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虛構的科幻小說,《死者代言人》在超越現實的同時更隱喻、影射了現實。作者奧森·斯科特·卡德借助宇宙背景的未來故事,刻畫了人類一直具有的孤獨處境,揭示理解和交流的重要性。這本書因其現實指向性強烈的主題而具備恒久的意義。
關鍵詞:《死者代言人》;奧森·斯科特·卡德;孤獨;理解;交流
一、 虛構的故事超越現實又影射現實
歷經時光的流逝,再去看以往的科幻作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想,這其中哪些技術已經過時,哪些已經實現,哪些還離人類遙遙無期??苹秒娪啊痘氐轿磥怼啡壳求w驗如此遐想的好材料。從1985年開始拍攝的這個電影系列,展望的不過是三十年后的未來——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2015年已經是“過去”了。影片中汽車滿天空亂飛的情景固然還沒有成為現實,能夠自動調整尺寸的衣服倒顯得笨拙,至于時空旅行?還是要繼續在如今的科幻電影里體驗。
和《回到未來》創作于同時期的科幻小說《死者代言人》,把故事發生的時間設定在遙遠的未來,但用如今讀者的眼光看,在技術層面卻顯得過于“腳踏實地”乃至有些寒磣了:與你在耳機里對話的人工智能固不待言;能夠超越光速進行通訊的“安賽波”,居然避重就輕地作為一個理所當然的設定存在,不做科學解釋,和劉慈欣在《三體》里到了后期已經人格化的“智子”相比,似乎差了一截;至于被作者奧森·斯科特·卡德喜愛的網絡論壇,在如今早已花落尋常百姓家,甚至歷經形態的迭代,部分已成為歷史。
當然,三十多年前的作品,他猜未來,能猜對那么一兩條就好,誰會奢望科幻作家能呈現一個與他所處時代截然不同并精準符合未來科技發展的生活圖景,讓我們大吃一驚呢?畢竟,像阿瑟·克拉克那樣,以科幻作家的身份獲得命名地球衛星靜止軌道的殊榮,實在是太少了。
但是奧森·斯科特·卡德還真的讓我受到深深的震撼。原以為《安德的游戲》已然在故事性和主題層面達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死者代言人》作為它的續集,就算好看,也只是在前作基礎上添磚加瓦罷了。誰想到它開創了這個系列作品的一個新維度,不再執著于天才兒童的成長歷程(比起來,另一部續集《安德的影子》倒仍然是在這個層面進行的寫作,也很精彩),而把視域引向了更為廣闊的倫理、宗教、文化和哲學思考。奧森·斯科特·卡德不是單一的科幻作家,他還有著評論家、演說家、專欄作家的多重身份,他關注的領域遠不止“科學”和“未來”,他把對人類歷史和當下的思考,都融入這部小說中,從而使《死者代言人》具備了超越一般意義的科幻小說的豐贍性和耐讀性。
一部理應暢想未來的小說,真的會思考歷史——在剛開始進入《死者代言人》的故事文本時,我意外地發現了這一點。未來,人類前往一個外星球——盧西塔尼亞殖民,和當地的智慧生物“豬仔”產生接觸。外星人類學家皮波是豬仔的研究專家,他嚴格地按照當地法律和人類學的準則來與豬仔相處,即:人類無權侵擾豬仔。不侵擾他們的生活,不破壞他們的文化,不干涉他們的歷史發展。故事序幕所交代的背景是似曾相識的,不同文明之間的碰撞早在人類和外星文明接觸之前就已經發生過多次,比如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比如美國建國之初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戰爭,比如鴉片戰爭之前英國和清王朝的艱難溝通……最終,免不了出現強勢文明的入侵和弱勢文明的被破壞,其結果讓以后的觀眾發出多少沉重的嘆息。
奧森·斯科特·卡德對這些歷史不可能不熟悉。在這部以星際探索為背景的科幻小說里,他用虛構的故事對人類的歷史作出了影射。這樣的做法當然不乏對人類過往的反思和批判,暗合亞里士多德“詩比歷史更富有真實性”的箴言。值得關注的是,這個系列的寫作里,人類并非一開始就如此理性自覺,《死者代言人》的前一部是《安德的游戲》,天才兒童安德指揮人類艦隊戰勝了蟲族,打完仗以后才發現,蟲族是人類能夠也是應該與之溝通的智慧生物。所以本書的開頭,作者不無諷刺地借拜阿大主教之口宣布:“這是上帝賜予我們的另一次機會,將我們從屠殺蟲族的罪孽中救贖出來。”你看,《死者代言人》里的人類,實際上和現實世界中的人類擁有同樣的“史前史”,對于陌生的弱勢文明,他們都曾經高傲、粗暴,而作者則希望,哪怕是在小說里,人類能夠變得更和平、更理性,更富于理解。
