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

一
凌晨六點,手機鬧鐘響起的時候,老耿已經醒了。許是習慣了早起,每天這個點,不管睡得多沉,做著什么夢,都會突然醒來。
“唉,老嘍!”老耿自言自語著下床穿衣洗漱開水。
玉剛跨入知天命的年紀,有了更年期癥狀,常常失眠,焦慮,情緒低落,早上睡懶覺,連一碗疙瘩拌湯也不待給老耿做了。
老耿起床后就開燈了,明晃晃的刺眼,玉把被子往頭上拉了拉,不去搭理老耿,可她分明聽得老耿上衛生間,咳嗽,吃喝,但她困倦得要命,眼皮沉得像吊了石頭。
水開后,老耿進廚房拿碗,他順手撕開一袋網上買的豆漿粉用開水沖好,一邊攪拌一邊拿了一塊蛋糕吃,這是老婆玉給他安排的早餐。
天寒地凍的。前幾天,老耿看著同伴們都戴上了帽子,也讓玉在網上花17塊錢買了一頂加絨帽,還給配了一個圍脖。老耿戴好帽子圍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然后瞅了瞅窩在被子里的玉,關燈出門。來了石市近半年了,心里還是一種陌生感,到底不是青鎮的樣子啊,閉上眼都熟稔的讓人開心。
他家在四層,是租的電梯房,90 平的兩居室,每月千元的房租。電動車擱在走廊里,老耿把車推進電梯下了一樓,拐出門口時,對面樓里也有零星的屋燈亮了起來。
電動車是花了二千三新買的,愛瑪品牌,車子有些嬌小,顯然女士騎更合適。不過,買的時候兩口子專門商量過了,舍不得多花錢,為了這份工作也算是置辦的大件了,老耿心疼錢。
這份工作是朋友幫聯系的,朋友是在北京通州認識的。朋友說,你只要肯吃苦,只要好好干,這里沒有北京的艱難,但有北京相等的機會。因此,結束了在北京通州為期兩個月的打工生涯,因為疫情又在家休息了整整一年,他便來到了石市。
這次,他把玉也從老家帶過來了。
從山西來到河北,玉感覺到了另外的世界,她常常不開心,她說這里沒有青鎮好,連空氣里的味道都變了,她質問老耿:為什么快步入老年了,還要背井離鄉呢?
老耿不回答,他有時候覺得人生就是個挺大的誤會,連自己都解釋不了。
騎車從家到公司要走二十分鐘。小區大門口,保安正在崗廳里打瞌睡,老耿按了一下車喇叭,保安就把電子桿給他起了。盡管天氣不好,也阻擋不了晨練的人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圍著小區的十九幢樓走步。
“幸虧有這裝備!”刺骨的寒風呼呼作響,老耿瞇著眼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電動車路過一個看守所,兩個小區,一個駕校,再路過一所保安公司。沿途他能看到看守所外面搭黑趕過來探監的人們搓著手焦心地等待,也有站在那里為不聽話的孩子哭得嗚咽嗚咽的家屬。沿著馬路邊有不少賣早餐的,豆腐腦油條,小籠包子,羊湯烙餅,這些屬于開店的。還有街邊推著小吃車賣雞蛋灌餅,肉夾饃,雜糧煎餅的……最近疫情不嚴重,街上擺攤的稍微多了起來。

“哪天我得喝一碗羊湯,熱到骨子里的羊湯!還要多加點芫荽!”老耿心里美美地一想。他每天上下班四趟重復這條路,兩個月下來,他基本上看出哪家店的生意旺,哪家店冷清,推小吃車的有幾家。
“都不容易!”老耿心里又是一陣感嘆。
到公司的時候,差十分七點,七點是打卡時間,遲到會有罰款,所以老耿從來不敢遲到。
圓通和韻達合租在一個舊廠房里,院子很大,但沒有硬化。有一大半的土面,每天有大貨車、面包車、三輪車、自行車往返無數次,蕩起的塵土滿院子飛,快遞員們身上都浮著一層細膩的黃土。公司有時也會組織員工清掃衛生,老耿記得上班五個多月,共掃過六次,每次土霧騰升,像是清理戰場,讓患有鼻炎的老耿咳嗽連帶哮喘,一直無法適應。
公司的辦公樓陳舊簡陋,夏熱冬冷,那些客服姑娘和會計都自帶了暖手寶,小太陽,她們邊干活邊發著無可奈何的牢騷。
車間約有三百平米,除了傳輸臺和其他的設施,還可容兩輛四米二長的大貨車出入。
“早啊老耿。”經理小許也是剛到,他跟老耿打著招呼。
老耿是快遞員里最老的一個,剛過了五十周歲的生日,要不是有朋友的關系介紹過來,他這個年齡,公司是不會聘用的。經理小許如是說,老耿起初聽小許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很不服。他想:我才五十就不能干了,我什么沒干過?我當初也是做過大生意的!
