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在北京的晚年歲月

蕭軍（1907-1988）

著名作家蕭軍有“文壇獨行俠”的雅號。上世紀30年代，他受到文壇巨匠魯迅的贊賞，被譽為“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涌現(xiàn)出來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上世紀40年代，他在延安受到毛澤東的禮遇，召開延安文藝座談會時，毛澤東點他第一個發(fā)言。1951年，44歲的蕭軍定居北京，結(jié)束了他前半生的漂泊狀態(tài)，在這里度過了他后半生的37年時光。

“海北樓”房客

北京市西城區(qū)鴉兒胡同6號是蕭軍的故居。鴉兒胡同明時被稱作廣化寺街，清初時因胡同位于什剎海北沿，被叫做沿兒胡同。隨著湖面的縮小，沿兒胡同離湖越來越遠了，人們即取沿兒胡同的諧音，把沿兒胡同叫成鴨兒胡同。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市整頓胡同名稱，改鴨為鴉，便有了今天的鴉兒胡同。

蕭軍從東北遷至北京是1951年的春節(jié)前。抗戰(zhàn)勝利后，蕭軍隨部隊從延安來到東北解放區(qū)，創(chuàng)辦魯迅文化出版社和《文化報》，任社長和主編。由于蕭軍脾氣倔強，與一些人有嚴重分歧，他受到錯誤的批判，被下放到撫順煤礦，實際上被排擠出了文壇。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東北疏散人口。蕭軍的妻子王德芬?guī)е⒆踊氐奖本c離別12年的父母團聚。隨后，蕭軍以養(yǎng)病為由也來到了北京，先與妻兒同住岳父母處，后經(jīng)人介紹，全家租住鴉兒胡同6號的房子。

那是一所西式小樓，樓上樓下共有8間，樓前有鋪著鵝卵石砌花甬道，道旁有松柏、丁香等樹木，是一個曲徑通幽的所在。蕭軍一家租住樓上的4間，他住在東邊的一間，環(huán)境幽靜，適宜寫作。屋子還有一個17平方米的陽臺。他常在陽臺上打拳、舞劍，憑欄眺望。蕭軍對新的居所頗為中意，起名“海北樓”。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個“海北樓”房客，在這里一住便是37年，直至去世。

蕭軍到北京后，由于東北方面沒有給他轉(zhuǎn)工作關(guān)系和供給關(guān)系，他沒有工作單位，也沒了收入來源。他只得靠向親友借錢和靠寫作換取微薄的稿酬勉強度日。至次年春夏之交，實在難以為繼，便以一個北京普通市民的身份，給北京市長彭真寫了一封信，請求安排一個工作。

考古研究員

在延安時，彭真就與蕭軍熟識，對他十分了解，接信后十分重視，安排蕭軍去北京市人民政府文化教育委員會文物組任考古研究員，月發(fā)生活費120元，另月發(fā)房租補貼20元，解決了蕭軍的燃眉之急。

說來這份工作與蕭軍到北京后養(yǎng)成的一個“愛好”倒也“專業(yè)對口”。鴉兒胡同離曉市古玩舊貨市場很近，他時常光顧曉市古玩市場，“對一些小古董、書畫之類甚感興趣，頗自陶情，亦一好事”，雖囊中羞澀，但省吃儉用，收集到一些名家的篆刻、書畫、古硯等。買到《美人抱琴圖》《卻扇圖》等書畫后，還不忘題上幾句閑詩，如《題美人卻扇圖》：“芭蕉綠了櫻桃紅，閑向空庭卻扇行。不見還巢雙燕子，小開羅裾怨春風。”后手頭拮據(jù)，只得放棄。

1952年7月，蕭軍開始到文物組上班。9月中旬，他參加了對北京西直門外車道溝洪承疇墓的發(fā)掘。每天上午7時開工，下午5時收工，發(fā)掘1號至5號墓地，出土器物大多都被盜擾，死者骨殖凌亂，但墓志志石還比較完整。蕭軍是個很“接地氣”的考古研究員，與發(fā)掘工人打成一片，他對工人們說，我們的工作不是發(fā)掘“金銀財寶”，而是發(fā)掘“文化資料”。

改革開放后，蕭軍和彭真喜相逢

1953年12月，吳晗主持召開首都古文物建筑處理問題座談會。蕭軍在發(fā)言中認為，新中國成立后，要消滅的是封建制度，但封建社會所遺存的建筑物不應完全消滅，從物質(zhì)資料和勞動力來講，如果毀掉這些古物，就等于毀掉了人們的勞動和智慧。應該把它們納入新的城市規(guī)劃，使之成為城市的有機組成部分。他還以地安門和東、西四牌樓為例，主張文物首先要考慮其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然后再考慮其位置是否妨礙城市規(guī)劃。但是會上還是決定拆除西四、西交民巷等處牌樓。后來北京部分舊牌樓復建，也說明蕭軍當初的觀點是正確的。

