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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濯痂

2021-02-25 03:47:16王虎山太原
娘子關 2021年1期

王虎山(太原)

1

高老三撿了塊橢圓形的石頭,隔著一人多高的籬笆扔進院里。

這老狗,估計睡了。

高老三從靠近院門的籬笆墻上扒開一道口子。

院里有三間正房,一間西房,正南種著三棵棗樹,墻根是雞窩羊圈和狗棚。高老三貓著腰高抬腳輕落足,臉皮子繃得緊緊的,眼珠子睜得圓圓的,瞅著半人多高的狗棚,沿著籬笆墻,繞過菜地,一點一點往亮著燈光的正房挪,黑黢黢的影子映在坑坑洼洼的石頭墻上,鬼鬼祟祟的。

門閂了。高老三抽出別在腰上的鏟子,沿著門縫一挑,“吧嗒”一聲,“吱扭”一響,高老三進去了。

“死鬼王八蛋,你要干甚了?給老娘滾出去,臭哄爛氣的也不撒泡尿照照。”“啪啪啪”地傳出打在骨頭上面的脆響。

高老三捂著腦袋跑到院里。狗棚有了動靜。一條黑影沖了出來。汪——汪汪。

多虧高老三跑得快,差點被狗叼著沒幾兩肉的尖屁股。高老三捂著額頭上凸起的鴿子蛋。恨恨地說,“把你金貴的。有別的相好的了?見鬼了。”

滿月把高老三的影子拉成一道幽靈,在空曠的塬坡上飄蕩,無聲的夜不安分了。高老三上了慢坡,往下拐三道彎到了瞎眼老太家。瞎眼老太就一個閨女,嫁到山外,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娘家,老太太一個人稀里糊涂活著。窯里黑漆漆的沒一點點光,院墻就像雁門關外廢棄的城墻,早塌了。高老三垂著眼皮左右看看,一地的月光,連只飛蟲也沒有。他蹲下身子,半邊臉緊貼抹著黃泥的雞窩,一只手伸進去左摸摸,右揣揣,再往前探探,摸到兩個硬硬的溫溫的笨雞蛋。

高老三在石頭棱棱上刮了刮雞蛋上軟塌塌的雞屎,沒刮干凈,彎腰抓了一把黃土搓了搓雞蛋,搓了搓手,掀起迷彩服的下擺裹住雞蛋揉搓幾下,在石頭尖上一磕,仰起脖子張開嘴,咔吧一聲,蛋殼一分為二,雞蛋黏稠稠滑進嘴里,人參果似的直接進了胃里。高老三把第二個雞蛋敲個小洞,撅起嘴一邊走一邊吸,吸溜吸溜的聲音也不怕瞎眼老太聽見。

高老三的家在前村的半山腰。

兩間土窯,中間通著。外間和里間的窯頂裂開了拇指寬的縫,靠窗戶的窯檐塌了多半個,窗戶少了支撐,走風漏氣,夏天涼快,冬天也涼快。外間墻根堆著柳木把子的鋤頭,榆木把子的鐵鍬,短木柄的板斧頭,彎把子的寬刃鐮刀,木頭把子上落了厚厚一層土,刃和刃之間織了幾張結實的網,一大一小兩只黑褐色的蜘蛛過著舒服的小日子。兩個柳木籮筐摞在一起,里面塞著幾條黃白色的編織袋。里間陽面打著一張土炕,鋪著黑光油亮的塑料席子,黑乎乎油膩膩的被褥堆在炕腳。炕東面是石頭圈起來的灶臺,傘面大的鐵鍋沒蓋子,里面灰灰的,沒點兒油星。北面是兩條巴掌寬的長條凳,棗紅色的木頭箱子架在上面,油漆快掉光了,像個老古董。

靠墻根,有一床嶄新的大紅牡丹緞面被子,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的。看看高老三這破窯洞,不該有這么新的被子,光展展,亮堂堂的,像點了一盞彩色的燈。這被子,不是高老三偷的,也不是搶的,更不是他買的。要想知道啊,您往后看就知道了。

別看我餓得了,可是我歇得了,這是高老三常說的幾句話。

在高老三的潛意識里,睡覺比吃飯重要,尤其躺在艷陽高照的墻根下,像吃碗肥而不膩的紅燒肉,舒坦死了。土墻是劉財主三進院子的南墻。新中國成立前,劉財主帶著家眷財產跑了,有人說到了香港,也有人說到了臺灣,還有人說死在外鄉了。土改后,房子分成幾家。院墻是公用的,誰家也不舍得和上團泥糊糊抹一抹,風吹雨淋,年久失修,破爛得不成樣子。院落坐北朝南,建在兩座山的凹口。據說,這是北宋年間楊家將練兵屯糧的地方,地下挖幾米,保不齊能找到一千多年的老古董。蓋這院時,請了山里山外的陰陽先生占卜做法,驅魔誅邪。這地風水好,陽光也好,時間到這按了暫停鍵,成了老人和閑人們打盹曬太陽的好去處。有時候累了,孫杰都想躺在墻根下睡一覺。

高老三從上午十點睡到中午兩點,面朝陽,背靠墻,枕著半截樹樁,黑少白多的粗壯鼻毛和胡須連在一起,一攤口水流在半寸多長的花白胡須上,楞沒動動窩。土坡下,兩頭年老的黃牛甩著尾巴攆蒼蠅,牛頭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干癟的身子熱烘烘的。旁邊丟盹的老人朝高老三嘟囔一句,“活毬的不如個畜生。”

想起高老三常說的那句話,孫杰就來氣。這人啊,滾刀肉,熬膠不沾,做醋不酸,油鹽不進,拉起來一根,放下來一堆,你要咋?兩委干部和隊員們沒人愿意和他結對子。

孫杰盤腿坐在暖烘烘有些燙屁股的地上,點一支煙放在高老三鼻子下面。高老三黝黑光亮的尖鼻頭抽搐兩下,丹鳳眼拉開一條縫,“哎呀,孫書記,又是你,沒完沒了地鬧甚了。”

孫杰把煙遞到高老三手里。“叔,今天呢,你務必跟我去趟村委會,有事商量。”

高老三咬住煙頭一口氣把半支煙變成了白灰,“孫書記,著甚急了?村委會——我不去。有甚事在這兒說吧。”

“叔,還是那事兒,說句痛快話,啥時候動工?”

“我那房子沒問題,塌不了。再說,你們說是危房就是危房?你見過甚叫危房了。要不是看你這后生不賴,哪有工夫和你扯淡。”

孫杰把半盒煙往高老三胸口一拍,“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快起來跟我走。”

高老三一把抓住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裝進口袋,貼著墻坐起來,蹭得墻面蕩起細細的黃色煙塵。“孫書記,睡覺怎么了?哪個規定不讓睡覺,咸吃蘿卜淡操心。”

“叔,覺呢,只要你不餓,想睡就睡,不過房子的事你得聽我的。全村就剩你了,出事就晚了。”

“盼我死了?滾毬得遠遠的。”

孫杰略一忖度,對付高老三,自己是個嫩橛子,但他不信這個邪,全村十幾戶危房,除了高老三那口破窯,其他家早開工了,拿不下這釘子戶,他這承包到戶的第一書記,別干了。

村委會大門正對面,兩棵老槐樹左秦瓊右尉遲,門神似的杵在半空,繁密的樹葉遮出大片陰涼。樹下十幾個鍋盔大的鵝卵石上坐滿了人。

水泥,鋼筋,鐵管子,在村里刮起一股陌生的風。好家伙!這粗的鐵管子,這大卷鋼筋,這多水泥,好家伙!高老三拍著解放輕卡,嘖嘖贊嘆。

劉寡婦穿著發白的牛仔褲,玫紅色的單襖,從晃眼的光里拐了出來。老漢們死沉沉的眼睛里有了活泛的神色,像同時挨了一記耳光齊刷刷盯著光暈里的女人。高老三的眼睛里有了更加活泛的神色,他想起腦門子上的鴿子蛋,趕緊收起直勾勾的目光圪蹴在一個寬厚高大的背影后面,圪蹴累了,高老三靠著樹又睡了。

虱子餓了,高老三癢醒了。咦?人呢?咋都不見了?汽車還停在那兒,明晃晃的扎眼。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一扭身,魂都散了。劉寡婦提著一根柳木棍,眉頭鎖成小拳頭,咬著下嘴唇正狠狠地盯著他。高老三貼著老槐樹,臉上擠滿笑容,“這是鬧甚了,提根棍子怪嚇人的。昨天的事兒呢,怪我也不怪我,你未嫁我未娶,這有甚?害的打碎了碗。”

“高老三,以前算我瞎了眼,看看你現在,吃沒吃,穿沒穿,像個討吃要飯的。老娘警告你啊,以后別來了,打斷腿不要怨我。”

劉寡婦提著棍子,挺著硬硬的胸脯子,扭著碩大的臀部拐了一道彎,看不見了。高老三咂巴了下嘴,嘆口氣,“說翻臉就翻臉。”他又靠著樹坐下來,在閃耀跳動的點點金光中,當年闊氣的時候,劉寡婦算個甚,大姑娘小媳婦也朝自己拋過媚眼。眼下這光景,不能提了。

太陽像個烤好的二米面大餅貼上屋頂。雖說春暖花開,山上見了綠色,但早晚還得穿棉襖。到了中午,就是夏天。孫杰脫了棉衣,脫了夾克,露出半袖,空煙盒扔在紙簍里。他把椅子朝后挪了挪,扶著桌子站起來,“早聽見肚子鬧意見了,咱們先吃飯,不過說好啊,今天我請客,誰也不要跟我搶,誰搶我跟誰急。”

山口飯店有三張大桌子,四張小桌子,大桌子靠右,小桌子靠左,中間是過道,過道頂頭是廚房。誰家有貴客,或者有不得不請客的喜事,就在山口飯店熱鬧一下。

高老三溜了一眼。今兒生意好。大桌子坐滿了兩桌,村級兩委,扶貧隊,還有幾個穿藍色工作衣的陌生人。想起來了,那是拉材料的司機。高老三坐在靠門口的小桌子邊上,大碗里泡了兩塊方便面,慢悠悠從大桌上抓起一把花生米,倒了半杯酒,煙盒里抽出兩支煙。

“老三,真把自己不當外人。”村主任朝高老三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高老三疼得一咧嘴,嘴里嘟囔一聲,“吃毬你的了?”