二
老耿回來給玉描述:“如果你早上能進車間看看開線,絕對會驚掉下巴,你會知道我有多忙,每天給我炒一盤過油肉補補。”
玉想,有什么可驚的,我也是每天累得哼哧哼哧的。
這個小區是為礦區工人修建的,離礦區約有二十多公里,居住的多是退休老人,有空房的能租也就全部租出去了,因為石市屬于物流大型的中轉站,又是華北地區最大的批發基地,特別是石市的包容性,吸引了許多電商和實體經濟,有大把的生意人都租住在此地。
有一次,玉出去買菜,看見小區外立著個招清潔工的牌子,她就瞞著老耿報名了。
十九個人,每人負責一幢樓的清潔工作。玉在老耿上班走后也就開始工作了,雖說活簡單,只要按規矩把任務完成即可,但忙完也就快中午了,她要趕緊買菜回家給老耿做飯。
七點打卡,打完卡就進車間。
傳輸帶兩邊各五人,傳輸帶啟動的時候,十個人便開始忙碌,各種快遞一下子涌了出來。
老耿負責著一個片區,他旁邊年輕點的小李承攬著兩個片區的快遞而且還有客戶大量的收件。小李老家是邯鄲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不得已跑來石市打工掙錢,倆人混熟后,老耿開玩笑說他是賺錢機器,要錢不要命。雙十一的時候,小李站在傳輸帶旁邊竟然睡著了。老耿勸他不要太拼命,身體吃不消,小李搖搖頭:“我下有三個兒子,上有癱瘓的母親,不拼命咋活?”雙十一時公司給免費吃快餐,小李總比別人多吃一半,他說中午多吃點,晚飯就省了。平常的時候,老耿親眼看見小李常是兩個燒餅,一袋榨菜就是一頓午飯。老耿心里發酸,這世上難過的人該有多少啊。
機器快速地運轉,老耿戴著老花鏡盯著屬于C 區的件碼,手里的巴槍不停地掃,咣當咣當一會他的腳下便堆起了小山似的、大大小小的快遞件。
有電話鈴聲響起,老耿輕皺眉頭,他把接聽換成了免提,手里的巴槍還在不停地掃描。
“喂,你是快遞?”
“哦,對。”
“我的件為什么要放在菜鳥驛站?你得給我送到家來。這么不負責任,小心我投訴你。”電話那頭是一個尖銳的女聲。
老耿最害怕這種質問,一說投訴,他就心慌。上個月被人投訴了五次,被公司罰款四百多。
“您好,請把您的運單號短信發給我,我一會兒查一下。”
“快點啊,拖到中午不給查清送到家里,我就投訴!”女人不依不饒。
第一派掃描工作完成之后,已經是九點半。老耿和其他快遞員一樣,在這寒冬冷風里累得滿頭大汗。
快速裝車,一百多件快遞塞進電動三輪時,老耿出發往目的地走。也是因為朋友的關系,許經理給老耿的派點比較近,十來分鐘的路程便到了C區。
天陰得越來越厚,有下雪的兆頭。公司給老耿配的三輪車前面沒有擋風玻璃,座椅還有些塌陷。小許經理說,將就騎吧,你來得晚,好車都給別人分了。老耿珍惜這份工作,舊車也算,只要機器沒毛病就行。
上班第二個月的時候公司給老耿發了一件黃灰相間的加棉工服,老耿第二天就穿上了,倒是挺暖和。不過這件衣服算是個人買的,會計從老耿工資里扣除了六十塊錢。
一路上有三四個電話陸續打過來,老耿騎著車趕路一個都沒接,到了菜鳥驛站門口,他停下車后才掏出電話一個一個地回復,有一個是在外地出差,讓老耿幫著簽收了,等他出差回來再送。還有一個是家里有個留守老人耳朵聾,聽不到門鈴,特別囑托晚上再送。另外還有兩個是要求放在樓下的快遞柜,不讓放在菜鳥驛站,說是菜鳥驛站的員工態度不好。
一一處理完之后,老耿才把一包一包的快遞送進菜鳥驛站,訂單上有備注,送家的,送商鋪的,來來回回又跑了幾圈。第一派送完,也快十二點了。
又累又餓。老耿回到公司時,其他的人還沒有回來。
他把公車放好,騎上自己的小電動車回家,剛到小區門口,電話又響了,他停車掏出手機,電話是一個剛開拼多多網店的女孩打過來的。她在電話里要求老耿趕緊去她家接幾個快遞,并說,這幾個快遞今天下午就得發走,延誤了平臺會有罰款。
老耿跨上車又去了C 區的居民樓。一路上飯店飄出的炒菜香味讓他忍不住地咽了幾次口水,他琢磨著玉會在今天中午給他做什么飯呢?
三
玉把餃子端上來的時候,老耿還拿著手機處理快遞,有待簽收的件,還有四五個問題件需要下午抽出空來解決。玉端出來,又端回去,熱了兩遍。直到老耿處理完事,兩人才坐下來邊吃邊聊。
餃子很香,是豬肉茴香餡的。之前,老耿兩口子在青鎮從來不吃茴香餃子,青鎮人都說茴香的味道太“惡”,青鎮的菜攤上也鮮有賣茴香。來了石市,玉進了超市買菜,別人買茴香,她也跟著買,嘗試著吃了一次,老耿竟然說:“真香。”
玉問:“有青鎮的南瓜豆腐餡香嗎?”老耿說:“兩回事。”“今年吃不上南瓜了。”玉無限惆悵。
在青鎮,玉還有一畝多的田地一直種著,舍不得荒掉。院子的月臺下,左右兩邊玉還專門墾出兩個小塊地,種了黃瓜和西紅柿,菠菜和香菜,從春到秋,家里各種新鮮蔬菜不斷。秋后,玉都把自己種的老倭瓜和紅薯、南瓜放在紙箱里,儲存在暖和的房間,一冬天吃不完。這下可好,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得買。玉擦著那二十多層的樓梯,擦累了就想:有什么好呢?咱不打工,種著地不也能活下去嗎?
