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琪
摘 要:關于諸葛亮躬耕地究竟在何處,南陽與襄陽兩地已爭論千百年,至今未能達成一致。現如今,南陽武侯祠與襄陽古隆中皆成為當地知名景點,對外宣傳皆稱自己是“三顧茅廬處”、“諸葛躬耕地”,而官方的景區簡介,則集展示景區風貌、招攬游客、教化民眾等功能于一體,其內容務必準確精煉。本文無意爭辯躬耕地究竟是襄陽還是南陽,僅對南陽武侯祠官網簡介中引用史料的合理性進行探究,提出質疑并進行考證,最后給出景區簡介修改的合理化建議。
關鍵詞:諸葛亮躬耕地;南陽武侯祠;景區簡介;考證
南陽武侯祠位于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區臥龍路766號,南濱白河,北障紫山。1963年公布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1996年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7年8月榮膺為AAAA國家級旅游景區。南陽武侯祠現占地230余畝,有殿堂廊廡等古建筑183間,歷代碑刻400余通,匾額楹聯155幅,百年以上樹齡的古樹名木196棵,是南陽市文化旅游建設的“龍頭”項目。
在對外宣傳上,南陽武侯祠在全國各地多處武侯祠中一直以“諸葛躬耕地”為招牌,由于和襄陽古隆中的“躬耕地之爭”存在多年,一直未有人人信服的定論,因此在景區簡介上列舉了眾多史料以佐證其歷史淵源及文化內涵,然而這些史料例證是否經得起推敲?是否有引用不妥之處?景區簡介的受眾不是飽讀史書的學者,而是文化程度參差不齊的各地游客,對于大眾而言,若其中史料不嚴謹,很容易被誤導。
以下為南陽武侯祠官網中的相關介紹節選:
南陽臥龍崗武侯祠的始建年代可上溯至魏晉時期,據《明嘉靖南陽府志校注》和清康熙《龍崗志》記載,諸葛亮殞沒五丈原后,其故將黃權曾率族人在南陽臥龍崗建庵祭祀,紀念武侯,時稱“諸葛庵”;晉永興年間,鎮南將軍劉弘“鎮宛”討伐張昌時“觀亮故宅”并“立碣表閭”;唐代,南陽臥龍崗曾多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李白《南都行》中云:“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劉禹錫《陋室銘》中贊美:“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白居易有“魚到南陽方得水,龍飛天漢便為霖”的詩句,許渾《南陽道中》云:“荒草連天風動地,不知誰學武侯耕”等,這些表明,臥龍崗在唐代已成為一處著名的文物勝跡和人們憑吊先賢和陶冶情操的地方,不少文人墨客都曾來此游覽祭祀。
宋金時期,南陽武侯祠屢遭兵燹。宋紹興八年(1138年),岳飛“過南陽謁武侯祠”時,曾揮淚書寫諸葛亮前后《出師表》,以“稍舒胸中抑郁爾”;元大德二年(1298年),南陽監郡馬哈馬主持修葺南陽臥龍崗武侯祠,割附近田地二百畝作為歲時香火之具。元至大二年(1309年),河南平章政事何瑋到南陽指示地方官加擴臥龍崗武侯祠。元延祐二年(1315年),元仁宗交中書平章政事與翰林集議,給南陽臥龍崗古建名勝命名為“武侯祠”;明嘉靖七年(1528年),明世宗“欽賜”南陽臥龍崗武侯祠廟額,頒祭文,明定春秋二祭日期和祭品,并敕令地方官按期致祭,后又于嘉靖十八年(1539年)三月八日,特譴駙馬都尉鄔景和來宛致祭。
……
清代,南陽臥龍崗武侯祠屢有修葺,規模恢宏,現今臥龍崗武侯祠基本上保持了元明的布局風格,其木構建筑多為明清重建或增建。康熙五十年(1711年),知府羅景主持大修武侯祠,增建廟堂,新辟廊廡和臺榭,積土為山,疊石成峰,并按照歷代題詠和諸葛亮“躬耕”時的生活起居,依前人“龍崗全圖”石刻復建了臥龍崗十景,……此次修葺,對后世影響很大,并奠定了今日臥龍崗武侯祠的規模,乾隆時期出現了“漫道錦官祠宇好,龍崗今日更馨香”的景象。
據此,本文將以南陽武侯祠官網介紹為探究對象,提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并給出修改的合理化建議。
一、南陽武侯祠的始建時間究竟為何時?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文物保護事業的發展和文獻考據的不斷完善,關于南陽武侯祠系統全面介紹的學術文章,最初載于1982年01期的《中原文物》,其中表明“武侯祠創建于唐、宋年間……元代初年祠宇毀于戰火。元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由南陽官府出資大規模重建。”在《南陽市城鄉建設志(1840-1985)》第十篇第二章<旅游資源>介紹武侯祠時寫道:“南陽武侯祠始建于唐宋年間。”1996年國務院更新的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南陽武侯祠榜上有名,在1998年出版的《中原文物》第三期專門有針對河南地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介紹,其中點明“武侯祠始建年代不詳”。由此可見,無論是學者,還是地方志編纂人員,對南陽武侯祠的始建時間并無斷言其“始于魏晉”,而在官網上的這份介紹中,卻說“南陽臥龍崗武侯祠的始建年代可上溯至魏晉時期”,它的依據“《明嘉靖南陽府志校注》和清康熙《龍崗志》”是否經得起推敲呢?