二、 理解和交流來自人類孤獨困境中的需求
這樣的交流真的能夠實現嗎?在人類小心翼翼地和豬仔進行溝通、絲毫不逾矩地對他們進行研究的時候,令人傷痛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豬仔里聰明智慧的魯特、人類里博學善良的皮波先后被豬仔們用奇特的方式殺死,奧森·斯科特·卡德在故事伊始就拉起厚重的迷霧編織的帷幕,透露出深深的悲觀情緒——也許人類無法擺脫歷史,也許人類無從回避缺乏理解的命運。
在如此背景下,故事主人公安德以“死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場,進一步彰顯了小說深刻的主題:人類必須借助自己的反思和努力,從深深的孤獨中走出來,擁抱這個世界和宇宙。 顧名思義,“死者代言人”的職責就是通過自己的探索和發現,找到死者死亡的原因,并且向大家公布。單就字面看來,安德所做的和傳統偵探小說里的偵探所為無甚區別,但作者顯然對這一角色的安排頗多用心:
安德是死者的代言人,他能夠設身處地地體會他人的感受。這是他的天賦,也是他所受的詛咒。正是這種才能使他在戰爭中具有無與倫比的指揮才能,無論是領導己方的士兵——更準確地說是孩子——還是猜測敵人的動機并戰勝敵人。也正是由于這種才能,從娜溫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為圣人讓娜溫妮阿如此孤立于人群,感受到了她又是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從而強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為外星生物學家這一成就背后意味著什么,他也知道皮波沉靜的父愛和包容對她的意義,懂得她對利波的友誼發展到了多么銘心刻骨的地步。盧西塔尼亞上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娜溫妮阿,但在天寒地凍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這個窯洞中,安德·維京理解她,愛她,為她流下了淚水。如果把安德看作一個發現真相的偵探,那么他是有史以來最特別的一個:他行為的動機和主要依據不是冰冷的事實和嚴謹的邏輯,而是熾熱的內心,是和當事人的深刻共鳴,是一個孤獨者經過邈遠時空向另一個孤獨者發出的同情和愛。
孤獨本是二十世紀哲學和文學的重要母題。從海明威到加繆再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孤獨的經典意象多次呈現,這其中,既有人的本質意義和自由意志的進一步發現和放大,也有逐步異質化的文明世界所帶來的思考和反抗:“上帝已死”不僅僅是一個宗教信仰層面的命題,更是伴隨著日益發展的科學技術、現代文明呼嘯而至的現實結果。作為一個科幻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趨勢,并且,通過創設渺遠的時空背景,讓這樣的孤獨在安德和娜溫妮阿身上重現,讓這樣的孤獨脫離了地球時代小兒女的瑣屑與脆弱,從而具備了天然的、非宗教意味的神性和詩性(大概所有的科幻小說在這一點上都是浪漫主義的吧)。在此前,朱塞佩·托納多雷的電影《海上鋼琴師》做到了這一點,1901的孤獨以大海為背景;而奧森·斯科特·卡德的安德,他的孤獨則在億萬星辰之下。再往前,既是科學家也是哲學家的帕斯卡爾寫下了“人知道自己將要被毀滅,而宇宙卻不知道”這樣的句子,明示了人類孤獨的起點:理性。
《死者代言人》當然不是一個反理性的文本,奧森·斯科特·卡德顯然看到了理性鉗制下人的無力和不自由。經過歷史的反思和孤獨的哲思之后,作者設定的安德代言的解決之道是同理心,是共鳴,是放下所有傲慢,解除工具理性帶來的隔膜之后,真正的平等交流。安德在與豬仔的交流現場如是表達:
