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文學并不是少數人的專業,而是每個人的狀態,是每個人對時間的凝視。《普魯斯特的凝視》一書,就是用樸實和確切的文字,介紹了100位外國文學大家的主要經歷、思想和代表作。根據這些作家的寫作特質,全書分“越界”“回望”“日常”“即刻”“行旅”“介入”“詩性”“博識”“異數”“綜合”十輯,期待以這樣的劃分,讓作家在讀者中的印象更為清晰,并且作為了解作家及其代表作的起點。
這些文章意在深入淺出地刻繪出作家思想的肖像、藝術的肖像、精神的肖像,有助于讀者最大程度拓展文學視野并提升文學趣味。而對于希望“遇見”這些作家的讀者而言,循著文章給出的線索,或許就能對這些作家乃至整體的現當代外國文學“了然于心”。
本書涉及的100位作家,既有普魯斯特、菲茨杰拉德等經典作家,又有門羅、石黑一雄等諾獎得主,也有喬納森·弗蘭岑、理查德·耶茨、讓·菲利普·圖森、扎迪·史密斯等國內讀者相對陌生的名家和新秀。涉及世界名著、經典名著600多部,堪稱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文學閱讀指南。
現當代外國文學在我們的閱讀和學習中占據了重要位置,鑒于文學創作本身的進行時,我們對外國文學的了解有一種片面和錯亂,進而失去一種標準,甚至失去了興趣。本書圍繞“標準”和“興趣”兩個核心詞進行撰寫和編輯,不同于教材的體系化和論文腔,也不同于時尚文章的過度發揮和任意闡述,而是以一種較為經典的散文寫作模式,以充滿細節和理解力的行文,將每位著名作家的代表作、中文傳播簡史、思想與藝術的核心、作家的精神世界圖譜等關鍵信息加以呈現。每一篇文章都是一部關于文學大師的美文,100篇文章,則匯集為一部現當代西方文學全景式的描述和關于文學本質的深入探索。
文學賦予時間以品質
每個人面對時間,都難免感覺它流逝得太快,一天一周一月一年,當它們以不可抗拒的速度消失的時候,往往有一種不曾存在的感覺。時間之于人類的謎團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科學或者哲學前赴后繼,但我們得到的解答依然是蒼白的,或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一種復雜之后的蒼白。
相對而言,文學在面對時間時更為從容,它沒有科學和哲學的責任感和終極追求,沒有戰勝或者控制時間的野心,它更多的是“面對”時間,和時間共謀,于是文學反而留住了時間——這個世上有很多事物留住了時間,比如建筑,比如古跡,比如遺傳,但文學留下來了最多的時間,遠遠超過歷史。如果我們深入文學深處,可以發現更多的時間,而且可以看到,文學讓勻速穿過每一個人的時間,有了一種品質,這種品質甚至給我們一種感受:時間停留了,時間可以被抓住,時間不再只是無情到虛幻的概念,不再只是前沿科學的實驗對象,不再只是一去不返的永恒之物。
在與時間的相處中,文學通常具備多重的技能,記述、描繪、刻畫,甚至想象。這些都是表面的相處,真正與時間相處的方式,是凝視。作者傅小平在自序里說:“在寫普魯斯特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凝視,正如我能想盡,他定然是屏息凝視《追憶似水年華》里的那些人物,讓他們以活生生的形象呈現在我們眼前,而這樣的凝視無論于他,還是于一百多年后作為讀者的我,或許都會不由生出莊周夢蝶的感慨。唐代詩人白居易在他的長詩《霓裳羽衣歌》里有云: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極言他觀賞霓裳羽衣舞時的全神貫注,以及看完后的意猶未盡。