幾盤綠瑩瑩黑乎乎的涼拌野菜,一大盤黃澄澄的炒雞蛋,一大盆土豆粉條大白菜,一砂鍋雞塊燉土豆,一人一碗灰黑色的刀削莜面。這刀削莜面是晉北獨特的做法,孫杰初來乍到,覺得稀奇,雖說自己也來自農村,卻沒這種吃法,不曾想,吃過一次便欲罷不能。

孫杰把冷菜熱菜夾到碗里,和刀削面攪拌起來,倒了一大股醬黑色的老陳醋,剝了幾瓣白生生胖乎乎的大蒜,海碗里便顏色紛呈,色香味俱全了。他想一腳踩在地上,一腳踏在椅子上,拖住碗底,一口蒜一口面像村主任那樣吃得震天動地,顯出梁山好漢的豪爽和粗獷,給自己添幾分霸氣。瞅瞅左右坐滿了人,蠢蠢欲動的腳無處安放,只能把碗撴在桌上,掄起筷子吃得有聲有色。

孫杰有時候笑話自己,看看這碗面,哪像個胃口有毛病的人?說起來也怪,進了山里,飯量大得驚人,還不長肉。這也好,要是長了肉……孫杰暗自笑笑。

抽煙的功夫,孫杰看著山里的漢子們大口吃菜,大口抽煙,大口喝茶,大聲說笑,堆起的皺紋里除了原始的淳樸,歲月的沉淀,還有仍需探尋的東西。孫杰馬上做出決定,編好一條微信,發了出去。

孫杰捂嘴咳嗽了一聲,“老書記,尤主任,卸料的工錢,我想辦法。怎么卸,你們想辦法。”

2

尤家莊藏在省城西北100公里的呂梁山腹地,兩座土山上住著一百來戶人家。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不一樣,南方的山里,雨水就像多情少女的眼淚,說來就來,不請自來,澇多旱少。北方的山里,雨水求也不來,來也是個稀客,打個招呼轉身就走,金貴的像炒菜的油。雨水稀缺,山里的樹木成不了林,松樹,柏樹,楊樹,槐樹,柳樹生生死死,輪回幾千年,也不成氣候。

孫杰初到尤家莊,看到一些坍塌傾倒的墻壁上還有當年口號和標語的殘缺遺跡,直到迎接他的村級兩委干部向他伸出銼刀般的雙手,他才回到現實。

就像山上生長緩慢的樹,不急不躁,聽天由命,樹根與大山血脈相連,慢的基因自然遺傳到尤家莊的祖祖輩輩。時間好像都結冰了。靠著深山老林,怎么也能叼口吃的,只有病死的,沒餓死的。

著甚急了。這是孫杰到尤家莊聽到的頻率最高的話。扶貧工作千頭萬緒,很多工作必須加快實施,重新規劃建設。慢,解決不了問題。就說一根扁擔挑兩山的駝峰路吧,那可是尤家莊連接兩山的唯一通道。每年洪水沿壕溝沖下來的時候,駝峰路經不起折騰,毀了修,修了毀,多少年了。

沒有路,怎么走?他就不信,修不好一條路。

這不,足足籌備一年,來回協調,自己的單位免費運來材料,就等鞭炮一響,紅綢子一剪,駝峰路動土開工了。本來皆大歡喜挺高興的事兒,讓搬運費一折騰,覺得不是滋味。可是,又沒解決的良策,費用看組織上能不能解決,解決了最好,解決不了權當為人民服務了。

孫杰正全神貫注,盯著腳下忽明忽暗的山路往宿舍走,“孫書記呀。”路邊忽然站起一團黑影,把孫杰嚇得頭皮發緊,差點沒掉溝里。借著手電光,高老三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筒里,渾身篩成糠,鼻涕眼淚洗了臉,牙齒像打鼓,一顛一顛像跳舞。

白天運材料,高老三不相信村主任的話,搬袋水泥,拉趟平車,趕趕馬車就能掙現錢。直到看見孫杰把一沓子紅票票給了村主任,他有點相信了。

劉寡婦抖著兩團肉從村西跑著趕過來,村主任跟前點了卯,二話不說,抓起一袋水泥扔到馬車上。就像野蜂看見盛開的鮮花,高老三奓著胳膊,擼起袖子跑了過來,齜牙咧嘴抓住一袋水泥,眼珠子蹦出來也沒搬起來。劉寡婦朝高老三屁股上踢了一腳,“快死了哇,還不如圪蹴下尿的了。”打歸打,罵歸罵,劉寡婦和高老三搭手搬起了水泥。別看劉寡婦是女人家,身體不比半老漢們差。高老三也爽快,把多半活算給了劉寡婦。劉寡婦也不客氣,裝了錢扭著碩大的臀部,挺著硬硬的胸脯子,三拐兩拐回了家,高老三看著背影又騷動不安了。

爐火竄出半尺長的火苗子,染紅了灰白的墻面。孫杰讓高老三坐在床上,打開床邊的電暖氣。高老三吸溜著鼻涕,縮著身子,兩只干瘦黑膩的手放在暖氣上,時不時搓一搓。孫杰沖了杯咖啡,“叔,喝點,暖暖身子,晚上下夜不是鬧著玩的,多穿點。”

“可不是,一天給二十,打發叫花子了,這天氣。哎呀呀,真好喝了,真好喝了,這是甚東西了?”

“叔,這是咖啡。”

“咖啡?知道,知道,就是沒喝過。哈哈哈。”熱流像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恣意狂奔,高老三抽縮的身子柳條抽芽似的慢慢舒展了,他感到流失的生命又回歸體內。他抬起頭,抹了一把鼻涕,喝光了咖啡,又提起暖壺加滿水,撕開一袋咖啡倒進去,沿著杯沿小口品了起來。壺嘴噴出的水汽像一股白色的炊煙氤氳了整個小屋,屋外天寒地凍,屋內溫暖如春。高老三從火圈上拿起一片焦黃的饃饃片,脆生生香噴噴吃起來。孫杰趕緊切了兩個饃饃,烤在火圈上,沖了一碗牛骨髓油茶,放到高老三跟前。烤饃泡油茶,天下絕配,到了秋冬季,驅寒暖胃,增加能量,北方的老百姓人人愛喝。高老三顧不上掰碎烤饃,大片泡在碗里,稠糊糊的油茶裹著黃楞楞的烤饃,咬一口酥脆咸香,喝一口能量滿血。

孫杰從床底拉出黑色行李箱,拿出卡其色馬丁加絨棉鞋,海藍色棉衣和兩雙厚襪子。棉鞋和襪子是開春不久,在解放路新開的萬達廣場買的,計劃過冬穿,棉衣是單位發的。

“叔,多大的腳?”高老三看著孫杰,嘴巴張張,眼睛眨眨,沒說話。孫杰猜出了高老三的心思。他抬起高老三的一條腿,拿著鞋底對著高老三的腳底量量大小,稍大一點,不小就行。孫杰撕開襪子,塞到高老三懷里,“叔,穿上吧。外頭冷。”高老三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襪子,頭一歪,把襪子又塞到孫杰手里。“叔,不要錢,我給你的。”孫杰又塞給高老三,在高老三的胳膊上略微使勁捏了一下,轉過身點了一支煙。橘黃色的爐火在高老三黑紅色的臉膛驚慌地抖了一下,高老三慢慢脫了腳后跟都快磨光的懶漢鞋,露出有些紅腫的蘸了醬油似的腳板子,又小心翼翼地撕了襪子上的商標,伸進手往大撐了撐,一點一點套在腳上,他沒有很快把腳伸進鞋里,而是把腳抬起來,上下左右摸個遍,眼里發著光,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當高老三把腳伸進鞋里的時候,他一下站了起來,那雙在風里自由的腳被輕輕包裹被輕輕擠壓被輕輕按摩的感覺讓他覺得不是踩在地上,像踩在剛剛采摘的厚厚的棉花里,踏實的不真實。高老三不會走路了,每走一步就像怕踩疼地球似的,孫杰捂著肚子笑,高老三撓著腦袋笑。笑聲傳出老遠,月亮聽見了。好奇地從窗戶里偷看了一眼,這場景有意思沒見過,也笑得身影晃動,扭秧歌似的上搖下擺。棉衣是175 號的,有點大。高老三捏住衣領聞聞,拉住拉鎖在衣柜鏡子前照了照,抬起腳左右瞅瞅,地上跺了幾下,又把帽子戴上,露出滿嘴細碎芝麻牙,“哎呀呀,過年了,這是過年了。看看這,咋鬧得么,孫書記,我……我我……暖和,暖和。”

“暖和就好,叔,你那房子甚時候蓋呀?”

