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卓
( 山東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250358 )
與美國非裔小說和詩歌方面取得的成就相比,美國非裔戲劇似乎要遜色不少,其發展歷史也要短得多。盡管美國黑人戲劇表演可以追溯到1821年(1)Jonathan Shandell,“The Negro Little Theatre Movement”,https://www.cambridge.org/core.,但真正意義上的美國非裔戲劇卻要到20世紀20年代的哈萊姆文藝復興才艱難出現。(2)Mckay, Mellie,“Black Theater and Drama in the 1920s:Years of Growing Pains”, The Massachusetts Review, Vol. 28, No.4,(Winter,1987),p.616.事實上,盡管“美國的戲劇文化在當今世界最為發達, 但其歷史卻相當短”(3)費春放:《美國戲劇的民族敘事》,《戲劇藝術》2010年第2期。。美國戲劇學家者菲利普·埃菲翁(Philip Uko Effiong)在世紀之交,回望美國非裔戲劇發展時就不無遺憾地說:美國非裔戲劇“僅存在短短不過一個世紀”(4)Philip Uko Effiong, In Search of a Model for African-American Drama, Bost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2000, p.5.。其個中原因當然復雜,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黑人作家在戲劇領域受到的局限要遠遠超過其他文學領域。與小說、詩歌相比,戲劇這種藝術形式更具有商業價值,而黑人劇作家為了取得商業上的成功,或者僅僅是為了尋求劇本能夠獲得演出的機會,而不得不面對更為復雜的政治局勢和文化環境,難以徹底擺脫歐洲中心主義的“佳構劇”的俗套,在人物形象上也不得不更多地遷就白人觀眾喜歡的“黑臉喜劇”中的黑人刻板形象。(5)王卓:《黑與白的“變臉”——論“黑臉喜劇”的歷史嬗變及文化悖論》,《外國文學》2016年第5期。然而,盡管有種種物質條件的限制,美國非裔戲劇卻以其獨特的藝術和政治的互動性、非洲音樂舞蹈的融入性、民眾高度的參與性等特點成為美國非裔文學中的重要文類,并形成了獨特的美學特征、政治功能和商業價值。同時也涌現出了包括洛林·漢斯貝里(Lorraine Hansberry, 1930—1965)、艾德里安娜·肯尼迪(Adrienne Kennedy,1931—)、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1934—)、查爾斯·富勒(Charles Henry Fuller, Jr. 1939—)、奧古斯特·威爾遜(August Wilson,1945—2005)、恩托扎克·尚吉(Ntozake Shange,1948—)和蘇珊-洛里·帕克斯(Suzan-Lori Parks,1963—)等在內的一批優秀的美國非裔戲劇家和表演藝術家,以及《陽光下的葡萄干》(ARaisinintheSun, 1959)、“匹茲堡系列劇”(6)威爾遜的代表作首推真實反映20世紀美國黑人社會變遷及其歷史文化聯系的十部“匹茲堡系列劇”。威爾遜歷時20余年完成了這十部巨著。這十部系列劇被美國媒體譽為“宏大史詩”,講述了美國黑人在20世紀每個十年的沉浮悲歡,被看作是美國近400年歷史的縮影。這十部劇作包括(按其反映時代背景排序):《海洋之珍》(Gem of the Ocean,2003)、《喬·特納來了又走了》(Joe Turner’s Come and Gone,1986)、《萊妮大媽的黑臀舞》(Ma Rainey’s Black Bottom,1984)、《鋼琴課》(The Piano Lesson,1987)、《七把吉他》(Seven Guitars,1995)、《柵欄》(Fences,1985)、《兩列飛馳的火車》(Two Trains Running,1990)、《吉特尼》(Jitney,1982)、《金·赫德利二代》(King Hedley II,1999)、《電臺高爾夫》(Radio Golf,2005)。參見譚惠娟、羅良功等:《美國非裔作家論》,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522頁。、《獻給黑人女孩》(ForColoredGirlsWhoHaveConsideredSuicide/WhentheRainbowisEnuf,1976)、《維納斯》(Venus,1996)等經久不衰的優秀劇目。與此同時,美國非裔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也構建起了對美國戲劇和美國非裔文學等產生深遠影響的戲劇批評理論。
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迄今已有近百年歷史,成為美國戲劇研究以及美國族裔文學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我國外國文學研究中的熱點之一。然而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與美國非裔小說、詩歌研究相比,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還“相對滯后”,缺乏系統性、學理性,存在重復性研究等問題。在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開展百年之際,有必要對該領域的研究進行一次學術史、文化史層面的全面梳理,以期對進一步開展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起到總結和反思的作用。