蕭軍人在文物組，但文學情結(jié)未了，仍沉醉于文學創(chuàng)作，寫下了以撫順煤礦為背景的《五月的礦山》等兩部長篇小說，并向上反映，要求出書。1954年6月，毛澤東指示：“蕭軍同志仍然有條件從事文學生活，他的書可以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出版他的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再版他的《八月的鄉(xiāng)村》。稿費預期看漲，加上他多年來天馬行空慣了，對文物組坐班很不習慣，1954年8月，他辭去了文物組的工作，回家當“專業(yè)作家”。

戲曲研究員

世事難料，1955年和 1958年，蕭軍又兩度受到批判。在批判王實味的《野百合花》時，把蕭軍在延安的文章《論同志之“愛”與“耐”》也加以批判，他已出版的書也成了“禁書”。蕭軍的生活再度陷入困境。為了養(yǎng)家糊口，蕭軍決定棄文學醫(yī)，參加培訓，潛心鉆研，掌握了正骨、針灸、按摩等中醫(yī)技術(shù)。

為了取得行醫(yī)資格，1959年5月，蕭軍致信彭真，請求北京市政府給予他考試和行醫(yī)的機會。不久，北京市衛(wèi)生局派人找蕭軍了解了有關(guān)情況，三位中醫(yī)專家對他進行了一次技術(shù)、理論測驗，他順利地回答了所有問題。之后，蕭軍又兩度致函彭真，請求給以正式的考試機會。

1983年，蕭軍在“海北樓”陽臺上憑欄俯瞰

接下來，事情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一幕。9月1日，北京市文化局找蕭軍談話，通知他10月1日起到北京市戲曲研究所上班，任戲曲研究員，每月發(fā)給生活費110元。事情的峰回路轉(zhuǎn)，源于彭真的一個批示：“蕭軍安排到戲曲研究所搞研究工作，不必坐班，工資一百一十元。”彭真也真細心，知道他不習慣坐班，連個中細節(jié)都想到了。

蕭軍只是隱約覺得是彭真起了作用，但沒得到證實。直到改革開放后，一次彭真邀請曹禺和蕭軍兩家到家里小聚。吃飯時，蕭軍的女兒就“行醫(yī)不成”之事問彭真：“彭老，父親當年決心棄文從醫(yī)，還考取了中醫(yī)正骨、按摩的開業(yè)執(zhí)照，馬上就要掛牌營業(yè)了，傳說是北京市委下了指示，說蕭軍行醫(yī)，影響太壞，于是妥善安排了工作，有過這樣的事嗎？”彭真微笑著點點頭說：“有這回事。當時我是這么講的：蕭軍在東北有什么錯誤，我不過問。有一條，共產(chǎn)黨是不能餓死人的，總得給出路。而且，他又是《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作者、魯迅先生的弟子，影響面很大。那時候，由我主持北京市的工作，說話還算數(shù)吧！”

蕭軍本質(zhì)上是個文人，安排從事戲曲研究工作也算用其所長。其實他與戲曲有很深的淵源，撫順煤礦京劇團排演過蕭軍1944年在延安創(chuàng)作的京劇《武王伐紂》，蕭擔任演出藝術(shù)總顧問。4本的連臺戲演了一月有余，觀眾場場爆滿。蕭軍還是京劇票友，會唱老生戲。煤礦搞內(nèi)部聯(lián)歡，蕭軍和妻子王德芬合演《打漁殺家》，蕭軍演蕭恩，王德芬演蕭桂英，博得滿堂喝彩。

到戲曲所后，蕭軍在創(chuàng)作長篇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史話》的基礎(chǔ)上，又把小說改編成40萬字的京劇連臺戲本《吳越春秋》。說這部劇本是鴻篇巨制一點也不為過。全劇共分上下集11部，每部戲都可演一個夜場，如果連續(xù)上演，需要11天才能演完。遺憾的是，這部劇本始終未能搬上舞臺。

戲曲所所長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在同一單位工作，蕭軍十分欽佩荀慧生的為人和在京劇藝術(shù)上的造詣。蕭、荀商定，以荀的舞臺經(jīng)歷為主體，合作寫一部傳記式的《菊海云煙錄》。可就在這時，“文革”爆發(fā)，蕭軍、荀慧生都受到批斗，成了“同室之囚”，這一合作關(guān)系也就成為兩人的“罪狀”。