深度閱讀大作家的作品時,我們經歷的或許也是類似的體驗。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真正的閱讀是‘我們必須踮起腳尖、用我們最警覺和清醒的時間去進行的閱讀。納博科夫在《優秀讀者與優秀作家》一文中也說,聰明的讀者在欣賞一部天才之作的時候,為了充分領略其中的藝術魅力,不只是用心靈,也不全是腦筋,而是用脊椎骨去讀的。而只有凝視所包含的那種全神貫注,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杰作之所以為杰作,大作家之所以為大作家的重要理由。”
凝視是文學的一種方式,作為讀者,凝視作品,可以進入另外一個時空;作為作者,比如書名中的普魯斯特,他的凝視帶來的是《追憶似水年華》,一部被形容為“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的現代文學開山巨著。“生命太短”,是每個人身上的表象和本質,“普魯斯特太長”可以理解為,文學讓時間具有了某種品質,這是我們所能感受到的品質。文學讓每個讀者擁有了超越自身那不多的線性的時間,擁有了足夠多甚至無窮盡的時間。
以“普魯斯特的凝視”作為這本書的書名,意在闡明文學的發生問題,它源自于一種凝視,所凝視之處,即成為我們所擁有的時間。
星光燦爛的文學天空
普魯斯特不僅出現于書名,而且也是開篇,是這本書第一要介紹的作家。
卡夫卡、喬伊斯和普魯斯特,聯手開創了現代文學,雖然他們三人之間幾乎沒有交集和交往,但一種以人的存在、人的變異和人的內心為核心的現代文學就此揭開大幕,100多年始終保持著浩浩蕩蕩的奔騰姿態。本書舍棄了對卡夫卡的寫作,因為關于他的文章實在太多,而幾乎天才、生而知之的卡夫卡留給文學的氣息過于激烈和反常,普魯斯特更適合作為文學的某種起步,他讓人驚嘆于,對真心熱愛的事物可以展開無窮無盡的描述,由此也構成了我們的關于時光、生命和世界的一切理解。
普魯斯特之后,理應是20世紀上半葉的偉大作家,但作者似乎是虛晃一槍,完全摒棄了時間順序,而是以他所理解的邏輯,開始了對莫迪亞諾、菲茨杰拉德、麥卡錫、陳舜臣等作家的介紹。文學就是一種沒有邏輯的邏輯,試圖理清文學的邏輯,猶如在試圖理清自己多年前某個瞬間的情緒和選擇一樣,是一種有悖于事物本質的做法。
《普魯斯特的凝視》一書分為“越界”“回望”“日常”“即刻”“行旅”等十輯,但我們依然看不出其中的邏輯,這更多的是氣息和情緒,即作者按照所涉及文學名家的氣息,結合自己對作家的了解認識,再綜合自己書寫時的情緒給出了這十個分類。我們可以理解其中的“旅行”“博識”,但很難說清楚“越界”“介入”,更不確定“異數”到底到什么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都是所在時代的異數,很難想象一個對時代俯首稱臣、唯命是從的人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所以,關于本書的閱讀,十輯只是一種參考,我們理應從人名中尋找自己熟知的、有感覺的、有興趣的,宛如在星空中辨識自己在某個深夜時分看到的最為璀璨的星星:普魯斯特、托馬斯·沃爾夫、菲茨杰拉德、門羅、理查德·耶茨、赫拉巴爾、加繆、羅伯·格里耶、村上春樹、克萊齊奧、圣艾克絮佩里、多麗絲·萊辛、奈保爾、拉什迪、石黑一雄、庫切、索爾仁尼琴、阿列克謝耶維奇、君特·格拉斯、波伏瓦、蘇珊·桑塔格、T.S.艾略特、奧登、扎加耶夫斯基、鮑勃·迪倫、博爾赫斯、喬伊斯、納博科夫、塞林格、卡波特、太宰治、錢德勒、馬爾克斯、菲利普·羅斯……這是一份燦爛耀眼的名單,其光芒足以比肩恒星對星系的影響。對一些人而言,沒有文學,沒有這些作家,世界毫無問題,而對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如果缺失了這些作家作品,世界就是黯淡無光的,甚至是慘無人道的,身在其中的人是畸零而悲哀的。