我國對美國非裔戲劇的關注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1922年,《戲劇雜志》發表了題為《黑人演黑人編的黑人戲》的文章,介紹了黑人戲劇家奧古斯都·托馬斯(Augustus Thomas,1860—1918)創作的戲劇《迷人的時候》(TheWitchingHour),闡釋了新黑人戲劇的理念,拉開了我國非裔戲劇譯介、研究的序幕。1930年,《世界畫報》發表了《黑人的戲劇》一文,指出除了音樂外,戲劇是最能表達出黑人強烈的民族意志的藝術形式。1935年,《雜文》報道了20世紀著名美國黑人舞臺劇演員理查德·哈里遜(Richard B. Harrison,1864—1935)去世的消息。這些資料是我國對美國非裔戲劇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認知的最早佐證。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迎來了對美國非裔戲劇研究的第一次高潮。“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家對外國戲劇的翻譯、演出和研究都非常重視。”(7)何輝斌:《新中國外國戲劇的翻譯與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2頁。從1949年到1989年的40年間,我國對黑人戲劇的研究盡管主要以譯介為主,但也已經比較全面地向中國讀者介紹了黑人戲劇,并初步形成了獨立的批評話語體系。特別是在七八十年代出現了一個相對集中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期。《國外文藝資料》《外國戲劇》等期刊翻譯發表了喬治·古德曼的《黑人戲劇必須迎合白人嗎?》(1982)、希拉瑞·德福雷斯的《黑人戲劇面臨挑戰》(1985)、吉姆·鮑爾斯的《用戲劇記錄黑人的歷史——訪奧古斯特·威爾遜》(1986)等重要的國外黑人戲劇研究文獻。該時期,郭繼德(《山東外語教學》1984;《戲劇藝術》1988)、何向明(《外國戲劇》1985)等中國學者對美國非裔戲劇進行了全面介紹。謝榕津(《外國文學研究》1978)、蘇紅軍(《上海戲劇》1985)、高云翔(《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6)等學者對美國非裔戲劇的重要發展階段進行了介紹。1978年,謝榕津發表《七十年代的美國黑人戲劇》,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政治、經濟背景下,審視了美國非裔戲劇的兩種類型:即黑人歌舞劇和黑人家庭劇,分析了該時期美國非裔戲劇出現低潮的原因。(8)謝榕津:《七十年代的美國黑人戲劇》,《外國文學研究》1978年第2期。1988年,郭繼德發表長文《美國黑人戲劇文學》,用大量篇幅梳理了美國黑人戲劇的發展歷史,指出從1858年第一部由黑人創作的劇本《逃亡》到1959年洛林·漢斯貝里創作的劇本《陽光下的葡萄干》,美國非裔戲劇從崛起到成熟并得到認可用了整整一個世紀。而從20世紀中期到80年代奧古斯特·威爾遜的“匹茲堡系列劇”的問世,美國非裔戲劇發展迅猛,有影響的劇作與日俱增,“已經形成的黑人劇作家隊伍是當今美國劇壇上一支不可低估的生力軍”(9)郭繼德:《美國黑人戲劇文學》,《戲劇藝術》1988年第2期。。
20世紀90年代是我國美國非裔戲劇研究逐漸走向深入的過渡期,“各種西方文藝理論與文學批評流派被大量翻譯成中文,非裔美國文學研究的視角漸趨多樣”(10)王玉括:《非裔美國文學批評論稿》,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71頁。。這一時期,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呈現出如下特點:其一,美國非裔戲劇的總體研究走向深入。該時期,郭繼德出版了《美國戲劇史(1993—2011)》一書,詳細介紹了20世紀20年代黑人戲劇的崛起和20世紀五六十年代黑人戲劇的繁榮。另外,他還發表了《八十年代的美國戲劇走向》(《中國戲劇》1993)和《美國當代少數族裔戲劇》(《戲劇藝術》1999)等文章,對美國非裔戲劇的發展、重要作家、作品進行了介紹和闡釋。汪義群出版的《當代美國戲劇》(1992)一書,對美國六七十年代的黑人劇作家和他們的代表作進行了介紹。周維培的《當代美國戲劇史(1950—1995)》(1999)對重要的美國非裔戲劇家進行了介紹。其二,對奧古斯特·威爾遜的研究迎來第一次高潮。奧古斯特·威爾遜是美國20世紀最成功的黑人劇作家,被公認為是繼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1888—1953)、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 1915—2005)、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之后美國最杰出的劇作家。(11)陳愛敏:《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美國非裔戲劇概覽》,《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4年秋第21輯。中國學者對這位成就斐然的黑人劇作家情有獨鐘。李習儉全面介紹了這位“美國劇壇上空一顆璀璨的新星”(《外國文學研究》1991);李春燕、王杰分析了威爾遜的代表作《柵欄》(《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王家湘對威爾遜作品中的歷史書寫進行了介紹(《河南戲劇》1998);張耕的《奧古斯特·威爾遜和他的美國黑人戲劇系列》(《外國文學動態》1999)對威爾遜和他的“匹茲堡系列劇”進行了介紹。其三,黑人女性戲劇和黑人戲劇中的女性問題開始引起關注。張沖的論文《黑人·女人·人——美國當代黑人戲劇中的女性問題研究》(《當代外國文學》1995)就是這一研究的代表作。
在21世紀短短的20年間,我國對美國非裔戲劇的研究呈現出迅猛發展的態勢。根據中國知網的數據統計,在這20年間,關于美國非裔戲劇的研究成果有近800種,超過了整個20世紀該領域研究的總量。經過長期積累,我國21世紀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呈現出以下幾個鮮明特點。
其一,總體研究初步呈現出學理性和系統性特點。21世紀出版的美國文學史、美國非裔文學史、美國戲劇史均給予美國非裔戲劇一定關注。《當代美國戲劇發展趨勢》( 郭繼德2009)、《多元文化語境與當代美國戲劇》(吾文泉2015)、《精編美國戲劇史》(郭繼德2016)、《當代美國戲劇藝術思潮研究》(張生珍2016)、《主流戲劇的“風向標”:21世紀普利策戲劇獎研究》(許詩焱2016)、《異彩紛呈20—21世紀之交美國戲劇研究》(陳愛敏2017)、《美國非裔文學研究》(駱洪2019 )等專著、教材從不同方面對美國非裔戲劇進行了多角度觀察、梳理。這些研究具有以下兩個共同特點:首先是研究視角和研究對象均具有前沿性。其次是開始把美國非裔戲劇放置在多元文化的語境中加以考察。許詩焱的《主流戲劇的“風向標”》是其中比較有特點的一部著作。該書聚焦于21世紀美國普利策戲劇獎獲獎作家和作品,在美國當代戲劇的多元化趨勢的大背景下,闡述了族裔作家異軍突起的現象。(12)許詩焱:《主流戲劇的“風向標”:21世紀普利策戲劇獎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0-25頁。