“啊?說甚了。蓋房?著急甚了。拿逑甚蓋呀。”

高老三臉一黑,嘴一撇,推開門——走了。這臉比川劇的變臉還快,孫杰晾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來。

高老三沒回工地,也沒回家,他去了劉寡婦家。出門的時候,高老三順走了孫杰的手電。手電真好,又小又亮,月亮上的嫦娥也能看見。劉寡婦就是他的嫦娥。

清澈的月光灑滿山坡。劉寡婦像從銀河里沐浴而出,嫵媚嬌柔恰似嫦娥了。高老三眼露桃花,像喝了滿滿一碗桂花酒,醉醺醺一步步往前走,伸出了手。啪——啪啪。棍子又落在頭上。

“老三,這兩天跟上鬼了,在我門前鬧騰甚了。我這寡婦家家的,可經不起折騰,讓我安生幾天吧。”

高老三這次沒捂頭,也沒生氣。他掏出手電,遞了過去。“給你,照的可遠了。”

劉寡婦沒接,提著棍子關了門。

遠山像亙古千年的龍脊,黑黢黢的逶迤在一彎月下。淺白的光不太情愿飄進高老三窯里,照亮一雙睜著的眼。高老三的心里像裝了滿天星斗,憋脹得想找個出口,月下的劉寡婦太美了,怪不得關云長斬不了貂蟬。高老三有些懷疑自己,快五十的人了,竟然還沒死心,一副花花腸子還能繞彎彎。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歇晌的時候,一匹棕色的馬騎在了一頭黑驢身上。這倆畜生把一長溜打盹的人當作空氣,歡歡實實的撒野。幾個小孩流著二寸鼻涕跑過去,又跑回來。這些孩子高老三認識,都是同齡人的孫子。

高老三想明白了。有孩子就要有女人,有女人就得結婚,要結婚就得花錢。可是,錢在哪呢?高老三把窯洞瞅了好幾遍,沒發現一分錢,倒看見墻縫里的月亮和星星。人家說的沒錯,是座危窯。錢在哪呢?

高老三穿上棉鞋棉衣,帶上帽子,兩只手插在袖筒里,拐了幾道彎,順著長長的斜坡到了溝底。

怎么人影綽綽,有車有馬。黑燈瞎火的,人呢?還是鬼呢?高老三有些害怕,工地不遠是村里的墳場。有人看見圓溜溜的土堆上冒出藍瑩瑩的火,三更半夜經常有哭聲,有花轎車攆飛來飛去,鑼鼓喧天,管樂齊鳴。高老三沒上過幾天學,什么無神論呀,有神論呀,他不懂。聊齋故事他聽過,知道狐仙女鬼都是絕世美人,不禍害人。真能遇上說不定是自己的福分,鬧不好能發大財,交上桃花運。娶劉寡婦算個甚。

不是鬼也不是狐,是村主任的鄰居,小兒子要辦事,正蓋磚房呢。管不管?管呢,自己算個屁,這家不好惹,挨頓揍也不好說。不管呢,自己是下夜的,丟了材料吃不了兜著走。不過,下夜是村主任指定的。不給自己面子無所謂,不給村主任面子,諒他也沒這膽子。即使真不給村主任面子,反正是管了,到時候也不關自己的事。下夜的錢應該不會少。

高老三咳嗽了一聲。“鬧,鬧甚了?村主任讓我過來看看。你,你們這,這……”

“老三,閉上狗嘴,又不是你家的,少管閑事。”

“不,不行,真的不行。丟了我不好交代。”

高老三揣著二百元,邁著輕快的步子,上了長長的斜坡,拐了幾道彎,美滋滋回家了。

陽光灑滿土炕的時候,高老三做出決定:給死了二十年的爹媽上上墳。

正值初夏,坡上青草萋萋,山花爛漫,碧空清澈,流云浮動。大大小小的墳冢掩映在旺盛的荒草間,像穿了新衣,戴了花環。高老三在一座墳前坐下來,雞蛋,方便面,兩瓶橘子罐頭擺成一溜,把紙錢灑在土窩窩里,點了兩支煙,插在土堆堆上。紙錢點著的時候,高老三扯著嗓子擠出幾行淚。淚啊,一旦流出,就會想起很多傷心事,高老三怪父母沒管他,不給娶個媳婦就走了,讓他沒個后,恓惶的沒人管。高老三越哭越傷心,把幾十年的委屈全抖摟給地下的父母。

正哭著,腰上被什么頂了一下,差點撲到火里。

“高老三啊,睜開你的眼看看,這是你家的墳嗎?趴在我爹娘的墳上哭個甚了。”

高老三一激靈。哭錯了?回頭一看,劉寡婦胳膊上挎著籃子站在身后,一臉的怒氣。“怎么?我哭哭我叔我嬸,不行啊?”

“不知道咋說你,自家的墳都找不見,還活個人樣?后面快塌平的墳不是你家的?”

高老三拍拍膝蓋上的土,朝后面的墳看看,七月十五怎么也得來一趟,墳上添點土,要不,以后真找不著了。高老三往回走了幾步,轉過身看著劉寡婦不動了。嗯,不錯,腰細,屁股大,是個生娃的料。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噯,你等著我,我會娶你的。不騙你,真的。”

土坷垃飛過來的時候,高老三連滾帶爬,沒了身影。

3

一個月的時間,孫杰和村支書、村主任輪班盯著工地,工程其實不大,就是麻煩。基礎工程重要,花了半月,澆注安裝不到一星期就竣工了。三眼通孔,全水泥鋼筋澆注,橋上面雙車道的柏油路,路邊還有不銹鋼欄桿。路的南面,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刻著三字紅色大字:駝峰路。呵!看著氣派,結實。

第一場山洪通過的時候,村民們披著雨衣,打著傘,站在路的兩邊,站在自己院門前,站在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高老三沒傘,開始不想來,后來披了一條編織袋還是來了。這山里的雨值錢啊,是搖錢雨,是命根子,在雨地里站會兒,讓雨淋會兒,不看路也舒服。

雨線如箭,疾射而下,天地蒼茫,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聲勢如濤的四野里。渾濁的浪頭夾著樹葉枯枝碎石黃沙,如一條癲狂的巨龍呼嘯而來。轟!浩大的撞擊,飛起幾朵散碎的浪花,駝峰路紋絲不動!

高老三輕飄飄的像脫離了地球引力,美滋滋暈乎乎地往家飄。今天的酒喝得好啊。孫杰這后生把他當人,頭頭腦腦中給他空出個座位,加了一副碗筷,喝一樣的酒,吃一樣的菜,抽一樣的煙。別看高老三平時不含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來真格的,不行,身子發虛,慫。就說坐在干部們中間吃飯喝酒,覺得滿身是眼,魂不歸位,想走舍不得,不走,酒不是酒味,菜不是菜味,難受。孫杰開了高老三一個玩笑,“叔,光棍打一輩子呀?待見人家劉寡婦,就正兒八經把人家娶回來。”村里早有八卦新聞,有鼻子有眼,花花綠綠的。寡婦門前的葷素新聞多了去了,聽著新鮮,不知道真假。高老三那天和劉寡婦合伙運材料,孫杰實實在在看見了,這段八卦估計有譜。尤主任一巴掌拍得高老三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老三,劉寡婦可是個好女人,跟了你可就糟蹋了。”

高老三咧著嘴翻著白眼不敢吭氣,說來也怪,整個尤家莊,高老三就怵這身壯如牛的尤主任。怵歸怵,高老三明白尤主任一巴掌的含義,更明白酒氣沖天的肥厚嘴唇里說出的意思。他心里暗罵一聲:去你媽的。

雨后的陽光真好,一塵不染。雨后的天也好,藍得讓人想哭。高老三看看被陽光融化的越來越大的窟窿,皺皺的臉上有了一絲愁容。多少年了,高老三幾乎忘了什么是愁。終于,他嘆口氣。晚上住哪呀?他想月光下的劉寡婦,想起了自己要有后,先有兒子,再要個閨女。高老三對著對面的山溝溝,喊了一嗓子。聲音飄在山里,傳出老遠。鄰居家的狗嚇了一跳,汪汪汪的叫起來,聲音傳出老遠,有回聲。

夜一瓣一瓣合攏了。天潑了淡墨。尤家莊隱沒在綿延千里的呂梁山里。

孫杰把土豆切成滾刀塊,和了一大塊面。燜面最好的配料是西紅柿,大蒜,香油調好的醬。山里沒西紅柿,也沒香油,有蔥有大蒜。孫杰拍了一整頭大蒜,切了一根大蔥,用陳醋拌起來。

高老三連吃兩碗,還想吃一碗。

村主任笑了,“我說老三,心夠大的,老窩都丟了,胃口還這么好。”

孫杰忍不住也笑了,“叔,放開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高老三露出沾著蔥花的細碎芝麻牙,“有家沒家也沒吃飽肚子重要,再說了,你們能讓我睡在山里喂狼?”

