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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下)

2021-02-25 09:54:26葉梅
黃河 2021年1期

葉梅

第九章 普濟橋

至元十九年底(公元1281年),王實甫就任崞州縣尹,秩六品。自定興連日兼程,往西北而去,一路風雪,行走十分艱難,翻過五臺山,走了半個多月才到崞縣地面。

這天走過一座石橋,聽當?shù)厝朔Q做普濟橋,橋身用行鏨石和雕刻石砌成,橋的兩邊雕有石獅頭,還有故事人物、蛟龍出水的浮雕,典雅古樸,精巧別致。王實甫顧不得遠途勞累,跳下馬來興奮地贊道:“真乃神工也。 ”添書見他橋上橋下看了好一陣,便催促:“公子,您就是這方的主子了,還怕將來少得了看它?走了這些天,手腳都快凍裂了,還不趕緊進城去找到您那衙門,看是個什么情形? ”

正說著,迎面來了個挑炭的黑臉漢子,王實甫便問他:“這位大哥,是往城里去的嗎?敢問這橋建了有多少年? ”

挑炭的漢子見他說話和氣,便歇下?lián)樱骸肮偃藛栠@橋的年頭,俺也說不明白,反正聽我爺爺那輩的人說金朝時候就建起了。”王實甫見他一臉黢黑,凍皴的雙手也盡是黑垢,便又問道:“你這炭是要去街市上賣么?多少錢一擔? ”

漢子一聲冷笑:“哪有賣的,這是要送往縣衙里的,論什么錢。 ”王實甫吃驚道:“送到縣衙?沒人給錢? ”漢子挑起擔子,也不再多話,嘆了口氣,往橋那頭走去。

王實甫和添書也隨后跳上馬,但那漢子竟然前面走著走著,一拐彎不見了。王實甫尋思,也不知漢子說的真假,或許他也并非往縣衙而去。

胯下的馬兒緊跑片刻,就到了縣城邊上,只見那城墻建得頗為雄偉,聽人說城周四里十三步,墻高四丈,池深三丈,筑有城門四座。這崞縣城最早建于晉懷帝四年(310年),其時崞縣、樓煩縣兩地,各立城邑,不置縣。西頭有一座扶蘇廟,秦朝時期,秦太子扶蘇和大將軍蒙恬率軍在此筑城戍邊抗擊匈奴,卻遭到奸臣陷害含冤死去,后來有人在此建造了扶蘇廟,還種下幾株楸樹柏樹,歷代享有祭祀,魏孝文帝“遣有司諭祭”,唐太宗李世民敕封“柏枝大王”,并令尉遲恭督工擴建廟院,到北宋建隆年間改稱“柏枝神祠”。那樹歷久彌堅,柏樹被稱為一對鴛鴦柏,楸樹為一對龍鳳巨楸,樹齡更為悠長。

看天色將晚,王實甫攜添書匆匆拜過扶蘇廟,從南邊景明門進得城去,倒也繁華,雖是冰雪覆蓋,街市上仍十分熱鬧,但又不時見到路邊的殘雪里躺著乞討的老者和小兒,令人頓生悲涼。

王實甫幾次下馬來,叫添書將帶的一些干饃掰了散給這些乞丐。不料,竟有一些討吃的小兒隨后跟來,添書驅趕不開,一直跟到了衙門口。那里站著幾個衙役,見一群人鬧哄哄地到了跟前,立馬兇神惡煞地撲過來揮鞭就抽。

破衣爛衫的小兒們驚叫著四散跑開,有腳下慢的被抽個正著,破棉襖綻出一堆爛花,口里哀哀直叫。一個瘦弱不堪的小兒跑在最后,被一個衙役揪住,揚起鞭子就要狠抽,不料那衙役卻突然怪叫一聲,胳臂垂了下去,他捂住肩膀大怒道:“誰瞎了眼,竟敢抽我? ”

定睛一看,面前站著的卻是一個相貌俊美的公子,手里正握著一根馬鞭,冷眼看著他。這衙役暴跳如雷:“哪來的秀才,竟敢在衙門跟前造反? ”舉鞭就要抽過去,添書上前一把奪過,大聲喝道:“大膽狗才,還不快給縣尹大人跪下! ”

衙役們聞聲大驚,面面相覷似信非信。

“縣尹?哪來的縣尹?”街市上早有些圍觀的百姓也紛紛相互探問,只見那身著白衫的年輕公子抬腿就要跨進縣衙大門,衙役們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想阻攔又不敢上前。

突然間,有一個領頭的衙役叫道:“達魯花赤大人到了! ”

眾衙役聞聲紛紛跪倒在地。

一陣疾風似的馬蹄聲中,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策馬而來,中間簇擁著一個身高體壯的蒙古官人。跪倒在地的衙役們齊聲叫道:“小的們給達魯花赤問安! ”那蒙古官人卻毫不理會,一雙鷹眼老遠便瞄準王實甫,到跟前翻身下馬將韁繩一丟,立即有人接過,他高聲叫道:“莫不是王大人到此? ”

王實甫在衙門口站定,回身一看此人氣度不凡,便上前應道:“在下正是王實甫,您就是本縣的達魯花赤? ”

“我叫撒吉思,正是崞州的達魯花赤。”蒙古官人聲若洪鐘,上前拍打著王實甫的肩膀,“前兩天接到太原路的關文,得知王大人要來此上任,我等已恭候多時。 ”

達魯花赤,又作“達嚕噶齊”,蒙古語意為“掌印者”,是蒙古帝國至元朝的一種職官稱謂,為成吉思汗早先在各城設置。達魯花赤也就是督官,為軍政、民政和司法官員,以《大札撒》為根本,結合當?shù)氐膽T例行使統(tǒng)治,在元朝的各級地方政府里面,均設有達魯花赤一職,掌握地方行政和軍事實權,是地方各級的最高長官。元朝中央政府里也有某些部門設置達魯花赤官職,一般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擔任,達魯花赤后來成為長官或首長的通稱。

這崞州縣設達魯花赤一員,尹一員,丞一員,簿一員,尉一員,典史二員。尉主捕盜之事,別有印。另有巡檢司秩九品,巡檢一員。

王實甫雖為縣尹,按序卻應在達魯花赤之下,便立即躬身行禮:“實甫見過撒吉思大人,方才不知是大人前來,失禮失禮! ”

這撒吉思倒也爽快,連說不必多禮。又問了實甫路上的行程,寒暄了一番。撒吉思又將身后一位剽悍的隨從叫過來,說:“這是我的外甥禿忽魯,現(xiàn)任崞州的縣尉。 ”

王實甫抬眼一看,卻是有些心驚,那禿忽魯長著一個大腦袋,身子像一塊石板,搖擺著走上前來,雙手抱拳微微一躬,算是行了見面禮,眼神卻帶著傲慢,沒有半句言語。撒吉思一旁道:“禿忽魯他只會說蒙古語,王縣尹多多見諒。”接著又道,“我已著人在蒙古包里設下接風宴,請王縣尹賞光。 ”

縣衙旁邊不遠的草地上,扎著一頂頂白色氈布的蒙古包,環(huán)繞著中間最大的一頂,正是達魯花赤撒吉思的家。蒙古包里擺設得富麗堂皇,儼然一座小小的宮殿,珠光寶氣,應有盡有。撒吉思家族的先輩跟隨世祖皇帝征戰(zhàn)多年,族中男丁幾乎都有官職,上至朝廷,下至州縣。撒吉思已在崞州擔任達魯花赤好幾年,他一直住在這蒙古包里,說比瓦房住著舒服得多,透氣敞亮,尤其是夜里躺在氈房的墊子上,能貼近大地,聽到草地上小蟲子細碎的聲音,聞到青草的氣息,多美的事情。撒吉思一邊用雪亮的小刀切著羊肉,一邊愜意地發(fā)著感慨。

王實甫也隨他盤腿坐在蒙古包的地氈上,喝著銀碗里的烈酒,一路上的乏頓在烈酒的催逼下從周身毛孔里散發(fā)出來。蒙古包外的天空飄著鵝毛似的雪花,包內(nèi)卻是暖意融融,他也效仿撒吉思脫去棉袍,擼起袖子就著烈酒啃了一塊又一塊羊排。這情景讓他想起兒時跟隨母親回到西北遇到的酒宴,在那些場合里,平日溫和的母親會變得豪爽起來,跟族人一起賽馬、射箭、搶羊,仿佛回到她的少女時光。實甫喜歡母親的溫和,更喜歡母親的豪爽,那些場面深深地留在他兒時的記憶里。酒勁上來,他忍不住對撒吉思說起這些,剛又飲下一大碗酒的撒吉思抹了抹嘴唇,含糊不清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父親,母親,還有你的岳父……”他伸了伸大拇指,“都了不起!”又拍了拍胸脯,“我信任你!……雖然,你不是蒙古人。 ”

撒吉思一邊喝酒,一邊說起王實甫的岳父張弘略,還有張弘略的弟弟張弘范,他對他們的了解似乎比王實甫還要多。

說起當年滅金四年之后,大片土地已屬蒙古,但在襄陽,元軍與南宋軍隊酣戰(zhàn)六年。圍困襄陽的元軍,來自山東,之前安定其兵變后,收編了其部眾,這些人多為勇狠驕悍之輩,很難加以管制,世祖皇帝忽必烈下旨由張弘范來統(tǒng)帥這支軍隊。其后,張弘范向攻城總指揮伯顏獻計,以水陸夾攻隔絕襄陽對樊城的撐持,血戰(zhàn)之后樊城被攻破,襄陽守將呂文煥投誠,宋元交兵對峙的場面從此改變,南宋政權節(jié)節(jié)敗退。

元代水軍沿襄陽而下,經(jīng)漢水抵長江,直撲南宋國都臨安,之后的焦山之戰(zhàn),南宋不敵全線潰敗。 1279 年正月,元代水軍以張弘范為統(tǒng)帥,防御崖山,南宋氣數(shù)絕盡。張家兄弟在元朝初建時期舉足輕重,滿朝文武無人不知,撒吉思也將他們視為英雄。說到此處,撒吉思湊到王實甫耳邊問道:“聽說張弘范大人貴體欠恙,不知近日可好? ”

王實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雖與張婉常結為夫妻,但與張家人來往并不甚多,就連婉常的哥哥和兩個弟弟自訂親之日設下關卡,有過幾番爭斗之后,后來見面也素不多言。婉常的叔叔張弘范一直帶兵在外,實甫與婉常婚后尚未得見,但也曾聽說他近年來常患傷疾,婉常的父親張弘略還從家鄉(xiāng)請了名醫(yī)前去診治,也不知有無療效。

與撒吉思初次見面,也不便深談,王實甫便只是搖了搖頭:“弘范大人常年在外,親戚間也不知其詳也。 ”

撒吉思道:“若是方便處,請代問兩位張大人好! ”

王實甫點頭稱謝,不再多言。

當晚幾人喝得爛醉,方才起身準備各自回營,不想剛走出蒙古包,卻聽得旁邊有人在撕扯叫喊:“你們說給些吃食,不給也就罷了,怎么反倒打人? ”王實甫心下詫異,正要過去看個究竟,撒吉思卻道:“縣尹不必過問,由禿忽魯他們處置即可。你一路鞍馬勞頓,我已著人在縣衙旁安排下一處宅院,你自去歇息。 ”

實甫聽罷,只好轉身欲走,但那邊聲音越加高起來,且夾著慘叫,實甫忍耐不下,也顧不得許多,徑直大步走了過去。昏暗的夜色中,借得地上冰雪的一點反光,只見幾個兵丁正圍著一個男子撕打,那慘叫聲正是這男子發(fā)出的。王實甫連忙叫了一聲:“住手! ”

兵丁們見是他,便垂下手來。實甫上前道:“你們幾人何事在這里揪扯?”一看那禿忽魯也站在跟前,滿臉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轉眼間照準那男子身上又是一腳。男子一聲哀叫側身倒在地上,臉正對著王實甫,實甫一見好生吃驚,這人正是白天在普濟橋見到的挑炭漢子。他彎腰扶起男子:“他們?yōu)楹未蚰悖?”

鼻青臉腫的男子也認出他來,流淚道:“回爺?shù)脑挘規(guī)资锏靥袅颂縼恚抢镉逐嚿砩嫌趾啦粫冒胛腻X,只是想討口吃食便回家轉,但半天都無人搭理,就叫著問了幾句,這幾位爺說我叫得不該,上來就是一頓拳腳。一家老小都指望著我,如今我這身子是怎么拖得回去……”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禿忽魯見狀,上來又要給他一腳,王實甫一把推開,怒道:“放肆!你們要了人家的炭不給錢倒也罷了,怎么反倒欺侮于他? ”

禿忽魯?shù)蓤A雙眼,攥緊拳頭想要發(fā)威,他站在王實甫跟前,足足高過一頭,但王實甫卻半步也不退讓,厲聲喝道:“你身為縣尉,本當護衛(wèi)一方太平,如何反倒欺侮百姓,是何道理? ”

正在這時,撒吉思一旁走來,喝住禿忽魯:“王縣尹剛到此地,你竟敢造次!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轉身對王實甫道,“區(qū)區(qū)小事,縣尹何必動怒? ”說著,叫人將蒙古包里的羊肉和炊餅拿出一些來,塞在那挑炭男子的懷里,催他趕緊走開。男子一時掙扎不起,王實甫叫添書扶著他,說道:“這天色已是太晚,讓他先跟隨我們?nèi)グ桑魅绽镌僮鞯览怼?”

撒吉思也不再多說,臉色卻有些不快。禿忽魯湊近,用蒙古語說了一通,撒吉思豎起眉毛吼了兩句,也說的是蒙古語,像是訓斥的意思,禿忽魯不敢再言語,躬腰退到他的身后。

第十章 端正好

轉眼又到了春天,塞外春意遲,但陽光之下仍有了暖意,兵丁和衙役們將棉袍都換成夾衣,早晚在縣衙門前的校場上操練。撒吉思練武更是勤奮,說是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三更過后便起床練習拳腳,這一日下來都精神飽滿。禿忽魯領著他的一隊兵丁,日日操練馬上的功夫,王實甫坐在縣衙內(nèi),便聽得馬嘶人叫,刀戈相撞,一片喊殺聲。

這日早起,王實甫也活動了一下身子,在衙門里辦了些公文,便想去見撒吉思。出得衙門,正巧遇見撒吉思騎馬經(jīng)過,便叫了一聲達魯花赤,躬身行禮道:“好幾日不見,在下正想去拜會達魯花赤。 ”

撒吉思也不下馬,說:“縣尹有什么事嗎? ”

王實甫說:“達魯花赤請您下馬來,在下有幾句話要對您說。 ”

撒吉思勉強下馬,將馬鞭扔給侍從,問道:“有什么話你趕緊說,我還要帶著禿忽魯他們到后山狩獵去。 ”

自從那日初來乍到,為一個挑炭男子的無端挨打,實甫與撒吉思的外甥禿忽魯有些齟齬之后,撒吉思明里沒說什么,但見了實甫再沒有最初的親熱,也不再請實甫到他的蒙古包里喝酒。

王實甫只當作不知道撒吉思的不快,卻說:“達魯花赤,春天正是萬物復蘇之時,那山里的動物也都準備懷胎產(chǎn)子,這時狩獵恐怕不是季節(jié)吧? ”

撒吉思臉上漸漸堆積起陰云。

王實甫又說:“達魯花赤,您對下屬要求每日練武,在下覺得自然是在理之事,但百姓安康、豐衣足食更是我等應促成的愿景啊。實甫到崞陽以來,走訪了一些鄉(xiāng)村,見到的人戶多在饑寒之中,這的確令人寢食不安。我思謀多日,想趕著春天的季節(jié),從內(nèi)地弄來一些良種,讓百姓們好生栽種,爭取今年有個好收成。 ”

沒等王實甫把話說完,撒吉思皺著眉頭說道:“縣尹此言差矣!我二人雖然身為此地父母官,要保證一方百姓的安康,但最要緊的是效忠朝廷,隨時備戰(zhàn),只要圣上一聲召喚,我等將立刻金戈鐵馬奔赴戰(zhàn)場。當年若沒有我蒙古鐵騎武藝高強英勇善戰(zhàn),又哪有今日江山?”他瞟了一眼王實甫,“縣尹又怎能到此做官? ”