晚上睡在床上,玉想著明天還要重復擦那些樓梯,想著她的人生就是這二十四層來高,就這樣停留在上樓梯下樓梯,停留在掃把、水桶、墩布上面,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厭倦,感覺自己非常地不快樂。老耿想要摟她的時候,她會一把推開,脫口而出:“咱不打工,咱只種點地,活不下去嗎?”
“你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你就是只坐在井里的青蛙!我在外面受苦你在家里就做點飯還這么多牢騷。”老耿一下子不高興了,他挪開自己的身體,靠在床邊抽煙。玉就知道,她的話從來不起任何作用,反而遭老耿罵,可就是憋不住要說。她知道老耿的心,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安分過,可是現在老了呢,老了還逞能,害自己跟著背井離鄉。不過,玉會寬慰自己,她沒有告老耿自己沒閑著,也在打工掙錢呢。瞞到什么時候?玉不知道,什么時候知道什么時候算吧,反正現在還不想讓老耿知道。
老耿把背扔給了玉,側身想自己的事。上個月雙十一,這個月雙十二。一年一度的電商購物狂歡拉開大幕,網友們在“血拼”,刷了一夜淘寶京東拼多多的人開始睡覺做美夢,而對于快遞員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盡管公司提前開了會,部署了能想到的各種意外,但當快遞到達貨主手中時,還是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快遞員們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那幾天,所有員工感冒的感冒,咳嗽的咳嗽,老耿起了口瘡,渾身像是散了架,他晚上回家時總會順便捎一瓶老白干,每晚不喝二兩就覺得不解乏。
過了雙十一,玉盤算著咋也可以掙個六、七千,可是到頭來只領了五千多。各類罰款就超出一千。比如說延誤罰了324 元,遺失罰了360元,淘寶投訴罰了480元,三派平攤扣了50元……幸好他還沒有遲到過,別的同事光因為遲到都罰至上千呢。
“受個苦也是各種的壓榨!每天都這樣,吃個飯也不能安寧點!”玉發牢騷。自從老耿干上了快遞,她最怕的是電話鈴聲的響起,一響準沒好事,甚至有的人開口就是一頓罵。“心臟不好的,這差事真是保不齊會送命。”玉說。
老耿沒接話,每天回來累的,除了吃他就想睡覺,可是回來至少還得忙一個多小時,接電話,查訂單,簽收。吃完飯說是睡一會吧,呼嚕聲還沒響,電話鈴聲兀地響起了,讓他心驚肉跳。
睡不著,老耿就想事情,回味自己在青鎮時的點點滴滴,想自己成為打工仔的這段經歷。
四
在青鎮時,他開著煤場,大大小小也是一個煤老板。他洗煤,賣炭,來回倒騰,也掙了不少錢。那幾年他可是風光得很,河北、河南、山東,他都跑遍了,到處有自己的客戶,每天也是穿梭在大小小的飯店里應酬,還有幸成了一名年年參會的區人大代表。上臺發言,下臺總結,建言獻策,議案民意,人前走人前站,在青鎮也算是個小人物呢。
可是好景不長,隨著煤炭市場的整頓,再加上村鎮小煤窯頻頻出事故,煤礦關閉,煤場效益每況愈下,之后也跟著關閉了。那幾年總有人私挖濫采,老耿沒再跟著起哄,有違國家政策的事,老耿不會做,何況他還是人大代表,要為人民代言,更要以身作則。
老耿之前攢的錢供兩個兒女上大學,找工作,城里買房,也就所剩無幾。勞累了大半輩,原本可以清閑下來了,可是兩個孩子還沒有成家,他們夫妻又都沒有退休金,他不能停下。他考慮過再創業,總感覺有點難,一是資金,二是精力。他想在青鎮周邊找個工作,總也沒有合適的。有人建議他參選村主任,他擺擺手,在利弊的選擇上,他更是明白自己的需要,一村之長可不是好當的,他不愿意再讓自己去冒這個險了,他怕自己能力不足,難以掌控整個村子,不能給百姓帶來瓷瓷實實的好處。也有鄰居介紹他去當保安,他沒聽完就回絕了,身份的落差,他難以承受,再說保安每個月的工資一千多一點,能攢下多少?
那幾年,盡管無業了,他每天還是穿得體體面面,在村里轉悠,大大小小的商鋪,到處都有老耿的身影,而且是青鎮村委會大樓的常客。
人們打趣:老耿,你前些年橫財發夠了,這老本怕是下輩子也吃不完吧。他嘿嘿一笑:“哪有!”這一笑,越發讓人們胡亂猜測,說白了,老耿的家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玉對他的評價就兩個字:虛榮!