“看看看,懶得房子都塌了,還有理得好像我們欠下你似的,你爹你媽咋生下你這么個懶貨來。”支書抬手拍了一下高老三。

“少拍打我,我懶我窮,吃你的了,還是喝你的了。這頓飯是孫書記做的。再說了,窮的也不是我一個人,要不孫書記來咱這深山老林干甚來了?”

“叔,吃好了該說正事了,你這——是重新打窯——還是蓋兩間呀?”

是啊,重打窯呢?還是蓋兩間呢?要好好想一想。在高老三過去的大半生里,生活就像山頂流下的雨水,流到哪算哪。然而,高老三的思想里又的確出現過無數次讓他微笑的美好。

高老三瞇著眼睛,看著窗外黑的徹底的群山。“窯洞住膩歪了,想蓋兩間,最好蓋三間。西房蓋兩間,秋收了用得著。東房蓋兩間,人多了有地方住。雞窩,狗窩,豬圈,羊圈,牛棚順墻根蓋好。院里種幾棵棗樹,種幾棵果樹。院當間開一分菜地,菜地旁邊挖個地窖。”

“想什么呢?老三,發癔癥了吧!”村主任看看支書,支書看看村主任。兩人約好似的一起笑了。

“說笑了,說笑了。胡說了,胡說了。不敢胡想,不敢胡想。我不想住在老院了,我想住在村西頭的塬坡上。”

“叔,要求不過分。村西蓋房那得村里批地。”

“西面塬坡反正沒住幾戶,這地我批了。不過,蓋房圈院開銷不小,老三,你得準備準備。誒?怪了,老三,為甚要住在西塬坡,不是真看上劉寡婦了吧?”

高老三手腳無措地在身上抓撓,“沒影的事,沒影的事。我哪有錢,我沒錢。”

“想女人有啥害臊的,受窮才應該害臊。老三,別哭窮,沒錢你早餓死了。給你蓋房子,你出錢天經地義。想辦法去親戚朋友家借點,村里也會幫襯你,別一副慫樣。”

“我看這樣吧,叔呢,也確實困難,蓋房的錢村里想辦法先墊上,補貼款下來再還村里。”

安頓好床鋪,孫杰拍了拍高老三。

“叔,折騰大半天,出了幾身臭汗,都餿了,洗洗澡,睡個好覺。”

高老三看看鋪好的被褥,又看看洗得發白的孫杰,低頭瞅瞅自己,掀起被子蓋住了腦袋。

“膽小鬼。不像個老爺們。”孫杰不是嫌棄高老三,是覺得這么簡單的事對于尤家莊的老百姓來說,卻非常不簡單。他計劃在村委會旁邊蓋座澡堂,讓老百姓免費洗洗澡。

“誰,誰是膽小鬼?不就洗個澡嗎,怕個毬。”

高老三脫光衣服,黑乎乎瘦巴巴好似餓了半月的非洲兄弟。

當那層斑駁的厚厚的黑伽突兀的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時,當單衣柜中間的穿衣鏡里照出斑駁的厚厚的黑伽包裹的身子時,高老三慌了神,他快速眨巴眼睛,腳底生火似的尋找藏身的地方。他記得,那身體見過兩回,一回是爹死了,一回是娘死了。姐姐們給穿得孝,他在旁邊看著。多少年過去了,他在明亮的燈光下又見到那身體了。是自己的。高老三的胸膛里像滾開了一鍋水,他緊緊地,緊緊地抿著嘴,抱著肩膀,蹲在地上。他后悔了,洗得哪門子澡。

孫杰不敢弄出一絲響動,哪怕輕微的腳步聲,輕微的咳嗽聲,或者是輕微的衣服摩擦的聲音,都會驚著高老三。孫杰輕輕地扶著高老三的手臂,慢慢地站起來。當一股溫暖的清流從頭到腳緩緩地無聲地如一層流動的透明衣裳拂過高老三的身體時,這個快五十的漢子渾身顫抖。他站在水下,眼里充滿羞澀,背過身體,慌亂起來,嘴里發出不連貫的嚯嚯聲。

一層黑伽如龜裂的土地,像沉淀了千百年,揭下這層黑伽絕非易事。孫杰心情復雜地看著,看著溫熱的水流進干涸的縫隙里,流進經年焦渴的土地里,流進大漠荒原。等了會兒,孫杰用指甲摳住脖頸邊上的黑伽,試探著向上搬動,指甲蓋大小的黑伽墜落在透明的清流里,露出了紅色的皮膚。高老三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任由孫杰上上下下搓洗。有點疼,又有點麻,還有點燙。疼過,麻過,燙過,是些許的癢癢。輕柔的水像一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手,軟綿綿撫摸自己。他不由抖動起來,劇烈抖動起來,幸福地呻吟了。

地上的泥魚像隆冬封山的大雪,厚厚一層。“叔,不好意思啊,把你積攢多年的寶貝全搓下來了,看這成色,下到地里肯定有好收成。”

高老三低著頭不說話。

孫杰把自己的內衣給高老三換上,又拿出一套自己的夏裝搭在高老三的床頭。高老三還是低著頭,不說話。點煙的瞬間,孫杰看見高老三清亮的黑紅臉膛掛滿淚水。

“叔,沒出息的,咋還哭了呢?”話剛出口,高老三捂著臉圪蹴在地上痛哭起來。

4

尤家莊這村子,村里最老的人也說不準啥時候有的。有歷史記載,這地方打春秋戰國時候就有了,屬于一個規模龐大的樓煩古國,有段時期,厲害著呢,北至內蒙古清水河一帶,西達陰山之南,南到山西靈石,東迄河北平山縣,東南邊緣太原市區,都是人家的。后來讓趙武靈王打敗了,歸順了趙國。風云變化幾千年,這地兒牛氣,郡、州、縣、鎮延續至今。群山環抱,屯過兵打過仗的尤家莊,歲數能小了?偏是偏點,遠是遠點,窮也窮點,人活了一代又一代,可這地方安靜,風水好,尤其到了夏天,早晚涼快,就中午熱得不想穿衣裳,天然的避暑勝地。

山里有意思,晴朗朗的天,一片厚厚的云就會帶來一陣薄薄的雨,云飄過去了,雨也就停了,大太陽還掛在那兒,沒事人似的。這不,雨絲兒還在樹上掛著,大槐樹下坐滿了人。高老三晃到樹根下,擠了擠旁邊的人,屁股剛挨地,馬上彈起來拍拍屁股,脫了鞋墊在屁股下面,出乎意料給了旁邊瞇眼打盹的老漢一支。“死老漢,抽一支,好煙。”

老漢把煙叼在嘴里,抽一口,又睡了。

“老三,發財了?衣服格掙掙的,臉光蛋蛋的,還有一股嗆死人的香。鬧毬甚了。”

“窯都塌毬了。混得越好了。”

“是不是又去劉寡婦家了?興得找不見祖墳了。”

這也難怪,高老三迷上了洗澡。孫杰一洗澡,他就想洗。孫杰外出,或者回家,他一個人洗。梳妝臺上的洗發水,洗面奶,浴液,還有不知道的香噴噴的東西挨個往身上擦抹。洗完澡,腳板子翹到桌上,連抽幾支煙,活神仙。身上干凈了,衣服還能臟?肯定不行。高老三不客氣,把孫杰不穿的,忘了洗的衣服全姓了高。人們說,高老三是螞蟻套上谷殼子,混充大頭鬼。別說,高老三變樣了,有個人樣了。就是口袋干凈。

高老三腦袋抬得高高地坐著抽煙。有件事憋了好幾天,刮風下雨似的不舒服。那天他看見劉寡婦拉著平車去地里,想起劉寡婦的地在平處,自家的地也在平處,以后成了一家,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活不好干。換地不是簡單的事兒,找保人,摁手印,蓋圖章,換地契,好幾道手續。村主任沒搭理高老三,支書也沒搭理高老三。高老三覺得這地,還是要換。

大夏天,天亮得早。孫杰餾了五個饅頭,熬好半鍋黃澄澄的小米稀飯,把支書送來的泡菜撈了一碗。“叔,今兒早起,蓋房的大青磚我聯系好了,車已經在路上了,一會就到,你快點吃了趕緊過來,把桌上的那條煙拿上,記住啊。”