王實甫聽來,很不以為然,忍不住說:“哎,我等在此為官,理應富民強縣,教化子民,才是對朝廷最大的效忠。若不顧百姓疾苦,又何以為官? ”

撒吉思更是沒有好氣:“縣尹為朝廷命官,首先想到的是要為圣上效勞,而非到此施以婦人之仁,博得那些窮人的擁戴,只不過是個人虛榮而已,于我大元朝又有何益? ”

一語未了,實甫耐不住氣憤填膺,他一介讀書人,老師董樸教導說,君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毫不客氣地說道:“達魯花赤此言更是差矣!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歷代朝廷若不將黎民百姓的疾苦視作大事,必將遭致滅亡,南宋幾百年繁華,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場,就是例證。 ”

撒吉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兩只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要噴射出來,突然間他仰起脖子狂笑不止笑罷翻身上馬,用鞭子指著王實甫斥道:“要說南宋滅亡,就是被你們這樣的文人給遭踐的,你們只知道花鳥蟲魚,風花雪月,哪懂得萬里江山要靠大汗和世祖皇帝這樣的英雄豪杰帶領千軍馬萬刀槍拼殺,血流成河才換來的?罷罷罷,若不是看在張大人的份上,就憑你剛才的話,就可定你一個反叛,此刻我就一刀斬你于馬下,你信還是不信? ”

他當是一番話定會嚇軟了王實甫,不料話音未落,一直站立于衙門前的王實甫卻一個白鶴展翅躍身而起,一手就攥住他的馬鞭。

撒吉思大吃一驚。

還未回過神來,王實甫又使出赤蛇出洞一伸一縮,反手將馬鞭繞了幾圈,輕輕用力一扯,撒吉思便被扯到馬下。

眼看就要摔一個嘴啃泥,撒吉思到底身手不凡,剛剛著地就一個鷂子翻身站起來,伸手撲向王實甫。沒想到實甫閃身而過,瞬間從他的正面竟到了背后,朝著他的膝彎就是一腳,撒吉思腿一軟,身不由已跌倒在地。

不遠處,正在練武的禿忽魯?shù)热艘姞睿瑩]著蒙古刀飛奔而來,剎那間將王實甫團團圍住。禿忽魯怒目圓睜,不由分說沖上前來,照著王實甫就要一刀砍去。

撒吉思飛身撲過去握住他的手臂,喝道:“大膽!”禿忽魯用蒙古語一個勁地叫喊,撒吉思奪過他手中的刀說,“王縣尹正在與我比武,你們想干什么? ”

禿忽魯一聽,半信半疑地瞪向王實甫,王實甫迎著他的目光,卻是一臉淡定。

撒吉思又喝道:“你們一個個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練武去。今天王縣尹贏了,該他請客宰羊,你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

眾衙役和兵丁們歡叫起來。撒吉思拍拍身上的土,對王實甫說道:“走吧,咱們進蒙古包喝茶去。 ”

王實甫抖抖衣衫:“好哇,喝茶去。 ”

王實甫笑道:“看來我跟達魯花赤是不打不相識啊,我這人喜歡的也是英雄。 ”

仆人端來剛從爐子上熬煮的奶茶,熱氣騰騰地飄出一股濃濃的奶香,撒吉思舉起滿滿的奶茶碗,說以茶代酒,愿與王實甫從此交好。實甫見他眼神里一片真誠,便謙讓道:“實甫不該年輕氣盛,剛才實在太過魯莽,多有得罪,愿聽從達魯花赤責罰。 ”

撒吉思豪爽道:“什么達魯花赤?你我從此就是兄弟,只管叫我撒吉思好了。我問你,你在哪里學的功夫,身手如此輕巧?用你們漢人的話來說,就是那個四兩撥千斤。我若要與你比硬功夫,你可能不是我的對手,但若比輕功,看來我還真不如你。 ”

實甫聽他說得實在,便道:“兄長見笑!實甫年幼讀書,也跟隨父親習武,父親本是行武出身,就是母親也會一些功夫,家里人沒少了練功,因此會得一二。 ”

接著,把父親跟隨成吉思汗伐金,母親是阿魯渾人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撒吉思聽罷,說:“難怪如此,原來是將門虎子,有幸有幸,今日輸在你的手下也不算委屈。”卻又說道,“不過實不相瞞,若不是我曾經(jīng)負過箭傷,也不會讓你輕易拉下馬來。 ”

實甫忙問:“哦,兄長傷在何處? ”撒吉思撩起長袍,指著左腹下方說:“已是多年了,每到春天便會有些隱痛。咳,不說它了。”又連聲大叫,“拿酒來! ”

實甫神色惶然,起身雙手過頭,行禮道:“德信不知兄長身有傷疾,居然冒犯,真是罪過!”撒吉思一把扶起王實甫:“兄弟這是從何說起?若不是我一番氣話惹惱兄弟,何至于此?這都是我自找的,與兄弟無干,更何況你并不知我身上有傷,何罪之有? ”

倆人復又坐下,仆人托上一個大牛皮壺,是草原上的烈酒,實甫嘗過,如烈焰穿胸,便叫好酒!又說:“兄長可知,德信的家鄉(xiāng)定興也釀得好酒,尤其那杏花酒,滋味甘美無比。 ”

撒吉思興致盎然:“何時也讓我嘗一嘗?”

實甫道:“那是自然。家父早年也曾負過箭傷,偶有復發(fā),請良醫(yī)調(diào)得一服箭瘡膏,常年使用效果甚好。稍后我給家人修書一封,請他們?yōu)樾珠L也配制些膏藥,看看好使不。 ”

撒吉思一聽大喜過望:“只聽說京城一帶名醫(yī)甚多,早就想去尋訪,不想令尊也有一箭之痛,我與你真是緣分不淺。來來,先以這杯酒,敬了令尊大人。 ”

那盛酒的器具不比實甫家里的小巧酒盅,卻是鑲銀嵌珠的大碗,仆人給他們倒?jié)M酒,看上去一碗酒足有半斤。王實甫打量著,婉言道:“我先代家父謝過。今日得遇達魯花赤厚愛,不僅未怪罪德信的唐突,還將我視為兄弟,德信不得不敬告兄長一句話。 ”

撒吉思問道:“兄弟想說什么? ”

王實甫說道:“我從家父那里得知,但凡負過箭傷之人,有三忌:一忌大悲大喜;二忌焦躁煩怒;三忌飲酒過量。今日所經(jīng)歷之事已讓兄長情緒多變,此刻再飲大酒定對貴體不利,這碗酒斷然不可再喝。 ”

撒吉思慨然放下酒碗,長嘆道:“唉!我撒吉思多年聽慣了奉承唯諾,從未聽人說過一個不字,如今身邊終于有個人敢管著我了。好,聽你的,不喝就不喝。 ”

王實甫卻舉起自己面前的大碗,恭敬地說道:“兄長可不喝,德信則代家父飲了這酒,謝了。 ”說完,一口氣將滿碗酒喝得干凈。

撒吉思贊道:“痛快!好兄弟,我撒吉思雖然是個粗莽之人,識不得幾個漢字,但卻是一個認理的,你書讀得多,今后這縣州的公事,就都聽你的。 ”

王實甫道:“豈敢豈敢!德信年輕無知,還請達魯花赤多多指教才是。 ”

撒吉思爽快地笑起來:“這美酒祭了長生天吧! ”他站起身來,虔誠地用中指蘸了銀碗里的酒灑向天和地,再抹到自己額前,然后走到蒙古包門前,把銀碗里的酒全部拋向草原:“蒼天在上,飲了這碗美酒吧! ”

那添書相跟著,此時才把一顆心放回原處,直叫阿彌陀佛。

夜里侍候王實甫歇息時,添書不禁說道:“二公子,今天可真把我嚇壞了,眼見那禿忽魯?shù)牡抖寂e到了你頭頂上,我的心都跳到喉嚨眼來了! ”

王實甫一邊更衣一邊說:“我諒他也不敢。再說了,我又不是個呆子,他真要砍下來,我還不知道躲閃?瞧你這點膽子。 ”

添書嘟噥著:“他們?nèi)硕鄤荼姡臀乙粋€書僮,要真跟他們打起來,不得讓他們剁成肉泥? ”

窗外一輪明月,星星閃爍,王實甫走到窗前,對著無邊的夜空說:“添書你給我記好了,人活一口氣,就是死,也不能做軟骨頭。這崞州地面的百姓苦不堪言,我怎能麻木不仁,視而不見?我得想法說服撒吉思,免去一些苛捐雜稅,讓利于民,勸農(nóng)扶農(nóng)。 ”

添書收拾著屋子里的東西,說:“二公子,這些日子你把家里帶來的一點銀子都散給了窮人,現(xiàn)在想添置個桌椅板凳都沒錢,還說什么勸農(nóng)扶農(nóng)。 ”

他們所住的小院原本是一個土財主的別院,三間平房加一間廂房,旁邊還有個馬廄。后來這家人經(jīng)商發(fā)了財,在朔州那邊另置了大宅院,就便宜賣給了縣衙,也算是半賣半送。王實甫沒來之前,堆放著禿忽魯和兵丁們閑置的馬鞍皮革,破刀爛槍,聽說要來新縣尹,撒吉思才叫他們騰挪出來。平房里也就給實甫添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些炊具,添書嘮叨自己連個睡覺的床都沒有,只是鋪些麥草胡亂墊了被褥,跟討飯的差不多。

王實甫笑道:“我看春天來了,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你要不怕夜里狐貍精摸到你跟前,一口把你吃了,就把你那屋里的門板下,豈不正好鋪一張床? ”

添書沒好氣地說:“二公子,您若再這么調(diào)笑我,我就給二奶奶捎封信去,說您在這里跟人打架,差點把命都沒了,我看她一定會連夜就往這里趕。 ”

王實甫嘆氣道:“你別拿二奶奶說事,她這會兒懷著孩子,算起來也快生產(chǎn)了,哪還顧得上往這里趕。 ”便問身邊還有多少銀子,添書從衣箱里取出錢布袋,一手拎著捋到尾,啪嗒掉出幾個銅錢來,他一邊在地上拾摸,一邊苦著臉說:“哪還有銀子?這幾個都是好不容易存下的。 ”

“那你可藏好了,別讓老鼠拖到洞里去,要不然回頭我告訴你二奶奶,說你偷著出去買油餅吃了。 ”王實甫一邊和添書說笑,一邊卷好被窩,“快去睡吧,要嫌冷,你就把這火盆端了去。 ”

添書想起:“二公子,說起火盆,那送炭的袁黑子昨兒晌午又給咱們送了些炭來,我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肯收,說俺們是他的大恩人,感謝都來不及呢。我只好塞給他一包饅頭,好歹讓他帶走了。 ”

王實甫看了看火盆中正燒得紅彤彤的炭,說:“下次不可,哪有燒人家炭不給錢的?得想法將錢付給他。 ”

添書答應著。王實甫嘆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

添書聽著,問道:“二公子,這寫的是那袁黑子嗎? ”

王實甫半晌無語,雙手抱膝坐在床上臉色愴然,添書湊上前去一瞧,驚道:“二公子,您流淚了? ”

王實甫低頭抹去眼淚:“你別一驚一乍的行嗎?這詩可是唐朝詩人白居易所寫,詩中情景竟然與當下如此相似,那些可憐的燒炭翁豈止袁黑子一人,好叫人心酸。”他跳下床來,在屋里來回踱步,憤然道,“我王實甫為官一方,要不為民做主,將那些不公道的貪腐陋習去掉,枉為縣尹! ”

添書取了薄襖披在王實甫肩上:“二公子,您還是早些歇息吧。依我看,憂國憂民的事不是一件兩件,得慢慢來。 ”

王實甫感慨道:“添書沒有白隨董樸先生,也會提憂國憂民了。可你這口氣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公,既然關系國計民生,就應當時不我待,慢慢到何時? ”

添書用火鉗給燃燒的紅炭蒙上一層厚厚的火灰,蓋住火苗,拍拍手說:“好好,這會兒時不我待的事,是您趕緊歇著吧。 ”

可當晚,小院的燈光很久才熄,王實甫披衣在燈下寫了書信兩封,一封給家里的父母妻子,另一封則是給老師董樸,請教為官之道,也道出心里的好些困惑。

第十一章 梧桐雨

王實甫每天一早就去往縣衙,有案斷案,無案則走訪鄉(xiāng)間。

一天上午,兩個鄉(xiāng)下農(nóng)人氣咻咻地揪扯著來到縣衙,一個打破了頭,一個摔折了腿,兩人相互對罵,恨不得要吞吃了對方。王實甫過細一問,原來為的是爭水。一條水渠打這兩家田里經(jīng)過,前面這家挖泥堵了渠道,想多往自家田里灌些水,后面這家不干,便撕打起來,一直扯到衙門里。

王實甫聽來并無大事,一個不該堵水,另一個不該先動手,雙方均有責任,罰錢兩串,用于修擴水渠。今后兩家輪換澆水,逢單前家,逢雙后家,雙方若有爭斗罰勞工半年,修橋補路。

斷完此案,雙方都心服口服,跪謝縣尹。

王實甫坐在堂上說:“你們都好好回去種地吧,再過些時你們可到縣衙來領些良種,多產(chǎn)些糧食養(yǎng)活家口。古人以和為貴,和氣才能生財,日后你們兩家田地相鄰,要相互幫襯才是。 ”

兩人都說:“大人說的是, 小的都記住了。 ”

正說著,添書手里攥著一個袋子跑進縣衙來,興奮得滿臉通紅,在大堂一側直朝王實甫比畫。

王實甫皺著眉,只當沒看見,等那兩人退出衙門,才掉臉對添書道:“你那里張牙舞爪地干什么?不知道正在辦公事嗎? ”

添書幾步跳到跟前:“二公子大喜了,快給喜錢吧! ”

王實甫先是一怔,再看添書手中提的卻是驛站送信的白布袋子,心下明白了幾分,忙問:“快說,喜從何來? ”添書蹦了個高,嚷道:“二公子,那送信的運種子的馬隊早到衙門跟前了!一路傳了話來,二奶奶她生了個小少爺,母子平安! ”

王實甫也不由忘形地蹦起來:“好啊好啊,我有兒子啦!我王實甫有兒子啦! ”

堂前的幾個衙役也跟著捂嘴直樂。王實甫語無倫次地嚷著:“添書添書,你別傻站著,快把咱們的那些銅錢拿去給送信運糧的人。對對,全都給他們,全都給他們。 ”

添書笑道:“二公子,您那幾個銅板哪夠啊?我這兒早替您給了。 ”

王實甫奇怪,問添書哪兒來的錢,添書說二少奶奶又捎來一些銀子,剛才在他門口已做主給了喜錢。站赤還送來一封二少奶奶的書信,王實甫連忙抓過來,開了信口的火漆,一眼便見婉常娟秀的字跡:“夫君如面,三月初六日辰時,妾身誕下一男,母子平安,夫君留言為兒取名王金,老爺夫人皆喜之不盡也。嫂嫂也已有孕五月,王家添丁進口,一切安好。夫君信中所囑之事均已請大哥辦妥,運來小麥良種千斤,另順便捎來金瘡膏兩盒,再若有需辦之事,盡管吩咐。且請夫君安心為官,多多保重為盼。妻婉常書”

實甫將那信看了好幾遍,舍不得放下,心里直感念妻子的賢能。轉念道:“那些良種都卸下來了嗎? ”

添書說都卸在他們住的小院里,王實甫說:“走,看看去。 ”

小院一間平房里,果然堆著從定興運來的一袋袋小麥良種,這是實甫托大哥從究窒、河間一些村落挑選而來的,顆粒飽滿,王實甫一把抓在手里,細細地看著,門口突然傳來撒吉思的大嗓門:“兄弟大喜!大喜啊! ”

王實甫忙迎了出去,只見達魯花赤撒吉思領著一幫人興沖沖地涌進門來:“德信兄弟,今天該宰羊慶賀啦! ”

王實甫拱手道:“德信得一犬子,如何驚動了達魯花赤和各位? ”

撒吉思道:“哎,你我兄弟,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大侄子,怎么不得好好慶賀?禿忽魯,你讓他們把羊牽過來,咱們樂樂呵呵地給王縣尹辦喜宴。 ”

那禿忽魯一旁站著,臉上的肌肉緊緊的,沒個笑顏,只是點了點頭,便往門口走去。王實甫連忙叫住:“縣尉且慢! ”又對撒吉思說,“達魯花赤,我正要向您稟告,前些時托人從河套那邊買來的小麥種子早已到了,還有從定興家鄉(xiāng)挑選的種子今日也已經(jīng)到了,得趕緊分發(fā)下去,讓農(nóng)戶們栽種。 ”

撒吉思看見平房里堆積如山的麻袋,有些意外:“你弄來這么多種子?”王實甫說:“我是想不同地方的種子都拿來試一試,看哪種適合咱們崞州的土地。 ”

撒吉思不以為然地一揮手:“咳,咱們只管守住江山,種地是農(nóng)戶的事,兄弟你管得太寬。 ”又對禿忽魯?shù)溃拔易屇惆蜒驙窟^來,咋還不動彈? ”

禿忽魯氣呼呼地說著蒙古語,實甫聽出一二,意思是人家又不稀罕,你非得牽什么羊?