頂著養家糊口的壓力,村里但凡腿腳還靈便的都外出打工了。老耿也想出去。
玉管不了老耿,用鄰居的話說,玉把老耿慣壞了,飯端到手里,衣捧到跟前。鄰居挑撥玉:“當保安咋啦,總比在家閑著強。你家老耿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還把他當孩子一樣慣著,換我來早跟他鬧了幾百遍了。”
鄰居一挑撥,玉就想趁著老耿開心的時候把這些話說一說。老耿一聽就知道玉是聽了別人的閑話。“懶得跟你們這些女人算嘴,要吃苦受罪也不能在青鎮,要干低把的營生也得到沒人知道我的地方去干。用不著別人明目張膽地小看我。”
他的手機上下載著一個別人很少用的交友聊天工具,那就是陌陌,他從來不跟人談起陌陌,原因是陌陌一直被大眾誤解為是一款無聊男女尋求刺激的社交軟件。在陌陌上,他瀏覽到一個叫陳老板的男人每天寫打卡日記,還曬出日賬單,今天不是收了四百,就是明天收了三百,日日有現金結算。他關注了那個陳老板的動態,一段時間之后,決定和那個陳老板聊聊,到底做什么工作這么賺錢。
兩個男人的聊天就這樣開始了。各種胡侃海吹之后陳老板約老耿去大北京,說他在大北京混了多年,這是最保險,只賺不賠的工作。
到底還是下了決心。
六月初夏,老耿帶了幾件洗換衣服,提著行李箱從家里出來,他跟別人說是去當年販煤炭時結交的外省朋友家,順便旅旅游,看看有什么新的項目可以帶回來。他連玉都瞞著,他怕玉給走漏了風聲。他堅定地離開,堅定地想著要掙了錢光鮮地回到青鎮。
北京——通州——馬駒橋。按朋友給的地址,老耿從大巴、火車、滴滴、公交,輾轉到了目的地。
老耿出發的前一晚在陌陌上讓那個陳老板給發了個位置圖,陳老板還給他留了電話,并告知到地方了先找旅店休息,然后可以周邊走一走,等他下班后再面談。
五
老耿是多不想提及那段往事,北京的兩個月成了他心底帶著傷痕的秘密。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小心翼翼地打開心鎖,然后用無限的傷感去撫摸,去感嘆。
兩個月后他回到家的時候,玉差點認不出來,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皮膚白皙的中年男人,一下子蒼老了太多,而且足足瘦了有二十斤。老耿從包里掏出一萬塊錢塞到玉手里,玉看到老耿的手竟然在這樣的大夏天里傷痕累累,粗糙得不像樣。她詫異地問:“每天通的電話里,你不是說在酒店談生意就是在茶館喝茶,咋成這樣了?”“朋友帶旅游嘛,爬山、健身,還做了點小買賣,除去胡吃海喝還賺了這么多。”老耿知道這謊言編得是多么幼稚,他兩眼瞪著玉,容不得玉再多問一聲,但玉知道,老耿有事瞞著所有人。
是的,老耿心里裝著事太多,哪怕帶著玉來到石市,青鎮也沒有一個人知道是干什么去了,老耿警告玉,即便是自己的兒女,也先不能告訴來石市是干什么,等以后掙錢了再說。
兩盤餃子下肚,老耿困極了,他想打個盹,在床上舒展一下腰,其間總有電話打過來,老耿扯著蹩腳的普通話與各種聲音對搭,有時候說的著急了,青鎮的方言一下子冒了出來,對方聽得一頭霧水,連問兩遍后生氣地掛掉。一點半時,老耿強忍著睡意起來穿外套收拾上班。
小區門口圍了很多人,還有警車。老耿是個愛紅火的人,但現在不敢在路上耽擱時間了,他遠遠地瞭了一眼,有可能是兩個擺攤的因為占地方打起來了。
小區大門口每天有擺攤的,有賣折價衣服的,有賣粉條花生的,還有賣小孩玩具和水果的,老耿有一次問保安,這些人往小區里擺攤收費不,保安說,按小時收,一小時十五元。
“夠嗆!”老耿想。這小區租房的多是年輕人,年輕人看不上地攤貨,老人們都是礦區下來的,早年受罪太多養成了“摳”的習慣,老太太們買個菜也要打聽哪里便宜,寧為一毛錢走幾里路。據說,小區門口曾有個賣菜的中年人,因為生意不好就想了個招,只要誰買他家的菜就送菜葉子或者有些微傷的水果。結果,老太太們買菜時把菜葉子一層一層地往下剝,買個蕊,然后再撕個塑料袋把一大堆葉子全部拎走。沒過幾個月,賣菜的賠不起了,直接關門。
老耿一路上就想這些事了,這錢是越來越不好掙,人們花起來也吞吞吐吐,生怕花得冤枉。每天回家玉就嘮叨的不行,她無限怨恨地說:“今年沒有囤蔥,菜店竟然賣到七塊錢一斤,這是要吃人的節奏嗎?青鎮保準沒有這么貴,青鎮什么也便宜。往年咱在青鎮,白菜、大蔥、土豆、蘿卜、紅薯,秋后全囤妥當了。一個冬天想吃啥有啥,到了這里,頓頓得買,一天比一天貴!”
某一天,老耿回家,玉在廚房哼起了歌,老耿心里說,這神經病娘們,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玉給端出飯后,高興地說,門店那里今天告我有多多買菜了,多多買菜會便宜點,第一天拍,第二天就到了。玉還打開手機讓老耿瀏覽。老耿不屑:“哼,羊毛出在羊身上,換湯不換藥,你高興不了幾天!”
