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鄉是指一個宗系之本鄉,是父母之邦,亦是童年乃至青春度過的地方。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變遷被按下快進鍵,農村人為尋夢背井離鄉,拋棄自己生活過的村莊;城里人向往更優越的生產生活環境,離開了居住已久的場所,留下一片片廢墟。人們在背棄與返鄉中踟躕、迷離,靈魂常陷入“居無定所”的狀態。而在這過程中,我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
我的作品取材與我的生活處境有關,《拾糞》描繪的是一個少年在月色下撿牛糞的情景。小時候家里只養了一頭牛,種地的肥料全靠牛糞自制的農家肥,這顯然滿足不了十幾畝土地,于是我和哥哥都要去漫山遍野撿牛糞。撿牛糞一般都在冬天,這樣即便是撿到新鮮的牛糞,隔了一夜早就被凍得跟石頭一樣硬,不會從竹簍縫里擠出流到背上。村里的牛每天都會被趕到一起,漫山放養。為了找到更好的草料,基本每天都會換一個山頭,如果情報不準確,可能會一無所獲。顯然我是一個非常實誠的山里娃,回到家被父母一表揚,第二天我要起得更早,為了在競爭中不輸給另一個伙伴。記得有一次在夜里醒來時,看窗戶外面光線很強,以為天亮了,早早起床出發了。村里村外白茫茫一片,走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還是半夜。皎潔的月亮照得人有點眩暈,沒走多遠就看到路邊黑乎乎的一坨坨牛糞,用力鏟下去,“嘣”的一聲,火星四濺,原來是鏟到了石頭,錯把石頭當牛糞了!
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有一段潤葉請少平去她二爸家吃飯的場景,說桌上的白面饅頭和肉味讓他感到眩暈。他非常感謝潤葉姐把他一個人留在屋里,否則這頓飯吃得有多尷尬。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土改后我們家分的地不怎么好,人多糧少,缺衣少食。鄰居叔叔當初是鄉里糧站的干部,跟我們同住一個四合院。他們家那時候就有彩電,頓頓大肉白米飯,我想這大概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了。我深刻地記得嬸子給我白面饅頭時那高大的身影和燦爛的笑容。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這么潔白如雪的饅頭被我藏在書包里一點一點地用手指頭掐著吃了三天,掉出來的渣也滿意地塞進嘴里……
《馬社火》是我對童年一切美好事物的總體記憶。“社火”在黃土高原地區的傳統農耕文化中是歷史最古老、內涵最豐富、規模最宏大、氣氛最熱烈的祭祀活動,是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隨著時代的演變和社會的發展,逐漸成為一種文化娛樂活動。與世隔絕的鄉村現實生活和迷幻的宗教活動是我對世界的全部認識。
上了高中之后,開始一次次地離開這個山溝。到了大學,回鄉的次數就更少了。從家里到學校,先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然后坐三個小時的中巴先到市里,再坐三個小時的火車才到西安。為了避免太晚到校,爸媽都要趕上早上六點的頭趟班車,五點多起床,在冬天,對于北方山村而言,還算是深夜。對于一個已成年的小伙來說,出行已不需要人送,母親每次卻堅持要送我,說她反正睡不著,看著我走心里才踏實,執拗不過。出門后漆黑的村莊死一般沉靜,只能聽到我們一前一后不整齊的腳步聲和母親短促的呼吸聲。對面山上忽隱忽現地從窗戶露出一小塊昏暗的黃光,大概是誰家的新生兒夜里又鬧。我出行需要注意的事宜,父親母親已經在睡覺前不厭其煩地給我叮囑了他們能想到的一切,那些話至今我都可以背下來。直到出了山,母親思量著差不多能看到班車來的公路了,經過再三勸回才肯止步。而她卻爬上了一個小土坡,叫我自己往前走,她拿手電筒再照照。無奈我就盡快朝前走,手電筒的光也越走越暗,越來越恍惚,直到走進漆黑,我松了口氣。再走約二十分鐘,從河灘爬上一條小路,就來到等車的地方。我以為母親早已回去了,回頭看到對面山坡上有一道細細的光束還在晃……
新農村建設,秦嶺與隴山交匯處的這個小村莊移民搬遷了。村子被蒿子吞噬,再被現代生產機械夷為平地,家鄉成了故鄉。流年滄桑,對家鄉的輪廓越來越模糊,但對一些細節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放牛時白楊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細雨潤土,滿院的杏花堆積在墻角而沒過了房檐石;夜幕降臨時貓頭鷹咕咕的叫聲響徹山谷;挖薺菜時在綠油油的麥地里打滾午睡;山神廟窗戶縫里的畫像眉瞪目圓且充滿神秘;走夜路時身后母親那短促的呼吸;轉瞬即逝在遠山的詭異聲。這些讓我心跳加快……
這些記憶的瞬間像一團濃霧一樣難以捕捉和描述,讓我分不清是黑夜還是白晝,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丟失殆盡的童年又好像寄存于荒野,寄存于畫布里,糾葛的線條和迷亂的色塊讓我著迷。借用這些鄉間的風物形象表達我對生活的認知和向往,也希望這些作品表達某種關于鄉土或人本的回溯或回歸。回溯到與故土的關聯,回溯到與生活的關聯,回溯到與自我的關聯。




趙月漢
1985年出生于陜西寶雞。2010年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現工作于廣東順德。
作品參加2018年全國油畫作品展,2018年深圳(大芬)國際油畫雙年展,2019年第七屆世界軍人運動會美術作品展,2019年深圳·中國寫意油畫巡禮,2020年“熱季風”——廣東當代油畫學術研究展,2020年第四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展。
作品獲2019年美麗黃河口·全國中國畫、油畫作品展入會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