該時期對美國非裔戲劇的總體研究開始關注文化身份建構(費春放 《戲劇藝術》2010;劉志芳《戲劇文學》2010;陳愛敏《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4;王卓《外國文學》2016)、主題(汪靜如、王秀銀 《江漢大學學報》2011;李彤 《戲劇文學》2017)、黑人戲劇與社會思潮的關系(陳洪江《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7;陳洪江 《四川戲劇》 2017)、黑人戲劇理論建構(趙晶《外國文學動態研究》 2016;陳洪江 《戲劇(中央戲劇學院學報)》2018;萬金《文化藝術研究》2018)等層面。2010年,費春放發表《美國戲劇的民族敘事》一文,盡管該文并非完全聚焦于美國黑人戲劇,但是從美國戲劇的民族敘事的宏觀層面審視了美國戲劇中的“多元文化”之爭,以及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美國非裔戲劇和戲劇家的創作策略。該文特別提到了奧古斯特·威爾遜,認為威爾遜的系列劇堪稱“世紀之作”,“不僅詮釋了劇作家對美國非裔文化的深刻反思,亦激起了美國黑人正視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勇氣”(13)費春放:《美國戲劇的民族敘事》,《戲劇藝術》2010年第2期。。2016年,王卓發表《黑與白的“變臉”——論“黑臉喜劇”的歷史嬗變及文化悖論》一文。該文對在美國戲劇史上產生深遠影響、蘊含種族歧視的戲劇表演形式“黑臉喜劇”進行了全面梳理,認為這一獨特的戲劇表演形式的起源、發展和演化既凝聚著黑與白的辯證法,更體現著美國黑人和白人之間的心理和文化戰爭的嬗變過程。“黑臉喜劇”既帶有鮮明的種族歧視的標簽,充當過黑人刻板形象生產的工具,也是助推具有美國特色的戲劇表演和美國大眾文化崛起的媒介,更是催生20世紀后期美國黑人戲劇“戲仿”模式的重要動因。(14)王卓:《黑與白的“變臉”——論“黑臉喜劇”的歷史嬗變及文化悖論》,《外國文學》2016年第5期。2018年,陳洪江發表《政治與美學之間:20世紀美國黑人戲劇理論之爭》一文。該文認為20世紀美國黑人戲劇發展史上的三次重大理論之爭,實質上是堅持黑人戲劇的美學至上、還是堅持黑人戲劇的政治功用的問題。然而,這些理論之爭最終沒有分出勝負,充分說明美國黑人戲劇的政治性、美學性之間相互影響、密切交織,共同組成美國黑人戲劇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這些理論之爭也反映了美國黑人戲劇創作背后不同意識形態之間的分歧。(15)陳洪江:《政治與美學之間:20 世紀美國黑人戲劇理論之爭》,《戲劇(中央戲劇學院學報)》2018 年第4期。另外,該時期出版的著作突破了之前以介紹性為主的模式,開始對美國非裔戲劇家的創作思想、主題等進行研究。如2015年吾文全出版的《多元文化與當代美國戲劇》一書,專門分析了艾德里安娜·肯尼迪、查爾斯·富勒、奧古斯特·威爾遜、安娜·史密斯和蘇珊-洛里·帕克斯的代表性作品。2016年譚惠娟、羅良功等出版的《美國非裔作家論》一書,詳細論述了包括洛林·漢斯貝里、查爾斯·富勒、奧古斯特·威爾遜、蘇珊-洛里·帕克斯在內的重要黑人劇作家及其創作。(16)譚惠娟、羅良功等:《美國非裔作家論》,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6年。
其二,代表性美國黑人劇作家研究全面展開。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對奧古斯特·威爾遜的研究。根據中國知網的數據統計,20世紀90年代關于奧古斯特·威爾遜的研究論文只有寥寥10篇,而在21世紀的前20年里,已有2部研究專著和近百篇研究論文。我國的威爾遜研究主要有如下特點:1. 聚焦于威爾遜戲劇中的美國黑人身份問題。黃堅(華東師范大學2009)、王晶(上海外國語大學2012)、李燕(蘇州大學2012)、呂春媚(上海外國語大學2014)等人的博士論文均屬于此類。2012年,李尚宏發表《黑與白如何博弈?——奧古斯特·威爾遜對黑人爭取權益方式的思考》一文,對威爾遜作品中的種族身份意識進行了全面思考,認為威爾遜在倡導回歸非洲文化根源的同時,主張主動爭取權益,不贊成和平示威等方式,倡導一種“勇士”精神。(17)李尚宏:《黑與白如何博弈?——奧古斯特·威爾遜對黑人爭取權益方式的思考》,《外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5期。2. 威爾遜戲劇作品中的歷史書寫問題。曾艷鈺(《外國文學》2007)、王瑋(《外國文學評論》2015;《外國文學研究》2016)等分別從歷史書寫、歷史敘事、歷史隱喻等層面進行研究。曾艷鈺的論文《當代美國黑人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作品中的歷史再現》,探討了威爾遜對美國黑人歷史的書寫,尤其是關注了威爾遜的匹茲堡系列劇。(18)曾艷鈺:《當代美國黑人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作品中的歷史再現》,《外國文學》2007年第3期。王瑋的《不一樣的移民敘事:論奧古斯特·威爾遜的歷史系列劇》,同樣關注了威爾遜的匹茲堡系列劇,但焦點在于威爾遜的多元移民敘事策略。(19)王瑋:《不一樣的移民敘事:論奧古斯特·威爾遜的歷史系列劇》,《外國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3.威爾遜戲劇創作藝術。周英麗(《上海戲劇》 2006)、劉風山(《外國文學》 2008)、黃堅(《湖南大學學報》2015)、王瑋(《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5)、韓曦(《南大戲劇論叢》2014)等從民族情結、非洲中心美學、政治與藝術的關系、布魯斯音樂等角度分析了威爾遜戲劇創作觀形成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及因素。4. 對威爾遜代表性作品的深入研究。對威爾遜作品研究主要集中于他的“匹茲堡系列”,尤其是《萊尼大媽的黑臀舞》(呂春媚 《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7);《柵欄》(周英麗 《上海戲劇》2004;王晶 《外語學刊》2012;李尚宏《外國文學評論》2015;呂春媚《當代外國文學》2017)和《鋼琴課》(朱海峰《戲劇文學》2009;胡開奇《劇本》2009)。李尚宏在《奧古斯特·威爾遜系列劇中神話體系的構建及論證》一文中指出,威爾遜在他的系列劇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神話體系,其目的是通過凸顯非洲儀式等獨特的文化特征、號召美國黑人拒絕同化、承認并繼承先輩創造的遺產。(20)李尚宏:《奧古斯特·威爾遜系列劇中神話體系的構建及論證》,《外國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值得一提的是,呂春媚分別于2015年和2019年出版了兩部“匹茲堡系列”研究的專著,探尋了“匹茲堡系列”的非裔美國人的空間表征和戲劇空間。