王實甫一時心中焦急,他知道從骨子里他與撒吉思的想法大相徑庭,可自古以來民以食為天,多年戰(zhàn)亂之后建起的大元朝百廢待興,大量土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相比之下,元大都附近,包括實甫家鄉(xiāng)定興一帶還算得以溫飽,但崞州這里的民生狀況讓他心驚不已。雖然戰(zhàn)事已停,四方百姓逐漸陸續(xù)返回家園,但缺衣少糧,連起碼的耕種都難以為繼。按崞州一帶的氣候,本應在每年九月種下冬小麥,來年四五月即可收割,但如今田野里卻很少見到麥苗,一問都是因為沒有種子。

“如果此時再不種下春麥,今年又將顆粒無收,崞州一方百姓如何過活? ”王實甫憂心忡忡地說,“撒吉思兄長,我看宰羊慶賀一事暫且不提,你我不如帶著良種到后山一帶轉轉,有那能干的農(nóng)戶,請讓他們先種起來,只要有人帶頭就好辦了。 ”

說著,他轉身從添書身邊取出一個小包裹,遞給撒吉思:“哦,這是我讓家人捎來的金瘡膏藥,達魯花赤你試試看,若是有效,再讓他們捎來。 ”

撒吉思本打算今日讓眾弟兄痛快一回,但一腔興致被王實甫給澆沒了,心中好生不爽,但看著這藥膏,不由又有幾分感激,只好點頭說道:“好吧,我答應過你,崞陽的公事由你說了算,你說到農(nóng)戶家分種子就分種子吧。 ”

王實甫喜道:“那好,一年之計在于春,今日正是后山廟會,咱們把種子帶上,先到那里去轉一轉。 ”

接連在山地平原趕了幾場廟會,農(nóng)人們見縣尹和達魯花赤親自來到地角田邊,分發(fā)麥種,鼓勵種地,還承諾秋收時,產(chǎn)量高的農(nóng)戶將會得到獎賞,并免去一年的稅賦。農(nóng)人們一聽,士氣大漲,崞陽街上再也見不到游逛的閑漢,一個個都回家種地去了。

一天,添書又取回一個裝信的布袋,王實甫打開一看,卻是大哥實厚的來信,告知婉常的九叔張弘范大人十日前在南方病逝,他已代表實甫和婉常前往河間張家悼念。

這消息不知怎么很快傳到達魯花赤撒吉思那里,這位七尺高的蒙古漢子難過地說:“我一生敬重的將軍都是蒙古人,只有張將軍是唯一的漢人,我父親曾跟隨他征戰(zhàn)南方,說他相貌出眾,不僅擅長騎射而且擅使長矛,文武雙全,還寫得詩詞歌賦。圣上對張將軍十分器重,曾特意在內(nèi)殿為他設過御宴洗塵。可惜張將軍長期征戰(zhàn),加之水土不服,染上了惡疾,圣上為他從各地請來名醫(yī),竟然還是回天無力……將軍正是年富力強之時,真是天負英才啊! ”

實甫聽撒吉思一番話發(fā)自肺腑,忙代表妻子婉常表示謝意。

張家對他來說,除了婉常,其他人都只是一個個傳說,他甚至不如眼前的撒吉思對他們了解。

隨后婉常也來了一封書信,寫道:叔叔逝前留下遺言,叮囑喪事從簡,決不可鋪張招搖。因此父親張宏略只派了她哥哥張玠代表家人前往南方吊唁。世祖皇帝下了御旨,追封張弘范為淮陽王,還給了張家很多賞賜。

王實甫將信鎖入書箱,圣上對張家封贈一事,他對誰也沒有提及。

這年,王實甫致力勸農(nóng)幫農(nóng),多次鼓動達魯花赤撒吉思,讓民生成為衙門的主要話題。

從河套和定興購來的小麥種子如期播了下去,就連賣炭的袁黑子也欣喜萬分地拿到種子,種上了十多畝地。眼見麥苗一天天綠生生地長起來,農(nóng)戶們臉上掛滿笑容。這一帶原本都有好些種地的高手,一看縣尹和達魯花赤騎著馬親自察看和鼓勵,都按捺不住紛紛各顯身手,不僅種上了麥子、豆子,還在房前屋后點栽瓜果蔬菜,人勤地豐,不到半年光景,崞陽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

秋天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黃。人們在地頭田邊搭起一座座小神廟,燒香祈禱,撒吉思騎在馬上,從田野之間經(jīng)過,便問同行的王實甫,那些漢人在拜什么?

王實甫回道:“達魯花赤有所不知,這漢人有信佛的,信道教的,有單敬觀音菩薩的,這田頭搭的小廟供的是土地爺,老百姓沒有別的奢望,只求風調(diào)雨順,有個好收成,祈望年年好光景,歲歲有平安。 ”

撒吉思聽來哈哈大笑:“好好敬吧,愿蒼天保佑我們大元朝人丁興旺,江山永鑄。 ”

王實甫趁機說到一件事:“達魯花赤您說得對,我看咱們崞州還可建一座文廟,可供百姓祭祀,也可講經(jīng)、教學。 ”

撒吉思不解:“這剛剛有了些吃食,人們才緩過勁來,哪有錢又修什么文廟? ”

王實甫說:“達魯花赤可曾聽說,世祖皇帝已準備在元大都興建孔廟、國子監(jiān),并責令劉秉忠大人、郭子敬大人設計打造。崞陽這地方雖然不大,但也需教化風尚。 ”

撒吉思說:“可不是,我看這地方刁民不少,動不動就打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禿忽魯他們沒少抓人,縣衙的號子都關滿了,他跟我說了好幾次,想再建一個監(jiān)獄。 ”

實甫搖頭不止:“自古以來,窮山惡水出刁民。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恥,對百姓的治理不能光靠威嚇關押,一要百姓富足,二要百姓知書達禮,建監(jiān)獄不如建文廟。今年在您的督辦之下,百姓眼見有了一個豐收之年,正好順勢而為,建上一座文廟,供奉圣賢祖先,釋疑解惑,教書育人,凈化一方風氣,豈不是好?達魯花赤,請您三思而行。 ”

撒吉思盯著王實甫說:“兄弟你年紀輕輕的,竟有滿肚子學問,出口成章,讓人佩服啊。 ”

撒吉思言詞誠懇,這蒙古漢子一旦將人認作朋友,就會熱情相待,讓王實甫感動有加,便說:“兄臺過獎,實甫哪有什么學問,只不過把先生的教誨拿來賣弄罷了。”撒吉思一聽王實甫的老師是那大名鼎鼎的董樸,越發(fā)起敬:“董大人時常被圣上所召見,要將他封為太子太傅,難怪縣尹你也滿腹經(jīng)綸。你說這建文廟一事,我看可以籌劃。 ”

王實甫高興極了,一把拉住撒吉思的雙手,叫了一聲達魯花赤,又叫了一聲兄長。撒吉思說:“我不過是同意了你要做的事,又沒替你做什么,就把你高興成這樣? ”

王實甫說:“兄弟我不過一介書生,來到這塞外為官,人地生疏,若不是撒吉思大哥你多方照應,我何以為繼?可能早就卷鋪蓋回定興了,我心里一直感激不盡呢。 ”

兩人在衙門外的校場邊信步走來,一邊說著話,和風吹拂,秋色宜人,撒吉思說:“上次你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藥真有奇效,我用過幾次,傷口竟然不再隱痛。你看,彎腰下去輕松多了。 ”王實甫道:“真是太好了。不日我再寫書信,讓內(nèi)人再捎些來。 ”

正說著,身后一陣馬蹄聲響,似一陣狂風卷過,揚起嗆鼻的塵土,伴隨著一陣陣狂笑。回頭一看,卻是禿忽魯帶著一行騎兵飛馳而過,一個騎士在馬上摁著一只半死的羊兒,他身旁左右的騎士伸手搶奪,騎士打馬狂奔,幾人拉扯著羊兒一路飛奔而去。

王實甫不無擔憂地看著遠去的煙塵:“前面離街市不遠,人煙稠密,他們這樣騎馬,難道不怕驚嚇到行人? ”

撒吉思也道:“呵呵,這些野漢子,把叼羊的本事玩到街市上來了,看我不抽爛他們的屁股!”嘴上雖這樣說著,臉上卻帶著笑容,并不十分在意。

王實甫見他心情頗好,便欲言又止。

元朝初建之時,蒙古軍官之中自恃有功,橫行鄉(xiāng)里,胡作非為的事件屢屢發(fā)生,世人敢怒而不敢言,常是忍氣吞聲,縱有冤屈,也沒處說去。這些社會民情被地方官員瞞上歁下,從不上報,但實甫早有所聞,有時則憤慨不已。

他本想提醒撒吉思,讓禿忽魯?shù)热说男袨橛兴諗浚幌氲胶貌蝗菀锥擞辛私磺椋瑸榱私窈蠊彩拢挼阶爝呌滞塘嘶厝ァ?/p>

第十二章 黃花地

幾日之后,撒吉思去往太原府辦理公事,歸來時,老遠就見禿忽魯一行等候在路口。

撒吉思回到大頂蒙古包,小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來,替撒吉思接了長袍和帽子,仆人端上滾燙的奶茶,撒吉思叫一旁侍立的禿忽魯也喝上一碗。禿忽魯卻撲通一聲跪倒在氈子上,用蒙古語叫了一聲:“阿舅! ”

撒吉思早看出他臉色不對,怒道:“別像個娘們一樣磨磨嘰嘰,發(fā)生了什么事? ”

原來,禿忽魯和他的兵丁們隔日一小酒,三日一大酒,清醒時在校場上練武,醉酒時就騎著馬滿街瘋跑,嚇得路人無不躲閃。昨日廟會上,禿忽魯幾人又在酒樓里喝得大醉,然后騎馬掠過街市,不料夜色之中,一個三歲小兒手提花燈穿街而過,爹媽在身后拉扯不及,小兒正撞在馬蹄上,當即被踩踏個半死。

那戶人家是開鐵匠鋪的,當下一個老人提把鐵錘搶出門來,照著馬蹄就砸,禿忽魯?shù)氖窒履娜莸盟谷徽罩先艘活D亂棒。說到這里,禿忽魯不敢再往下說,撒吉思吼道:“后來呢? ”

禿忽魯跪在地上,哭喪著臉囁嚅道:“今早著人打聽,人已死了。 ”撒吉思揪住他的袍領:“老人孩子都死了? ”

禿忽魯叫道:“阿舅,不是我的錯,沒想到那孩子突然穿過街去,沒想到老頭那么不經(jīng)打……”

沒等他把話說完,撒吉思照著他的臉就是重重的一耳光,打得他一下子歪倒在地,接著又幾腳踹過去,禿忽魯也不躲閃,只叫:“阿舅!阿舅! ”

小夫人一旁嚇得聲音哆嗦:“大人息怒!”

撒吉思將方才小夫人捧到跟前的木盤一腳踢翻,奶茶壺和茶碗翻滾在地,又濃又白的奶茶順著地氈直流,他又一把將壁上掛著的長劍抓到手里,刷地拔去劍鞘。

那劍鋒閃著雪亮的光,小夫人嚇得連聲尖叫。

禿忽魯一看不好,抱住撒吉思的大腿就叫饒命。撒吉思一把推開他,長劍直指他的額頭:“你這狗奴才,給我惹了多少事,今日還留著你做什么?與其有一日讓別人殺你,不如我今日就結果了你性命!”說著就要舉劍朝他砍去,禿忽魯情急之中高叫起來:“額吉呀,你快來救我——!額吉救命——! ”

那幾聲額吉叫得格外恓惶,撒吉思的胳臂不由一抖,猛地跌坐在墊子上,一手拄著劍,一手捂著臉,久久不動。

禿忽魯?shù)念~吉正是撒吉思的親姐姐。父母一直到處征戰(zhàn),撒吉思從小跟著姐姐在馬背上長大,姐姐比他年長三歲,年幼的姐弟二人常常饑一頓飽一頓,他每次饑餓難耐時,是姐姐滿處給他找來吃的,有時候一把炒面,幾顆大豆,有時候就是姐姐在荒原里找來的野果。姐姐嫁的男人也是一個四處征戰(zhàn)的軍人,婚后沒幾年就戰(zhàn)死在沙場,年輕的姐姐成了寡婦,帶著唯一的兒子禿忽魯再也沒有嫁人。

撒吉思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來,姐姐前些年病重臨危之時把兒子托付于他,他算得上是盡心盡力,可禿忽魯不爭氣,惹下這人命關天的大禍,讓他如何處置?

撒吉思沉緬在難過之中,睜開眼來,卻見蒙古包內(nèi)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將士,他們不知何時進來的,一個個伏在地上,最前面的是禿忽魯?shù)母笔郑S他多年的武士八丹。

這些將士多年來出生入死,那八丹的一只耳朵在戰(zhàn)場上被敵軍一刀削去,平日里所有的軍士都無不敬懼他。八丹此時昂起頭來,懇求道:“撒吉思大人,昨日傷人的確并非故意。只是小的們多喝了幾杯,控不住馬韁繩,沒料想那小兒無人看管,自己穿過街市,撞在禿忽魯?shù)鸟R蹄上,后來那老者又用鐵錘來砸我們的馬腿,小的們哪忍得下氣來?那馬是我們蒙古人的兄弟,寧可他砸我們也不能砸了馬……”

撒吉思氣惱地指著八丹:“住嘴!平日里說過你們無數(shù)次,可你們仗著有些功勞,無法無天,如今還在這兒狡辯,我看你們怎么收拾? ”

蒙古包外突然有人叫道:“王縣尹來了!”