首先要糾正的是,《龍崗志》這一說法有誤,應為《臥龍崗志》,是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南陽知府羅景編纂的,其中描述了歷代修葺南陽武侯祠的情況,還給出了詳盡的圖畫,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但羅景在書中并未提及武侯祠始建于魏晉,僅在《臥龍崗志·序》中稱贊其為“數千年名勝之地,使煙霞失色,山水改容。”筆者認為,這可能只是一種文學寫作的夸張手法,不能作為確鑿的史料證據。但羅景修葺武侯祠確實在《臥龍崗志》中有所記載,這次修葺也奠定了臥龍崗武侯祠的規模,筆者認為,此書更適合作為介紹最后一部分的修葺過程時引用。
明嘉靖《南陽府志》是楊應奎于嘉靖七年(1528年)纂修,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張需增補,舉人葉珠作序,嘉靖三十三年(1545年)成書刊行。《明史·藝文志》著錄葉珠《南陽府志》,即為此書。這本書本身并未有“故將黃權曾率族人在南陽臥龍崗建庵祭祀,紀念武侯”的相關記載,是民國28年時,中州文獻征輯處調查員張嘉謀對增補版進行的校注中的內容。張嘉謀雖作為地方教育家、藏書家,又擔任過河南通志館纂修、河南省博物館館長等職,在校注時他參研書物,旁征博引,實地考察,具有一定的權威性,但由于年代較近,且不具有其他充分的史料,因此筆者認為,無法據此得出“南陽臥龍崗武侯祠的始建年代可上溯至魏晉”這一結論。
景區為宣傳自身歷史悠久底蘊深厚,這無可厚非,但也應保持嚴謹的態度,以免誤導大眾游客。可將原有說法更換為:“相傳,魏晉時期臥龍崗已有紀念諸葛亮的相關建筑,而臥龍崗武侯祠始建于唐宋。”
二、歷代文人的古詩詞能否成為躬耕地的佐證?
在南陽武侯祠官網上,列舉了李白、白居易、劉禹錫、許渾等人的詩作,以證“臥龍崗在唐代已成為一處著名的文物勝跡和人們憑吊先賢和陶冶情操的地方,不少文人墨客都曾來此游覽祭祀。”而這實際上混淆了文學意象和史料的概念。的確,一些文學作品可以反映某時某地的風土人情和景象,但諸葛亮《出師表》中“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著實太過著名,“躬耕南陽”就成了一個文學意象,當這個意向出現在詩詞之中,往往是作者借此懷古、贊美諸葛亮或感慨自身罷了,這并不代表詩詞作者經過考證后確認諸葛亮躬耕于“南陽”,也不等同于作者是親身來到臥龍崗武侯祠才寫成的文學作品。因此,這些詩文的精神文化意義超過史料意義,景區在介紹宣傳時,應更強調其中的文化內涵,而非以此作為諸葛亮躬耕于南陽的證據。
此外,同樣是文學作品,另一首《躬耕歌》雖然內容質樸,作者名氣也不及唐宋詩人,但史料價值反而更高。這首《躬耕歌》是清朝末年,河南省南陽市方城縣拐河鎮群眾,在灃河淤沙中發現一塊晉代詩畫石上刻的,下半部刻有諸葛亮畫像,有落款:晉永和三年歲次癸亥秋月谷旦尚書左仆射顧和浴手敬書。這份實實在在的物證,形成的年代更久遠,與三國相近,且系東晉名宦顧和手書,有較高的聲望,又出土在南陽,且至今保存完好,更能證明諸葛亮躬耕在晉已對當地民眾產生了較大影響。景區在介紹時不妨引用此作為“躬耕地”的依據。
三、被證偽的岳飛手書當做史料是否合理?