除奧古斯特·威爾遜外,我國學界在21世紀對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1868—1963)的戲劇《埃塞俄比亞之星》(張靜靜 《大眾文藝》2018)、詹姆斯·鮑德溫(James Arthur Baldwin,1924—1987)的戲劇《查理先生的布魯斯》(宓芬芳《上海理工大學學報》2017)、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1934—)的戲劇《荷蘭人》(李鴻雁《西華大學學報》 2009;范煜輝《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李鴻雁《外國語文》2015)等均進行了相關研究。
其三,美國黑人女劇作家成為研究熱點。在21世紀的前20年里,成就斐然的美國黑人女戲劇家及其代表作成為我國學界的研究熱點。其中既有對美國黑人女戲劇家的群體研究,也有對其進行的個體研究。對黑人女作家的群體研究主要圍繞女性戲劇家的歷史書寫和身份訴求(黃堅《華僑大學學報》2015;王軍、王瑩瑩《戲劇文學》2015)、話語策略研究(王卓《外國文學研究》2009;黃堅《江西社會科學》2016;李慧(《戲劇文學》2018)等展開。2015年,黃堅出版了《雙重他者的聲音:當代美國黑人女性戲劇家作品中的對話策略研究》一書,該書以黑人女性主體意識和對話策略為理論依據,通過對不同時期有代表性的黑人女性戲劇家的生平、創作和戲劇技巧分析,闡述她們在黑人女性主義思潮中的重要地位,以喚起我國對這個群體的進一步關注。(21)黃堅:《雙重他者的聲音:當代美國黑人女性戲劇家作品中的對話策略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而在黑人女作家的個體研究中,洛林·漢斯貝里、艾德里安娜·肯尼迪、索尼婭·桑切斯(Sonia Sanchez,1934—)、恩托扎克·尚吉、蘇珊·洛里·帕克斯等均進入我國學界的研究視野。
第一位在百老匯上演劇作的黑人女性劇作家洛林·漢斯貝里在我國受關注較早。20世紀70年代我國臺灣學者就翻譯了漢斯貝里的代表作《陽光下的葡萄干》,大陸學者汪義群、郭繼德、王守仁、張沖等也都關注過她的創作和作品。汪義群在《當代美國戲劇》中高度評價漢斯貝里,認為她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非裔作家中最具思想深度的戲劇家,“為美國黑人戲劇寫下了輝煌的一頁,做出了巨大的貢獻”(22)汪義群:《當代美國戲劇》,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98頁。。郭繼德在《美國戲劇史(1993—2011)》中不但重點介紹了漢斯貝里和她的作品,而且認為她是美國黑人戲劇界的“佼佼者”(23)郭繼德:《美國戲劇史》,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36頁。。張沖于1995年發表論文《面對黑色美國夢的思考與抉擇:評〈跨出一大步〉和〈陽光下的干葡萄〉》,對彼得遜(Louis Peterson)的《跨出一大步》(TakeaGiantStep,1953)和漢斯貝里(Lorraine Vinvian Hansberry)的《陽光下的葡萄干》(A Raisin in the Sun,1947)中的黑色美國夢進行了對比研究。21世紀的前10年,對漢斯貝里的研究走向深入,學界開始關注《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男子氣概(秦蘇玨《四川戲劇》2008)、身份認同(陳亞男《戲劇之家》 2014)、共同體思想(方幸福《外語與外語教學》2019)等。方幸福的《論漢斯貝里戲劇〈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共同體思想》一文從性別共同體、政治共同體、文化共同體三個層面闡釋了《陽光下的葡萄干》共同體思想,提出以漢斯貝里為代表的美國黑人渴望平等和共同發展的共同體思想。(24)方幸福:《論漢斯貝里戲劇〈陽光下的葡萄干〉中的共同體思想》,《外語與外語教學》2019年第1期。索尼婭·桑切斯的戲劇同樣引起了我國學者的關注。黃堅等人發表了系列論文,對索尼婭·桑切斯戲劇中的語言(黃堅、張薇《當代戲劇》2014)、黑人女性形象(黃堅《劇作家》2013)、黑人女性身份建構(黃堅 《戲劇藝術(上海戲劇學院學報)》2013)進行了探索。艾德里安娜·肯尼迪的私刑書寫(白錫漢《戲劇之家》2016)、恩托扎克·尚吉“配舞詩劇”的敘事藝術(白錫漢《四川戲劇》2015)、舞蹈的多重文化功能(王卓《外語教學》2018)、男性暴力隱喻(王卓 《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戲劇美學(龍躍,鄭燕虹《外國語言與文化》2019)等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學者關注。2018年和2019年王卓分別發表《種族山·性別山·藝術山——論尚吉詩劇〈獻給黑人女孩〉中的男性暴力隱喻》和《論尚吉“配舞詩劇”〈獻給黑人女孩〉中舞蹈的多重文化功能》,兩篇論文均聚焦于尚吉“配舞詩劇”的代表作《獻給想要自殺的黑人女孩/當彩虹紅透天邊》。《種族山·性別山·藝術山——論尚吉詩歌〈獻給黑人女孩〉中的男性暴力隱喻》一文把黑人男性形象和黑人兩性關系放置到黑人歷史,尤其是黑人解放運動和黑人藝術運動獨特的歷史語境中重新品讀。該文認為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獨特的歷史背景下,尚吉借用黑人男性的暴力形象思考的是和半個世紀前的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同樣的問題:“黑人藝術家”和“種族山”的問題。(25)王卓:《種族山·性別山·藝術山——論尚吉詩劇〈獻給黑人女孩〉中的男性暴力隱喻》,《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論尚吉“配舞詩劇”〈獻給黑人女孩〉中舞蹈的多重文化功能》一文則認為尚吉把不同的藝術形式融入戲劇之中,開創性地運用了帶有鮮明黑人藝術特征的舞蹈元素,使得黑人舞蹈把傳統的戲劇情節轉化成為心理情結、把黑人女性軀體轉化成身體語言、把黑人女性故事轉化為成長儀式,從而使黑人舞蹈成為貫穿始終的靈魂和線索。(26)王卓:《論尚吉“配舞詩劇”〈獻給黑人女孩〉中舞蹈的多重文化功能》,《外語教學》2018年第5期。
