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白云（短詩集粹）

費城等

河流那邊的石頭城（外二首）

費 城

河流那邊的石頭城

河流這邊的石頭

我從石頭那邊運回石頭

石頭不說話，石頭被石頭出賣

石頭屏住呼吸，閉緊雙唇

石頭像鳥翼一般稀薄

忘記了飛翔

石頭和石頭在夜晚想起了我

石頭，石頭我的好兄弟

在夜間出走，搭乘一片月光回家

多少年了

我在河流那邊賣石頭

賣了石頭買石頭

河流那邊的石頭城

河流這邊的石頭瘋狂生長

石頭城哐啷一聲緊鎖

我在石頭外面喊石頭

石頭，石頭我的好兄弟

石頭不說話，石頭是石頭本身

大地落滿塵土

大地落滿塵土，如此深沉的睡眠

那么多經年的事物都停止了爭吵

我坐在時間的深處思量

是誰將這沉重的暮色，暗黃的天空

打磨得如此明凈

古老的經卷在閉闔的歲月里

暗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寒冷逼近，凝結的星辰，在我的體內

擦著火柴，轉身的時候，我看清了

焦灼的星光下，一個人慘淡的一生

在安靜的時間里，一個人

如何丈量靈魂的深度和廣度

誰來給命運安排一次簡短的會議

時間多么永恒，我們

終于成為了自己的小小敵人

貧窮的石頭

那些貧窮的，憂傷的

面龐清瘦的石頭

那些疼痛的，抒情的

十指冰涼的石頭

那些沉默的，不說話的

土地上奔跑的石頭

都是坐滿我內心的，不快樂的石頭

今夜，它們都在各自的夢里沉睡

今夜，它們都在各自的故鄉懷抱夢想

今夜，沒有星光，只有稻葉含香

今夜，沒有故鄉，只有遠方

今夜，只有涼風吹冷的夜晚

今夜，一只泣血的鷹立于思鄉之石上

沉默不語，像我一樣的沉默不語

鋸木（外二首）

董洪良

一聲聲地鋸，骨頭

在一刨刨地被刀推

鋸子和刨刀在拼命

玩生活的迷局：加入一個我吧

父親在那頭喊冷

母親在那頭喊冷

咔嚓一聲，這小草、花朵、樹木

舌頭打結，靈魂一下脫臼

好多時候

我這棵幼苗

在夢里說不出一句話來

草木命

桃木有命。桃樹杏樹梨樹

開花結果，槐樹柏樹棕樹是否結籽

恕我沒有一一求證

其它，樹凡命里有命

身骨皆被車裂，怕火

怕風雨庭仗和三千雷動

我屬木，自然扎根在大地與沃野之上

山崖顯得決絕和危險

偶爾開小差、得病，鉆牛角尖犯錯

糾纏死生邏輯，默思

玄想和靈魂是否浩大

血肉與骨頭都怕上刑場

剝開以后，里面草木菱角

鋼扎鐵束，涇渭分明啊——

春風是個還魂大師，它一吹

所有草木死而重生

敲 打

鐘在我身體里敲了幾下

撫摸過室內

很多潛藏的秘語

卻無咬合的震顫

血里有枯枝嗎？一些鳥

在抓痕中感嘆——

鐘聲，可有可無的鐘聲

再次在療愈頑疾時

發現細小出血點

而靜穆愈來愈趨于安穩

平淡和寧靜

春風照相館（外二首）

余燕雙

金錢路和護城河一高一低，一陽一陰

像兩根琴弦

春風照相館夾在中間

東邊的城門洞通向下埠碼頭

西邊的賣柴壇

三百年來一直有人

堅持販賣越來越稀的人間煙火

掛在玻璃框里的老照片

帶著琥珀色回音

在時間的馬蹄聲中濺起一朵朵水花

麥 稈

三月的麥稈長得硬朗，像春天的骨頭白里透黃

折下一段做成簫

對著東河的流水吹

對著你吹

吹溫州童謠：

正月燈，二月鳶……

吹埭頭垟上千畝小麥的清香