告訴她(指豬仔中的“妻子們”),我來這里不是為了下命令,也不是為了聽命令。如果她不能平等待我,我也不能平等待她。當現場的外星人類學家告訴他,他“已經差不多違反了人類學考察中的每一條規定”時,他這樣回答:
我不是考察他們的科學家,我來這里是作為人類的大使,與他們談判條約的。是的,到這里為止,我們才發現,即便是皮波這樣完美的外星人類學家,也是有不足的——科學考察依賴理性,回避情感,也就無法真正敞開自己的心扉或者讓對方敞開心扉,從而導致了他的悲劇。
安德代言的解決之道,其實是奧森·斯科特·卡德面對人類歷史和當下困境所進行的對未來的展望。在本書中,這樣的交流首先包含了人類文明和自己的和解。天主教和基督教在未來的盧西塔尼亞仍然不斷發展并有著強大的影響力,但再也不會演變成中世紀以來的專權傲慢,成為科學和理性發展的敵人。書中的主教一直對安德持有敵意,卻在事實面前轉變了自己的態度。這樣的交流還包含了人類和外星文明的互相理解,安德和蟲族女王、人類和豬仔都是如此,雖然過程如此曲折,但結果讓人欣慰。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把人工智能“簡”作為一個獨立人格對待,寫出了她的個性和情緒,寫到了她和安德之間的齟齬與和解。這樣的寫作姿態本身,也是一種平等視角的體現。這里涉及的倫理問題,后來斯皮爾伯格在電影《人工智能》里也探討過。
三、 《死者代言人》因其強烈的現實指向性而意義恒久
20世紀80年代,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的人們正在經歷另一場形態特殊的戰爭,東西方的對峙冰冷如鐵,敞開心扉的交流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和社會形態之間是一件艱難無比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猜想,同時也是政論家的作者在寫作與現實充滿距離感的科幻小說時,大概不能完全拋卻現實。
加繆、馬尓庫塞、卡西爾、伯林等20世紀的哲學家、思想家對于人和人類社會都有異常精彩和深刻的闡述總結,他們的結論是基于歷史和現實的,當然極具針對性和批判性;但科幻作家其實走了一條更遼遠、更宏闊的道路,也就更具視野的前瞻性和多樣性。這是科幻作家的先天優勢,他們思考的起點是宇宙,是光年,是光速,在如此巨大的尺度下當然可以拋開一切瑣碎,順其自然地走向形而上,走向優美脆弱的個體(人)與崇高堅硬的背景(宇宙)的融合。在此基礎上展現人的未來和困境,更具備純粹性。奧森·斯科特·卡德顯然是個極具創作野心的作家,他把他的歷史解讀、政見和未來設想糅合到一起,放在一部看似通俗的科幻小說文本里,甚至還省去了許多科學技術層面的設定和推斷,這樣的本末倒置卻讓我沉迷良久。
時至今日,我在寫這篇書評的時候,越發感到作者選取的這個主題所具備的恒久意義——東京奧運會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推遲一年舉行,開幕式會場上冷冷清清;而在十多年前的2008北京奧運會上,我們提出的主題口號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人類地球村的愿望曾經是那么強烈,前景是那么美好,可實際進程卻充滿艱難。如今世界政治、經濟和外交的格局離我們的夢仍有相當的距離,新冠肺炎疫情正如21世紀的巴別塔,阻隔了網絡時代的人類。面對隔閡和孤獨,人類理應如同死者代言人安德那樣,學會共情,學會理解,學會交流,學會擁抱。
參考文獻:
[1] 奧森·斯科特·卡德.死者代言人[M].段跣,高穎,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
(王舒成,江蘇省揚州中學。揚州市學科帶頭人,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培養對象。曾獲江蘇省、全國教學比賽一等獎。主編《對話經典》《國學經典輕松讀——〈孟子〉》,參編《科幻寫作十五課》等。主持江蘇省“十三五”規劃課題“跨媒介語文活動的實踐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