在所有的黑人女性劇作家中,對蘇珊·洛里·帕克斯的研究最為充分,成果也最為豐碩。根據中國知網的數據統計,2010年至今,我國學者對帕克斯的研究論文有 81篇,閔敏于2017年、張琳于2018年分別出版了帕克斯研究專著《蘇珊-洛里·帕克斯戲劇研究》《蘇珊-洛莉·帕克斯戲劇的后現代歷史書寫研究》。前者是對帕克斯的綜合性研究,選擇了包括歷史劇(《第三世界中不可覺察的易變性》《全世界最后一個黑人之死》)、“紅字戲劇”(《在血中》《去他的A》)和“林肯戲劇”(《美國戲劇》《強者/弱者》)在內的六部代表性戲劇,從蘇珊-洛里·帕克斯的戲劇觀出發,從主題和創作手法等方面考察這幾部戲劇如何利用“重復”的手段“修改”歷史,重新揭示歷史,從而使讀者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27)閔敏:《蘇珊-洛里·帕克斯戲劇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后者是對帕克斯歷史書寫策略的專門研究。該書認為帕克斯的歷史書寫不是重寫歷史,而是通過重訪歷史事件修正歷史,再現被白人歷史編纂者肆意歪曲或抹掉的黑人歷史。在歷史修正過程中,帕克斯拒絕接受整體性的、線性的、封閉的歷史觀,主張異質性的、開放的、多元化的歷史書寫,因此,其戲劇創作帶有明顯的后現代主義特征和新歷史主義印記。(28)張琳:《蘇珊-洛莉·帕克斯戲劇的后現代歷史書寫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我國的帕克斯研究論文主要關注了以下方面:1.關于帕克斯的歷史書寫策略。有學者認為,帕克斯的“夢境存在于歷史之中”(29)Jeanette R. Malkin, Memory-Theater and Postmodern Drama, Ann Arbor: U of Michigan P, 1999, p.156.。的確,帕克斯是一位對歷史書寫情有獨鐘的戲劇家。我國學者敏銳地注意到這一現象,分別對她的“重復與修改”歷史書寫策略和“挖掘先祖”(30)Debby Thompson, “Digging the Fo’-fathers: Suzan- Lori Parks’s Histories”,in Philip C. Kolin, ed.,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Women Playwrights: A Casebook, New York: Routledge, 2007,pp.167-184.策略展開了研究。萬金、陳愛敏(《外國文學動態》2012)、魏新俊(《四川戲劇》2018)、孫海華(《江蘇外語教學研究》2018)分別以帕克斯的代表作《強者/弱者》《維納斯》《美國戲劇》為例,探究了帕克斯歷史劇的“挖掘”美學。閔敏則以帕克斯的“林肯戲劇”(《湖北社會科學》2014)、“紅字戲劇”(《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為例,探討了她的“重復與修改”歷史書寫策略。2.關于黑人女性身體書寫問題。孫剛(《湖北社會科學》2015)、黃慧慧(《四川戲劇》2017)、張琳(《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19)等分別從帕克斯戲劇中黑人女性身體意象、黑人女性身體與19世紀西方醫學話語、作為反抗策略的黑人女性身體等角度對帕克斯戲劇的黑人女性身體書寫進行了研究。
通過以上梳理不難看出,中國百年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不但與美國相關領域形成了對話、交流,而且逐漸形成了中國學者獨特的研究視角和研究體系。但是仍存在一些問題,比如重復性研究過多、作家和作品研究過于集中、研究還不夠系統等。然而,這些問題還只是表象,要想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需要深入美國非裔戲劇獨特的歷史發展趨勢、政治和文化背景以及美學特征等層面,挖掘美國非裔戲劇的文類特征、種族特征、文化特征,并融入中國學者的視角和時代之思,不斷拓展我國美國非裔戲劇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從而建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非裔戲劇研究的話語體系。
在思考美國非裔戲劇的特點之前,有必要首先明確戲劇作為文類的獨特性。戲劇是最古老的藝術形式之一,也是與時代發展最為密切,與民眾關系最為緊密,受商品經濟、工業化、全球化發展影響最大的藝術形式。(31)Nigun Anadolu-Okur,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Theater: Afrocentricity in the Works of Larry Neal, Amiri Baraka and Charles Fuller, New York and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 Inc., 1997,p.95.法國自由劇團創辦人安德烈·安托萬(Ahdre Antoine)在1890年5月出版的一部介紹自由劇團的書中寫道:戲劇藝術是“一項嚴肅的、具有公眾利益的事物”(32)轉引自宮寶榮:《小劇場運動之濫觴——安托萬及其“自由劇團”》,《戲劇藝術》1998年第2期。。美國戲劇評論家埃羅爾·西爾(Errol G·Hill)也指出,戲劇既是藝術也是工業; 既是一種文化表現,也是藝術家和藝人生計之源;既是一種教誨媒介,也是娛樂的工具。(33)Errol Hill, “Introduction”, in Errol Hill, ed., The Theater of Black Americans: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Volume I, New York:Prentice-Hall, Inc.,1980, p.1.可以說,作為一種文學和文化形式,戲劇是體現政治、經濟和文化力量最為重要的場域,也是最具有互動性的藝術形式。(34)Amiri Baraka, “The Recent Period”, in James V. Hatch and Ted Shine, eds., Black Theatre USA: Plays by African Americans 1847-Today,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4, p.xvi.而對于有著特殊歷史遭際的美國非裔族群而言,戲劇這種集政治、經濟、藝術、公共空間為一體的藝術形式更是被賦予了比小說、詩歌等文類更為豐富的內涵和外延。從這個層面來看,美國非裔戲劇的研究范式也理應與小說、戲劇等有本質區別,并在與政治、經濟、藝術、公共事務等互動中形成跨學科的研究范式。從這些角度再來審視中國百年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就不難發現目前的研究現狀距離形成美國非裔戲劇研究的獨特范式還存在一定差距,而原因就在于對美國非裔戲劇這種文類的獨特性缺乏應有的關注和思考。