玉唱著唱著,突然用手按在腰背上疼的“哎喲”起來。老耿問怎么了,她說沒事沒事,可能是唱岔氣了。她不想讓老耿知道她打工的事,每天要打掃彎腰擦洗樓梯、電梯,說不累是假話。
下午開線后,老耿忙活了三小時,終于把二派的所有件裝在車上了。幾個問題件擱在車頂的護欄里,還有幾個拒收的件中午那會兒打電話讓他幫忙退回去。
“這伙人,燒的,買了東西又不要,來回折騰。”老耿和旁邊的小李說。小李今天耷拉著個臉,沒理老耿。
“咋啦小李?”老耿追問。
“我那二寶發燒住院了,我這起早貪黑的一個月,不夠交押金。像我這樣活著,真沒意思。一年休息不了幾天,老婆在家里嘆氣。每日里重復著收件,發件,還得接無數個客人的投訴,挨貨主的罵,真窩心。”小李拿著巴槍邊掃件,邊咣咣往地上使勁扔快遞。
“別朝這些寶貝發火,摔壞了還不是你的事?”老耿勸。
“別提多晦氣了,今天上午還差點被人打了,那二區有個賣肉的老板說我把他的件丟了,我讓他把運單號給我查一查,他竟然說沒功夫,老耿你說,沒有運單號我怎么幫他查呀,這老板平時就渣,平常他老婆孩子拍個快遞,箱子稍微擠變形也罵我,送得遲一小時也罵我。今天我跟他頂了兩句嘴,他還拿菜刀朝我比畫。”小李一臉的懊惱。
“唉,都是爺爺,得罪不起。”傳輸帶對面的快遞也附和著說。
老耿騎上電動三輪開始往C 區出發送二派。
菜鳥驛站里取件的人出出進進,亂作一團。老耿進門還是老話:“小董啊,你這門口得攔上桌子,這人隨便進出,有那心眼歪的就順手把別人的件拿走了,這老丟件,到時候的責任全推我身上,我也是賠不起呢。”
小董是菜鳥驛站的老板,也是被貨主和快遞員總罵的一個年輕人,態度特別不好。一茬一茬的快遞員都不愿意送這一片區。老耿接上后也不例外,但他強忍著,自打從北京通州回來,他再也沒有以前的火氣了,整個人慫了下來。
“老耿,這不有監控嗎?誰有那膽天天偷別人的件。”小董揮一揮手,不耐煩地說。
老耿便不作聲了。他把快遞倒在地上,又在堆放問題件的架子上取出十來個包裹,仔細與電話里的貨主一一核對好,鎖上三輪車往居民樓里送。這個小區里面有七八幢舊樓,里面沒有裝電梯,20 多個單元。來來回回把十幾個件送完時,老耿的兩腿直打戰,邁了好幾次才蹬上了三輪車。
六
石市的環境衛生搞得不錯。
老耿騎著三輪路過幾個正在拿著笤帚掃垃圾的環衛工時,心里感嘆。在石市近半年,他看到不管是大街還是小巷,不僅綠化得好還徹頭徹尾的干凈。他想,這干凈法與青鎮有得比,與大北京也有得比。一想北京這兩字,老耿心里又泛酸水:“大北京是個好地方,可惜不適合我這樣的人待。”一些畫面頓時電影般地涌進老耿的腦海。
那日,老耿拖著行李箱在馬駒橋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他跟旅館的老板討價還價,終于講到一天五十的價格。
把行李放在旅館,老耿就下樓就出去轉悠,還想找個面館順便吃點飯。五點的初夏,馬駒橋格外的熱鬧,他問旅店老板外面一群一伙地聚在一起干啥了?老板笑了,老板說,你看起來也是像找工作的,難道不知道這是干什么?老耿就好奇地問,干什么了,真不知道。老板就說,跟你一樣,找工作唄。
老耿走出旅館,待走近人群時才發現,原來整條街隔著幾米就是聚集的人群,一堆一堆的像在密談著什么。他湊上去看見有人站在最中間舉著牌子,上面寫著:“物流卸貨,五個人,從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日結二百二。”站在外面的人正擠著、推搡著、爭搶著報名,人群里大多是青壯年。老耿的神經也跟著興奮起來了,他哪見過這場面,原來在北京找工作這么容易啊。他快速移步到了另一堆人群,里面也是有人在舉著牌子招人:“電子廠夜工,晚八點到早八點,工資一百六,需要二十人。”
就這樣,老耿一路走過去,又從馬路對面看回來,一個來回他了解了不少,人堆里有女人的多是印刷廠、化妝品廠、服裝廠招日結工,全是男人的則多是裝卸工。
整個看了一遍后,老耿發現有不少舉牌子領頭人把招到的人帶走了,剩下的還有不少聚集在一起討論著什么。
他找了一家面館,要了一碗牛肉板面迅速吃完后決定了一件事,今晚就干!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嘗試一下,也顧不上等那位陳老板了。
要干就干時間少、掙得多的裝卸工。
他返回人群,舉著手朝領頭的打招呼:“我也報名,我也報名。”
“你多大了?”那個中年男子斜著眼問老耿。
“四十九。”老耿說。
“超了,我們只要四十五歲以內的。”中年男子朝老耿擺了擺手。
旁邊一個人悄悄跟老耿說:“你是新來的吧,一看就沒經驗。你說得自己年輕點才行,等到登記身份證的時候,差個幾歲他們也就讓過了。”
老耿算是學下點經驗,連連點頭:“謝謝,謝謝兄弟了。”
老耿往前走了十來米,這堆人也是在招裝卸工的。老耿上去就說,我也報名。領頭的問你多大,老耿說我四十五。領頭的看了看壯實的老耿就說,你運氣好,就你了,帶上身份證跟我走。老耿說不是十點才開始嗎?領頭的說,遠呢。我得用車送你們。送過去后,在外面邊休息邊等吧。
就這樣,老耿和其他的十來個人跟著領頭的七拐八拐走了近半小時,在一幢舊樓前停下,樓前停著幾輛蛋蛋車,上了臺階是一排的門面房。每個門面房的玻璃上都貼著“xx人力資源部”各種名稱的人力資源部。
老耿他們就坐在臺階上等,過了約半小時,領頭人從一間門面房里走出來朝他們說:“你們排隊拿上身份證進行登記,登記好后各自出去吃點飯,八點的時候這里集合坐車走。”
輪到老耿登記時,負責填表的人抬著頭仔細盯著老耿看了幾秒,然后不吭一聲就填寫了。所有人都填完后,領頭的說:“明天早上六點結束之后,還是回這里領工資。”
那一夜,老耿再也難以完整地敘述。是初到的興奮,還是求錢的心切,總之,初來乍到的他還沒有休息,其實打算來北京時,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每夜都是各種的幻想,各種的希望。
