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胡弦,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沙漏》《空樓梯》、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曾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詩刊》《星星》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金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現居南京。
小 鎮 之 歌
我愛你。這愛,是晚風的恩賜。
在秋天,在靜靜的小鎮,
房屋的暗影像陣陣晚禱。
我知道的茫茫黃昏,
不如今天到來的這黃昏。
我知道世間那么多相愛的人,
不如我愛著的這一人。
我愛你,像月亮來到天空一角,
又像一只燈籠,照著
一小片墻壁:一粒火在紙中安坐,
笑聲和身影互換了位置。
香樟樹像種失傳的信仰,
拱橋的圓像半圓,
我愛你,像井欄,像墻角的木梯,
像那些安靜的、正一點點
放棄輪廓的事物。
懸垂
穹頂上垂下一根細絲,底端
吊著一顆肥碩蜘蛛。
細絲幾乎看不見,而一顆蜘蛛
出現在那里,正從空間中
采集不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個便便巨腹。
光影迷離,蜘蛛的長腿摶著空氣。一根絲
纖細、透明,繃直于
自身那隱形的力量中,以之維系
一個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霜降
洞穴內,
狼把捕來的兔子擺放整齊。
天冷了,它是殘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蓮蓬如鐵鑄,
魚脊上的花紋變淡了。
清晨,緣于顏料那古老的沖動,
大地像一座美術館的墻。
緣于贊美,空氣里的水
每天變白一次。
緣于贊美里永恒的律令,
飛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傳說
小魚在網里、盆里,
大魚,才能跳出現實,進入傳說中。
那是運河的基因出了錯的地方,
在它幽暗、深邃的DNA里,
某種陰鷙的力量失去了控制。
昨天的新聞:某人釣到一條鯢,長逾一米。
而在古老的傳說中,一條河怪
正興風作浪,吃掉了孩童
和用來獻祭的活豬。
所以,當我向你講述,我要和
說書先生的講述區別開來:是的,
那些夸張、無法觸及真相的語言,
遠不如一枚魚鉤的鋒利。而假如你
沉浸于現實無法自拔,
我會告訴你另一個傳說:一條
可愛的紅鯉,為了報恩,嫁給了漁夫,
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
——當初,它被釣上來,
流淚,觸動了我們的軟心腸;
被放生時,歡快地游走了。而當它
重新出現在我們的
生活中,喉嚨里的痛點消失了,
身上的鱗片卻愈加迷人。
克拉
她喜歡首飾,喜歡透明
或半透明的東西。一只玉鐲
戴久了以后,內部,有云絮升起,
像她的靈魂,總想偷偷溜出去玩耍。
她喜歡瑪瑙紅艷,翡翠冷碧,獨對
切割精美的鉆石保持敬畏。
那就是愛嗎,或者,
是比愛情更高的東西?每一個
陡峭的棱面上,都有光跌倒。但更多的光
補充進來。內部
耀眼,沸騰,一個光的浩大墓場。
每次經過珠寶店,她都有些眩暈。
有次,她看見招貼畫上的克拉一詞,
感到自己的脊椎,輕微地
“克拉”,響了一下……
積 水 潭
一個碼頭,曾是一幅壯麗圖繪。
很多船,其中一艘占據了
中間的位置——它因為
意識到自己被如此描繪而有些膨脹,
帆,想把整個畫面撐滿。
現在,那失意的顏料散落成
我們生活中
五顏六色的布藝、鑲貼、招牌……
沒有誰曾看清過碼頭的全貌,
深水,已退落成幾個深潭,結著厚厚的冰。
有人在破冰,那聲音,
像在毆打一個龐大的動物。
一群冬泳的人,拍著發紅的身體,
攪動水面。原本平靜的水
抽搐著,冒著熱氣。
僵硬的柳絲、石橋,隨之放松下來,
小街上升起陽光。郵局前,
一個鑄鐵兒童,踮起腳尖,
想把一封信塞進郵筒。他身子
微微側傾,伸直的腰因無法完成
那動作而滯留在
某個早已消失的瞬間。
騎行
嶄新的自行車,我們沿著大堤騎行,
春水漲,河面幾乎與堤平,
整條大河像在身邊飛行。
在某些路段,或轉彎時,
河水的反光刺眼。
——落向河面的溫和光屑,經過
波瀾的煉制,
突然變成了沸騰的白銀。
船都高于岸,尤其那些空船,
輕,走得快,像我們
已經來到,卻尚未想好怎樣使用的青春。
我們交替領先,像比賽,
按捺不住的波浪在體內沖撞。
有時放慢了速度,直起身子,為之四顧,
騎過鄉村屋頂、油菜花田。
而當一群雀鳥掠過河面,從大堤上
一沖而起,
我們又興奮起來,彎下腰
緊蹬一陣,朝著有翅膀的事物大叫,
邀請它們一起到蘇州去。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