王實甫穿著官袍,大步走進蒙古包,他身后跟著四個衙役,個個臉色肅然,撒吉思一看知道他為何而來,頹然坐下:“縣尹你來得真快! ”

王實甫行禮說道:“達魯花赤大人,人命關天,德信不得不迅速前來。今日凌晨時分,崞陽城內(nèi)鐵匠之子在衙門前敲鼓鳴冤,在下即刻趕到縣衙開堂詢問,現(xiàn)特來向大人稟告詳情。 ”

撒吉思無力地擺手道:“你不用說了,我已知情,犯事的禿忽魯就在跟前,你讓衙役們鎖了走吧。 ”

“大人!”那八丹跪步朝前,擰著脖子高聲叫道,“大人!昨日之事并非禿忽魯一人所為,我等當時都在場,要殺要剮我們大伙一起。 ”

跪在地上的幾十人都紛紛應和:“我等愿跟縣尉一起受罰! ”

撒吉思一時無言。王實甫冷笑道:“你們是想聚眾抗法嗎?大元朝法令由世祖皇帝親定,縱酒、斗毆、奪人性命,輕則鞭笞四十,重則剁去手足,再重則斬頭并罰銀,無銀者以家產(chǎn)充公。一條條一款款定得分明,禿忽魯、八丹你們本為執(zhí)法之人,卻知法犯法,大庭廣眾之下傷害人命,成何道理?達魯花赤大人剛才已經(jīng)吩咐,所涉案犯先行一并收監(jiān),隨后再聽審理。衙役們! ”

蒙古包內(nèi)外的一干衙役沖了上來,提著繩索就要捆那禿忽魯。八丹一躍而起,怒目眥裂:“誰敢動! ”

他趁撒吉思不防,奪過他手中那把雪亮的長劍,直指王實甫的胸膛:“你想傷我等性命,我先宰了你! ”

撒吉思跺足吼道:“八丹,你給我放下劍來!你要傷了縣尹,我親手將你剁成肉醬! ”

那劍在王實甫胸前微微直顫,實甫臉不變色,厲聲道:“八丹,你要是聽從達魯花赤的話,即刻放下劍來,我將力爭保你不死,你若不肯聽從,后果由你自負! ”

突然,一直跪在地上的禿忽魯用蒙古語大喊一聲:“你們都別說了,我賠命就是! ”他猛地縱跳起身,奪過八丹手中的劍,就朝脖子上抹去。

王實甫看得分明,他一腳后踢腿凌空而起,端端踢中禿忽魯?shù)氖直郏宦牣斷ヒ宦暎莿亩d忽魯手中飛起,將先前滾翻在地的奶茶壺“刷”地削成兩半,然后直插在地。

眾人一片驚呼,王實甫收勢,朝衙役們喝道:“還等什么? ”

衙役們一轟而上,趁勢按住禿忽魯和八丹,二人氣焰已消,也不再掙扎,任由人綁去。

禿忽魯、八丹等人被刑拘之后,王實甫著人仔細尋訪盤查,當是證據(jù)確鑿,責任分明,因看他們立有戰(zhàn)功,且供認不諱,經(jīng)與苦主鐵匠之子相商,愿以家產(chǎn)變賣賠付100兩紋銀,免去二人死刑。禿忽魯被摘去縣尉一職,杖責八十,永不錄用,流放西域河西沙州;八丹為同犯,杖責六十,永不錄用,流放西域庫布其。隨從幾人也都分別受到責罰。

一時間,縣城內(nèi)外的百姓奔走相告,都道是總算來了青天大老爺,世間有了公道。本來各地民怨甚多,這會子崞州縣尹敢把滋事的軍官逮進牢房并杖責流放,不由一傳十,十傳百,太原府其間派特使專程過問,又將此事奏報了朝廷。御史臺本發(fā)話重判,禿忽魯二人一度性命難保,是王實甫秉公酌情,多方周旋,最終以過失殺人定罪,報經(jīng)太原府,才免去二人死刑。

撒吉思一直黯然托病,直到宣判流放那日才露面,與太原府特使、王實甫一道升堂。

幾月關押之后,禿忽魯和八丹的大塊頭像是小了一圈,臉上胡子拉碴,一頓杖責下來,血水順著雙腿直流,衙役們將他們架上大堂,倆人站立不起,只有趴在地上,將牙關咬碎。

王實甫堂上說道:“本官今日奉朝廷之命,對禿忽魯、八丹等人一案予以宣判,爾等服還是不服? ”

禿忽魯和八丹沉默不語。

王實甫道:“看來你二人還是心中不服,殊不知爾等自恃有功為所欲為已多時,驕縱跋扈終將惹起禍端。你們可曾想到,那苦主鐵匠一家眨眼間家破人亡,情狀慘不忍賭。本官那日曾去到苦主家,見他家老嫗臥于病榻,已是奄奄一息,這老嫗自老伴和孫子慘死之后便暈厥不醒,如今怕也是性命難保。那鐵匠夫妻本是一對忠厚之人,只知道撫母悲泣,這家人就因為爾等的放蕩而禍從天降,無辜受難,你們難道還不知罪? ”

聽罷堂上王實甫一番話,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禿忽魯和八丹也道:“小的們知罪了。 ”

八丹訴道:“大人,只有一件事情還望大人恩準。我與禿忽魯同在沙場廝殺多年,生死與共,既是流放,請大人將我二人流放同一去處,往后若是誰先死在異鄉(xiāng),也好幫忙找個掩埋的地方……”說到這里,禿忽魯和八丹都忍不住大放悲聲。

撒吉思坐在堂上,也暗自老淚長流。王實甫看在眼里,便對太原特使道:“下官以為八丹的話情有可原,請?zhí)厥箞筇鳒省?”特使點頭。

宣判畢,衙役們將禿忽魯二人架下堂去。撒吉思也踉蹌著起身,王實甫上前一把扶住他,開口道:“達魯花赤、特使大人請留步,下官還有幾句話要說。 ”

特使問:“縣尹還有何事? ”

“二位大人在上,為官者功在勤政,威在律已,本官平素對縣尉等人行為看在眼里,卻少有管教,可謂督管不嚴而釀成人命之案。實甫應引咎辭職,并將全年薪俸上交國庫以自罰。”說罷,他雙手取下頭頂?shù)墓倜保硕苏胤庞诎干稀?/p>

特使吃驚道:“王縣尹,你言重了! ”

撒吉思這些時變得蒼老,一旁長嘆道:“要說引咎辭職,應該是我,輪不到你。唉,幾十年征戰(zhàn)落下一身傷病,本想老來得個清閑,不曾想這個不爭氣的外甥給我惹下禍端,讓我臉面盡失,哪還有心情為官?今日你不說,明日我也要上報朝廷,辭了這達魯花赤,回草原放我的牛羊去。 ”

王實甫本是真心自罰,沒想到引起撒吉思一片傷感,只好在特使的勸說下,收回辭呈,也懇求撒吉思不要多慮,繼續(xù)為官。

他二人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算是知已知彼,接下來又在一起共事了三年。

三年間,實甫在崞陽四處游說、東拼西湊,好歹說動城里的幾位富商,在坊間得了一些捐資,搭建起文廟。他親自參與設計,待得大殿落成,只見那建筑氣勢恢弘、規(guī)制完備,計有大成殿、東西廊房,戟門,欞星門坊,敬一亭,小石林亭,泮宮坊,德配天地坊,道冠古今坊,金聲玉振坊。文廟內(nèi)還建有崇圣祠,名宦祠,鄉(xiāng)賢祠,尊經(jīng)閣,文昌祠,樂樓,魁星樓,忠義祠,明倫堂,節(jié)孝祠,講堂,儒學大門等百楹建筑,可謂星羅棋布,構設精巧。

崞陽城內(nèi)外無不稱道,前往文廟敬香、求學,聽講的人們趨之若鶩。眼見得崞陽的風氣也有了好轉,可王實甫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聽說有人往太原府告了他的狀,說他利用職權,專營私利,陽奉陰違,博取名聲等等。太原府幾次來人查詢,讓他應對不堪,一氣之下,稟告撒吉思要回鄉(xiāng)省親,撒吉思一口應允。

第十三章 白雁行

三年間,實甫只回鄉(xiāng)探了一次親,曾在家里小住半月。老爺夫人自是歡喜不盡,實甫與兄長實厚更是無話不談,尤其看到兄嫂也有了兒子,取名王紳,與自己的兒子王金每日一起戲耍,天倫之樂讓人陶醉不已。

私下里,實甫幾度與婉常戲言,夫妻恩愛相守,全家老小共享天倫,居家的閑適著實使人眷念啊。婉常卻總是巧言相撥,說大丈夫志在四海,官人若是嫌任上寂寞,為妻愿攜兒與你同行。

實甫連道不可,心想嬌妻弱子,哪受得了塞外的清寒? 他寧可獨守寂寞,也不能讓婉常母子跟著受苦。但每經(jīng)煩瑣公務,與添書回到清冷小院之時,不能不回望家鄉(xiāng)。

正是盛夏時節(jié),易水河兩岸瓜果飄香,眼見得又踏上究窒村的土地,那長途行走的大黑馬也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甩開一路的疲乏,歡勢地奔跑起來。添書騎馬緊追其后,口里叫道:“二公子,你等一等! ”

添書的叫聲恍如昨日,讓他想起幾年前的光景,結婚、求官、為官,這一場場經(jīng)歷將他磨煉,自己都覺得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可這一回到家鄉(xiāng),心情馬上又回到頑皮的童年。他跳下馬,脫去身上的長袍,光著兩腿牽著黑馬趟進河水,朝黑馬撩起一道道水花:“好兄弟,咱們來洗個痛快。 ”黑馬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歪倒在河水里打著滾兒,歡快得咴兒咴兒直叫。

實甫又揚頭叫添書:“快把你的馬也牽下來洗洗,這些天一路上暴土揚塵的,你看那馬鬃都打了結。 ”

添書咕噥道:“已到了家門口,還不快進家門去,偏在這里洗什么?”嘴里說著,無奈也只好牽馬到了河邊。 實甫道:“你把馬看好了。”說完,從河堤上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水面上的波紋漸漸平靜,卻沒見人冒上來。

驚得添書大叫:“二公子,二公子! ”

他四下張望,周圍也沒見人來,慌得就往水里摸去,沒想到雙腿一下被什么扯住,哧溜一下就滑倒了。添書不會水,兩只手直撲騰:“救命啊,水里有鬼呀! ”

王實甫呼地從水里鉆出來,滿臉帶著水花,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笑道:“你這膽小鬼,就知道瞎叫喊! ”

添書渾身透濕,坐在水里叫道:“二公子,你嚇壞我了!我從來沒見你玩過水,誰知你是個水貓子呢。 ”

王實甫張開雙臂在河里盡情地暢游。

小時候每到夏天,喬叔就領著他和哥哥到河里玩水,喬叔好水性,能潛到水底一口氣鉆到河對岸,還能單手舉著幾十斤的石頭游過河去。他和哥哥跟在喬叔身后,也成了浪里白條。母親有時不放心,但父親卻說,男人就得這樣,多練些本事。因此實甫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騎馬趟水,練功習武從未間斷,雖然每日讀書,但并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秀才。

添書見他魚兒一般游得自在,不禁十分羨慕,也想撲到水里試試,但手腳卻不聽使喚,連嗆了幾口水。王實甫忙游過去,一把拎起他來:“沒事兒,再嗆幾回就學會了。 ”

添書張著兩只手,袖管往下直滴水,說:“二公子您還笑,這樣子怎么往家走?”王實甫一邊在樹下穿衣裳,一邊逗趣道:“這又有何不可?你是怕那聽茶說不好看吧? ”

這話說到了添書心里,他一下子跳到河灘上:“嘿嘿,二公子休要說笑,人家要是聽見了,還當我在二公子面前說了什么。 ”

實甫說:“你二人說了什么體已話?倘若你和聽茶真有心思,我就告訴二奶奶給你們撮合撮合。 ”

添書一聽喜不自禁,口里直叫活菩薩:“二公子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我這兒先給您磕個頭吧。 ”

實甫笑道:“難得有情人,何樂而不為? ”

倆人說笑著跨上馬,瞬間進了究窒村。

勤公府里就像過節(jié)一般喜氣洋洋,王逖勤和夫人前日已從站赤收到實甫書信,得知他近日返家,早就備好了家宴,不時到大門前張望,等著實甫回家。

這時已近黃昏,大門口突然一陣喧鬧,夫人和婉常立刻從屋里迎出來,果然見王實甫和添書進得院來,夫人一看驚道:“你二人身上怎么濕淋淋的?路上掉進河里了? ”

實甫笑道:“娘,剛才在河里玩了一陣,不妨事的。 ”

阿夫人和婉常哭笑不得,阿夫人說:“看你都已做了父親,還是個孩子。 ”

婉常牽著的孩兒王金已有兩歲多,剛在滿院子亂跑,被他娘拉過來,仍想亂竄,一下子撞在王實甫身上,揚頭就叫了聲:“爹爹! ”

王實甫心里樂開了花,孩兒竟然記得他的模樣,張口就能叫爹,著實喜煞人也。他抱起孩子,叭叭地親著小臉,親也親不夠。婉常道:“官人快放下他來吧,看你的濕衣把金兒身上都弄濕了。 ”

王府家人一般都在后院吃飯,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是來了貴客,才在前廳擺下宴席,實甫遠道歸來,老爺特意吩咐在前廳家宴,可謂鄭重。這里實甫換過衣衫,與婉常牽著金兒來到前廳,老爺王逖勤、阿夫人由哥哥王實厚、劉氏陪著,都已在前廳端坐。王實甫上前給父親磕頭請安,又給大哥請安。

實厚忙與他雙手相握:“兄弟,大哥本想去縣上迎你,卻被些雜事纏住了,真是失禮。”

實甫且說:“哥哥說哪里話來,家中父母全靠你照顧,田莊和酒坊一應事務也都靠哥哥你料理,德信每每思慮起,好不慚愧也。 ”

老爺王逖勤笑吟吟地說道:“德信遠道回來,一路辛苦,你兄弟二人不必多禮了,快快就座吧。 ”

全家人圍座一堂,院里的桂花樹下還擺了好幾桌,請來究窒村的鄉(xiāng)紳鄰里,勤公府的管家、看院的頭領,掌事的嬤嬤也都坐上了酒席。王逖勤看看環(huán)坐于身旁的兒孫,又看看四周的鄉(xiāng)鄰,滿面笑容地端起酒盅說道:“各位,勤公府今日得以門庭興旺,全靠祖先的蔭德,也靠眾鄉(xiāng)鄰的幫襯,我先敬各位一杯! ”眾人紛紛應和,也都跟著喝盡杯中酒,稱道:“王老爺教子有方,多福多壽!我等也跟著沾些吉祥喜氣! ”

正喝著,大門前來了個花白胡子的老頭,肩上背個長布袋子,身后跟了三四個少年男女,卻說:“我等是唱曲兒的,從前村過來,聽說府上正擺酒宴,故來湊個熱鬧,給各位老爺夫人唱上一曲,討個吃喝。”家丁攔著不讓進,老頭兒卻一個勁求情,說只唱一曲就走。喬叔過來說:“我家老爺素來好清靜,沒功夫聽你們唱。拿些酒菜來,你們提著走吧。 ”

王實甫正給幾位年長的鄉(xiāng)黨敬酒,卻遠遠地聽見了,心里卻想聽那曲子,便對阿夫人說:“娘,那些人雖是鄉(xiāng)間游走的藝人,也有唱得好的,要不您聽一聽? ”

阿夫人點頭,問王逖勤:“老爺,讓那唱曲的來添個熱鬧可好? ”

王逖勤半生在戰(zhàn)場上見多了刀光劍影,如今求的就是一個太平寧靜,不愛喧鬧。今日宴請究窒村的鄉(xiāng)鄰,也是因實甫在外為官幾年,鄉(xiāng)間有些傳聞,說是王家二公子當了官卻不知究竟,便有意約請四周的鄉(xiāng)紳,讓實甫給他們挨個敬酒,算是一個交待。這時見夫人想聽曲兒,便勉強道:“夫人若是想聽,就叫他們來唱一回吧。 ”

那門前老頭一聽,頓時堆起滿臉笑,忙不迭地吆喝那幾個小子丫頭,就在桂花樹下找了張凳子坐下,從布袋里拎出一把胡琴,兩個年少的男子一個吹笛,一個打鼓板,兩個丫頭一時間便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正宮端正好)下瑤臺,離蓬島,趁西風鶴翅飄搖,蓬頭垢面無人曉,就里藏玄妙。 ”

又唱:“(滾繡球)我身穿著百納袍,腰纏著碌簌絳,頭直上丫吉三角,任東西散誕逍遙,抄化的酒一壺飯一瓢,困來時醉眠芳草。煞強如極品隨朝,把似你受驚受怕將家私辦,爭如我無辱無榮將道德學,行滿功高。 ”

那一聲聲抑揚頓挫,讓酒席間說話的人都住了嘴,全都放下筷子側耳傾聽,只覺得曲聲悠揚,那笛聲吹得這院里一陣清涼。

婉常卻暗自皺了眉頭,悄悄地叫了喬叔來,說了幾句。

喬叔過去讓停了鼓板:“也唱過一會兒了,先賞你們一碗茶和點心,喝完了再接著唱。”背地里卻叫過老頭,到一邊回廊下問道,“你們這都是唱的什么曲兒?什么困來時醉眠芳草,煞強如極品隨朝,你不知道這勤公府有人在朝中為官嗎? ”

老頭嚇得忙跪下來,連聲道:“小的們唱的是元曲中最老的馬丹陽度脫劉行首,只因這曲兒唱了多年,徒弟們也都唱得熟了,才敢唱給老爺夫人們聽……”

喬叔說:“去換一個吧,唱個喜慶點兒的。”老頭說:“小的知道了。”喬叔說:“唱得好給賞錢,唱得不好趕緊走人。 ”

老頭雞啄米似的點頭。正說著,王實甫走過來問道:“怎么回事,唱得好好的停了? ”

喬叔連忙說是二少奶奶的吩咐,這唱詞有些不合咱們家。王實甫剛才聽那曲兒中唱道:受驚受怕將家私辦,哪如無辱無榮將道德學?不免勾起心事,想到自己在山西崞陽任上奉公行事,也算是勤勉努力,但也經(jīng)歷了多少受驚受怕,正覺得這曲兒唱到心里去了,卻又有什么不合?