這本書期待每個人都成為后一類人。文學與專業無關,與每個人都有關系。每個人都擁有時間,擁有回憶,如果缺乏文學這一附著之物,時間只會勻速流淌直至不復存在,回憶只會被最大的聲響和最艷麗的色彩定義。
漢語言的包容與豐滿
上面羅列的作家,是《普魯斯特的凝視》中涉及的一部分,全書共100位作家,全部用非中文創作。那么,每位作家進入中國讀者、研究者的視野之中都有其客觀事實,都有一個傳播學上的過程和關鍵點。一些是獲獎,一些是借助電影先發而后至,一些是眾望所歸,一些是機緣巧合,還有不多的幾位作家,始終將中國作為寫作的主題,例如陳舜臣與傅高義。
陳舜臣出生在神戶,二十來歲時,日本戰敗,臺灣光復,他從日本人又變回中國人。他讀大阪外國語學校時本打算留校做學問,可在當時的日本,非日本人在國立學校的前途到講師為止,當不上教授。陳舜臣也直到1990年才重新加入日本國籍。雖然日本生,日本長,陳舜臣卻抱有強烈的中國人意識。中國文化的深厚積淀,加上日本文學的熏陶,這兩者的結合使陳舜臣的作品有別于一般的中國作家或者日本作家。這就不難理解,何以是他開創了日本文學里中國歷史小說的先河,而且他的創作與后來的田中芳樹、宮城谷昌光、酒見賢一、冢本青史等眾多日本籍“中國歷史小說作家”,始終保持著很是不同的面貌。自20世紀60年代末推出長篇巨著《鴉片戰爭》以來,陳舜臣出版了《小說十八史略》《太平天國》《秦始皇》等歷史小說,一次次掀起日本讀中國史的熱潮。《中國歷史風云錄》等數部代表作也已經在國內翻譯出版。如李長聲所言,日本小說家寫中國故事大都盯住唐代以前,例如三國,恐怕也因為那時日本還處于原始狀態,筆下只好把歷史的久遠上接到中國,而陳舜臣的文學功績更在于寫中國近現代史,尤擅寫近代史。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當屬《甲午戰爭》。正是在這部小說里,陳舜臣表達了“甲午戰爭是中日之間不幸歷史的原點”的歷史觀。小說以袁世凱、李鴻章和日本的竹添進一郎、朝鮮的金玉均為中心,描寫戰爭前夜的中國近代史,書名直譯為“大江不流”。陳舜臣在隨筆里寫到這書名的由來:“當時中國人把對于時局的焦躁表現為‘山睡江不流,我要銘記這句話寫下去。”陳舜臣說的這句話,出自譚嗣同的五言律詩《夜泊》:“月暈山如睡,霜寒江不流。”這表明他要用淡淡而娓娓的筆致,描寫垂老的晚清怎樣被青春萌動的明治日本打敗,更捕捉那個時代的氣氛,寫出當時中國人的閉塞感。小說還有個副題“小說日清戰爭”,而亮出“小說”這兩個字,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在陳舜臣看來,有必要把小說與史實嚴加區別,更不能像一些學者那樣,故意把故事與歷史攪在一起,以取悅于大眾。當然,陳舜臣正是將歷史小說化,才使得他的作品成為日本人最愛看的中國歷史讀本。
如果說陳舜臣和寫了《鄧小平時代》的傅高義,他們的寫作是指向中國歷史中現實而重大的部分,那么大量的作者則將想象中的中國訴諸筆端,卡夫卡的《萬里長城建造時》、黑塞的《周幽王》等篇章,讓人覺得中國確實始終是世界的中國,是兼顧現實影響和人文想象的中國。或許,有心人可以去編輯一本海外作家寫中國故事的全集,一套從《馬可·波羅游記》開始的關于中國的皇皇巨著。在這部書中,無論客觀還是主觀,中國的故事,會隨著多種語言流傳于世界各地。