從尤家莊出山到新修的縣道,有七八個村子,每個村里都進行了危房改造。有兩三個村剩下一些大青磚,路過的時候,孫杰看見了。村里的書記,村主任痛快,沒坐地起價,反而降價處理,送貨上門。兩車大青磚映得天空更藍更高了,村西塬坡比過年還熱鬧。光著膀子汗流一地,高老三不覺得累,他洗了澡,換好衣服,興奮的沒睡意。他把下巴支在曲起的膝蓋上,瞅著趴在電腦前寫材料的孫杰,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喜歡,這后生,長得排場標致,大學生有文化,如果有個兒子,比孫杰小不了幾歲。兒子,房子,劉寡婦。高老三腦門上的青筋猛地跳動一下,像掠過一道黑色的閃電。高老三忽然想起什么,顧不上和孫杰打招呼,撒開腿跑在朗月繁星下。枯瘦的影子一會在前,一會在后,幽靈似的保護丟了魂的高老三。

高老三拉風箱似的喘著粗氣,跑到大青磚跟前,顧不上喘口氣,瞇著眼開始數。高老三回家的時候煞有介事數了好幾遍,別說齊刷刷的整磚,半頭磚也數得敞亮。

他看看頭頂牙白色的多半輪明月,把衣服領子豎起來,蜷縮著靠在大青磚上,點了一支煙。在燃燒的微弱紅光里,他看到自己坐在新蓋的磚房里,大紅牡丹緞面被子鋪在嶄新的火炕上,劉寡婦系著圍裙蒸著雪白的饅頭,一個男娃娃光著身子在地上跑來跑去,還叫了他一聲爹。高老三笑了,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就在高老三無限憧憬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打鬧哭喊的聲音。哎呀!不好,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劉寡婦的。緊接著傳來狗叫的聲音,很快,狗叫聲此起彼伏,安靜的夜風起云涌,驚慌地四處流動。高老三從那道窄窄的籬笆口一下子穿了進去,沖進了那間亮著燈光的正屋。

一個健壯背影正拖著劉寡婦往炕上挪,劉寡婦的衣服扯破了,露出半個驚慌的身子,頭發披散黏在臉上,哭爹喊娘叫著。“你祖宗的!”高老三從后面薅住背影的頭發,張開嘴拼了老命咬住背影的肩膀。背影松開了劉寡婦,反手抓住高老三,把高老三摔個狗吃屎。背影的頭發掉了一大撮,肩膀出了血,朝高老三狠狠踹了一腳,推開門走了。

狗叫聲停了,凌亂的夜又慢慢聚攏起來,驟然裂開的口子彌合的找不到一絲痕跡。高老三捂著流血的鼻子,擋在劉寡婦前面,張著嘴看著從容離開的健壯背影。

劉寡婦嚶嚶的哭聲從籬笆口子里幽幽的在濃重的夜色里凄凄流淌,月兒也掬了一朵流云,掩住愁容。劉寡婦哭了一夜。高老三守了一宿。

孫杰吃了早飯,正準備出門,高老三一身風塵回來了。

“叔,一晚上不在,去哪兒涼快了。”

高老三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大口大口吸著,不說話。

“叔,這是咋了?出啥事了?”孫杰感到不對勁。

高老三還是大口大口地吸煙,不說話。

孫杰還想問,高老三倒在床上蒙了頭。

高老三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或者沒想好怎么說。一種緊迫感就像望不到邊的山巒,一座接一座的疊在心上,他害怕,喘不過氣來。有些事爛在肚子里比說出來要好,有些事早點做比晚點做要好得多。

高老三抓了兩個鍋里的饅頭,邊走邊吃到了村西塬坡。朝霞如一匹絢麗的錦緞披在空曠的塬坡,零星散落的破敗土窯,老舊的房屋,荒草與樹木,都沐浴在祥和的虛幻的金色里。高老三沒進門,伸著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饅頭,“以前的事不說了,我想好了,明天給你壘院墻。”

“就你?拉倒吧。”劉寡婦斜靠在門框上,眼神呆呆穿過高老三,伸向遠方。“拿甚蓋?蓋好院墻又有甚用,院墻是防人的,畜生怎么防?”

高老三干咳兩聲,“這個,這個,我想好了,里面泥坯外面裱磚,墻頭插滿玻璃渣子,酸棗刺,扎死狗日的牲口。泥坯咱倆自己打,磚呢,先用我的,用不了多少。”

“老三,真的?不是說笑我吧。”劉寡婦將一縷垂落的頭發抿到耳后,暗淡的眼里有了亮光。

高老三把磨刀石搬到劉寡婦家門口,從劉寡婦家里舀了一碗水,把開山斧從腰里抽出來,大模大樣坐在門口磨起來。高老三真是磨洋功,甚叫磨洋功,不緊不慢不出活就叫磨洋功。日上三竿的時候,斧子重出江湖了,白晃晃的半圓形刃子照亮了半個尤家莊,鄉親們看見了這道光,貓貓狗狗們也看見了這道光,怪嚇人的。

尤家莊兩個饃饃大的地方,前村放個響屁,后村很快就能聽到聲音,聞到香臭。高老三給劉寡婦蓋院墻,拉第一車黃土,就風靡全村了。人們坐著大青磚,一邊看一邊調侃高老三。

高老三穿著半新不舊的二股筋背心,脖子里掛條白毛巾,咬著牙,瞪著眼,和劉寡婦拉土,挑水,鍘草,和泥,打模,脫模,曬磚。不到半天,院里院外曬了幾百塊方方正正的黃泥坯。

暮色悄無聲息爬上塬坡,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劉寡婦燒開水,和好面,“吃了再回。”高老三從凳子上站起來,披上衣服,渾身上下拍打幾下,“明兒再來。”推開門走了。

晚飯是紅薯小米稀飯,酸菜就饅頭。高老三兩片薄薄的嘴唇吧唧吧唧發出歡快的節奏,聽著都餓。

“叔,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孫杰去鄉里開了一天會,還沒回到尤家莊就知道了高老三的軼事。那天高老三反常的舉動難道是為了這事?孫杰隱隱覺得沒這么簡單,但具體是什么,又摸不準。

“孫書記,咳,這事,這事,該咋說呢。”這事的確不好說,那藍瓦瓦的大青磚咋來的,高老三心知肚明,給劉寡婦沒這個理。高老三把頭埋在碗里,吸溜吸溜喝著,不敢抬頭。

孫杰拍了拍高老三,“叔,吃完飯洗個澡早點睡吧。”

高老三頭不梳臉不洗,三根眉毛格奓起地跑到村西塬坡,呆住了。

塬坡東面,劉寡婦家門外,孫杰和幾個人光著膀子,拉土的拉土,提水的提水,打坯的打坯。離劉寡婦家幾丈遠,自己的宅基地開工了。支書戴著草帽,帶著七八個人,有人拿鍬,有人揮鎬。院門口,地基旁,擺著暗紅色的暖瓶,冒著熱氣的鋁制水壺,綠色的大號茶缸和幾個水杯。

孫杰和支書商量過高老三的危房改造,怕花銷大,高老三承受不起。支書說兩委干部都是修房蓋院侍弄莊稼的好手,騰出幾天工夫,就那兩間房,耍似的不打緊。昨晚,孫杰覺得時機到了,不能再等了。這不,開干了。

“哎呀呀,這是咋說了,這是咋說了,這,這,這,這是咋說了嗎?”高老三掏出煙挨個遞過去,“孫書記,支書,我,我,我,唉……”

“叔,別愣著,抄家伙呀。”孫杰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朝高老三擠擠眼。

“哎!”高老三答應一聲。他的嗓子里堵了一片云,聲音啞啞的,濕漉漉的。他四處踅摸,沒個稱手的工具。他趕緊跑到劉寡婦家,院里找個遍也沒找著一把鍬,一把鎬。他又跑到屋里,劉寡婦迎面拽住他的袖子,往里一拉,低聲說,“哎,這咋說了嗎?人家孫書記給了兩千塊,讓我安頓吃飯,你說要不要嗎?”

高老三反身虛掩住門,話還沒說出口,劉寡婦掐了他一把,“死貨,跟你說話呢,關門做逑甚了?”