棉花開了

龍珠山爛泥地

竟能吐出如此純粹的棉花

帶著謝小青

去看棉花的時候

感覺棉花的白和白云的白一樣

仿佛不是人間的，仿佛讓我產生了非分之想

雪原（外四首）

白 朵

總是覺得

大山無邊而絕望

大雪不說話

我也無話可說

他只輕輕地蓋著

梯田和小路

蓋著小小的我

我卻總是不聽話地

露出眼睛

小 雪

小雪不停

都是細碎潔白

我們蝸居三兩天

只看雪，只聽雪

只擁有自己的潔白

背負兩個靈魂

媽媽

你犯病的時候跑得真快

十輛火車都追不上你

連你的靈魂都跑丟了

我只好撿起來

安裝到自己身上

我背負兩個靈魂

要追上你脫韁的身體

無比快樂地拔草

清晨，所有的露珠

剛剛探出來的朝霞

整個村莊的霧靄和安靜

滿園子的草

都準備好了

我也準備好了

我要無比快樂地

開始拔草

把自己種在

干凈的土地上

曾經有個杏花村

杏花開了落

落了結青杏

或結一場空

杏子熟了落了

母親們打完麥子

吃杏子

父親們瞅母親

孩子們吃杏子

整個村子

不問人間情為何物

美仁草原（外二首）

焦 楊

朗潤，豐腴，明媚

和大海一樣

羊群，牛群綿延，和天上的星星一樣

推開車窗縫隙的青草味，是膻膻的

躺在草地上，天空和大地是矮矮的

它們像一對兄弟，密語無聲

雪山間，今晚的月亮飲了青稞酒

羊糞球，金草汁

手抓肉，冰啤酒

刀子刮肉，暮色奇香

我的馬駒洗滌塵土，河畔波光是清婉的鏡子

佛陀過江，我熱戀著一座高原的黃昏

鷹，唯一的信使，帶去一個人成佛的喜悅

紅花綠絨蒿

美仁草原，雨水是貴重的神諭

寂靜是午后雨中，紅花綠絨蒿

深沉的紅，專注地守著每個草甸

燈籠照亮所有安靜的事物

大地提燈，白雪奢侈地接住星辰

藏族阿媽俯身，紅花綠絨蒿

匍匐大地，她給寺院供奉酥油

一個清晨，我看到她從霞光中下山

仿佛朝圣的人，帶著一尊佛回來

一切都是安靜的

米拉日巴佛閣空曠的院子里

鴿子啄米

烏鴉食圓柏籽

灰色的草原

雨是神賜，和誦經人一起

磕長頭，十萬次的默念

在一陣風后

仿佛聽到蒼鷹或者禿鷲

占據著藍天

牧人用巨石雕刻的翅膀

飛向遙遠的尼泊爾

青稞地邊，紅袍少年

聽見羚羊的叫聲

轉經人的腳步

隨著桑煙，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秋風辭（外二首）

許天倫

欲望開始褪色

大地也變得愈發空曠

河水倒映

飄落的銀杏葉上

睡著一個個安靜的嬰孩

高傲的城市

道路上的路牌

指向東南北三個方向

那是通往春夏冬

三個季節

此刻，秋風正在一陣接一陣地吹

此刻，每一陣秋風中都有一座寺院

當風中的梵音，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們就會成為我們心中的佛

數星星

不是我在數星星

而是星星在數我

數我二百零六塊明亮的骨頭

數這二十六年來

我在貝殼般的身體里

一年一顆

貯存了二十六顆珍珠

有時這些珍珠會涌上我的眼睛

這樣即便是無星之夜

我也像躺在草坪上仰視銀河

此時我數著星星

數著數著，我就發現星星

越數越多

這跟我那些越來越少的親人形成反比

爺爺曾說這世間的每一個人

都是一顆星星

最終會掛在天上

被人數著

刀 口

我背部的刀口