早上六點結束之后,他癱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四米二的物流大貨車里面全是大件,有木頭釘了的各種大箱。他和另外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一刻也不停歇地搬了八個小時,他甚至連手套都不知道買一副。手上除了被劃的鮮血淋淋還扎進了不少毛刺。被同伴攙扶到車上,回到那個門面房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昨夜那個填表人,根據填表的順序一個一個叫著領錢。那天,老耿微信進賬二百二。
太陽照著大地,清潔工在凌晨出發,天亮前已經把整座城市打掃得干干凈凈。新的一天開始了。
早餐店已經營業,人流、車流在路上奔忙著、擁擠著。老耿心底一片荒涼,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多余,他無暇顧及這個城市清晨的美好,踉踉蹌蹌地往旅館的方向走去。甚至昨天夜里陳老板的三個未接電話,他都沒有精力去回復。手機里安靜地躺著他勞作了一夜的血汗錢,在一個早餐店門口,他花了二十塊錢要了一屜小籠包一碗小米粥。坐在那里,滿是血痕的手疼的連勺子都握不住,眼里瞬間要滑出的潮濕,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七
青鎮時光是那樣美好。有黃土地,有莊稼,有鄰居,有朋友,還有到處溜達的小貓小狗,有樹枝上的小麻雀。
可是,老耿之前為什么就沒有發現呢?他想起了母親在世常說的一句話: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
老人家的話一點也沒錯,他來北京一天就體會到了。突然突然,他無法遏止地想家,那個讓他踏實、給他安穩、幸福的家。
在北京,他硬挺了兩個月,什么臟活,累活,苦活都嘗試過了。原來,陳老板每天打卡曬的工資單都是用這么粗糙而卑微的工作換來的。后來再見陳老板的時候,陳老板一看老耿那個狼狽樣就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沒有過多打問,只是盯著老耿的眼睛說,世界上可以投資的除了腦子就是身子,而運氣和腦子缺一不可,如果這兩樣你不能完全擁有,那你只有撲下身子,像“孫子”一樣才能活下去。
后來,他們就在充滿各種味道的小旅館里躺了整整一下午,聊了一下午。那個下午老耿才知道,朋友在陌陌上號稱自己是陳老板,其實也只是個扛大包的而已,不過在北京待得久了,和眾多“人力資源部”小頭頭都混了個熟臉,安排工作時,盡量是稍微輕松的。
朋友說,他的老家在石市,他做過多種生意,也曾擁有自己的辦公間,有碩大的辦公桌,氣派得很。可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的百般滋味,總要都嘗嘗。朋友說這些話的時候輕描淡寫。
“我老家親戚都以為我在北京過得滋潤著呢,電話里跟我借錢的,希望我帶他們出來混的,我常常要拍些子虛烏有的照片來證明我的生活環境,我還得想法拒絕親戚們的要求,已經都得罪了,養育我的地方是回不去了。”朋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盡管得到了朋友不少幫助,兩個月后的老耿還是買了一張臥鋪票,決定回家。
他一路躺在那張臥鋪上,眼睛透過過道對面的車窗,看著火車穿山,過河,聽著對面臥鋪上母女倆的聊天,那個母親在責罵自己的女兒,從聊天里聽出來,母親來自江西南昌,女兒在北京打工懷了別人的孩子,那個男生跑了,斷了所有的聯系方式。女孩的肚子越來越大,被公司辭退,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得打電話求助母親,母親是一路哭著到北京接的女兒。母親說,這么丟人現眼的事情怎么辦,回去還不得讓村里人嘲笑死?女孩子似乎一點也不懼怕,她說沒什么可怕的,孩子生下來她一個人養。
“明明只是打個工,怎么就這樣了呢?”母親喃喃著低泣。
而老耿望著漸行漸遠的大北京,他心里滋生的是一種死里逃生的感覺,他發誓再也不出來了。
可是,一年之后的他,再一次離開家鄉來到了石市,還把家人也帶來了。
人生有許多的不確信和不確定。
在北京打工的日子里,他加了幾個所謂的“人力資源群”,還加了幾個卸貨工人的微信號。
一年后的今天,他仍然關注著關于那些打工人的動態,關注著那幾個群的動態,每天都有更新。只是在要求上多了一樣,那就是必須有北京健康寶(顯示未見異常)以及需要核酸檢測。像那些焊工,比如說會二保焊、氬弧焊的工人工資已經漲到了一天三百。不知就里的人,看到這樣的招工信息,總會覺得特別誘人,也總有人不斷地去嘗試,各種的崗位,走了一個還會來下一個。在那里,匯集著全國各地的打工人,所以那些數不清的“人力資源部”永遠不會稀缺需要靠體力掙錢的工人。
他忘不了,每天凌晨四點,馬駒橋的街道兩邊就站滿的黑壓壓的人群,泛黃的街燈下,那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那充滿渴求的眼神,那焦急的等待;他忘不了下午五點,那兩條街道站滿了為掙夜班費而爭著搶著希望被舉牌子的點名;他忘不了,十二小時連軸轉的工時,不讓坐,不讓歇,甚至去廁所都得請假的工作;他忘不了因為給領頭人送了兩盒煙,而被沒搶上活的同伴揪到無人處打得滿臉是血,渾身是傷。凌晨的地鐵上是那七倒八歪疲憊不堪昏昏欲睡的人。他們來自哪里,他們又去向何處?這個世上,還有多少人為了生活掙扎在生活的底層?