高老三咧著嘴,“這錢呢不要白不要,再說了,壘墻蓋房,這么多人吃喝,你有錢還是我有錢?咱都沒錢,要也就要了,以后等咱有錢了,再補敬補敬人家,對了,快給我找把鍬。”

上大梁那天,紅紅的鞭炮驚醒了沉睡的大山,一座接一座的鼓掌歡呼起來,路過的云被歡快的氣氛感染了,可著勁兒變化優美的身段,風也來湊熱鬧,把消息傳到了山的更深處。

人們逗高老三。“懶漢懶得你有理了,房子都讓干部蓋,臉上有光又有面,趕緊把劉寡婦娶了吧,再不娶就是耍流氓,娃娃就要生出來了。”

毒辣辣的太陽把兩間新房里里外外曬個干爽。支書掐著指頭選個吉利日子,高老三住進了亮堂堂暖洋洋的新家。以前的破爛東西挑了幾件能用的,村里從舊貨市場買回兩個柜子,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干部們又支援了一些鍋碗瓢盆和床上用品。

高老三的家算是安好了。

5

立秋后,孫杰連續半個月腳打后腦勺,尿尿拉屎都得一路小跑,有那么幾天,整宿整宿的沒合眼。材料,報告,各種表格像漠河的雪,總也下不完。各種檢查一個接一個,有時候,一天好幾個,嗓子都啞了,腿都跑細了。周末,妻子女兒打電話,再不回來,就換鎖了。孫杰搬了一袋紅皮土豆裝在后備廂里,妻子的老家也在晉北,土豆啊,一年四季吃不厭,孫杰還想采些野果子給女兒嘗嘗,看看天色,來去大半天,只能在路邊的攤位上買了。出了門,下一道大坡,沿著小路過了駝峰路,再上一道長坡,就看見山口的小路了。

從尤家莊到省城兩百公里,山路國道高速加起來得四個小時。不耽誤的話,中午能吃上餃子。一想起女兒喊著爸爸撲倒懷里,小嘴嘴親他的時候,孫杰心里就不是滋味。孩子還小,妻子也不容易,今晚好好表現表現,彌補彌補愧疚。孫杰一腳油門,蕩起一路黃塵。

滾了一身土,出了幾身汗,腳底發軟,頭頂冒煙的時候,高老三總算在菜地里種好了菜籽。劉寡婦抿嘴罵了一句,“看你那出息,還是個站著撒尿的男人?”,隨后撲哧一聲笑了,啃下辛苦自家院里種菜,這懶漢是要摘帽呀。

吃飽喝足了。高老三瞅著劉寡婦擺過來蕩過去的身子動了花心思。可他不敢輕易付諸行動,他要水到渠成,這女人是要做自己婆姨的。有人敲門,傳來孫杰的聲音。

“哎呀,叔,在呢?”孫杰意味深長的笑讓高老三有些不好意思。“孫書記呀,甚事了?大中午的,也不睡會兒。”

“我中午不睡覺,你也別睡了,看看我給你帶甚好東西了。”原來孫杰沒回家,他剛出山口,接到了上級的電話。

孫杰朝高老三神秘地眨眨眼,弄得高老三云里霧里的不清醒。孫杰打開車門,連拉帶拽鼓搗出四只山羊。“叔,一公三母,給你的。”

“咳,我還以為是甚了,原來是四張嘴,孫書記,這羊我不要,我連自家還養不活了。這這這,吃甚呀?”高老三發愁地坐在院門口抽起悶煙。

孫杰朝劉寡婦使個眼色,劉寡婦把羊趕進自己院子,舀出一碗豆子倒在塑料盆里,放在地上,羊們咩咩咩叫了幾聲,低頭吃了起來。孫杰勸了半天,高老三死活不松口。孫杰有點來氣,真想扯開嗓子罵一頓,掏出高老三的心窩子看看是咋想的。這羊,為給高老三,差點和村主任翻了臉。

“我看這的吧,這羊我幫著老三養,他一輩子也沒侍弄過,讓他養啊,早晚得餓死。”劉寡婦說完,用腳尖朝高老三后背輕輕踢了一下。“老三,孫書記大熱天給你送過來,不要給臉不要臉啊!養羊有甚難的了,每天割點草不會呀?懶得你筋疼了。”

事情就這么定了。孫杰脫了襯衫,和高老三在院墻根用爛木頭,枯樹枝搭了簡易的羊圈,走的時候,日頭已經到了西山頂,四只羊懶懶地趴在陌生的家里,嘴里還在咀嚼消化的所剩無幾的豆子。孫杰開車走了十幾米,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了車,打開后備廂,把土豆搬到高老三的院里。越野車拐了道彎,沒了蹤影。

“就是個豬腦子,看把孫書記為難的。”劉寡婦在高老三背上狠狠捶了一下。

婦女主任養的一百來只羊就是十幾年滾大的,雖說滿身羊膻氣,一天到晚穿不了干凈衣裳,可是蓋了兩座磚房院子,兒子娶了城里媳婦,門口停著小轎車,闊氣得很。

雞生蛋蛋生雞的道理,高老三懂,就是雷聲大雨點小,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四只羊餓的成天叫,圓滾滾的肚子干癟成紙片子,細白的羊毛黑乎乎的板結在一起,誰看了都覺得高老三造孽了。孫杰著急了,這可是脫貧羊,萬一夭折了會給今后的工作帶來負面影響,也會給別有用心的人落下口舌。想來想去,能治高老三的只有劉寡婦。劉寡婦是聰明人,更是爽快人,孫杰的良苦用心她能體會出來。高老三骨子里不是壞人,就是懶,就是渾,眼下蓋了新房,一天天像個男人了,自己加把火,添點柴,修理修理,會……劉寡婦臉紅了。她的眼前又出現高老三在她門前磨斧頭的情景。“孫書記,放心吧,有我在,他狗兒的會老老實實喂好羊的。”

莜麥桿由綠變黃的時候,就可以收割了。尤家莊地處高寒地帶,農作物主要種些莜麥和土豆。整個村里能種莜麥的地不多,連不成片,站在山上就能看見白黃色的一塊塊莜麥地不規則地散落著。吃過早飯,劉寡婦在籮筐里裝了幾個饃饃,一壺水,一把鋒刃明亮的鐮刀來到山口的地里。劉寡婦種著三畝莜麥,每年收成都讓左鄰右舍們羨慕。收割的季節,在外打工上學的大人孩子們回來了,曠寂的山里舞動著生的氣息。左鄰右舍打過招呼,劉寡婦用一塊紅色的絲巾裹在頭上,扎起的絲巾兩角便如一只艷麗的蝴蝶飛翔在田野里。

高老三從后面攆了上來,草割了些日子,那把彎把子鐮刀使喚熟了,割莜麥也不含糊。劉寡婦朝高老三笑了笑,“你咋來了?”

“我能不來嘛,也不等等我。”高老三也笑了。

山上炊煙裊裊,山下鐮刀嚯嚯,白黃色的莜麥在一摟一割之間,安靜地躺在藍天之下,黃土之上。剩下兩畝的時候,孫杰帶著三人從車上下來,也沒打招呼,埋下身子舞起了鐮刀。

皎月如斗,浮云如絮,星輝耀眼,山巒靜謐,麥香飄逸。尤家莊的莜麥到了家家戶戶。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來回好幾趟,莜麥拉到了塬坡上。劉寡婦炒了雞蛋,土豆絲,燉了一鍋燴菜,還買了兩瓶燒酒,蒸了一鍋白饃。洗涮完畢,幾個人也沒客氣,拉椅子搬凳子扯開架勢。兩瓶酒見了底,高老三散了一圈煙,湊到孫杰跟前,“孫書記啊,今兒又麻煩你們出了一身白毛汗,我有件事兒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叔,劉姐家人口少,幫她是應該的。你有事只管說。”孫杰也豪氣,兩杯白酒下肚,一口氣吃了三個饃,割莜麥是累活,有些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

“你看,孫書記,我想換換自留地,和人家她的地挨到一塊,以后也方便。”

“換地呀?得村主任拍板。”孫杰說的是實話,村里的有些事自己不好插手,手伸得太長不符合規矩,也不是自己的風格。

“我不找他。孫書記你給我想想辦法,這事只能求你了。”高老三又遞上一支煙,滿臉期待地盯著孫杰。

“這樣吧,叔,那塊地是誰的,你和人家商量通,我再給你說說,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那還能不行,孫書記說話管用著呢。”高老三讓劉寡婦再出去買兩瓶酒。孫杰一擺手,“不喝了,明早還要到縣里開會,走啦。”

高老三沒走,而是躺在炕上蹺起二郎腿。劉寡婦在廚房里洗涮完畢,帶著一股洗發水的香氣,濕漉漉地走進來。“老三,吃喝完不回家,死我這干甚呀?”

高老三醉眼迷離地瞅著面色紅潤的劉寡婦,激情蕩漾了。“我,我不想回,今兒想,想睡這兒。”

劉寡婦拿起笤帚疙瘩朝高老三腿上使勁敲了一下,“臭哄爛氣的,也不洗洗。”

“哎!哎!我洗洗,洗洗。”高老三酥軟地滑到地上,連滾帶爬跑到廚房,“嘩嘩嘩”的聲音傳出老遠。

天冷了,劉寡婦讓高老三把羊圈拾掇得結實暖和些,趁著山上的草沒荒,抓緊時間多割點,儲存著過冬。俗話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別看劉寡婦小則罵,大則打,高老三還就吃這一套。在高老三的人生字典里,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是不愛。有人揶揄高老三,天生就是賤骨頭。高老三把眼瞪得溜圓,老子愿意,要咋?

