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上海的小劇場戲曲展演已經走過了6年,2020年舉辦的第6屆展演正式升格為“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掛上了“國字號”,具有了更明確的行業標桿意義。從2015年到2020年,這個年度性的戲曲活動越來越受到全國戲劇界的重視,吸引了越來越多從業者的參與。本次上海越劇院青年創作沙龍以“云筆會”的方式邀請了一線的青年戲曲從業者,以此為題來談談他們參與小劇場戲曲創作的感受,以及他們理解的小劇場戲曲。
小劇場戲曲實踐感想
俞鰻文|青年導演
大概因為我是以小劇場話劇出道的,所以切換到小劇場戲曲也比較早、比較自然,創作了《夫的人》《望鄉》《流光歌闋》《宴祭》《桃花人面》等作品。我的小劇場戲曲代表作品主要可分為兩個方向,即西方經典文學的東方化和中國古典故事的當代化,它們亮相過全國各地的小劇場戲曲節。我在小劇場創作中所堅持的實驗性、樣式感,跟我自身“西學中業”的發展軌跡是分不開的。于我而言,小劇場不僅是演出區域的空間,它更應是創作維度的空間,所以“小劇場”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護航我去求索戲曲的可能性,可能性即是生命力。而這種“可能性”并不僅僅是樣式上的探索,它可以是講故事的結構、可以是表演的方式等等。對我來說,大劇場、小劇場都不可避免有我個人的審美屬性,它們對我作為一名舞臺劇導演的專業能力的考察側重不同,所以我幾乎不會把它們放在一起比較。
忻雅琴|青年演員
2018年我第一次參與創作了小劇場戲曲《再生·緣》,這完全打破了之前我的所學所感,也給我帶來了很大啟發。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我有幾點分享和體會:一是小劇場戲曲為我們年輕演員帶來了很大的創作空間。《再生·緣》的創作打破了我們往常“被安排”的創作思路,演員走到了前面,開始了前置性創作,主動性更強,經過實踐我們也深刻體會到主動創作的益處。二是小劇場的創作打開了我們傳統表演手段。《再生·緣》不但是在傳統題材上有所汲取,更重要的是演出樣式的改變,我們打破傳統鏡框式舞臺,嘗試性地運用了“沉浸式”概念,觀眾與演員的距離近了,對演員的細節性表演要求就更高了,特別是觀眾作為演出的一部分,也增加了不確定因素的發生,演員如何運用自己的表演將觀眾“帶回”演出,這是我們傳統表演舞臺上很難遇到的“考題”。
裘丹莉|青年演員
當下的小劇場戲曲基本是題材先鋒的實驗性戲曲為主,希望能贏得當下年輕人的喜愛。對戲曲我內心也充滿著“新鮮感”的渴求,看了很多小劇場戲曲,我覺得不少作品帶給我驚喜。2019年,我參與了小劇場戲曲越劇《宴祭》的創作,擔任了該劇的策劃和主演,這也是我第一次參與了小劇場戲曲創作。《宴祭》取材于西方故事,對于如何把西方故事改編成適合越劇來演繹的東方故事,在和編劇們和導演一次次的探討過程中,最后定的主題是:一個極致的、唯美的愛情故事,在“愛情”之外,又生發了東方式的主題——大仁大義、至情至性。我們設定《宴祭》的觀眾群是以80后到90后的年輕觀眾為主,但在后來的創作過程中,我們還是決定要照顧到越劇很多老觀眾們的觀感體驗。實驗性、先鋒性的創作,并不是完全拋卻了以前所有的表演方式一股腦兒地棄舊圖新,而是應該在保留戲曲傳統藝術精髓的本體上,再進一步探索和創新。就越劇而言,昆曲和話劇是越劇的兩個“奶娘”,越劇吸取昆曲程式化的寫意,也結合了話劇的寫實——博采眾長的吸取和探索,并不代表越劇要變得“純話劇化”,這樣只會造成劇種特征的弱化。我概念中的小劇場戲曲,是先鋒的、時尚的,也是具有劇種特色的本體性和審美風格的。看小劇場越劇作品,觀眾一聽一看覺得這就是越劇!越劇該有的流派特色和古典神韻都在,但展現方式可以是新穎的、大膽的、讓人耳目一新的!帶著本體的核心與時俱進、兼容并包、兩相融合,才能做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優秀小劇場戲曲作品。