其一,一直以來對美國非裔戲劇的界定問題缺乏必要的闡釋。杜波依斯、洛克(Alain Locke)、巴拉卡、奧古斯都·威爾遜、帕克斯等一代又一代戲劇家和批評家思考了百年的問題,例如“什么是黑人戲劇”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相關問題,如“聚焦于黑人經歷能否確定一部戲劇是黑人戲劇”“黑人戲劇必須要由黑人主演嗎”“其他種族或文化的劇作家能寫黑人戲劇嗎”等,所有這些并未在我國的非裔戲劇研究中得到進一步探索。事實上,這些問題一直阻礙著整個美國非裔戲劇的發展,在不同歷史時期以各種變體不斷被提及、被爭論。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暗含的卻是如何處理政治與藝術、邊緣與主流、藝術與商業、自我與他者、真實的黑人形象與刻板的黑人形象等復雜而深邃的問題,更涉及“誰有權利為黑人言說”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35)Harvey Young, “Introduction: Black Plays”,Theatre Topics, 9.1(March 2009): xiii-xviii,p.Xiii;Errol G. Hill and James V. Hatch, A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 Theatr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5.而回答這些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美國非裔戲劇放置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加以審視。換言之,美國非裔戲劇史其實就是一部在不同歷史時期回答“什么是黑人戲劇”這一問題的探索史。由此可見,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將把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引向深入,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我國目前美國非裔戲劇研究流于表面、缺乏歷史觀和學理性等問題,也會引發一些其他有待探索的命題。比如,如何歷史地考察“黑臉喜劇”(36)參閱王卓:《黑與白的“變臉”——論“黑臉喜劇”的歷史嬗變及文化悖論》,《外國文學》2016年第5期。、如何在種族刻板形象的視域下理解奧尼爾和他的劇作《瓊斯皇》等問題(37)See Shannon Steen, “Melancholy Bodies: Racial Subjectivity and Whiteness in O’Neill’s The Emperor Jones”, in Theatre Journal, 52.3(October 2000),pp. 342-343;Garrett Eisler, “Backstory as Black Story: The Cinematic Reinvention of O’Neill’s The Emperor Jones”,The Eugene O’Neill Review,32(2010),p.148;Travis Bogard, Contour in Time: 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39.。
其二,對美國非裔戲劇史撰寫和研究還不夠充分。美國非裔戲劇在百余年的發展歷程中,經歷了漫長而復雜的演化和發展過程,在與歐洲文化、美洲文化、非洲文化的不斷抗爭、協商的過程中逐漸發展壯大。從文學發展史的層面來看,美國非裔戲劇的發展與美國黑人的幾次革命性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美國非裔戲劇與哈萊姆文藝復興 (1919—1940)、黑人現代主義文學(1940—1960)、黑人藝術運動(1960—1970)、后黑人藝術運動(1970—)相互呼應,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發生和發展的歷程。在20世紀后半葉,美國戲劇研究領域撰寫了多部視角不同、但同樣有份量的美國非裔戲劇史。比如曼斯·威廉姆斯(Mance Williams)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黑人戲劇》(BlackTheatreinthe1960sand1970s:AHistorical-CriticalAnalysisoftheMovement,1985)、塞繆爾·黑(Samule A. Hay)的《美國非裔戲劇》(AfricanAmericanTheatre,1994)、埃羅爾·西爾(Errol G. Hill)和詹姆斯·哈奇(James V. Hatch)主編的《美國非裔戲劇史》(AHistoryofAfricanAmericanTheatre,2003)、尼爾甘·阿耐都魯·奧庫爾(Nilgun Anadolu-Okur)的《當代美國非裔戲劇:拉里·尼爾、阿米里·巴拉卡和查理斯·佛樂作品中的非裔中心主義》(ContemporaryAfricanAmericanTheaterAfrocentricityintheWorksofLarryNeal,AmiriBaraka,andCharlesFuller,2011)、哈維·揚格(Harvey Young)主編的《劍橋美國非裔戲劇導讀》(TheCambridgeCompaniontoAfricanAmericanTheatre,2013)和《再現黑人經歷:靜止、批評記憶和黑人身體》(EmbodyingBlackExperience:Stillness,CriticalMemory,andtheBlackBody,2013)等。上述史料基本上覆蓋了美國非裔戲劇在不同階段的重要成果,在戲劇研究界影響巨大,尤其是《美國非裔戲劇史》和《劍橋美國非裔戲劇導讀》兩部文獻更是難得的權威作品。然而,我國目前還沒有一部完整的美國非裔戲劇史,相關研究更是無從談起,這不能不說是該研究領域的一大缺憾。