山口方向的鞭炮聲連成一條線,山都歡快起來。鬧甚了?沒聽說誰家娶媳婦有喜事呀,咋放這響的炮。高老三從炕上爬起來,披了件棉襖踱出門,慢悠悠沿著山坡晃到山口。山口飯店的斜對面,鞭炮紙屑紅紅的鋪了一層,黑的白的小轎車停了十幾輛,高矮胖瘦幾十號人又是照相,又是握手寒暄。人群里,高老三認出了孫杰,支書和村主任。

原來香菇大棚今天剪彩。香菇大棚的事高老三知道一些,聽說投了不少錢,沿著山路五個大棚一字排開,牛氣得很。沒毬意思,高老三看看日頭,中午不知道能不能混頓飯吃。高老三背著手也和其他人一樣到大棚里轉了一圈,黑燈瞎火的,還有一股怪味。高老三沒看上香菇大棚,倒是看見孫杰不對勁了。挺精干的后生咋一下黑瘦黑瘦的,眼窩子都塌了,沒點精氣神,這是幾天幾夜沒睡覺了?病了?高老三想過去問問,可是沒機會,孫杰寸步不離地陪著一伙人,嘴巴說著,兩只手還比畫著。

高老三心想,回頭讓劉寡婦給孫杰燉個老母雞。

6

尤家莊的土豆種植面積大,產量高,是老百姓的主要收入來源。而且,尤家莊的土豆品種好,紅皮黃瓤,沙軟香甜,怎么吃都行。可惜知名度小,賣不起價錢。前天,孫杰借匯報工作的機會,向總公司提出能不能購買尤家莊和其他幾個村子的土豆,職工老百姓都得到實惠,而且給土豆做了廣告,一舉兩得。公司領導當即拍板,包圓了。

去年今日,尤家莊的土豆堆在地頭,好的超不過三毛錢,差點的按堆賣,爛在地里的數不清,看著鄉親們用沾滿泥巴的手數著微薄的辛苦錢,孫杰心疼,卻又無計可施。尤家莊的歷史上,土豆就是這價錢,鄉親們習以為常。今年好了,鄉親們辛苦一年總算有個好收成,能過個好年。

妻子上班,孩子上學,孫杰把土豆搬到廚房陰面的灶臺下,兩只土雞,五斤黑豬肉放進冰箱冷凍層,十斤土雞蛋放進冰箱保鮮層,拿起簽字筆在廚房西面的小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我愛你們。回到尤家莊的時候,連綿的群山已經睡了,只有密集的繁星睜開了眼睛。晚上屬于孫杰,相關的細節需要仔細研究,做好規劃,統籌安排,既然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就不能有一點馬虎,職工和老百姓的利益都要受到保護。他沖杯咖啡,打開電腦,開始制定詳細計劃。

凌晨五點,鬧鈴響了。孫杰打開手機,有妻子發來的消息:家不是驛站,是永駐的港灣。孫杰鼻子發酸,這段時間和妻子情感上交流少了,形式上的問候似乎拉長了兩人的距離。他理解妻子,一人忙兩頭,難為她了。有女兒發來的信息:爸爸,野果子吃完了,我還想吃,期末家長會想讓爸爸開。臭丫頭,小饞貓,家長會?孫杰咬著嘴唇皺皺眉,窗外黑如濃墨,靜如空谷,月牙兒不知躲在哪片多情的云后打情罵俏去了,孫杰忽然渾身發冷,迷霧般的夜色絲絲縷縷四面而來,他好像站在海的中央,山的腳下,妻子女兒和尤家莊的老百姓站在岸上,山頂向他招手,朝他呼喊。他看不清,聽不清,妻子女兒變成老百姓,老百姓變成妻子女兒。

孫杰打開燈,揉揉眼睛,看到了那彎月牙兒。

上午九點,孫杰像裝著一團燃燒的火焰,他的眼前浮現游龍般的車輛,男女老少們笑逐顏開奔走相告,漫山遍野的土豆裝進車里,老鄉們黑褐色的皺紋里布滿紅色的喜悅,數著厚厚的收獲。孫杰猛地站起來,椅子彈出去老遠,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孫杰緊握雙拳,公布了消息。十幾人的會議室先是極其短暫的沉默,像被什么東西瞬間扼住喉嚨,緊接著是窒息后的無限釋放。孫杰靠在椅子上,心安理得享受感激的目光和叫好聲。忽然,歡快而熱烈的掌聲中飄出一個聲音,“能不能讓廠里的工人開上車,帶上鐵鍬來挖呢?”

聲音不高,像塊石頭,褶皺了唯美的畫面。透過灰白的煙霧,孫杰看著說話的干部,那團燃燒的火開始收縮,漸漸熄滅。剎那間,高老三厚厚的黑痂又一次出現在眼前。

鄉親們都動起來了,牛車,馬車,蹦蹦車,鐵鍬,籮筐,粗口袋,山路上歡騰熱鬧了。孫杰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高老三和劉寡婦。這兩人勢單力薄,起土豆是重活,沒壯勞力搭把手,不好干。孫杰進門的時候,高老三正拿著雪堆似的饅頭往嘴里送,桌上的盤里還有四五個饅頭冒著淡淡的麥香。孫杰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呀,劉姐也在啊。”

“孫書記,以后,以后能不能別叫她劉姐,這,這,差了輩分。”高老三歪頭斜眼,不好意思了。

“叔,劉姐年輕漂亮,不叫姐能行嗎?你拾掇拾掇,也是精干大哥。”

“孫書記,你也說笑我。”

“叔,劉姐可不是兩瓣瓣嘴諞打諞打就能娶回來的,得穿紅掛綠八冷十大碗大紅轎子左搖右晃吹鼓手滴滴答答娶回來,劉姐你說是不是?”說起來奇怪,孫杰起初也不理解,尤家莊這大片區域從古到今沒富裕過,老百姓日子緊巴,按理說婚喪嫁娶應該簡單實用才對,可是現實卻超乎想象的復雜排場,不說別的,就是宴席上花樣繁多與時俱進的八冷十大碗,就夠主人家勒緊褲腰帶臉紅心跳的。孫杰后來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就是一個字:窮。

“行,就按孫書記說的辦。老三,聽見說甚了沒?”

高老三把臉埋在饅頭里,黑臉更黑了,兩只眼睛左瞅瞅,右看看,心里想:鬧死老子算毬了,哪有錢?二鍋頭了,還明媒正娶,吃香的你。心里這樣想,說出來的卻是,“那是一定,孫書記咋說,我就咋辦。”

“叔,今兒我來兩件事,一件是給你找了個活,香菇大棚里下夜,一個班30 塊。另一件是你這土豆甚時候起呀?”

孫杰提出給高老三安排下夜的工作,幾個股東沒答應,嫌高老三好吃懶做,手腳不干凈。孫杰當場拍了胸脯,出了事他擔著。支書說先試用試用,不行再說,才化解了緊張的氣氛。

“孫書記,我想想。”高老三點著煙還沒抽一口,劉寡婦著急了。“想甚了,這好的事情哪找去呀,孫書記,我替他答應了。”

“叔,有件事你得答應我,不能偷偷摸摸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光彩。”

高老三臉一紅,想起瞎眼老太離開尤家莊去姑娘家那天,沖著送行的人喊了句,“老三,這些雞給你吧,省的三更半夜人惦記。”

“土——豆,起也行,不起——也行。”

高老三耕地,施肥,下種就顯得不積極,要不是孫杰和隊員們幫襯著,恐怕像往年一樣蒙混過關了。去年發耕地補貼時,高老三搖頭晃腦,腳底生云,忘了自己是誰的得意樣,孫杰真想把遞出去的錢收回來。總結工作的時候,孫杰提議,改變發放標準。

孫杰拿手機給高老三算了一筆賬。高老三心動了,那一串晃眼的數字好像變成厚厚的一沓人民幣朝他抖動著,高老三朝手心里吐了兩口,“孫書記,這土豆——我起。”

從早到晚,孫杰接打了上百個電話,說了幾籮筐話。一袋袋土豆裝滿一輛輛車,老百姓的臉上盛開著白色土豆花,見著孫杰不是笑,就是說個好,要不就是使勁遞煙。下午兩點,孫杰抽出空來,操起鐵鍬進了高老三的地里。

暮色爬上山梁,大山蒙上漸漸昏暗的蓋頭,孫杰推辭了高老三和劉寡婦的邀請,和隊員在山口飯店一人一碗莜面刀削,澆上辣子炸醬,就上大蒜,吃完喝碗面湯,渾身毛孔舒展,熱流橫溢,驅困解乏,舒服愜意。孫杰回到宿舍,洗了澡,打開電腦想梳理一下思路,把白天的工作總結一下,可是清醒漸漸遠去,困意重重壓來。

很多案頭工作沒做,睡覺是奢侈的愿望。孫杰站起來用冷水洗洗臉,對著鏡子做了一套廣播體操。來尤家莊快兩年了,哪天不是后半夜睡覺,遇上緊急情況,通宵達旦也是常有的事,今兒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渾身爬滿瞌睡蟲。孫杰沖了兩袋咖啡,打開窗戶,凌厲的山風刀一樣刺進骨頭的縫隙,孫杰連續打幾個冷顫,好像清醒許多。

電話那頭的妻子哭了。孫杰緊張起來,“出什么事了?”

“孫杰,我真的好累,我都找不到自己了。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別哭了,讓孩子看見。”

“孫杰,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的想法你不知道嗎?你別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別忘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本科生,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也想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需要你的尊重和理解,需要你的支持。你明白嗎?”

孫杰知道,妻子的能力不在他之下。進山之前,有家外貿企業看中了妻子,有很好的發展前景和優厚的待遇,妻子動心了。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孫杰的決絕態度讓妻子無奈地選擇了放棄。

“我知道你有能力,想干一番事業,可是我們倆總不能都出來,那,那孩子怎么辦?”