趙? 斌|青年音樂創作者
我曾參與過越劇《再生·緣》、越劇《小城之春》等小劇場戲曲作品的音樂創作。我個人感覺,小劇場給予我們的創作空間是非常“大”但又非常“難”的。“大”主要體現在藝術包容與藝術創新方面,只要符合本劇種的前提下,各種音樂元素、唱腔元素都可以加入進來,對創作者來說既有實驗性,又有挑戰性,要嘗試如何讓戲曲藝術更貼合社會發展與現代觀眾的審美趣味。一說起戲曲,可能很多觀眾就認為傳統京劇是聽不懂、不好聽、節奏太慢,那我們小劇場戲曲就是要先做一種讓觀眾能感興趣、能進入劇場來觀看的,讓觀眾通過小劇場來喜歡我們戲曲、進入戲曲的審美。比如我擔任《再生·緣》的音樂設計,導演給我的要求是音樂要有電影感,因為這部戲是沉浸式越劇體驗,需要有強烈的代入感。我借鑒了電影中類似宇宙空間這樣的場景的音樂,用一個特別慢速的長音八拍來把觀眾帶入主題,使觀眾快速進入劇中。還有在伴奏手法上,加入流行、古典、搖滾等不同音樂風格來伴奏我們的越劇唱腔,使很多第一次看戲的觀眾眼前一亮,被我們越劇迷上了。
其次,“難”也是最大的問題,因為每個劇種都有自己的本體,雖說我們是小劇場創新,但是其他任何手段上的創新,都不能把聲腔與念白丟了,這是我們地方劇種最大的特點,也是最大的象征。所以唱腔上我們非常扎實地傳承本劇種的特點與特色唱腔流派,在傳承之后再考慮創新。比如在小戲《小城之春》中,我擔任唱腔與音樂設計,在音樂上大刀闊斧的同時,對唱腔我堅持保留原汁原味的越劇流派唱段,因為越是大改革的劇目越要保留傳統唱腔,不然就聽不出你是哪個劇種的了。然后,流派還必須分明,我在劇中為各個主人公分別設計了花旦王派、呂派,小生尹派,老生張派,比較有代表性的越劇唱腔板式“囂板”和“流水”也運用其中,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越劇。這也是老先生教我們的:夾縫之中求生存!既要創新更要傳承好!
小劇場戲曲的探索意義
魏? 睿|青年編劇
二十余年來,小劇場戲曲方興未艾,是古老戲曲藝術和現代文明共同孕育的新生命,踴躍地成為創新的先鋒,開辟出一方綠洲,充滿自由的藝術新鮮空氣。
藝術家們對小劇場戲曲的定義基本已達成共識,小劇場并不指小型劇場里的戲曲演出,而是指戲曲創作敢于突破傳統固有思維模式,敢于挑戰既定價值理念,以獨立的思辨精神,新穎的表現形式,以小見大,別有洞天,用戲劇真文學傳達人性深度。
我想在一定程度上,小劇場戲曲并非憑空出現,而是有意無意間向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代戲曲黃金時代致敬,有掀起新一輪“文藝復興”之希望。在思想空前大解放的80年代,戲曲藝術在文學層面完成了現代化轉型,劇作家們激情迸發,才華釋放,然而二度創作層面尚未尋找到全新的轉型途徑,這一輪戲曲藝術的脫胎換骨便被動地中斷了。這不能證明現代戲曲脫離了時代發展,而是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現代戲曲剛剛萌芽便淺嘗輒止地停止了發育,面臨淪為案頭劇的危機。相比同時代話劇,戲曲慢了一拍。如今,隨著上海和北京兩地一年一度小劇場戲曲節的舉辦,小劇場戲曲越來越普及,為都市年輕受眾所歡迎。我認為,小劇場戲曲一方面在文學性思想性上努力對接80年代的高峰,另一方面在二度創作上不斷創作新語匯,揚棄傳統,學習借鑒話劇、影視、舞蹈等藝術的優勢,彌補80年代未完成的遺憾,雖然成長之路艱辛,但是相信“文藝復興”終會姍姍來遲。
鐘海清|青年編劇