喬叔見他不言語,便問:“二公子,您累了吧? ”

王實甫搖頭,卻說:“我看他們唱得不錯,叫他們接著唱吧。 ”

喬叔答應著,讓老頭一班人唱了一出《墻頭馬上》。那戲唱的是公子裴少俊與李家小姐一見鐘情,私下相好,在裴家花園匿居七年,后被裴父發(fā)現(xiàn),李小姐被趕出裴家。后裴公子考中狀元,奉父命去迎娶自幼訂親之女,卻正是李家小姐。最終裴父向李家賠禮,夫妻喜得團圓,皆大歡喜。

老頭一班人雖然衣著破爛,但唱功了得,尤其是唱公子小姐的小廝和丫頭金音玉聲,滿院子賓客聽得搖頭晃腦,全忘了桌上的美酒佳肴。王實甫自幼便識音律,將那鄉(xiāng)間傳唱的元曲兒記得八九,知道這《墻頭馬上》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白樸所作,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等這老頭一班人唱完,便讓添書拿來一錠二兩重的銀子,當眾給了賞錢。

引得賓客席間叫好:“二公子出手大方,好施舍! ”

又唱了一曲,不覺已是夜深,大哥王實厚道:“老爺,夫人,您二位不可貪涼,時辰不早,我看今晚德信回家,各位也已盡興,還是請老爺夫人歇息去吧。”劉氏、婉常也連聲稱是。眾賓客也紛紛道謝告辭,只有實甫意猶未盡。

大家都各自安歇,實甫和婉常也回到自已的宅院,丫環(huán)翠屏早已將床上被褥鋪好,興兒盛來一碗銀耳蓮米湯,叫聲:“二公子請用。”實甫席間喝了不少酒,正有些口渴,接過碗來用小勺一喝,卻是溫甜可口,滿嘴芳香,便夸道:“這銀耳湯熬得正好。 ”

興兒抿嘴一笑:“二公子,奴婢可不敢搶二少奶奶的功勞,這銀耳湯是二少奶奶親手熬煮的,只怕俺們拿不準火候。 ”

婉常正由翠屏幫著摘頭上的金釵髻花,聽得興兒說話,回頭道:“多嘴,自去收拾你的吧。”興兒答應著,給實甫端來銅盆溫水,實甫道:“你二人歇著去吧。 ”

翠屏興兒退下。實甫見婉常坐于梳妝臺前,一張俊臉像是豐潤了些,那伸出的手兒十指尖尖,柔嫩飽滿,心里不由升起柔情萬端,便朝婉常走過去。幫婉常摘去發(fā)髻上的一朵綢花,抽去金釵,那黑瀑似的青絲立刻順肩而下。實甫一把將妻子攬在懷里:“娘子,你在家里受累了。 ”

婉常溫順地伏在他胸前:“妾身哪來受累一說?倒是官人遠在千里之外操勞辛苦,婉常卻是不能替官人分憂,晝夜好叫人牽掛呢。 ”

實甫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又問,“金兒在那廂已睡了?”婉常道:“金兒今天見你回來,可是又蹦又跳,吃得比平素還多,奶娘說天色晚了,不敢讓他吃撐了肚子,哄著抱著讓他回屋睡覺去了。”實甫笑道:“今兒他一見我就叫爹爹,真?zhèn)€是喜煞人也。 ”

婉常得意道:“還不是為娘的每天早晚教的,總給他說爹爹會讀書,爹爹會騎馬,因此金兒他總吵著要找爹爹。 ”

實甫摟緊了懷里的妻子:“娘子真是一個賢德的婦人。 ”二人上床歇息,久別重逢更是道不盡的恩愛。一番親熱之后,實甫才感覺身子又累又乏,倒頭就想睡去,卻聽婉常伏在他耳邊說道:“官人,有句話當講不當講? ”

實甫蒙朧中含糊說道:“講。 ”

婉常便在枕上說:“官人身為朝廷命官,言行舉止當謹慎才是,今日你回家途中赤身裸體在河中戲耍,似多有不雅,今晚我看來了那唱曲的,官人聽得如醉如癡,也似多有不妥,那些曲子原本是坊間下九流謀生的玩藝兒,登不得大雅之堂……”

“夠了。”實甫聽著聽著好不耐煩,忍不住打斷了婉常的話,方才心里的柔情蜜意,傾刻間化為一腔惱怒,“娘子你哪來這些個不雅不妥?我既不是那大學士,也不是那二品官,愛的就是這鄉(xiāng)間自在,有何不可? ”

那婉常見他突然發(fā)怒,話里還暗諷著張家的官品,心下不禁好生委屈:“婉常也是為了官人前程,好歹提醒兩句而已,官人何必如此動氣? ”

王實甫說:“罷罷罷,時辰已過半夜,還是趕緊安歇吧。”說完,也不再理會婉常,背過身子就睡了。婉常也不便再多言,只有兩眼望著他的脊背,把未說完的話吞回肚里。

第十四章 碧云天

不覺過去兩月,實甫每日早晚到父母身邊說話,然后陪著金兒讀書下棋,或帶著金兒去大哥王實厚的塘溪酒坊里閑坐,一副悠然模樣,不曾提及何時回到山西任上。

婉常心中納悶,但自從回來的那晚夫妻倆人有些言語不合,便對實甫說話加了小心,不敢明里問他,只一日暗地里給婆婆阿夫人說:“母親,官人這次回來,我看有些蹊蹺,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但卻像是有些心事。 ”

阿夫人說:“媳婦你是不是多慮了? ”又說,“你看我,只盼著他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沒朝別的想。媳婦你是個知事的,夫妻間有什么心事旁人哪里看得出來?你揣摸德信他是為何? ”

婉常搖頭:“我也猜不出。”就把那晚有些齟齬的事說了幾句,阿夫人道:“咳,德信他雖讀得四書五經(jīng),但性子散漫,從小喜歡聽曲兒,連老爺也由著他。他既然不高興,你以后不要為此事再去煩他就是。 ”

婉常低頭應道:“母親說的是,媳婦一時多嘴,以后當記住了。 ”又說,“只是官人他回來已有好些日子,卻從不提回山西,讓人有些奇怪。”阿夫人笑道:“男人家的事情他心里自然有數(shù),媳婦你不必擔心,到時候他會有打算。 ”

婉常點頭。

阿夫人叫聽茶沏了熱茶,倆人喝著,婉常這里帶來一個食盒,裝了河間娘家那邊送來的豆面窩窩,用新下的豆子做的,小巧玲瓏,點了紅棗,阿夫人嘗了一個,連聲說香。夫人拉過婉常的手,愛撫道:“自從你過了門,王府上下誰不夸你?還有,若不是你給你嫂子找來那奇藥方,她怎么會有了寶貝兒子?我和老爺常念叨,要好生感謝張家大人,給了我們王家一個天下難得的好媳婦。 ”

婉常臉泛紅暈,卻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阿夫人察覺得,便問道:“媳婦有什么事嗎? ”

婉常羞道:“媳婦好像又有了。 ”

阿夫人又驚又喜:“你又有了身孕? ”

婉常輕輕點頭:“這幾日直是沒有味口,吐了好幾次,以為是吃壞了東西,后來一想不是跟懷金兒時一樣么?再則,身上該來的時候也早過了,八成是又有了。 ”阿夫人喜得連聲直叫:“聽茶!聽茶! ”

聽茶急忙從房外跑進來,一看倆人神色喜悅,道:“夫人叫得急,我當是熱茶燙了手呢。 ”

阿夫人道:“你快去廚房招呼,給二少奶奶單做些菜。 ”又問婉常這會兒想吃什么,趕緊說來。又笑呵呵地說,“我得現(xiàn)在就去告訴老爺,讓他高興高興。 ”

聽茶得知原來是二少奶奶身上有了喜,也歡喜不過,隨夫人去到老爺房里,出來就跟翠屏、興兒一干人說了,不一會兒勤公府上下便知。

只有王實甫渾然不覺,他午后叫了添書,領著金兒去村里的廟會,逛到夕陽西下才回返。金兒在前面蹦跳,王實甫悠悠蕩蕩地跟在身后,剛走到府門前,就見家丁們一個個喜眉笑眼,稱道:“二公子添福! ”

王實甫聽來奇怪。

剛到自家小院跟前,翠屏就迎上來:“二少奶奶在老爺夫人那邊說話呢,讓二公子回來也去那里。 ”添書一聽高興,說:“保不齊老爺那邊又備下了好酒宴,等著咱們呢。 ”金兒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說:“爹爹,我不吃肉,就吃爹爹買的糖葫蘆。 ”

實甫聽兒子一口一個爹爹,心里像化開了糖,金兒每天都黏著他,連母親婉常跟前也去得少了。走進老爺房里,卻見一屋子人喜氣洋洋的,桌上果然擺滿酒菜,見實甫進來,聽茶忙過來接應:“二公子,你總算是回來了,老爺夫人都等得著急,直叫我去請您,我說誰知添書這不省事的又給攛掇到何處去了,我上哪兒尋去? ”

阿夫人嗔道:“看你這么多話!德信你快挨著你媳婦坐下,給她把酒盅子撤了,是誰給二少奶奶添了酒? ”實甫見母親招呼著,父親不吭聲卻滿臉笑吟吟的,便道:“母親,今天又不過節(jié),擺上這些酒做甚?”眾人笑起來,唯有婉常垂著頭,含羞不語。

阿夫人指著實甫道:“我看你真是個糊涂丈夫,自己做下的事卻不明白,你媳婦又要給俺們王家添喜了。 ”

王實甫乍一聽不知究里,卻看眾人都嘻嘻直笑,又獨有婉常一言不發(fā),便不禁小聲問道:“你果真有了? ”婉常不看他,嘴角似笑非笑。王實甫一下子喜從天降,站起來便給婉常作揖:“多謝娘子! ”

大家都笑了起來。

阿夫人道:“媳婦你不知道,老爺和我讓德信從小慣壞了性子,平日里他可是從不輕易給人作揖行禮的,今日這般,可見他把你當做了大大的功臣。”說著,拉起二人的手,輕輕拍著,似有許多言語都在其中。

老爺王逖勤也道:“夫人說的是,德信你在家可要多用些時間,好好陪伴婉常。我和你母親本來近日商量想讓婉常隨你去山西,夫妻間也有個照應,但如今她已有孕在身,看來還是只有你單身前往了。 ”

王實甫正待說話,恰巧大哥實厚夫婦也應命而來,全家人便坐下用餐。

這晚廚下做了從塘溪河里新捕的魚蝦,菜園剛摘的豆角、南瓜,自家磨的豆腐,一股股清香飄溢在廳堂里。王逖勤吃得高興,說道:“我就愛吃這塘溪河里的魚蝦,即便去到西域、江淮,嘗遍了南北美食,還是覺得老家的小魚小蝦有味道。京城有幾位大人多次要請我去大都走走,我說你們不妨到定興來嘗嘗河鮮,還有杏花酒。哈哈。 ”

大哥實厚和劉氏也聽說婉常有了喜,忙又給老爺斟滿杯中酒,雙手敬奉:“老爺說的是,走遍天下還是家鄉(xiāng)的水甜。這杯酒我敬老爺夫人、弟弟弟妹,若不是婉常弟妹請來良方,我們哪里敢指望膝下有了紳兒?”說著,他一連喝了兩杯。

自從得子,王實厚的黑紅臉膛上總是帶著笑容,家里的大小事情干得更歡,接著又說:“今日得知弟妹又有了身孕,真乃是我王家幸事。老爺曾說,當年我們王家先祖從黃河陜西一帶跋山涉水來到易州究窒村,安家落戶,生息繁衍,歷經(jīng)五代到了伯父王逖魁和父親這一輩,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戰(zhàn)亂,幾起幾落,如今盼的就是門庭榮耀人丁興旺啊。但愿王家從此多有子嗣,子子孫孫無窮也。 ”

說著拉實甫又飲了一杯。實甫道:“大哥言之有理,只是要說勞苦功高,當敬大哥才是。”兄弟一番謙讓,老爺王逖勤也叫了聲好,說大家同飲,便喝干了杯中酒。

實甫卻不坐下,給老爺夫人和大哥又斟滿酒,然后開口說道:“老爺夫人在上,今日大家都在,實甫也有一事向老爺夫人稟告。 ”

王逖勤說:“哦,還有什么好事? ”

實甫說:“兒已回鄉(xiāng)兩月,有心向老爺討教。 ”王逖勤道:“有什么話快說就是,今兒倒見你多了斯文。 ”

實甫笑了一下,說:“我是怕老爺夫人聽來不悅,所以要多說兩句。”王逖勤催促快說,實甫這才道:“老爺,德信在山西任縣尹三年,雖然未曾建立大功大業(yè),但也算有些政績,為百姓做得一些善事,頗得好評。可無奈世風不古,官場險惡,勾心斗角,我王實甫志不在此,考慮再三不如辭官還鄉(xiāng)。 ”

婉常先驚叫一聲:“官人! ”

王逖勤和阿夫人聽罷也大吃一驚,王逖勤欠起身子,逼問道:“你說什么? ”

王實甫未曾開口前,心里略有忐忑,但既已把話說開,反而平靜下來,便不慌不忙地回道:“回老爺夫人,我想辭了這縣官,既可仍隨龍岡先生讀書習文,又可常侍奉于父母膝前,豈不樂哉?回鄉(xiāng)之前,我已向崞陽的達魯花赤撒吉思表明辭官之意,但未得撒大人應允,他好意留我,我也一時不愿拂他的情面,因此算是告假還鄉(xiāng)。如今兩月假期已到,事不宜遲,孩兒我正打算寫一封辭職信,明日就寄往山西太原府。 ”

滿屋子人一片驚愕,方才還歡聲笑語,傾刻間變得四下沉寂,只有紳兒和金兒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吃飽了飯,在廳前戲耍,跑進跑出,阿夫人忙小聲叫聽茶將他二人領出屋去,交給奶娘。

王逖勤早已放下筷子,盯著實甫悶聲問道:“你是否在山西有了作奸犯科之事? ”

實甫道:“父親此話從何說起?孩兒我豈是傷天害理之人? ”

王逖勤又問道:“那你可曾貪贓枉法,收受人家賄賂? ”實甫急道:“父親,這又從哪里說起?我可是一身清白兩袖清風,您看我這身上的衣衫都是婉常她寄往山西的,這幾年若不是她暗中貼補些銀兩,我和添書好幾次都差點要喝西北風。 ”

侍立一旁的添書忍不住插嘴:“老爺夫人,小的本不該多嘴,可小的時刻跟隨二公子,不得不說句實情。二公子在崞陽為官,那里的百姓都稱他為青天大老爺,為了替百姓做主,二公子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幾年的薪酬也都貼給了那個窮衙門。要我說,這個窮官辭了也罷,明日上元大都去當個有錢有勢的官……”

王實甫喝道:“你給我住嘴!平日慣壞了你,在老爺夫人面前也敢胡說八道! ”

王逖勤指著王實甫,怒道:“看你給這書僮都說了些什么?這話要讓朝廷里有些人知道,砍了你的頭也未必可知。我問你,你既然官做得好好的,為何要不明不白地辭去?是對上司不滿還是跟同僚有了成見?是受不了仕途辛苦,還是擔不起一方責任? ”

實甫見父親生氣,不敢再多說。王逖勤不愧從軍為官多年,雖告老還鄉(xiāng)一派悠閑,但卻還是門道清楚,他指著實甫好一頓訓斥:“你正當青春年少報效國家之時,卻一心貪戀安逸,說什么辭官不做,分明是自甘墮落。你,你真是氣煞我也……”