后來的老耿變得沉默寡言。回鄉的一年,正趕上了全國疫情。他不再出門亂竄,不再胡侃亂吹。即便是和熟人聊天,他說每句話之前都習慣停頓幾秒,似乎在斟酌用詞。青鎮的天還是原來的天,青鎮的人還是原來的人。只是,他變了。
今天,他送完第二派返回公司準備迎接第三派時,小許經理一臉著急地來到車間,小許經理說:“出事了,出大事了。”
有些已經回來等待第三派的快遞員看著小許經理,一臉的詢問。
“小李出車禍了,他騎得太快,撞上一輛小轎車,已經送到醫院了,左腿骨折。你們看一下誰今天的派件少,幫他完成了今天派送?”
老耿心底一沉,這孩子一天的狀態都不好,就擔心他會出事,這可真要命!
一群人放下手中的活,開始七嘴八舌,感嘆人生,老耿的心情也變得尤為低落。
八
老耿主動提出幫小李送第三派,玉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老耿還在路上跑著,還在敲各個家戶的門。他讓玉給他留一碗飯就行,不要掛記。
小李承攬的片區比他要跑的遠,給私人和商戶送的多,他專挑這些貨主送也只為能每個件多收兩毛錢。老耿不熟悉小李的片區的路線,騎著車走了不少彎路。有的貨主看到不是小李就問老耿是不是換人了?還有一個茶葉店老板叫老耿是大爺,還說您這么大歲數了咋還能給別人送快遞?甚至還有一個貨主正在家里喝酒呢,他提出要老耿陪著喝兩杯酒。他說:“你們這快遞太牛了,據說,每個快遞到你們手里,你們都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是不是所有的快遞到你們的手里都沒有秘密?今天我箱子里的東西,你是不是也知道裝的是什么?實話告訴你,你就是知道也不敢說,我是光棍,不瞞你說,我買的是‘那個’。”貨主得意地舉起小箱子晃了晃。
“那個,知道吧。這花花世界里誰沒有點秘密?人活著需要安慰的時候多了,像我這號人,要老婆沒老婆,要孩子沒孩子,靠著老房子拆遷換了這套房,也不錯了。石市的房價你知道漲了多少。這個數!”貨主伸出手比畫著。
老耿心里說,真是遇到麻煩人了。醉鬼不好惹呢。
三番五次地糾纏,老耿終于擺脫。出門的時候,他聽見醉鬼貨主罵了一句臟話,還拋給他一句:你這老頭子這么清高,這么辛苦,在石市有房嗎?爺有!
老耿從那個凌亂不堪的房間走出來,想起了快遞員們閑暇時的聊天,有一天下午,兩個干了四五年的老員工在比,比什么呢,各自拿起自己片區的快遞袋或者快遞箱掂量,“這里面裝的是一件內衣。”“這里面裝的是一副眼鏡。”“這個肯定是書本。”“這個是一箱蛋糕。”似乎所有的包裝在他們眼里形同虛設。你想,快遞員每天要經手六七百件物品的收發,這些東西拿在手里是些什么,他們知道個七七八八也不意外。真的是熟能生巧,連老耿這干了不到半年的快遞每拿起一個件時,差不多也能分辨出是哪類物品。但公司有嚴格的制度,小許經理也常給他們開會說,不管遇到什么人,發生什么事,你們第一要素就是給貨主保密!有一次,他給一個上班族的特別帥氣陽光的男孩送快遞,這男孩子的快遞件很頻繁,而且通常都是小盒子。那天站在門口,老耿只是往房間里瞄了那么一眼,他發現沖著房門的那間屋子里掛著各種各樣的女人絲襪。他的心里罵了一句“變態”,不過老耿知道,這是一種心理疾病,需要治療。
老耿這近半年的鍛煉已經熟知他所送的片區大約多少住戶,常收快遞的有多少人,哪些人白天不在,哪些人脾氣不好,哪些人愛買吃的,哪些人是愛買穿的。他們的名字,住址,電話,時間久了,你想忘都忘不了。
有人說:快遞員才是一座城市的老大,可稱為城市之王。不管你當著多大的官,不管你多有錢,你只要網購,那么他們就是拿到你們貨物的第一個人,也是洞悉你私生活的第一人。這么說似乎有點夸張,但是像老耿他們這樣的人,即便你再怎么牛,或者在你眼里他們怎么牛,他們也只是個靠跑腿掙生活費的底層人。
老耿不敢放棄,出車禍進醫院的小李不敢放棄,成千上萬的快遞員不敢放棄。
每天最痛苦的時間就是鬧鐘響起的那幾秒,渾身又酸又疼,散了架似的,可是看看老婆孩子,還是得爬起來賺錢。
冬天是刺骨的冷。到了夏天快遞員的衣服是濕了干,干了又濕,在一滴汗水能摔成兩瓣的日子里,他們奔波在大街小巷,城市的角角落落。
可誰會注意到一個快遞員的喜憂呢?
