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月（七首）

米丁

時間賦予的意義

時間賦予我的意義，時間終將悉數收回。

時間賦予大地的富饒，大地終將全部奉還。

秋日寂靜。風帶來遠方消息，從

易水渭水，漢宮霸陵，青萍之末。

秋陽照亮節氣細微的征候。世間冷暖

何曾在意過昨夜通宵振翅的蟋蟀，驚了誰？

聽巴赫·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城

音樂之外。閃電

照亮江水交匯的城;冷雨淋濕雷聲。

巴赫。曲子盡頭，

殉難者踩著音符離開，向天空。

他們不問音節。他們

從城市回到村寨，回到鄉野;

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城。

帶走了城樓，變幻的旗幡。

曲子盡頭的音符，碎石墜落的

絕望：遲遲不肯安靜，不肯流逝。

夜登鷹窠頂

來過幾次，再不敢半夜上來，

那陰風，瘆人。在南北湖

留下《山居十八章》的詩人，瞥一眼

鷹窠頂。松影黑黢成團，匿藏

幾百年傳說的日月并升。

脖子縮進衣領，他丟下一句話

落葉別遠樹。匆匆走回山下。

鴻儒來過，盔甲將軍來過。

晨霧彌漫，松影幢幢。

落魄士子倦眼倚樹前朝，翹首以待。

心里念叨日月為明，而傳說

卻從未被印證過。

星夜暗淡，風聲追攆獐麂，

馳逐的心湖邊渴飲。

從麂山腳下回望鷹窠頂，云岫庵

燈火藏掖。隔樹影，一閃，一滅，

似在針灸湖山落枕的穴位。

傳說加持的故事，

也終是山水要痊復的世間淤傷。

車上坐著彩云之南的少女之心

歲月打開身體里的山巒和草木

一只鹿躥跳飛跑，尋找它的紫苜蓿，柴胡葉

飲水湖邊，它頭角年輕

心無旁騖地叉起心底的月亮

此時，東海潮漲，洋流裹挾小黃魚的非凡夢想

雨水趕腳過山脊，隘口的蓑羽鶴

回望川滇，城市繁華。公交路過青羊宮，武侯祠

車上坐著彩云之南的少女之心

星期天和津渡走長山

長山如墻，擋東海的浪。竊竊私語的晚上，

攬杭州灣收緊的腰，窄成錢塘江。

攀巖壁，辨野草。兩顆石子扔進淤泥，

低沉的回聲，濺到仙茅沒有卷起的葉鬢。

灘涂上，蘆葦枯索，爪痕細碎。輾轉傳來

候鳥遷徙的消息。取景框盡是晚秋蕭瑟。

埋在茅草里的兩塊石頭相視不語。短暫一刻，

我們已度過了人世間，幾輩子的來來往往？

風涌動，云聚集。一行夜鷺飛向竹筱島。

我有藏不住的一聲吼，凌亂下坡，蒼茫向海。

一次關于武術的聚會

我研究過肌肉與骨骼解剖學

對奇玄的東方經絡與穴位略知一二

追隨紅血球奔赴筋脈之河的盡處

我對神秘事物素懷敬畏，但也并非覺得莫測

聞雞起舞，柳葉飛劍。武術騰挪身姿

在歷史紀元的舞臺劇里光影閃展

這些供我們想象，足矣。有朝一日

半夢半醒時辰你我都是江湖俠客

當我們被上班的鬧鐘叫醒

需耐心將肌肉骨骼從疲憊的池子里

逐一撈起，安置妥帖再容裝出門

其實，功夫之于經年累月的意義

是我們，獲得了邂逅的契機

繁瑣的日常之外，獲得了片刻解放

功利的積習之外，獲得了談談玄奧的快樂

幸好有月

一

月光僻冷，照著平坦又崎嶇的大地。

馳騁想象的疆限，哦，幸好有月。

溥天之下，還有王的鞭子所不及的地方，

率土之濱，還有故國遙遠，供想象揮霍。

二

怎樣的善念，使造物主在眾生頭頂

懸一枚月。這夠不著的永遠安慰，

這刺破幽邃的白玉之光，

度大地于黑暗的溫暖。哦，幸好有月。

三

夜晚浩瀚而暗冷，神的漫游悄無聲息。

收留多少城池山野的古今眺望，濟之以

滄海漂木。你，我的月亮，

我的物的善念，生死間唯一的意義。

四

弦月叉腰，鼓腹。一條魚

受孕于萬籟俱寂的夜。碩大產房

留下幽獨的逡巡者。

它排卵，一枚，一枚，星星。

五

沒有星月的夜晚，眼睛在漂游。

失去星月連珠的想象，失去逃生黑暗的

隧道，我只能，落葬于自己身板脊薄的丘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