說著跌坐在椅子上,慌得席間一干人七嘴八舌直叫老爺。阿夫人叫喬叔立即取出丸子藥來,讓王逖勤喝了下去。一片忙亂著,婉常神色肅然地叫了一聲:“老爺,夫人! ”

眾人都不由朝她看去。

實甫見老爺發(fā)怒,正手足無措,這時聽婉常開口,不知她將要說些什么,不禁滿臉詫異。只聽婉常道:“古人云,君子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官人他飽讀詩書初展才華,如老爺所言,眼下正是為國效力之時。無奈官人在外風餐露宿已有數(shù)載,又因家事多有牽掛,因此才萌生辭官還鄉(xiāng)之意。婉常理當為官人免除后顧之憂,愿攜金兒陪伴官人前往山西。 ”

眾人聽來無不吃驚。

王實甫欲待反駁,但當著老爺夫人的面,卻也無法開口。婉常又道:“老爺夫人和勤公府一應事務,就拜托大哥大嫂照應了。”說罷,離席向實厚夫婦屈膝行禮。劉氏一把扶住:“妹妹,這哪擔待得起? ”

王逖勤與夫人四目相對,隨后嘆道:“德信你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今生能娶來婉常這樣的女子為妻。我看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

王實甫只有緘默無語。

夫妻二人回到西廂小院,仍是一路沉默。實甫知道婉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但還是忍不住一肚子悶氣。

回到屋里,婉常要給他寬衣解帶時,他開口埋怨道:“你怎么事先也未曾與我商量,就對老爺夫人說要隨我一道去山西的打算? ”

婉常似乎心里早有準備,反倒是一邊給他寬衣,一邊勸慰道:“官人,我要早說出來,你定會一百個反對,不如就此而已。再說相夫教子理應是為妻的本分,即使官人顧及長途跋涉辛苦,寓所寒酸簡陋而不讓婉常相隨,婉常也不可只顧安逸失了本分,理當盡力而為才是。 ”

王實甫氣惱地說:“你倒是有主意。 ”

婉常替他換了內(nèi)衣,眼波如水:“難道有何不妥? ”

眼前這個面如滿月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女人,讓王實甫心里五味雜陳,從開始的親昵喜愛,變得又敬又愛,并添了些許陌生,令他不知是喜還是憂。妻子顯然一心為他著想,但卻并未隨合他的心思,反倒要約束于他,王實甫感覺出這一點,不能不心存郁悶。

婉常冰雪般聰明,分明知道實甫心高氣傲,所以再不輕易在他面前流露什么,只是堅定不移做她認為該做的事,這更讓王實甫暗中氣惱。

他想發(fā)火,但一想到婉常又身懷有孕,火氣也就煙消云散,無奈只有嘆一口氣,躺倒在床,可睜著兩眼卻怎么也難以入睡。婉常在他身旁柔聲道:“官人,還在生我的氣么? ”

妻子身上的一股馨香鉆到實甫的鼻子里,他沒有回答,假裝睡去。心里卻仍在倒海翻江,父親說的對,今生有福娶了婉常這么好女子,只有好生體貼才是。可妻子要打消他辭官的念頭,催促他返回任上,他若是堅持不去,一意孤行,定會讓她失望,也定會招來全家的反對,父親肯定又會發(fā)怒而犯病,罪莫大焉。

如果執(zhí)意辭了官,前程又將如何?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但妻子的懷孕畢竟是一件喜事,一時沖淡了王實甫辭官的念頭。

正是仲夏時節(jié),白天悶熱難當,只有早晚風爽,在家里又住了兩日,王實甫成天徘徊在西廂小院的葡萄架下,手拿著一卷書,卻看不進去。金兒年幼不懂大人心情,只知道一會兒叫一聲爹爹,要去趕廟會,要去河里捕小蝦。婉常則不時在屋里呼喚兒子:“金兒快來,看為娘給你收拾衣服,過幾日跟著爹爹到山西去,金兒就可以成天跟爹爹在一起了。 ”

金兒拍著小手歡跳著:“哦!金兒要跟著爹爹出門了!我去告訴紳兒,讓他也跟我們一起去。 ”

婉常說:“紳兒有伯父伯母管著他呢,不能跟咱們?nèi)ァ=饍耗愫煤寐犜挘嬖V爹爹,你要跟他一塊兒騎大馬,去山西。 ”金兒興奮地跑出房門,在樹陰下拽住王實甫的衣袖,學舌道:“爹爹,我要跟你一塊兒騎大馬,去山西。”

王實甫知道婉常是有意說給他聽,只好摸摸金兒的小臉,說:“好,好,你娘說去就去唄。 ”金兒高興地蹦起來:“噢噢,我要跟爹爹去山西嘍! ”婉常在屋里聽得分明,不禁偷偷一笑。

婉常在衣柜里翻弄衣裙,吩咐翠屏和興兒這兩日趕緊收拾,帶上四季的衣帽鞋襪,只等老爺身體平穩(wěn)了就啟程。陪嫁丫頭翠屏年長些,懂事地說:“小姐安排得沒錯,一家人就得在一起過日子。可那聽茶姐姐知道二公子和添書又要走,昨兒背著人悄悄抹眼淚呢。 ”

婉常擱下手里的衣衫,若有所思。一會兒王實甫回到屋里,問:“在做什么呢?”婉常說:“官人,正要叫你一起到夫人那里請安,給她將這件皮毛帶去。 ”

實甫見是一張毛色細軟、上好的羊羔皮,便說:“這大夏天的,給夫人拿它做什么? ”

婉常道:“我們這一出門,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件羊羔皮擋寒,夫人過冬時正用得著。”翠屏一旁說:“這是河間那邊的夫人專給小姐的,小姐又送了這邊的夫人,可見多么孝敬。 ”

王實甫也不由道:“娘子倒真是心細。 ”

婉常微笑道:“難得官人夸獎。 ”

王實甫口氣溫和地叫了一聲娘子:“你前幾日不是說要去岳父大人府上拜望嗎?我看明日一早趁著天氣涼爽,咱們帶著金兒前去走一趟。 ”

婉常喜道:“官人說的是,明兒去再好不過。 ”

次日一早,夫妻早早起來梳洗。婉常平日只穿些家常衣裳,這時換了件淡粉色吉貝錦曳地長袍,別致的左衽,鑲邊的窄袖口,腳蹬一雙白色皮靴。她從屏風后邊閃將出來,實甫不覺眼前一亮。

婉常見他癡癡地看著自己,嬌嗔道:“官人!為何這樣看著我,難道模樣丑得官人連話都說不出么? ”

實甫對婉常左看右看,嘆道:“好久沒見你這樣打扮,真?zhèn)€是衣裳光彩照暮春,白靴著地輕無塵啊。 ”翠屏和興兒在一旁收拾東西,捂了嘴直樂。婉常紅了臉兒:“這又是哪里學來的瘋話,且拿回家里來學說。 ”心里卻是蕩開一碗蜜水。

平日實甫與妻子遠隔千里,回到家來的這些天,夫妻間倒像有些生疏,今日見實甫這般多情,婉常好生歡喜,也只想還他十分的溫柔,當下一雙眼睛不覺含情脈脈,一時任由實甫握著手兒,倆人依偎在一起。兩個丫頭知趣,見狀一扯衣袖,輕手輕腳地閃出門去。

實甫摟住婉常的香肩,說:“娘子你是千金之軀,沉魚落雁之貌,可惜跟了我王實甫一介書生,給不了你王公貴族的榮華富貴,只是一般油鹽柴米,還要奉老教子,連件好衣裳也沒得時辰穿,真?zhèn)€是太委屈了你。 ”

婉常笑道:“誰又能時時戴那固姑冠? ”

這固姑冠指的是元朝貴夫人常戴的一種冠帽,也叫固罟,上寬下窄,好像一個倒過來的瓷花瓶,通常用鐵絲和樺木制成骨架,外用皮、絨、絹等裱糊,再加上金箔珠花等飾物,走起路來,冠上珠串搖搖晃晃,冠頂翎枝迎風抖動。皇后、妃子、大臣妻子必戴,有詩為證:“雙柳垂鬟別樣梳,醉來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見,爭卷珠簾看固姑。”這種女冠與蒙古族生活習俗有關,游牧生活,騎馬行走在荒原上,冠體高聳,易于辨認。可那冠長約三尺,頂在頭上,行動起來卻是多有不便,只是莊重的場合才戴著以顯富貴。

婉常這一說,王實甫也不禁笑起來:“你若真這么想,我倒心安了些。 ”

當下倆人帶著金兒,添書、翠屏和興兒相跟著,一行車馬去到河間村張府,拜見岳父張宏略。張大人此時稱病在家,已休養(yǎng)多時。之前至元十六年時,自東海遷至江西宣慰使,逢饒州盜起,弘略見饒州與南康只隔一湖,此寇不滅當犯江西全境,則帶兵直搗巢穴,生擒賊首,斬于市,余黨潰散。張宏略下令:“不操兵者,皆為平民,余無所問。 ”其后便以疾歸亳。有好事者打探,有許多貴臣子在江南買田宅樂而忘返,宏略為何不在江南?張宏略道:“自己處事,要想明白,我自有道理,寧可稱疾家居。 ”

見婉常和實甫夫婦帶著金兒來到張府,張宏略十分高興。他正盤坐高榻之上,手頭拿著一卷其弟張弘范的詩稿,閱讀良久,見面便說:“德信你來得正好,早就聽說你是一個懂詩的學士,這里有婉常的九叔留下的一卷詩,你看寫得如何。 ”又道,“我是一介武夫,對此恰是一竅不通,正想請教。 ”

實甫接過詩稿,看了幾首,心里真有萬般詫異,又有好些隱隱的感動,然后說道:“岳父大人過謙。德信曾聽家父常說起,過世的老泰山張柔曾將學問品行皆為天下有名的郝經(jīng)先生請到家中,在張府設館教書,岳父大人您和九叔均為郝經(jīng)先生之弟子,乃文武兼具,德信豈敢在岳父大人面前耍弄大刀。但我看這詞句雅致,心神悠長,沒想到九叔他統(tǒng)軍十萬,卻有如此柔情。 ”

說著,他讀起手上的詩稿,卻是張宏范的一首《越調(diào)·天凈沙——梅梢月》:“黃昏低映梅枝,照人兩處相思,那的是愁腸斷時。彎彎何似?渾如宮樣眉兒。西風落葉長安,夕陽老雁關山,今古別離最難。故人何處?玉簫明月空閑。 ”

讀罷,一時寂然。

張宏略嘆道:“我今天才從德信你的吟誦中,覺出他這詩不一樣的滋味。我想你們九叔有靈得知,定會稍感欣慰。”話里卻帶著感傷,“想當年,婉常的爺爺張柔雖然常年征戰(zhàn),但卻極喜收集各類書籍,專在府上修建了藏書樓,請來郝經(jīng)先生設館授業(yè),郝先生家道貧寒,來到張府后,見到數(shù)以萬計藏書喜出望外,他盡得觀覽,自稱眼界更為開闊,學識也日漸精進。我和弘范作為郝先生之弟子,也不勝榮幸之至啊。 ”

王實甫此時極恭謹?shù)攸c頭稱是。

郝經(jīng)為元初著名大儒,出生于金末亂世,金正大八年(1231),隨父母避難于河南魯山,次年,蒙古兵鋒南下,郝經(jīng)又隨父母北渡,徙居順天(今北京),其父靠教授生徒勉強維持一家六口人的生計。郝經(jīng)十二歲“始知學”,就讀于鐵佛寺僧張仲安之南堂凡五年,他“以興復斯文,道濟天下為己任。讀書則專治六經(jīng),潛心伊洛之學,涉獵諸史子集”。元憲宗二年(1252),忽必烈開府于金蓮川,郝經(jīng)受到舉薦,忽必烈遣使兩次召見,后隨使奉詔北上。六年(1256)正月,忽必烈向郝經(jīng)問以經(jīng)國安民之道和帝王當行之事,郝經(jīng)“援引二帝三王治道以對,且告以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義”,忽必烈喜溢不倦,自后連日引對論事,甚器重之,且命條奏引欲言者。郝經(jīng)上《立國規(guī)模》三十余條。忽必烈又問當今急務,郝經(jīng)舉天下蠹民害政之尤者十一條上之,切中時弊,忽必烈皆以為善,有些雖未立即實行,但后來元朝建立后,凡更張制度,采納了郝經(jīng)很多建議。

王實甫曾聽董樸先生言道,郝經(jīng)之為人,尚氣節(jié),為學思致用,便說道:“聽說郝經(jīng)先生在張府教書期間,還結識了金朝遺老元好問和理學大師趙復,元好問遂相與論作詩作文法,郝經(jīng)先生贊賞元好問的學問和為人,稱其為一代宗匠,并執(zhí)弟子禮。郝經(jīng)又多次拜見趙復,與他交游論道,岳父大人想必也曾親眼目睹? ”

一番話說得張宏略興致勃發(fā),他走下高榻,請王實甫去看府內(nèi)的藏書樓,邊說道:“看來你那龍岡先生果然授業(yè)精細,連這元好問和趙復的逸事也能道出一二。要說當年我和九弟跟隨先生之時,的確常聽他們談笑風生,先生字伯常,趙復對他十分欣賞,稱‘江左為學讀書如伯常者甚多,然似吾伯常挺然一氣立于天地之間者,蓋亦鮮矣’,可見郝經(jīng)在他心中的地位。 ”

婉常見他二人談興正濃,領著金兒去后院看望母親。最初嫁給實甫時,張家兄弟多有干擾,眼下也都偃旗息鼓,各忙各的去了,偌大的張府上下,平時只有張夫人和媳婦們,這下見婉常回到家來,自是欣喜交加。娘兒們拉著手有說不完的話,金兒更是活蹦亂跳,被寵溺得無比歡勢,一會兒鉆到姥姥懷里,一會兒又跳到婉常跟前。張夫人喜得瞇了雙眼,直叫趕緊收拾屋子,讓他們一家三口多住幾天。

婉常卻道:“母親有所不知,這次女兒回來是與父親母親道別的。 ”

張夫人大驚:“此話怎講? ”

婉常道:“相公他假期已滿,即日將再赴崞陽,婉常這次帶著金兒也要一同前往。 ”

張夫人更是吃驚,已知她身懷有孕,便直是搖頭:“我看使不得,那路途遙遠,塞外風寒,你如今的身子怎經(jīng)得起? ”婉常哂道:“母親,當年父親征戰(zhàn)之時,您也曾隨軍鞍前馬后,如今天下太平,怎么女兒反倒不能隨行?”