“那舍棄理想的人為什么是我,不是你。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因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選擇了這項事業就必須把它做好,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太可笑了,你終于說出了心里話。我的所有付出,竟換來你這句話。我真奇怪,你也接受過高等教育,竟然會有如此荒唐落后的思想。看來,我們的結合就是一場錯誤。”

“一場錯誤?怎么?你后悔了,后悔可以走,我不攔你。”

……

結婚前,妻子說他的思想停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完全不像21世紀的年輕人。父親也說過,這孩子老舊,容易吃虧。孫杰不置可否,他常常站在遠處審視自己,自己果真像出土文物招人口舌、受人關注、與眾不同嗎?就像入黨宣誓的時候,他哽咽的聲音,澎湃的激情,縱橫的熱淚,竟有人譏笑他,懷疑他,用不懷好意的語言詆毀他。很長時間,孫杰在自我的懷疑和否定中一遍遍叩問自己的靈魂。是在與世無爭的平淡中終其一生,還是在實現價值的奮斗中走完一生,孫杰和妻子有相同的答案。

半夜,孫杰夢到了雪。他被凍醒了。停電了,火爐也熄了。孫杰穿好衣服,到院里撿了一捧柴火,端了一簸箕落滿灰塵的炭塊,瑟瑟發抖地坐在小板凳上,紙簍里撿了幾張紙引燃柴火,再把柴火一塊塊架上去,畢畢剝剝的火苗子躥起來把孫杰的影子高高映在墻面上。孫杰用鐵夾子夾住炭塊,小心地碼在火焰四周,拿來一本書在風口使勁扇著,炭塊慢慢發紅,變黃,從裂縫里噴出火苗子,爐子生好了。

孫杰拿起火鉤子挑起火圈蓋好爐口,爐膛四周的熱浪開始慢慢擴散。孫杰坐在黑里,揣測妻子的話。相戀三年結婚八年,夫妻感情應該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妻子的為人自己清楚,講原則守規矩,但這番通話為什么讓自己心里不踏實,有一種漸漸迫近的危機感。

睡不著的時候,孫杰喜歡看看書。孫杰的床頭放著一本詩集,三本書。詩集是艾青的,書是路遙的。詩集的名字是《我愛這土地》,書的名字是《平凡的世界》。他最喜歡艾青的《我愛這土地》,每次誦讀都抑制不住地想流淚。孫杰在尋找一個瞬間,能讓他自然吟誦出為什么我的眼里飽含熱淚,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的壯麗詩句。《平凡的世界》會讓孫杰產生穿越歷史的天空,回到那火熱純粹,困苦艱難的歲月里,和孫家兄弟并肩戰斗的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歷史的轉折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堅持真理。

7

清晨的山風如刀如劍,讓人感覺赤身裸體立于天地之間。山上的,山下的,山外的風性格鮮明地相互糾纏,往東刮,往西刮,往南北刮,孫杰感到身上的血肉在風中一點點剝離,隨風而去。孫杰手上使勁,腳上用力,弓著身子沿著地壟顫顫巍巍挖著黃色的泥土。

豐收的田野里,孫杰聞到了泥土濕潤的芬芳,聞到了土豆甜澀的味道,聽到了大地殷切的呼喚,他想躺在豐收的土地里,撫摸穿著黃色衣服的紅皮娃娃。一股生硬的風從背后刮來,如一只厚厚的手掌,凜冽的吹進發隙,吹進口鼻耳朵,吹進每寸皮膚的毛孔里,一串冷顫耗盡了他所有的能量。不,不能倒下去。戰斗還沒結束,勝利的紅旗還沒插在陣地的最高處。這點苦算得了什么,有竹簽插到肉里疼嗎?有皮鞭抽在身上痛嗎?有無盡的侮辱痛不欲生嗎?這點苦不算什么,比起沖鋒陷陣,浴血奮戰,流血犧牲簡直輕如鴻毛。此刻,孫杰站在生他養他的黃土高原上,望著莽莽蒼蒼的群山,激情蕩漾。他用胸膛頂住鐵鍬,雙手緊握鍬把,鋒利的鍬刃一點點插進地里,深沉的情感噴薄而出,流著滾燙的眼淚大聲喊出了,“為什么我的眼里飽含熱淚,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為什么我的眼里飽含熱淚,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

孫杰在鄉衛生所昏睡三天三夜,輸了五天液。醒來的第一眼孫杰看見了高老三,“哎呀呀,嚇死個人咧,孫書記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毬了。”高老三一句話逗得大伙都樂了。

冬天是村民最閑的日子:算計算計一年收成,看看地里來年還能種點啥,白菜蘿卜除了和土豆一起存在窖里的,大缸里要腌夠吃到明年春天的;養養雞,喂喂豬,侍弄侍弄羊,東家進西家出,嘮嘮家常,墻根下曬曬太陽,打打麻將,喝頓小酒,抓緊時間辦辦私事;勤快的人想著到哪打打工,看看門房,飯店里忙活忙活也能掙幾個辛苦錢。

日子一天天不緊不慢地過著,山還是那些山,尤家莊還是尤家莊,人還是那些人。日頭好的時候,墻根下,槐樹下還有人打盹曬太陽,張家長李家短的拉扯外,也拉扯一些誰開了網店,誰鬧起了直播的新鮮事。

高老三院門口,家門口貼了大紅喜字。院里搭了棚,灶口噴著火,大師傅脖子里搭著油膩膩的看不出顏色的毛巾,嘴角叼著煙,在油鍋里“刺啦刺啦”炸著燒肉丸子和土豆,肉絲肉片和豆腐,幾個女人在一塊門板似的案板上切著各種蔬菜。一人多高的蒸籠冒著熱氣,饅頭的香味飄滿了整個院子。四五個女人在屋里一邊說著葷素段子一邊麻利地包了七八箕子土豆餡餃子。

孫杰是媒人,還是證婚人,索性做了主,新事新辦,不搞八冷十大碗,普普通通幾個家常菜,一鍋大燴菜,饅頭餃子管夠,高老三原地蹦三尺,圓潤的臉上泛著亮堂堂紅艷艷的陽光,填滿推平的褶子里全是盛開的野花。

時辰已到,孫杰掏出寫好的結婚賀詞,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宣布,身邊的支書拉了拉孫杰的衣服,“再等等,貴客還沒來。”

孫杰四處瞅瞅,除了村主任和兩個隊員沒到外,其他人都到了。村主任說有事不來了,隊員一大早神經兮兮的不見影子,不知道鬧甚了。就在孫杰疑惑不解的時候,門口進來幾個人,兩個隊員兩眼放光,鼻子發紅地跑到孫杰跟前,“孫書記,你看誰來了。”

妻子穿著紅色過膝羽絨服,提著透明的大個塑料袋子,火紅的顏色瞬間亮了整個院子,孩子穿著米黃色羽絨服,羞澀地拉著媽媽。孫杰驚奇地幾步跑過去,左手接過塑料袋,右手抱起孩子,“隆重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婆姨和閨女。”

院里的人都鼓起了掌,妻子臉頰緋紅,捅了孫杰一下,跟著大伙一起笑了。

原來,孫杰和妻子吵架那天,高老三端著劉寡婦蒸好的饅頭,煮熟的雞蛋準備給孫杰送去,不巧,在門口聽個清楚,高老三回去和劉寡婦一商量,覺得這是大事,打心眼里想幫幫孫杰,可是怎么幫,倆人沒注意。天亮后,高老三找到支書,支書聽了拍拍高老三,“算你小子有良心,辦了件好事。這事我來處理,你就別管了。”支書和隊員于是導演了這場戲。

孫杰把龍鳳呈祥緞面被子擺在火炕上,和大紅牡丹緞面被子擺在一起。對高老三說,“叔,這是我們一家人送你的,祝你新婚快樂。”

讓所有人沒想到,高老三握住孫杰的手“咕咚”跪下了,“孫書記,咋感謝你呀,沒有你,哪有我今天這日子,你和我媽都姓孫,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舅舅。”

孫杰趕緊拽起高老三,“叔,起甚哄了?”

“高老三,趕緊給你舅搬個椅子,上根煙。”

“高老三,這兒還有你妗子,過來趕緊磕頭。”人們圍著高老三和劉寡婦,你一言我一語,推一下掐一把,笑聲飛出新房,滿了院子,飄進山里,沿著山谷直到遠方,枝頭覓食的雀兒,墻頭迷糊的貓兒,門口曬太陽的狗兒也被笑聲感染了,沖著天空“喳喳喳”“喵喵喵”“汪汪汪”。

孫杰掏出賀詞,清清嗓子,一個字還沒說,有人跑進來大聲喊,“羊生了!羊生了!”屋里的人呼啦一下都去了羊圈,孫杰的女兒也歡天喜地跟著去了。支書從后面推了孫杰一把,“去看看,快把沒用的紅紙裝起來。”

孫杰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想多說一句。他把妻子緊緊摟在懷里,眼淚落在妻子的秀發,滑到妻子的臉上,落在青磚鋪就的地上,浸入古老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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