近些年,隨著小劇場戲曲節的舉辦,每年都會涌現出數量可觀的作品。對新銳編劇或體制外的編劇而言,創作小劇場戲曲劇本是一種很好的選擇,既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想法,劇本也容易被劇團采納。但是現在一些小劇場戲曲的創新形式已被大劇場的作品所接納和借鑒,而小劇場戲曲的創意和形式也似乎走到了一個瓶頸,想再提升恐怕還有待實踐。小劇場戲曲的藝術性是因為它的主題有新意、有反思,將現當代西方文藝思潮融進來。它的商業性,在于相對容易操作的運營空間,以及吸引到一些年輕化的文藝觀眾群體。當下兼有藝術性、商業性的小劇場戲曲作品一般來源于原本就有實力的戲曲院團,能夠在劇本質量、演出質量上有所保障。因此重點不是小劇場戲曲作品所體現的藝術性和商業性,而是如何在作品的質量上更有所保證。小劇場戲曲有其獨特的創作主體和演出機制,跟小劇場話劇不一樣。然而本質上同樣追求思想性、藝術性,以及探索新的觀演關系。因此它們不是看齊的關系,而是都要繼續在思想性和探索性上有所追求。在我的概念中,小劇場戲曲應該不僅僅有創意、有形式、有風格,還可以追求文學性,追求文化內涵,以及劇作技法。
王柔桑|青年演員
無論從現代觀眾的欣賞習慣、新媒體時代的特點,或是從市場經濟的需求來看,如今眾多短小精悍、易于傳播的藝術形式展現出了極強的競爭力,這一切正是信息化時代帶來的不可抵擋的發展潮流。同樣,中國傳統戲曲也正面臨如何順應時代變化發展的課題,也許小劇場戲曲正是在這股時代潮流下應運而生的一種探索吧。我認為,作為專業的戲曲藝術團隊除了質量上乘的大型“拳頭”作品,同時也應該大力探索、鼓勵、發展小劇場形式的劇目,為傳承、弘揚中國傳統戲曲做出切實的貢獻。
也許有人擔心戲曲小劇場表演形式會被話劇同化,但從藝術特征來說,每個傳統劇種都有它獨特的屬性,只要遵從藝術的傳承規律,揚長避短、吐故納新,就不會被歷史淘汰。再說,戲曲的本質即“歌舞演故事”,因此我認為小劇場戲曲只要本質不變,適時適度地改變表現形式未嘗不可。同時,正因為小劇場戲劇容量小、時間短、距離近,使得觀眾對于作品與現實生活的契合度、立意高度、思想深度,以及對演員的表現力要求更高了。我想作為戲曲人更要力求充分發揮表演能力,要么在思想性和表演節奏上更貼近現代觀眾的審美觀,要么就把傳統戲曲的四功五法做到極致、精益求精。
徐? 偉|青年導演
在筆者看來,大家對于“小劇場”這個概念的界定存在模糊,好像很多人認為在小劇場演出的戲曲就是小劇場戲曲了,所以當下會存在著“大戲小演”的情況,大家只是把戲放到了小型劇場進行演出,有了小劇場的“表”,卻未有小劇場的“里”。除體量外,大多數的小劇場戲曲與大劇場的作品似乎并未存在明顯的差異。但小劇場運作的特點是實驗性,“通過調整觀、演距離,進行小規模的探索和實驗,來實現話劇自身的突破與提高”。當我們將“小劇場”這一舶來的概念嫁接到中國傳統的戲曲身上時,我們要追求的亦應該是其精神的“里”,要探索試驗的是傳統戲曲藝術在新時代的發展方向及可能性,畢竟戲曲藝術的產生是有其歷史局限性的,我們不能將它供上高高的神壇,而是要找到它在當代的位置。
從這個角度來說,賦予其當代意識,應該是小劇場戲曲探索的最主要方向。這個當代意識要包括其當代思想、當代內容、當代語匯、當代觀演關系,從實驗和探索入手,開辟傳統戲曲藝術在新時代發展的各種可能性,這樣小劇場戲曲才能真正抓住“小劇場”這一概念的“里”。藝術性及探索性在前,商業性在后,而且強調商業性,也非“小劇場”的精神內核。小劇場戲曲不同于小劇場話劇,其探索之路可能會更加艱難,畢竟這是一條嫁接的路,所以我們應該給予小劇場戲曲更寬容的態度,去接受它所有可能的實驗,當然,不管如何試驗,“以歌舞演故事”的本體寫意性這一戲曲藝術的根本特點不可偏頗,這也是戲曲藝術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