張夫人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

婉常又勸說了一番,叫母親放心。張夫人嘆道:“我也說你不過。你執(zhí)意要去,一定要多加小心,不可處處逞強。婉常你雖是女子,但打小就自有主意,切勿在女婿面前也要占了上風,那德信是讀書之人,骨子里自有脾性,你可要好生將就才是。 ”

婉常從母親張夫人的話里聽出道理,點頭道:“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

第十五章 楓樹林

這年夏末,王實甫攜妻去往山西崞陽,路途遙遠,但走過青山綠水,風景無限,使得婉常和金兒心情愉悅,坐在馬車上,母子倆從小窗里指點著山水景色,說個沒完。

隨行的添書和丫頭聽茶、興兒更是興奮不已。

婉常將身邊的丫頭翠屏換作了聽茶。臨行之前,她聽了王實甫的話,有意撮合聽茶和添書之事,便在阿夫人跟前說,畢竟聽茶年齡稍大些,出門在外更知道如何行事,如果夫人肯讓聽茶一道前行,就讓翠屏留下來侍候夫人。阿夫人雖然對聽茶多有不舍,但想到婉常帶著金兒多一個幫手,便應允了。

這翠屏自小跟隨婉常,在張府里長大,見婉常一家出得門去,止不住哭了。婉常說道:“你看你,掉的哪門子眼淚?如今跟了夫人,不知又要學會多少本事,換了旁人高興還來不及呢。”翠屏這才破涕為笑。王實甫聽后嘆道:“這婉常,連丫頭的心都能攏住,為什么不投胎做個男人?也好做官去。 ”

添書私下里對婉常千恩萬謝,聽茶雖也有七分的心意,但卻佯裝不知,添書說什么她都故意愛搭不理,只是叫著興兒,專心照料婉常和金兒。

王實甫和添書騎馬,另套了一掛三匹馬拉的大車,由府上的車夫趙五趕著,婉常帶著孩兒和兩個丫頭坐在車上。王實甫不時叮囑趙五,不要急著趕路,車要駕得穩(wěn),遇到路途不平的山路,實甫就讓趙五停下車來,先和添書將前面的路況打探一番,才讓馬車隨后而行。

婉常在車上聽得分明,心里暗自歡喜:“再好不過夫唱婦隨,只要跟官人朝夕相伴,即便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

一路走走停停,日行夜宿,不覺離開定興已有好幾日。這天過了正午,車行至太行山間,怪石嶙峋,奇峰陡峭,天空突然飄過一團團烏云,當頭的太陽一眨眼被陰云遮蓋,山林之間更是黑了天色,白日倒像是到了夜間。忽然間咔嚓一個閃電,接著一聲驚雷,嚇得金兒一聲尖叫扎進婉常懷里。

金兒叫道:“娘,我好害怕。 ”婉常抱住兒子:“不怕,娘和你爹爹都在這里。 ”

聽茶也忙道:“金兒少爺不怕,天上雷公只打壞人,俺們沒做壞事,不用怕。 ”

話未說完,又是一聲炸雷響起,連那拉車的頭馬也受了驚,揚起蹄子嘶鳴起來,車隨著搖晃,像是要歪倒下去。王實甫忙叫趙五拉緊韁繩,把車趕到旁邊林子里去。就在那馬車顛來倒去之時,坐在車上的婉常只覺一陣腹痛,下身一熱,心里暗叫不好,且也一時不好聲張,只捂著肚子叫聽茶把金兒抱緊了。

大車好不容易在一處林子里停下來,先前大雨如注,王實甫身上已淋得透濕,這會兒躲到大樹下,好歹雨小了些。實甫過來掀起車簾,卻見坐在車上的婉常臉色臘黃,兩手捂著下腹,慌忙問道:“夫人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適? ”婉常勉強道:“像是有些不好。 ”

實甫大驚。婉常小聲說:“腹中好生疼痛。 ”

實甫和聽茶、興兒都驚慌起來,那興兒失口說道:“莫不是要小產(chǎn)?”聽茶啪地給她一巴掌:“讓你胡說! ”興兒嗚嗚地哭起來,王實甫喝道:“你們都別吵鬧了,我和添書去看看四周有無人家,你們好生侍候二少奶奶,千萬不要有什么閃失。 ”

王實甫吩咐添書趕緊到前面路上打探,自己順著樹林尋去。雨雖小了些,樹梢落下殘留的雨水,人和馬走過一觸動便嘩地澆落在身上。王實甫牽著馬穿過密林,心里又急又憂,真不該依了婉常,讓她帶著身孕千里之行,如今在這山道上前不靠村后不著店,該如何是好?

不料鉆出茂密的樹林之后,拐過一個山角,竟見叢林前方冒出一處農(nóng)舍的土墻茅頂,實甫心中一喜,急忙跨馬疾行,轉眼到了那茅屋跟前,看似破舊但那廊柱卻很結實,一扇木門虛掩著。王實甫正要開口叫喚,屋側一棵大楓樹下突然竄出一條大狗,不聲不響地朝他猛撲過來。實甫扭身往旁邊一閃,等狗撲過,照準狗屁股就是一腳。那狗這才汪地叫了一聲,發(fā)瘋似的張開大嘴,咆哮著兜頭又朝他撲來。這一撲來勢兇狠,王實甫心中本來焦急,偏遇見這惡狗,豈不是找死,他從腰間抽出劍來,舉手就要朝狗砍去。

大楓樹的枝椏間突然跳下一個人影,一把長刀擋住了他的劍。

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年少的青衣男子,束一個發(fā)髻在頭頂,斜插一根玉簪,臉龐清秀,但雙眉倒豎,嗓音低沉地斥道:“哪里來的歹徒,竟敢上門打狗?”實甫也自知有些理虧,便收回劍去,雙手打拱說道:“抱歉抱歉!方才是我一時性急,本來是有事想敲門請教主人來著,沒想到這狗猛不丁竄了出來。 ”

“哼,你這一說倒像是有理了?”青衣男子道,“這山野偏僻之地,無故闖來之人不是匪便是賊,今兒你要不道個明白,休想走出這楓樹林。”說著攔住王實甫的馬頭,半步也不讓。

王實甫不禁焦躁:“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我已經(jīng)向你賠過禮了,你還想咋的? ”

青衣男子道:“給我賠禮不算,你得給我的狗賠禮才是。”一語未了,王實甫怒從心起,上前一把想推開青衣男子,不料那人腳下生根,紋絲不動,反倒回手一掌擊向他胸前,實甫一手架住,兩人打斗起來。

一時間飛沙走石,撞得樹葉雪片似的飄落。這青衣男子看上去身子單薄,卻原來是練過武功的高手,王實甫暗暗吃驚。他本來心中有事,且又無防備,幾招過后就成了下風。但他立刻抖擻精神,決不能在這荒僻山野里輸給一個無名少年,便隨即使上了家傳的意拳。

那是由祖父一輩傳下來的功夫,父親王逖勤自小教他練成,運用丹道之力,如荷葉露珠,猴兒通靈,心到意到勁到。

剛才過于急躁,要擺脫這青衣男子還得以柔制勝。想到此,他不時變換意拳的招數(shù),忽前忽后,左右出擊,讓那人摸不清方道,漸漸有些措手不及。實甫看準火候跳后一步,吸足天地之氣運到全身,然后發(fā)力一拳,到了那青衣男子面前他轉為一推,逼得那人踉蹌后退了好幾步。青衣男子面色羞惱,舉刀就朝實甫砍去。

正在此時,茅舍里走出一個拄拐的白發(fā)老者,叫道:“賽兒住手! ”

實甫一眼發(fā)現(xiàn),一顆硬如鐵石的核桃滾落在地,想來正是那白發(fā)老者擊打過來的,心中不禁頓生感激,正要上前道謝,那老者朝他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何事來到這山野之間? ”

王實甫忙躬身行禮,回道:“在下王實甫,攜家眷從定興前往山西崞陽,路經(jīng)此地不想遇到暴雨,內(nèi)人身子突感不適,在下急著尋醫(yī)問藥,情急之中多有冒犯,請老伯和這位公子見諒。還想向老伯打聽,這附近何處有看病的大夫? ”

那青衣男子本來氣哼哼地站在一旁,意猶未平,一聽他要尋醫(yī)問藥,卻立馬插嘴道:“你早說啊!我爺爺他就是大夫。 ”

王實甫不禁喜出望外,急忙上前恭請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請老伯出手相救則個。”老者一聽婉常的病情,揮了揮袍袖道:“事不宜遲。賽兒,你快進屋去取出我的藥箱,我們這就前去看看。 ”

青衣男子口里應著,飛快地跑進屋去,轉眼取出一個檀木藥箱,扶著老者便跟隨王實甫而行。穿過密匝匝的樹林,遠遠聽得添書一連聲高叫:“公子,公子——! ”實甫朝那邊應了一聲,添書一會兒從樹林里鉆過來,急頭掰臉地說:“公子您可是回來了,讓我一陣好找。 ”

王實甫嚇出一身冷汗:“你二少奶奶她?”

添書說:“二少奶奶這會兒平躺在車上,我半天見您不來,怕您遇了強盜,又怕這山上有老虎……”王實甫呸了一口:“你說些什么? ”添書又說:“我到前面村子打聽來著,說這方圓幾十里有一位名醫(yī)李書田,就在東邊住著。”王實甫聽罷,一看身旁的白發(fā)老者,忽然悟道:“名醫(yī)李書田,莫不就是老伯您? ”

老者只管走路,那青衣男子叱道:“閑話少說,病人在哪里? ”

王實甫也顧不得與他計較,急忙引路到停靠的車馬前,趙五正守著車,聽茶和興兒一個抱著金兒,一個照護著婉常,都眼巴巴地候著,一見王實甫帶了人來,如同見了救星。

白發(fā)老者挽起衣袖,上車去給婉常拿過一陣脈,吐出兩字:“是了。 ”王實甫一顆心懸得老高,急著問:“老先生,怎么叫是了?內(nèi)人和胎兒到底怎么樣了? ”

老者下得車來,拐杖在大雨過后的濕地上畫出一個字,王實甫低頭看是個“氣”字。老者說:“夫人想是一路辛苦,因而動了胎氣,待老生給她開些湯藥,服下去看看如何。 ”實甫又擔心地問:“老先生,您的藥能保住胎兒嗎?”老者道:“順天理,盡人事,行醫(yī)的人從來不敢打保票,就看這孩兒與公子是否有緣了。不過,即使這藥下去有些功效,夫人也至少得將息三五日之后才能動彈。 ”

王實甫思忖,這大山之中哪里尋得養(yǎng)息的地方,說:“得將息三五日? ”

老者大概看出王實甫的為難,便道:“公子若不嫌棄老朽寒舍簡陋,可將就住上幾天再作打算。 ”青衣男子在一旁不滿地叫了聲:“爺爺!”他將老者拉到一旁,小聲說,“爺爺不是常說不要與官宦富人來往嗎?這幫人車馬豪華,穿金戴銀,難道您還看不出來? ”

老者卻道:“行醫(yī)之道在于治病救人,不論貧富皆為性命也,眼下這一家子困于此地,我們?nèi)舨怀鍪窒嗑龋菋D人及她腹中的胎兒十有八九難逃厄運。 ”

青衣男子聽罷收住話頭,一臉不情愿地緘口不語。王實甫一旁隱約聽得些,忙一再打拱行禮:“老先生真是菩薩心腸,在下感激不盡,這里有些銀兩,先請老先生收下,日后再當厚報。”說著便讓添書從車上的箱子里取出一綻五十兩的紋銀,雙手遞給老者。

卻不料老者看了看銀子,一聲冷笑:“我見公子面相不俗,不料卻也是個俗人。 ”王實甫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實甫雖然讀書不多,但仁義禮信還是懂得一些,知恩圖報方為君子也。 ”

老者面容清奇,嘆道:“老朽今日所為,并非圖公子錢財,公子你知恩知德,也可將銀子先收起來,待夫人的病治好再論不遲。走吧,時辰不早了。賽兒,你前面給他們帶路。 ”

實甫聽那老者言語得理,只好先放下銀子,趕緊讓趙五拉著大車,一行人緊隨而去。

夜晚,王實甫和婉常歇息在那茅舍里。

先進得屋來才看清原是上下兩層,屋里還有一個做飯的婆婆和一個小丫頭。李老先生叫賽兒和丫頭騰出茅屋里的三間房,拿出些被褥枕頭,讓王實甫和婉常住了大間,看似簡陋,卻床鋪干凈,粗布大被褥十分暖和,屋里還透著一股茅草的清香。聽茶和興兒帶著金兒睡在他們隔壁,添書和趙五睡在側面的廂房。

茅舍里家具簡潔,但桌上擺放的幾件瓷器卻顯出十分貴氣,實甫房里的一個玉壺春瓶端莊典雅、雍容華貴,不用細看便知出自于宋代北方的均窯。那均窯為皇家所有,工匠技藝高超,雖然瓷胎以灰或淺灰色為主,釉色卻千變?nèi)f化,海棠紅、玫瑰紫,燦如晚霞,即使在夜間,似乎也在閃閃發(fā)光。

婉常喝過李老先生的湯藥,又進了些飯食,氣色大有好轉,到晚間,下身帶紅也漸漸止住了。王實甫看著懷中的妻子,又是心疼又是嘆息:“你看看這番遭罪,早就勸你不要跟我去山西,可你偏要。 ”

婉常偎在他懷里,臉色平靜且還含著一絲甜蜜:“婉常半點也不后悔這趟行走,只是讓官人為我擔憂了。方才聽說這李老先生四代名醫(yī),我看喝過他的藥,腹中的孩兒會聽懂我們的話,好生養(yǎng)息,再也不會出什么差錯了。 ”

王實甫不好再埋怨,說:“是啊,如果不是遇上這位隱居深山的名醫(yī),真是兇險難料。 ”便道,“快睡吧,累了好幾天,你好好歇息。”吹滅燈,婉常在他身邊安然睡去,可實甫在黑夜中卻睜著兩眼一時怎么也睡不著。想白天經(jīng)歷了好幾次驚嚇,尤其那青衣男子舉著長刀砍向頭頂?shù)囊粍x那,倒真有些后怕,但奇怪的是,自己對那叫做賽兒的男子卻恨不起來,雖然那人一直臉色冰冷,但看得出并不是一個惡人。夜色中,他又一次打量那些看似不凡的瓷器,猜想那爺孫二人定非尋常百姓,卻如何單家獨戶住在這深山之中,難道是有意避人耳目?

半夜方才朦朧入睡,醒來已是天色大亮,王實甫忙披衣起床。走到茅舍門前,見李賽兒渾身帶著山間的霧氣自外而歸,便迎上去招呼道:“起得這么早? ”李賽兒眼睛卻不看他,也不答話,手提長刀大步從他身邊擦過,看樣子是去外邊練了功。

王實甫朝他身后說了一聲:“謝謝你了。”

李賽兒站住腳,卻不回頭,問道:“謝什么? ”

王實甫道:“謝謝你親自為我內(nèi)人熬藥。”昨日里原是聽茶準備熬藥,恰巧被李賽兒看見,板著臉說她熬得不對,有幾味藥要先放,另外幾味得后放,說著干脆自己操起手來,取出一小泥罐,將藥先泡了會子,再置于炭爐上,大火燒開,接著用小火慢慢熬煮。李賽兒在爐前守了近一個時辰才熬好了藥湯,親手倒在小碗里,讓聽茶端給了婉常。

這會兒聽王實甫說謝謝,李賽兒只鼻子里哼了一聲:“你不用謝我,我只是怕你們把藥給糟蹋了。 ”

王實甫見他板著面孔,忍不住說:“咳,你這么年紀輕輕的,干嘛老是這么大的火氣?其實我早看出來,你這人雖然惡言厲色,但心腸還是蠻好的。 ”李賽兒猛地回過頭來,瞪著王實甫道:“用不著你來夸我,還是好生照護好你家病人,早些康復上路吧。 ”

王實甫看著李賽兒,一時無話可答。李賽兒又沒好氣地搶白道:“看什么看,臉上難道有字嗎?”說完扭頭就走了。李老者這時出現(xiàn)在樓口,緩緩走下樓梯,對實甫道:“公子不必在意,我這個孫子久居山間,獨往獨來慣了,不會與人說話,請公子見諒。 ”

王實甫忙道:“哪里哪里,我們一家在此多有打擾,在下心里倒實在過意不去呢。 ”

幾天過去,李賽兒仍不給王實甫好臉色,倒是有時跟添書、聽茶幾個說說笑笑。這一日李老大夫給婉常把過脈,說脈相已經(jīng)沉穩(wěn),腹中的胎兒已恢復平靜,穩(wěn)穩(wěn)坐在宮中,看來似無大礙了。王實甫不禁千恩萬謝,請他坐下說話。李老者便叫小丫頭沏了茶來,實甫端詳著手中的青瓷茶碗,夸道:“真是好器物也。 ”李老者問道:“公子有什么講究? ”實甫被他一問,不由道:“我看這茶碗釉面開出如網(wǎng)的斷紋,如絲如縷,美哉天成,定是出自哥窯燒制,乃前朝宮中所用之器。 ”

李老者聽罷臉上神色一震,悠悠說道:“看來公子對瓷器倒有些研磨。 ”實甫飲了一口茶,搖頭道:“在下其實知之不多,只是在岳丈府上見過一些,偶爾聽得只言片語,略知一二而已。 ”

李老者問道:“敢問岳丈大人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

王實甫猶豫片刻,說:“實不相瞞,在下岳丈在朝中為官,姓張名宏略。 ”李老者霍地站起來,實甫驚異道:“您這是? ”老者卻問:“可是與那張宏范為一家兄弟的張宏略?”實甫道:“正是。老伯您難道與他們相識? ”