反之,任何一位作家進入中文讀者的視野,都離不開翻譯。《普魯斯特的凝視》一書中涉及大量的譯者和譯本,雖然并非刻意為之,但作者憑借數十年的閱讀,大體上掌握了重要作家在國內的重要譯本。這不僅是一部延伸閱讀的參考,也是一部有待書寫的巨著,一部關于漢語如何將蜚聲全球的多位作家悉數納入自身范疇的大書。在不算長的數十年內,我們的翻譯界,以不可思議的辛勞和毅力,以謙卑而自覺的態度,將世界上近百年的巨著幾乎全部翻譯為中文。作為一個載體的中文,在這樣虔誠而急迫的翻譯中不斷承受著更為成熟和老到的語言的沖擊,不斷將最為精妙和幽微的語言努力呈現出來,不斷調整著自己固有的內涵和外延,讓自身暴露在多種語言的輪番沖擊之下。于是,我們看到了一種更為包容的中文,一種更為優雅、豐滿、精致和生動的中文。
語言的進化和使用的強度成正比,翻譯則是一種高強度的語言運用。當我們認可多位外國作家已經具備某種不朽的光芒時,對他們的翻譯,其實也是賦予中文一種不朽的屬性。要感謝書中涉及和沒有提及的譯者,正是這種艱難而驕傲的文學翻譯,讓中文作為一種語言,始終保持的生機和力量,足以對抗一切腐朽的表達。
每個人的文學
每個人都有時間,每個人都理應有自己的文學。這與創作與否無關,與閱讀有關。《普魯斯特的凝視》的核心,是努力呈現每位作家的精神獨特性,以期為尋找文學、尋找作家作品的讀者,提供一個標準和一層興趣。有了起碼的標準和閱讀的興趣,文學就可以回歸到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可以褪去被強加在它身上的諸多光環和功能。
因此,對每一位作家精神圖譜的描繪,對其藝術與思想的提煉概括,就成了《普魯斯特的凝視》一書最為核心的部分,也是最艱難和危險的部分。文學或許是反對這樣的描繪和提煉的,但這本書并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一道通向多個房間和多層空間的臺階,這個臺階必須放棄更為浪漫和隱晦的部分,以堅實明快的姿態讓每位作家的影像清晰地出現在讀者眼中。由此,以代表作和思想力互相呼應的作品分析,在書中占據了一定的篇幅,雖然文字量并不多,但每一位作家均有所涉及,作者傅小平相當于拋出了100個論題,有待更為專業的讀者和研究者,借助自己的遭遇或者興趣,去深入其中。
感謝電影,讓文學以更為形象和直接的方式出現在更多的人眼前——雖然這絕對不是電影的目的。太多優秀的作品借電影的傳播獲得了更多的讀者、更多次的傳播,以至于很多時候我們僅知道有電影不知道有原著,或者只知道作品而不知道背后的作家。《普魯斯特的凝視》一書中,也涉及較多的被成功改編成電影的作品,而這些作品,或許可以打破文學的專業趨勢,讓屬于每個人的文學得以實現。
《天使望故鄉》《朗讀者》《辛德勒名單》《老無所依》《革命之路》《殺死一只知更鳥》《我曾經伺候過英國國王》《嚴密監視的列車》《遺言》《小王子》《英國病人》《鐵皮鼓》《洛麗塔》《偽幣制造者》《欲望號街車》《柏林諜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這是一個足夠精彩的電影片單,也是《普魯斯特的凝視》中涉及的重點作品。作者并非刻意書寫文學名著與電影的關系,一如這些作品本身最初并無關于電影的任何想法,但事實也是很清楚,在文學為電影提供強大的支撐的同時,電影也讓更多的名著變得更為親切生動,可以暫時掩藏起艱深晦澀的面容,成為更多人的閱讀選擇。
這一切只是證明,人人需要屬于自己的文學。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