是三歲時一次手術留下的

這道十幾厘米長的口子

像瓷瓶上的裂紋

更像恒久不變的經文

這些年來，我都背著一座寺院

以至于我每次挺了挺背脊

骨頭里，總會響起曠遠的鐘聲

種白云（外三首）

隴上犁

我想把老人山租下

種白云

一些鳥鳴

一些雨珠

還有上竄下跳的小松鼠

是一些意外的收獲

無論收成好壞

租期肯定比我的一生

還長

在石峽

在石峽，我看見的山

亙古聳立，沒有什么改變

只是一些樹，一些草

綠了又黃，黃了又枯

像一些過世的人

走進一片片厚土中

這些年，我看著對面山坡上的樹

山不長高，樹也沒有怎么長大

惟有河谷的風吹著

呼呼地吹過四季

一些姑娘長大成人

像春天的花朵被人摘走

嗩吶又響了

大雪是從山頂飄落的，最終

還是落到了山腳

草枯，樹葉也會漸次落去

村莊的老人，像掛在枝丫上

瑟瑟發抖的最后的殘枝敗葉

落在陰山的雪，一種白將延續整個冬天

比如鄰家八十歲的老阿姨

就被這場雪覆蓋了

五個兒子，一個龐大家族

老人山的嗩吶又吹響了

他們總是把悲事看成喜事

與永恒的山川相比，生死都是小事

白牡丹

上胡村的牡丹園，花事將過

主人不在，柴門小鎖

看花的人蝴蝶般撫花照相

流水般的時光無以言說

在夕陽下泛著蜜一樣的金光

一朵花的喜悅，我已深深地感覺到

就像幸福降臨，毫無征兆

等待（外二首）

吳東升

馬路邊，風吹著熱氣

我在焦急地等待著

我無數次這樣

等一個人或者一輛車

我發現，很多人和我一樣

所有人似乎不擔心

錯過一個人或者車次

甚至錯過一次最美的邂逅

夕陽都落山了，我聽到

吶喊聲，歡笑聲，哭泣聲

還聽到，多年以后

我能不能還活著

會不會有人為我唱首歌

我喜歡宿根的東西

春天來了，老家的后院

就開始熱鬧起來

從房子的后門，沿著臺階向上走

會看到地上冒出很多宿根的植物

我喜歡這些植物

每年春風吹來，它們就生出來

就如母親，嫁到我家

就扎根這里一輩子了

多年以后

一個身影，多少年以后

還在熟悉的海灘，揮灑潮汐

他不停地侵襲曾經的溫情

并把大片土地劃歸自己所有

很多人緘默地向他走來

可惜，他們走近的時候

青春只剩下一些殘存的灰燼

在晨光中，飲盡彈痕

車過柴達木（外二首）

丁永斌

車過柴達木時沒有風沙

藍天放牧著白色的云團

麻黃，梭梭與紅柳

這些散落在盆地的綠色

張望著遠處

鹽湖，沼澤與河流

滋養一匹野駱駝隆起的山丘

和奔騰的馬蹄

我只是一個過客

看滿地沉靜的黃沙，望一洼安逸的沼澤

黑苔草執著地鹽湖邊

我只勸回一只青羊

柴達木，我駕馭鐵騎

不是為了征服遙遠的夢想

我只求，讓我的夢離你更近一點

大地灣的茅草屋

雨如竹，不織

剩下的陽光被擠出茅草屋

讓月光之外，一聲大喊

離開三尺塵埃

未婚的男人海闊天空

打磨時間，人如螻蟻

土塊前，粉身落地

一座茅草屋里

嬰兒的哭聲，旭日東升

漁獵與獸皮，骨架

所有的理想被茅草屋封閉

在陶罐中存上小麥、蔬果，伸展的嘴唇

躲避雷電、雪、陽光、水雨和空氣

茅草屋活著

因為一束月光的激情

黎明才舒展光芒

我死之后，你替我活著

大地灣的陶

土，火

一雙手從中間掠過

兩只眼睛

在春天的麥地開花

桃花亦裸了芬芳

冰草的葉子裹住乳房

還有更大的葉子

云一樣遮住茅草屋

泥，黃泥

女人的呼吸開始負重