其三,對美國非裔戲劇表演形式的研究缺乏。戲劇是融文本和表演藝術于一體的藝術形式(38)[英]米克·沃利斯等:《研習戲劇》,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4頁。,而美國非裔戲劇更是融入了大量非洲音樂與舞蹈元素。然而,目前我國的非裔戲劇研究對成就斐然的黑人音樂劇和黑人戲劇中的非洲舞蹈、音樂元素都缺乏足夠的關注。比如對取得輝煌成就的美國黑人音樂劇這一戲劇表演形式的研究就顯得不足。事實上,諸如《昆城之旅》(ATriptoCoontown,1898)、《在達荷美》(InDahomey,1902)、《翩翩起舞》(ShuffleAlong,1921)等黑人早期音樂劇不但具有很高的商業價值,也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正如海倫·阿姆斯特德·約翰遜(Helen Armstead Johnson)所言:“在美國非裔文化和美國戲劇歷史上一個不可否認的充滿激情和藝術發展時期是20世紀20年代黑人音樂喜劇最早出現的時期。這種新的戲劇形式是‘新黑人’決心要拒絕外在強加給黑人創作的束縛的具體反思。”(39)Helen Armstead Johnson, “Shuffle Along: Keynote of the Harlem Renaissance,” in Errol Hill, ed., The Theater of Black Americans: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Volume I, New York: Prentice-Hall, Inc.,1980,p.126.任何藝術種類的繁榮和發展都有其特定的歷史語境,是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大時代背景下脫穎而出的。由于對美國黑人音樂劇一直缺少嚴肅意義上的歷時研究,鮮有對其誕生和發展的歷史語境的梳理,這使得當代黑人音樂劇似乎成為空中樓閣。而事實上,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風靡一時的音樂劇都是黑人戲劇在百老匯舞臺上集聚了百余年經驗的結果。(40)如Purlie 1970、Raisin 1973、The Wiz 1975、Bubbling Brown Sugar 1976、Eubie! And Aint Misbehavin’ 1978、Sophisticated Ladies and Dreamgirls 1981、The Tap Dance Kid 1983等歌舞劇。
此外,美國非裔戲劇中非洲音樂、舞蹈、儀式等元素的融入對美國非裔戲劇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于美國非裔戲劇的生發與非洲文化傳統的關系,近年來戲劇研究者已經達成共識,認為美國黑人奴隸的口頭傳統提供了土生土長的美國戲劇形式的主旨和核心。正如戲劇研究家埃莉諾·W·泰勒(Eleanor W. Traylor)所言,“當非洲奴隸的民謠、歌曲、舞蹈呈現在舞臺上時,一種地道的美國戲劇形式就誕生了”(41)Eleanor W. Traylor, “Two Afro-American Contributions to Dramatic Form”, in Errol Hill, ed., The Theater of Black Americans: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Volume I, New York: Prentice-Hall, 1980,p.49.。不僅如此,非洲藝術和儀式也是新黑人戲劇的主要特征之一。(42)Shelby Steele, “Notes on Ritual in the New Black Theater”, in Errol Hill, ed., The Theater of Black Americans: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Volume I, New York: Prentice-Hall, 1980,p.30.新黑人戲劇的倡導者拉里·尼爾(Larry Neal)在他的著名文論《黑人藝術運動》(“The Black Arts Movement”)中談到巴拉卡的重要戲劇《奴隸船》,并指出:“《奴隸船》的能量,從根本上說,來自儀式。”(43)Addison Gayle, Jr., The Black Aesthetic, Garden City, New York: Doubleday & Company, Inc., 1971, p.269.黑人音樂也是美國非裔戲劇中獨特的藝術元素。例如被認為是“體現美國黑人議題、語言、困難和愿望的晴雨表”的布魯斯音樂就不僅是諸如威爾遜等美國非裔戲劇家創作的靈感,也是他們戲劇的靈魂。(44)張靜文:《美國文學中的流行音樂、拉格泰姆和布魯斯——史蒂文·C·特雷西教授訪談錄》,《山東外語教學》2019年第6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威爾遜的戲劇就是一部20世紀美國黑人生活的布魯斯編年史。布魯斯是一種藝術策略,既是一種音樂的和戲劇的策略,也是一種生存策略,一種黑人美國和黑人民族的創造性表達。(45)Jerry Wasserman, “Whose Blues? AfriCanadian Theatre and the Blues Aesthetic”,TRiC/RTaC, 30.1-2(2009),p.38.由此可見,美國非裔戲劇中的非洲音樂、舞蹈、儀式等元素絕不是裝飾和點綴,而是其核心內容和基本的藝術特色,對此進行深入研究是十分必要的。目前,我國的非裔戲劇研究對該領域的關注程度還遠遠不夠,有深度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