岳飛手書的《前后出師表》碑刻在全國各地武侯祠乃至岳飛廟都有擺設,可謂家喻戶曉,尤其是碑刻上附書者自跋云:“紹興戊午秋八月望前,過南陽,謁武候祠,遇雨,遂宿于祠內。”更是讓這塊碑刻成為南陽武侯祠的鎮館之寶。然而,早在清朝便有人對此碑刻真偽提出了質疑,清光緒《南陽縣志》卷十<藝文(下)>中說:“宋書出師表,存在縣西南七里臥龍岡,紹興八年岳飛草書,光緒二年刻石。跋云:紹興戊午,秋八月,望前,過南陽謁武侯祠,遇雨,遂宿祠內。更深秉燭細觀壁間昔賢所贊先生文詞詩賦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覺淚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獻茶畢,出紙索字,揮涕走筆不計工拙,稍舒胸中抑鬰耳。岳飛并識。按此刻后,有知府任愷跋稱:此碑在江南之彭城,壬申摩勒于石。則此帖蓋愷所購也。原跋,下有少保印章。考宋史本傳,紹興十年飛授少保,此帖稱戊午,實紹興八年,飛未授此階,不應有此印章。殆淺人贗為之歟。”
可見知府認為印章不符宋史,這題跋大概是膚淺小人偽造的。當代則有學者張政烺、鄧廣銘、王曾瑜等人也認為是偽作,除了印章不符合史實外,字跡也與岳飛之孫岳珂所錄十一帖岳飛真跡字體不一致;時間上來看,如手書所附跋所述,岳飛是八月十五日之前幾天路過南陽的時候所書。但是歷史上的當月十二日,岳飛正從鄂州啟程赴臨安面見趙構去了,不可能臨行前背道而馳,特意繞道幾百里取途北面的南陽。此外,碑刻中沒有避諱,《出師表》中有“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然而“桓”是宋欽宗趙桓的名諱,南宋人的習慣是改稱“元靈”。當代岳飛研究的權威王曾瑜先生,曾撰文《岳飛史實之真偽不可不辯》詳細論證該碑刻為后世偽造,因此,筆者認為,這一頻繁被證偽的作品,當做史料來說明武侯祠的文化底蘊,甚至來證明岳飛認可南陽為諸葛躬耕地有些不妥,但考慮到這幅作品即便是明清偽作也堪稱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的文物,顧及景區的宣傳效果,可將簡介中添加“相傳”等字眼,與正史加以區分,可以減少對岳飛過南陽這個故事的強調,多介紹碑刻的藝術價值,正確引導游客和群眾。
綜上所述,南陽武侯祠官方簡介中引用史料存在不合理之處,作為官方網站上的介紹,不免被諸多旅游平臺、旅行社和自媒體引用轉發,考慮到其影響力及對游客群眾的教化功能,更應當豐富、合理、嚴謹。除上述改進建議外,筆者認為,在歷代官修地方志里,也有大量關于南陽武侯祠的記載可以挖掘作為臥龍崗歷史悠久的佐證,如:明崇禎《大明一統名勝志·南陽府志》卷十中記載:“諸葛草廬在城西南七里臥龍崗上,即孔明所居,舊為祠以奉。”清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山川·南陽府”條記載:“臥龍崗,在府城西南七里,即漢諸葛亮躬耕處。”清嘉慶《南陽府志》卷一“輿地志·古跡”條記載:“諸葛廬,在府城西南七里臥龍崗,昭烈三顧處,有祠,今春秋祀焉。”等等。此外,作為景區介紹,不應只注重強調武侯祠本身的歷史,更應當注重其真正內涵所在——諸葛亮本人高潔的品質以及其文化價值。切莫為了和襄陽爭“躬耕地”而夸大歷史、舍本逐末,畢竟清道光年間南陽知府顧嘉蘅的名聯“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正掛在武侯祠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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