沾滿污漬的手龜裂成火苗

大地灣的灣

是陶的父親

一灣女人因此豐滿，因此舞蹈

清水河溢出

大地灣堅硬的陶

蘆花燃起大地灣的煙火

有熊、有豹、有雪孤

一根魚骨或狼牙

在大地灣的陶罐上奔跑，游動

陶的影子立在大地灣

觸碰八千年的日子

誰愿意光著身子，躬腰

在陶的父親懷里打滾

白露（外二首）

黑小白

白晝的陽光和喧囂漸漸遠去

寒氣逼近門窗

院子里的花草都已睡去

這樣寂靜的時刻

我想知道，那些彎下身子的麥穗

是否正在和田野告別

就像我遺忘輕風和暖陽

開始想象冬天的模樣

今夜，一定有秋露在某個山坡聚集

像云朵占據天空的邊沿

這深夜的薄涼，輕裹著時光

和草木最后的念想

像一顆顆琥珀，迎著晨曦

在牛羊的蹄聲里滾動

風從遠方帶來消息，更多的露水

將成為雪花，撫慰萬物凋零的山野

秋天的信

螞蚱開始叫了

就在我去過的那片草地

但我看不見它們

每年的秋天

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到它們的聲音

仿佛在夏天急切地等待著油菜花盛開

當我回到小院

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花瓣

放在結滿果子的樹下

此刻，我多么想讀一封信

你夾在紙間的葉子

讓我想起林蔭道上斑駁的影子

月色蒼茫

風涼了很多

我愛過的秋天不是這番模樣

夜里會有更多的花瓣悄悄凋落

像歲月里滑落的信箋

曾經有多么美，現在就有多么輕

每顆星星都自帶光芒

他又一次跌進陌生而熟悉的黑夜

像過去的每一個夜晚

拉開明亮的燈

仿佛點燃了荒野里的篝火

蟲子在房間的地上爬行

這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生命，無數次讓他感到親切

像院子里的櫻桃，杏子和李子樹

每年開花，結果，凋落

默默陪伴著他，從未失約

今夜，月色很薄，很亮

他仔細看了很久

遼遠的夜空多么像黑夜里的大海

千萬顆星星漂浮在海面上

每顆星星看上去和他一樣孤獨

卻自帶光芒，溫暖了他的目光

花間一壺酒（外一首）

安藍星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你坐在小篷船上，備好一壺酒

等我

也等一陣春風從遠處的竹林里吹過來

桃花又落滿船尾

那夜，星星是我的朋友

月亮是我的銀手鐲，在夜幕下閃閃發光

你在撫琴，深情款款

整個湖水都安靜了下來

那天我從北方來，忘記悲傷

此刻的萬物都在蘇醒

在湖邊

最先看到的是蘆葦蕩和野鴨子

我們只飲酒，沒有任何話語

我們只飲酒，飲下這寂靜的夜晚

此刻，我看見一個身影，掉進了酒杯里

蕩起一夜的愧疚

一個看天空的人

明明是我放牧了一群小羊

卻假裝看了看黃昏里那朵飄浮的云

明明心里裝著一只小鹿

卻要假裝它在叢林里奔跑

腳下那片蔥綠，一茬一茬高過了小路

我開始尋找走過的時光

看見的花那么愛炫耀，在證明著美貌

河水叮咚，草木搖曳

這是要驚動假裝睡著的身體

假裝遠離了那些城市里的陌生人

我的眼睛屬于這個天空

我有了美好的事情

誰也不會從小路上偷走它

責任編輯 離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