的衣物放進去,一同被放進去的還有那支名字叫做“秘密花園”的香水、長及腳踝的玫瑰色睡裙。也許還得帶上本書,最好是小說,好在火車上打發時間,用故事打發掉那些見到他之前令人焦灼的時間。她會在車廂內找一個靠窗的座位,從皮箱內拿出小說,她會從第一個故事開始看起。她會看到一個來自中產階級的中年女人,在一個清晨拎著包出門。這個女人會在遙遠的陌生城市遇見一個粗壯的男人,然后喝下許多酒,直至喝醉。她會讀到那句“他們喝完酒,走出酒吧。外面的空氣刺痛了她的肺”,隨即對自己的行為心生猶疑。她會隨著那個中年女人步步邁入陷阱之時而對自己無比憐憫。她會重新檢視自己的出行,她會看到那個女人全身赤裸獨自待在陌生的頂樓房間。窗沒有關,寒冷的空氣灌入室內,女人感到冷、恐懼,漸漸地,對冷與恐懼開始麻木。那個女人將永遠待在那個黑暗的地獄。這就是她看到的結局,如果她在火車上真的能夠看下去,有足夠的勇氣看完那本小說里最恐怖的故事。
“她不愛出門,從被丈夫領進門開始就很少出來,我們難得會在窗口見她走動。她通常是去小區的中央花園,穿得非常優雅,但面無表情,甚至有點嚴肅,也有些憂郁。”
“她看上去似乎總在發呆。這是最初帶她見親戚時大家對她的評價。事實上,內心劇烈涌動的人外表就會顯得呆滯。她易于被理解也難以得到他人的理解。有時,我看她偏著頭看那座花園,像一尊雕塑。我就想離開她待的那個地方,因為那個地方看上去是她獨自擁有的,而我不應該出現。依然會有恨意,那些恨意揪著我的皮膚,奇癢無比。如同肅殺。”
坐在朝南臥室的床上,她天天打電話。“喂”,是那個男人的聲音,非常年輕。有種與他身份極其不相襯的輕佻,又充滿智慧和幽默,令她心動。他們由陌生到相識,卻忘記了動機。他們談及許多東西,起初是這個城市的天氣、飲食,再到最近各自讀的書籍,交換彼此的閱讀感受。他才知道她的閱讀量驚人,由此心生愛慕。他們從未問過彼此的年齡、婚姻狀況。盡管她知道他仍單身。
然后他們說到了性,一些饑渴和激情就不可避免地產生。充斥在她身上的欲望從皮膚深處迅疾蔓延開來,如同章魚觸手上的吸盤,要命地把人勾住。他們隨聲音流動的方向而去。年經教員英俊的臉龐,眼睛、鼻子、嘴唇,富有技巧的柔軟的雙手,全部匯編成一個具體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他們靠想象和吮吸黑夜過活。
他們之間的關系維持了將近一年,之后,他便消失了。她打了很多電話過去,他沒有接。她轉過身,回到花園里,眼淚汩汩地流淌下來。
沒有能夠把那部電影完整講給他聽,她覺得格外遺憾。她甚至認為他們應該并排坐在一起看那部電影。這種想法出自于他消失一段時間之后。她認為只有坐在一起,讓他親眼看這部電影才能夠達成殘酷又甜蜜的報復。她要讓他看到兩個男人為塞決斗,多么浪漫,像是十八世紀發生的故事。而結局是一個男人暴斃街頭,另一個則重傷癱瘓。她要讓他看到那種摻雜鮮血和流亡的愛情。難道他不應該看到那些愛上一個女人然后為她瘋狂而死的男人?她會在劇終時為他娓娓講解影片里出現的各種意象,告訴他那個女人持續做著白日之夢,膠著在現實與夢幻之間,最后真正逸出。她想借由這部電影告訴他:她不是離不了他,女人并非離不了男人。
當她打電話,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影,幽靈般飄蕩在屋子里時,她完全沒有想起她忽略了那個被孤立被遺忘的小男孩。那雙充滿期待與恨意的眼睛。狗一般的眼睛。
在電話里,她說過她愛他,他沒有說什么。那之后他們依舊每天打電話,直到最后某一方消失。有一天他終于對她說,他愛她。這就是愛情的全部。而她說,我愛你。這還沒有完,即便過了很多年,當她聽到任何電話鈴聲,那種欲望就會被重新點燃。她沒有忘記,她還沒有忘記。那種使人戰栗的聲音,非常年輕,極富挑逗性。
她一開始接受不了,受不了這種折磨。怎么能夠……于是她每天哭,躺在沙發里睡覺,醒來后又繼續哭。根本沒有心思著手家務、照看小男孩。
“夜晚,約莫十一、二點。我回到家,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她睡熟過去。我偷看到她在白色墻壁上寫下的幾行字。起先是‘上帝空之又空的理論,后來就隱約出現了‘愛的字眼,S,愛、恨,然后再是單詞S。那些字寫得模糊難辨,就像一條蜈蚣那令人生厭的、黑漆漆的模樣。”
她再次找出那本筆記本,一個號碼一個號碼撥過去。她給各式各樣的男人打電話,陸續傾訴這份不肯罷休的欲望和痛苦。她周旋在那些不規則的聲音中央,然而,出現在她眼前的仍是他那陰影之下瘦削的立體的臉,瘦瘦的陷在沙發里的側身,絲毫沒有改變。期間,有幾個男人說過愛她,要求與她見面、約會,她都一一拒絕了。原因不說自明,她本是有了丈夫的人。更重要的是,她自認為她貞潔,她對他的愛情,始終如一。她也試過把他的號碼刪掉,從頭來過。但她還記得那些令人顫抖的部分,就又把他的號碼寫在了筆記本里。有一天,當他打電話給她,一個全然陌生的號碼,她差點聽不出他的聲音。“喂,是我。”聲音有點怯弱與生澀,卻依舊掩蓋不住那種魅力和光輝。當他一開口說話,她就感覺這個男人便是他了。