其四,對美國非裔戲劇理論研究不足。我國對美國非裔戲劇研究存在著短板,即“在美國黑人文學和文學批評傳統中,用何種言說方式來‘發聲’一直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46)周春:《貝爾·胡克斯的學術話語》,《山東外語教學》2018年第1期。。美國非裔戲劇的發展與其理論建構是同步而行的,也是黑人戲劇家嘗試回答“什么是黑人戲劇”這一問題的必然結果,是美國非裔戲劇家通過文學理論傳播黑人價值觀的重要媒介。(47)張敏、譚惠娟:《喬伊斯文學批評思想中的非洲情結》,《山東外語教學》2018年第1期。盡管職業的美國黑人戲劇評論家出現較晚,但很多戲劇家和黑人知識分子都對美國非裔戲劇理論的創建和闡釋作出了重要貢獻。比如巴拉卡除了是劇作家和當代黑人戲劇的推動者之外,也是重要的戲劇理論家。杜波依斯、洛克等不僅是著名的黑人知識分子,也是具有奠基意義的黑人戲劇理論家。而美國非裔戲劇理論家提出的黑人戲劇應該遵循的四項原則(48)即杜波依斯提出的:1.關于我們:非裔戲劇必須真實還原黑人生活;2.由我們創作:非裔戲劇必須由與黑人生活緊密相連的黑人作家創作;3.為了我們:戲劇必須以黑人觀眾為潛在目標創作,并且符合他們的旨趣和認識;4.貼近我們:非裔劇院必須深入黑人社區,貼近普通黑人群眾。DuBois, W. E. B., “Kwigwa Players Little Negro Theatre: The Story of a Little Theatre Movement” , in The Crisis, 1926, 32(2).、布魯斯方言(49)Houston A. Baker, Jr., Blues, Ideology, and Afro-American Literature : A Vernacular Theory,Chicago: U of Chicago P, 1984.、黑人革命戲劇(50)Amiri Baraka, “The Revolutionary Theatre”,Liberator, July 1965,pp.1-3.、種族文化戲劇(ethnic-cultural theatre)(51)Abiodun Jeyifous, “Black Critics on Black Theatre in America: An Introduction”, in The Drama Review: TDR, 19.3(1974), pp.34-45.等戲劇理論都對美國非裔戲劇理論的系統創建具有重要意義。顯然,要想將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推向深入,就必須對基本的理論問題研究加大力度。更為重要的是,還要努力形成具有中國視角的觀點和中國特色的研究方向,從而建構起具有中國氣派的理論話語體系。
其五,對美國非裔戲劇表演團體和劇院的發展等缺乏系統梳理和深入研究。與小說、詩歌不同,戲劇是藝術中最具有社會性的(52)Abiodun Jeyifous, “Black Critics on Black Theatre in America: An Introduction”, in The Drama Review: TDR, 19.3(1974), p.38.,戲劇表演需要特定的物質空間和團隊合作。因此,戲劇研究中劇團和劇院的發展狀態研究就顯得意義重大。馬丁·艾思林曾言,“劇院就是一個民族當著它面前的群眾思考問題的場所”(53)[英]馬丁·艾思林:《戲劇剖析》,羅婉華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年,第97頁。。威爾遜于1996年發表了重要“戲劇宣言”——《我立足之地》(“The Ground on Which I Stand ”),呼吁建設獨立的黑人劇院,專門上演黑人戲劇。(54)August Wilson, “The Ground on Which I Stand”, Callaloo 20.3 (Summer,1997),pp.493-503.對于處于政治和經濟邊緣的美國非裔而言,戲劇的物質條件更是在戲劇發展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而這也是為何會形成獨具特色的黑人小劇場運動的原因。從1821年9月17日紐約的第一支黑人劇團開始,美國非裔戲劇開啟了艱難的成長之路。在19世紀的漫長歲月中,由于社會地位、經濟困難、文化差異等原因黑人戲劇起起伏伏,劇團也分分合合,表演時斷時續。因此,“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幾乎每一個主要的城市中心都有了一家美國非裔劇團”就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55)David Krasner, A Beautiful Pageant: African American Theatre, Drama, and Performance in the Harlem Renaissance, 1910-1927,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2, p.207.美國非裔職業和業余戲劇家,尤其是在哈萊姆、華盛頓等地的戲劇家組建了劇團,演出戲劇或舞臺朗誦。到1925年,已經成立了3000多家業余劇團,學校、女性俱樂部、教堂等地都搭起了舞臺,用于表演戲劇。(56)Errol G. Hill and James V. Hatch, A History of African American Theatre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62.可以說,美國黑人劇團和劇院的發展歷史也就是黑人戲劇的發展歷史,而拉斐特劇院(The Lafayette Players)、克雷格瓦黑人小劇院(Krigwa Players)、半影劇團(Penumbra Theatre Company)等著名黑人演出團體則對黑人戲劇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美國黑人劇團和劇院發展史的研究具有獨特價值。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同志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強調:“要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57)《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38頁。這一論斷為我國美國非裔戲劇研究指明了方向。事實上,我國文學研究領域中不乏“文學倫理學批評”等在國際學術界獲得廣泛認可的、具有引領性的理論建構的成功范例。我國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經過近百年的探索,已經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研究體系和范式,也基本實現了與國際研究的對接和對話。但是,我們的研究與形成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三大體系的目標還有一定差距。要想建構起具有中國氣派的美國非裔戲劇批評話語,除了要解決好以上談到的五點問題,還要在研究方法上下功夫。具體而言,就是要在研究方法上融入中國視野和中國元素,加強比較研究范式,以中國話語模式參與到學術共同體的建構,并最終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國非裔戲劇研究范式和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