后來，兩人被轉(zhuǎn)送到京郊沙河關(guān)押，一起勞動改造。1968年12月26日，荀慧生不堪精神和疾病的折磨，不幸逝世。蕭軍當時還不知道，直到荀慧生家人從木板床上卷走了荀的鋪蓋，才估計荀已徹底“解放”（去世），不會再回來了。蕭軍當時作了挽詩二首：

《菊海云煙錄》未終，

何期此日賦騎鯨？

三年交淺應非淺，

共命途同歸未同！

我殆無言唯默坐，

君其瞑目斯一生。

春來又是花開月，

小院幽談跡已空！

生死浮云幼大千，

落花無語語何言。

紅毹六十（載）悲歡夢，

白發(fā)七旬絕命年。

《百寶箱》沉江月冷，

《釵頭鳳》折玉卮殘，

算來幾許辛酸淚，

付與哀絲嗚咽彈！

1979年5月，荀慧生的追悼會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隆重舉行，蕭軍獻上挽聯(lián)：

六十載演劇生涯多少辛酸，多少淚都付與哀絲毫板；

一千天臨危授命如年歲月，如年夜到頭來玉碎珠焚。

自嘲“出土文物”

蕭軍在“文革”中被關(guān)、被打、被勞改，但他這個“暴脾氣”居然挺過來了。被關(guān)押期間，為了尋找精神寄托，他筆耕不輟，寫下了600余首詩。

1974年7月，蕭軍終于被“解放”，回到了鴉兒胡同6號的“海北樓”家中。但院子里已物是人非，房產(chǎn)歸公，院內(nèi)住進了幾十戶人家，成了一個典型的“大雜院”。蕭軍家的居室也被強占去了兩間，除了長子蕭鳴一家4口住了一間西屋外，蕭軍夫婦和其他子女全擠在東邊那間屋子里。

沒了寫作的地方，可蕭軍手中的那支筆是不能停的。他把屋內(nèi)一個壁櫥打掃出來充作書房。這“書房”寬約1米、長不足2米，只能勉強塞進去一張不大的三屜桌，一把椅子，由于它沒有窗戶，連白天也得開燈。

就是這樣一個“夏暖冬涼”的角落，蕭軍卻十分喜歡，給它起了一個別致的名字“蝸蝸居”。后來蕭鳴在墻上開了一個月牙形的窟窿，外面的光線透了進來，“蝸蝸居”才顯得明亮了一些。蕭軍讓兒子用一塊木板刻了“蝸蝸居”三個字，釘在“門”的上方。已66歲的他猶如一只甘于寂寞的“老蝸牛”，蜷縮于這方屬于他的小天地，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一支筆，一摞紙，足矣。于是，他寫了一首詩貼在了“蝸蝸居”門額上：

蝸居雖小亦何嫌，

芥子須彌兩大千。

蒼狗白云瞰去往，

鏡花水月幻中看。

蟲沙劫歷身猶健，

烽火頻經(jīng)膽未寒。

一笑回眸六六載，

閑將琴劍娛余年。

“蝸蝸居”里面端端正正貼著魯迅像，畫像左右貼著蕭軍所作的《魯迅先師逝世四十周年有感》二首律詩，氣氛肅穆得近乎神龕。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北京余震未盡，鴉兒胡同6號的居民大都疏散到附近一所小學的操場安營扎寨，唯獨蕭軍安然呆在他的“蝸蝸居”，大有“我自巋然不動”之勢。

1979年11月，年過古稀的蕭軍重返文壇，參加了全國第四屆文代會，被選為全國文聯(lián)委員、作協(xié)理事。他在會上發(fā)言時自嘲：“我叫蕭軍，是個‘出土文物’。從1949年起，我就被埋在土里了，現(xiàn)在從土里爬出來了！”并賦詩言志：

讀書擊劍兩無成，

空把韶華誤請纓。

但得能為天下雨，

白云原自一身輕。

晚年的蕭軍

1980年4月，經(jīng)中宣部、中組部批復同意，中共北京市委為蕭軍作了政治結(jié)論：“蕭軍同志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擁護社會主義，是一位有民族氣節(jié)的革命作家……”否定了1948年以來對蕭軍的錯誤批判和“文革”中對他的誣陷不實之詞。

蕭軍說：“我是有窩就下蛋，有水就行船，決不等什么好條件。”他在“蝸蝸居”里以超常的熱情投入了緊張的創(chuàng)作，完成了《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和《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又整理出版了《蕭軍近作》《我的童年》《蕭軍戲劇集》等著作，還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很多詩文。同時，他不辭辛勞，應邀到全國各地頻繁講學，足跡遍及十幾個省。

1987年底，北京市政府分配給蕭軍一套新住宅，但他對“海北樓”充滿感情，舍不得離開。1988年6月22日，蕭軍辭世而去。在告別人生時，他慨然遺言：“死也要死得藝術(shù)，死得有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