還有那些沒被吃完的芒果。她終于想起它們。它們已經在廚房的火燒石臺面上成為一具具木乃伊。干皺,完全失去水分,復雜的褶打在果皮表面,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果皮的話。它們已經死去很久,并且在空氣里繼續消融。原來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她自己也在消融里緩慢沒入水中。她還沒學會在窒息里活下去。
某個出神的瞬間,她成了那部電影里的塞。來到公爵的城堡,被要求脫去衣物,隨后管家交給她一個垂著長長黑色薄紗的花環。她就照著做了,整個人被黑色的薄紗罩住,在房間暗淡的光線之下她的肌膚隱約可見。她被帶至里間,與以往的所有客人不同,公爵要求她戴著花環裹著黑紗躺入棺木。她便閉上眼睛,靜靜躺著。公爵拍下照片就離開了這個有著棺木的房間。很快,她又被要求換上自己的衣物,并被一把推入門外滂沱的世界。可是外面正在下暴雨,她掙扎道。快滾出去。她就被攆了出去。像一條被使用過的臟抹布遭到丟棄。
她一個人待在臥室里,這個房間此前充斥她的說話聲,那些對話是與一個聽筒那頭的男人發生的。但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現在,這個房間徹底安靜下來,沒有了聽筒里的他,她的聲音也不必再發出了。于是她便沉默地待著,在這個凌亂、空蕩蕩的房間里獨自待著。在那些時刻,那座花園一直等在窗外。她已很少去望它,更沒有去到達它。她成了離群索居的隱者。
一個黃昏,她被一陣富有節奏的水滴聲弄醒。起初,她以為是樓上空調外機漏下的水打在他們家的防雨棚。細心分辨之后,斷定外面是在下雨。睡得太久,渾身酸疼乏力。她勉強支起身子,在房間里來回走,直到她獲得面對的勇氣,她拉開了窗簾。窗外雨水不停,聲響巨大,甚至能夠看到那些在中央花園水泥地上起的水泡。那張失魂落魄的臉在窗玻璃上浮現出來,她怔怔地看了會那雙炯炯的眼睛。隨后,拉開窗子,將左手探了出去。雨滴刺在手背,猶如輕微的電擊,細弱發麻。她就那樣伸著手背讓雨澆淋。直到感覺那些雨水比破碎的夢還要冰冷才收回了手。她決定要去學校為她的小男孩送雨傘。到達學校,他們還在上課。她走到教室門外等他,握著兩把雨傘。一把黑色,另一把紅色。她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坐得筆挺,是那種令人放心的專注。后來,那些學生陸續走出教室。她看到小男孩一臉沉默地走近她,卻沒有停下,繼續往學校大門走。他在那些雨水里被打得濕透,頭發亮晶晶的。她大聲喊他的名字,他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她急速走到他跟前,把傘遞過去。他終于抬頭,用那雙外星人般的大眼睛瞪著她。那雙會噴火的眼睛,狗一般的眼睛。她的心在瞬間凜了一下。他們在雨里對峙。最后,小男孩接過雨傘把它摔在濕漉漉的地面,一聲不響離開了。她望著那把紅色的雨傘躺在水泥地面,不斷經受雨水的沖刷。紅色火焰居然在雨水中遲遲不滅。她呆呆地望著它,驚奇地望了很久。
“她那段時間異常平靜,也沒見她再哭過,那種難掩的淚痕我再沒有發現。她還是會望著那座花園,不過通常是在深夜。我想她以為我睡了,但我并沒有。我想知道她夜里起來想做什么。原來不過是坐到那窗前去看花園。她比以往更加沉默了。
白色墻壁上也再沒有出現新的字。她似乎對這種虛幻的行為失去了興致。但我感覺那些蜈蚣般的字并沒有徹底消失,它們躲在她的身體里暗暗爬動,盡管她沒能將它們寫出來。我甚至能夠聽見她身體里的哭聲,一只虛弱的喪失所有氣力的貓的嗚咽,幽幽地哭著。”
很多個夜晚,她開始循環做一個相同的夢。她夢見自己穿著白色的雨衣走在斑馬路上,旁邊跟著她的小男孩。他拼命攥著她的手,她卻露出一副極不情愿的神情。偶爾,他因為好奇,猶豫著像只笨拙的雛鳥奔到前面去探路。小男孩突然轉過身對她笑笑,扮了一個鬼臉。一輛公車飛快駛過,她出于警惕拉過他那粉紅色的手掌,怒斥他。小男孩吐了吐舌頭,像只癟了氣的皮球倏地躲進女人的身體里。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賣了點乖,便喜形于色,甚至開始央求要去馬路盡頭的海洋公園看獅子。
“海洋公園哪里來的獅子?”女人臉上露出慍怒的神色看著他,但她顯然沒有不開心。這種情緒很快被小男孩捕捉過來,他被一種莫名的悸動所懾住。小男孩頭一次發現原來她竟如此的美麗、年輕和溫柔。他激動地哭了。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