九
晚上十點的時候,老耿的手里就剩下最后一單。
老耿自己的,加上小李的,今天派送了將近一千件。他的兩眼像蒙上了灰塵,看什么什么不清楚。每個快遞件上那小小的阿拉伯數字,他都要仔細的核對,送錯一個,就會引發一連串的麻煩。
“對了,今天回去務必讓玉給他在網上再買一個度數大點的老花鏡。”老耿心里叮囑自己,千萬不能忘了。
最后一單是C 小區住在一層的一個老太太,平常就自己一個人在家,老耿常去老太太那兒送快遞,不是藥物就是各類食品。熟了之后,善良的老太太說,她白天沒事就是睡覺,她的件不忙著送,多晚也能敲開她家的門。
老太太房間里的吃喝太多了,都是在外地成家立業的兒女們給買的。有一次,老太太感冒了,她跟老耿說:“這么多吃的,我也吃不完,有什么用,哪個孩子也沒時間回來看我一眼,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喃喃自語,滿是皺紋的臉上淌著淚。
“又是一大包沉甸甸的吃喝。”老耿猜。
按響了三次門鈴,老太太才開了門。老太太揉了揉惺忪的眼,看著老耿凍的發紅的臉和一雙伸不直的手,她把老耿硬是拉扯進屋。“今天我可是睡早了,這么晚了大兄弟,太辛苦了,是不是還沒吃飯?先喝口熱水吧。”老太太語無倫次地招呼老耿。
老耿搓了搓手:“大姐,我這身上臟呢,全是土。不能往您屋里坐。不要了不要了。”
“怕什么?我這一大把年紀了,不講究,咱不講究。”老太太把老耿拉到沙發上,給老耿倒了一杯熱水,“快喝,暖暖肚。為了給我送件,這么晚了還得辛苦跑一趟。唉,我又吃不了多少,總是買,天天買,錢多的花不完呀。”老太太瞥了一眼放在門口的包裹嘆了一口氣。
“老姐姐呀,這是孩子們的一片孝心。你真幸福,有孩子惦記著吃喝。”
“幸什么福呢,人影兒也沒一個,都在外面工作呢,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得養家糊口供兒女上學,我是個沒用的人嘍。”老太太就給老耿絮絮叨叨了半個小時,說起她的過去,說起她老伴的去世還有孩子們的生活。最后走的時候,硬是把自己蒸的一鍋包子給老耿打包好,讓他帶走。老太太說:“家里各種營養品,知道你不會要。但這是我親手蒸的包子,牛肉餡,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幾個。全給你,你拿回去吃。我每天閑著,想啥時候蒸就啥時候蒸。”
帶著一包尚有余溫的包子,老耿感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回到家的時候,玉剛喝了一片助眠藥和治腰疼的藥。正躺在床上算工資,她把這幾個月的工資算了又算,用手機計算器加了好幾遍。眼里閃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笑意。
玉進廚房給老耿熱了飯,還熱了兩個老太太送的包子,玉說,還是好心人呢。
她看著悶頭吃飯的老耿突然想起有事要向他匯報,“今天下午青鎮咱那鄰居打電話了,他女兒要結婚,讓咱們參加婚禮,回是回不去了,還是微信給轉紅包吧。這個月已經有四家辦喜事的了,光紅包發了一千多。”玉有些怨尤,她接著問老耿:“再干一個月,你們快遞也要休息了,咱終于可以回家好好過個年,可是明年呢?來不來了?”
玉一直在碎碎念,她說了些什么,老耿沒理會,眼皮困得直打架。他一會握著手機,一會握著巴槍查看,巴槍里面有專用的SIM 卡,里面上傳和下載著各種數據。還有上千條簽收信息要完成,隨著手指在按鍵上游走,手機里不停地重復著一句:簽收成功。
過了一會兒,玉看見老耿不理她,喝的那助眠藥,藥勁上來了,她便返回屋里脫衣睡覺。
洗漱完睡覺時,差不多十二點了。老耿想起來電動車快沒電了,他披衣出來想把過道里的電動車推進屋里充電,突然看見路燈下飄起了嘩嘩的大雪片,老耿就站在過道的窗子前凝神片刻,他在想:北京下雪了嗎?青鎮下雪了嗎?
給電動車充上電后,老耿回屋了,他坐在床上揉了揉兩條又酸又困的小腿肚,準備關床燈時,又想起了一件事,老耿扭頭看了看剛進入睡眠狀態的玉,猶豫了幾秒,把玉給搖醒了,老耿心想,反正她白天沒事,啥時候想睡就睡。
“記得明天給我買個二百度的老花鏡啊,什么也看不清了。影響工作!”
玉被搖醒后,腦袋特別難受,她想朝老耿發火,可一看老耿那疲憊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老耿說完就睡了,可玉翻來覆去再也沒有睡意。她起身倒了一杯開水,然后進廚房用微波爐熱了一個老耿帶回來的牛肉包子,她也透過廚房的窗子看到了外面洋洋灑灑的雪。她想,天晴之后,她在青鎮的院子沒有人掃雪了,房頂上的雪也沒有人鏟了。往年,她可舍不得浪費這些雪,如果下得厚,她都會一鐵鍬一鐵鍬地鏟進院子的水窖里,存上當吃水,泡茶可甜呢。
好一會兒的惆悵后,玉拿著手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盤算了一下到年底兩個人能帶多少錢回青鎮,她想著老耿回了青鎮會不會跟別人嘚瑟他在外地是做什么生意之類,她還想著她那一畝地是不是長滿了草,明年開春要不要鋤。想著想著,夜,愈發的深了,深得讓玉感覺孤單,可她明天還有許多的事要做呢,后來,她打開淘寶,在首頁上輸入“老花鏡”三個字,開始一個挨一個的瀏覽,選擇,“今晚,就得把這事給老耿辦了。”玉想。
而此時,老耿的呼嚕聲一會兒緊,一會慢,正忽高忽低地穿透這茫茫雪夜,向一百二十公里以外青鎮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