老者頓頓手中的拐杖,苦笑道:“老朽哪里認得他們。張宏范、張宏略都身為當朝高官,老朽乃深山老翁平頭百姓,何以與他們這種人相識? ”實甫見老者臉色大變,且語氣中帶有氣恨,料定其中有故,不便再多問。老者果然也不再多說,勉強坐了會子,竟拂袖而去。這天連那粗使的做飯婆婆和丫頭都變了臉色,胡亂蒸了些窩頭南瓜,就算打發(fā)了王實甫他們。

婉常吃得不多,倒也不曾理會。夜間,王實甫聽得樓上爺孫二人像是爭吵起來,那李賽兒最后腳步重重地下得樓來,在王實甫的房門前停了片刻,一跺腳走了。王實甫聽得心驚,悄悄坐起,提劍走到門邊聆聽了一陣。婉常疑道:“官人,外面是什么動靜? ”

王實甫回到床上,輕聲安撫婉常:“沒什么,只是那李賽兒脾氣不好,像是與他爺爺有什么爭執(zhí),不關我們事。 ”婉常道:“想是我們一家住在這里,平白給他們爺孫添了煩惱。官人,眼下妾身已平安無事,不如明兒就動身走吧。”王實甫握住她的手:“這一去又得顛沛多日,不知你是否經(jīng)得住? ”

婉常道:“只要在官人身邊,就是遇到天大的事,婉常也能挺得過來。官人放心,翻過這山去,路就平坦了,曾聽父親大人說過,大同西京十分繁華,我也正想前去看看呢。 ”

王實甫聽她說話,比在家時多了好些溫柔,倒是患難之中見真情,心中也不由添了對妻子的疼愛,便說道:“夫人說的是,久居別人家多有不便,既然你感覺身子已無大礙,那我們就趁著天氣好,明兒一早就上路。 ”

婉常說:“再好不過。趕明兒還給家里捎封信去,省得讓爹娘掛牽。 ”王實甫沉思道:“來的那日我已讓添書去鎮(zhèn)上驛站給家里捎了書信,這會子他們肯定已經(jīng)收到信了。 ”夫妻倆說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時,才合眼睡了一會兒,趕早起來,就叫過添書、聽茶幾個,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正預備去向主人告辭,門外突然車馬轔轔,好生喧嘩,李家的大狗汪汪直叫,添書跑到外面一瞧,立刻歡叫道:“喬叔!喬叔帶人來了! ”果然響起喬叔的聲音:“二公子,我們來了! ”

王實甫和婉常驚訝地迎出門去,果然見是管家喬叔跳下馬來,身后還跟著四個騎馬的家丁,個個虎背熊腰,都是身有武功的高手,護著一輛馬車。喬叔拱手道:“二公子,二少奶奶,府上老爺前日午間收到你們的信,當下便吩咐我請來大夫,又帶了些南北雜貨,軟硬吃食,日夜兼程,一并送了過來。 ”說著,一家丁掀開那車簾,叫道:“大夫,快請下車吧。”又道,“大夫在車上睡得正打呼嚕。 ”

喬叔道:“二公子,快讓大夫給二少奶奶瞧瞧吧。 ”

王實甫忙道:“沒想到如此驚動老爺!二少奶奶倒已安然無事,我們正要準備動身呢。 ”婉常也在一旁說道:“喬叔你們各位辛苦,快請下馬歇歇。 ”

喬叔打量婉常,驚道:“二少奶奶這就好了?老爺夫人還叫我們一定要請最好的醫(yī)生,星夜趕來,您這就真的沒事了? ”

王實甫和婉常便將遇到這家李老先生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又說:“李老先生原是一方名醫(yī),一服藥下去就見了效,正讓我們感激不盡呢。 ”說著就帶喬叔進屋來,想拜見李老者。

樓下卻無人,他們也不便貿(mào)然上樓,只在樓梯前站定,實甫對著樓上高聲叫道:“李老伯,實甫和內(nèi)人今天告別貴舍,請求一見。”半晌,樓上傳來老者蒼啞的聲音:“不必了。你我萍水相逢,機緣巧合,既然夫人貴體康復,就請上路吧,恕不遠送。 ”

王實甫著那空蕩蕩的樓梯,心中好生不是滋味,便又叫道:“李老伯,實甫一家在此打擾多日,蒙老伯您妙手回春,今日老家來人,專程帶些禮物相謝于老伯,不成敬意,請老伯笑納。 ”

只聽老者冷笑道:“老朽已是耄耋之人,世間俗物于我又有何用?老朽只需這山間泉水,林間草木度命即可,休要將一些俗物污了老朽這間茅舍。 ”

喬叔本來已從車馬的行李中取出一盤金銀,恭敬地捧在手上,此時聽到那老者不屑之言,不由納悶:“這老翁也有些不知好歹,他可知公子和二少奶奶何許人也? ”話未落音,從那樓上的欄桿旁飛下一個人影,直撲喬叔。王實甫道聲不好,剛一把護住婉常,喬叔手中的盤子便已飛上了天,盤中的金銀珠寶隨之四散。門外的家丁們聞聲一涌而進,齊齊撲向那人影,那影子卻像是蜻蜓不可捉摸,一瞬間飛到了門外,在楓樹下站定,是那青衣男子李賽兒。

他怒睜雙眼,拔刀指向一起涌出的喬叔和眾家丁:“你們來呀,看誰有本事從我這刀下經(jīng)過? ”

勤公府來的家丁每日練武,聽他這一說,個個火冒三丈,攢拳就要上前,王實甫喝道:“都給我站住!”他拉過喬叔,躬身朝李賽兒言道:“公子!你且請止怒,今兒是我們的不是,我代他們給你和李老伯賠禮了。 ”李賽兒道:“哼,你勿需賠禮,我這會兒就給你們算個總賬,一筆了清。”說著提刀飛躍而起,一轉身就將正在拾撿地上金銀的家丁踢翻,喬叔哪里忍得,從車上拔出常使的哨棍,呼嘯嘯舞過,楓樹葉刷刷落了滿地。

眼看一場惡斗就要開始,屋里傳來李老伯的呼喊:“賽兒!賽兒不可造次! ”那叫聲中帶著難言的憂傷。

李賽兒一聽,如同抽了筋似的,又一次軟下胳臂,轉而朝王實甫深剜了一眼,一咬牙移步楓林之間,一時不見了蹤影。

王實甫走進茅舍,站在樓梯前再三懇求,欲見李老先生一面,但老者只是不肯再露面,說道:“公子不必多言,趕緊走吧,夜長夢多,就此別過。 ”言畢再也不肯發(fā)聲,任憑王實甫千呼萬喚,就如石沉大海。

喬叔和家丁們想上樓去看個究竟,王實甫攔住他們,心里只是惘然。

第十六章 西風緊

王實甫雖然心中多有不解,但無奈之下,也只好帶著婉常一行離開了楓樹林,前往崞陽。回首見那茅舍,在一片霧靄中漸漸消失,他心想等下回路過,一定要再來探望這爺孫倆,一則答謝,二則弄清心中的謎團。

一路有喬叔照應,往后的幾日再沒遇到麻煩,平安地到達崞陽。王實甫將家人安頓下,即去見達魯花赤撒吉思。

初秋的陽光下,蒙古帳篷的木頂竟然似金子一般閃著光芒,撒吉思早已聞訊,見王實甫進得帳來,迎上來笑道:“我正要叫人備馬去看縣尹,不料你倒先來了。 ”又說,“縣尹這次將夫人也帶來了,看來是要安心在崞陽安營扎寨? ”

王實甫以笑作答。

帳篷的漆桌上擺滿酒肉,撒吉思的小夫人殷勤地給王實甫倒?jié)M奶茶。幾月不見,撒吉思似乎更蒼老了些,眼神里含著一絲蒼涼,他吩咐人要去王實甫的住處將縣尹夫人請來。王實甫多謝道:“內(nèi)人她不擅飲酒,且有孕在身,稍等歇息幾日之后再來府上拜望。 ”撒吉思點頭:“那咱倆多日未見,今天就好好喝上一回。 ”

王實甫不再客套,倆人坐在地氈上喝開了草原上的馬奶酒,先是寒暄一番,王實甫便說:“在下這次回鄉(xiāng)探望父母,耽誤多日,衙門公務已多有疏忽,不知最近縣里有什么要緊的公事,還請達魯花赤指教! ”

撒吉思苦笑一聲:“縣尹不必多慮,這邊塞之地只要一方平安,哪還有什么大事?古來崞陽為兵家必爭,又為西京防衛(wèi)之地,我圣祖成吉思汗權杖所抵之后,才結束了多年的征戰(zhàn),如今大元朝已建多年,我等守疆護土就是。 ”

王實甫從他的話里又一次聽出,撒吉思和他的部屬多年來只重防務不重民生,心中不免難以茍同,但一時不想再與他爭辯。他又從撒吉思的話里,聽他不斷流露出只想早些解甲歸田,回到草原上過安生日子,他知道自從那年禿忽魯和八丹出事之后,撒吉思的心情就沒有痛快過。

喝過三杯酒,王實甫取出從家鄉(xiāng)給撒吉思帶來的金瘡藥膏,便起身告辭。撒吉思也不再留他,說:“哦,還有一事要告訴你,太原府在你走之后,新派來一個縣尉,叫孛南奚,接替了禿忽魯?shù)奈恢茫魅兆屗麃戆菀娔恪?”

從撒吉思那里辭別之后,王實甫直奔衙門。多時的一些公文和訴狀一迭迭堆放在案上,早已積滿了灰塵,他剛一伸手觸動,頓時塵土揚起,直嗆鼻子。添書喚來衙役,幾個人趕緊擦拭桌椅,王實甫則顧不得臟亂,便將那些公文一件件仔細讀來。

讀到天色將晚,才把一摞子看完,其中有兩件引起他的注意:一件是崞陽城里的商戶投狀,告近日來常有盜賊出現(xiàn),夜里偷竊不說,白日甚至在街市繁雜處搶劫,得手后即騎著快馬飛奔而去,令商戶們叫苦不迭。另一件是崞陽城西的農(nóng)戶們投狀,告近日有人不斷砍伐崞陽城外方圓數(shù)十里的樹木,砍倒后即放火焚燒,無人敢上前過問。

二日,王實甫叫來錢谷、刑名兩位師爺,責問道:“本縣回鄉(xiāng)探親期間,爾等為何不理公務?這些訴狀在案上堆積如山,積滿灰塵,難道你們都未曾收看?”兩位師爺見實甫聲色嚴厲,連忙跪倒在地:“啟稟縣尹,這些訴狀確已多日,當時就曾呈報給達魯花赤大人,可他讓我們帶了回來,說不許再動。因此小的們就放在縣尹的案上,沒敢再動。 ”

王實甫問:“達魯花赤大人看過沒有? ”

那兩位師爺對視了一眼,支吾道:“小的們不敢亂說。 ”

王實甫說:“有什么話趕緊道來,否則本縣尹要判你們一個瀆職罪,先打四十大板。 ”兩個師爺嚇得磕頭不已,那刑名搶先道:“縣尹大人,小的們不是不想說,是早就忍了好些日子了,只是縣尹沒有回來,我們也無處說去。”那錢谷道:“是啊,縣尹大人您走了不久,就新來了一位縣尉,撒吉思大人一直稱身體有所不適,極少料理政務,縣里的大小事情都是這縣尉在主張。 ”

王實甫已從撒吉思那里得知這縣尉孛南奚,可回到崞陽這兩日,那縣尉并沒來衙門見他,便問:“縣尉近日在何處? ”

那刑名師爺面有難色地說:“小的們也不知去向,但聽說……”

“聽說什么? ”王實甫斥道,“你二人說話吞吞吐吐,究竟有何難言之處? ”

錢谷師爺說:“縣尹大人息怒,小的們實在是不敢信口開河,怕的是釀成大禍。 ”王實甫奇怪地問:“看你們說來蹊蹺,有什么為難之事會釀成大禍?今日若不說明白,本縣就判你們一個瞞上欺下之罪。 ”

錢谷師爺這才道:“縣尹有所不知,那孛南奚縣尉到任不久,就從縣衙賬上支取了好些銀子,說要去辦理公務。后來才得知,原來他雇了好些人在縣西一帶砍伐樹木,這些時候一直沒有停歇。 ”

王實甫大為震驚,案上的訴狀有幾十封都是為這砍樹之事,卻都不敢提砍樹之人,原來全是縣尉所為,怪不得撒吉思將訴狀也壓在這里,不加過問。崞陽一帶本來天干風燥,三年以來,他一直到處游說,勸農(nóng)栽樹種草,好不容易有了些景象,這新來乍到的孛南奚為何反倒要將樹一一砍去?當下叫添書備馬,要去城西一帶看看。

添書走到他身邊,小聲說:“二公子,二少奶奶還在家里等著你呢。”王實甫道:“你讓人去給二少奶奶說一聲,城外事情緊急,我們出去一趟就回來。”又對兩個師爺?shù)溃澳銈儌z也跟著。 ”

他說著,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出得崞陽西城門,果然見大地上一派蕭瑟。王實甫清楚地記得就在幾個月前,這城外草木蔥籠,鳥語花香,成群牛羊在草叢中安閑徘徊,可眼下的情景卻是讓人觸目驚心,綠油油的草地變成一片焦土,一片片倒下的樹木,有的正在焚燒,有的已化為灰燼。

就在前邊一個冒著黑煙的火堆旁,幾個衣衫破爛的孩子從灰燼里扒拉出一只燒得像黑炭的野兔,拉拉扯扯地爭搶著。一見有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孩子們停止了打鬧,一個個傻站著,把目光投向馬隊。王實甫勒住馬,也呆呆地看著他們,只覺得自己像在一個噩夢之中。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是難以想象,他施政三年多的地方,會一時變成這副模樣。這難道真是那縣尉孛南奚下令砍的?他這樣做究竟為何?

錢谷、刑名兩個師爺一路上告訴他,新縣尉孛南奚下令將城門外方圓數(shù)十里的草木一概砍伐干凈,連草都不能留一根,說是為了防守崞陽,如果有敵人前來侵犯,即使遠在城樓幾十里之外,也能一覽無余,看得清清楚楚,及早做好應敵準備,可以萬無一失。

王實甫聽來氣憤交加,又覺啼笑皆非。

繞著城墻走了半日,只見一路草木狼藉,就像是剛經(jīng)過一場殊死的撕殺,王實甫越看越憤怒,他只想立刻就找到孛南奚和他的兵丁,當面問個究竟。可一直到暮色漸濃,也未尋到他們。

添書眼見天色已晚,催馬趕到王實甫的馬前,小聲說道:“二公子,咱們該回去了吧?二少奶奶剛來此地,家里缺油少鹽的……”

王實甫一邊說:“我知道了。”一邊又驅馬走上一個小山坡,朝四周打量了許久,滿目荒涼讓他痛徹心扉,不禁咬緊牙關恨道,“真是豈有此理! ”

回到縣城已近子時,街上靜悄悄的。替小院守門的是那袁黑子,上次回定興之前,添書將他找來看家,袁黑子十分盡責,即使院子里家徒四壁,空無一人,他也早晚守著。主人一回來,他更是精神抖擻,聽到敲門聲,立馬從側房出來打開了大門,迎著王實甫輕聲道:“縣尹大人回來了?夫人她們都已睡下。 ”

王實甫輕輕推開房門,床前留著一盞紗罩小燈,暈黃的光亮映照著床前,他一眼看見婉常平放在床腳的繡花鞋,心頭不禁一熱,有妻子相伴的感覺,果然好過了冰冷的孤獨。剛要躡手躡腳走過去,卻聽婉常在帳中柔聲問道:“官人,你回來了? ”王實甫驚道:“娘子你還沒睡? ”

婉常推開被褥欠身坐起,王實甫忙過去扶著她:“夜已深,你還起來做什么?”婉常道:“你奔波了一整天,回到家總要喝碗熱湯水才是。這家里我看缺的東西太多,夜間讓聽茶好歹做了一碗糊辣湯,還溫在那鍋里,我去叫她給你盛上一碗來。 ”

王實甫忙道:“不必了。我和添書幾個已經(jīng)在路上找了些吃食,湯留著明兒再喝吧。 ”

婉常說:“官人出城踏看到深夜,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實甫說:“娘子只管好生安歇,勿需擔心。我這里寫上幾行文字,也就歇著。 ”

眼見妻子日漸隆起的肚子,王實甫心里憐愛交加,但這時也顧不上與她多說,只叫她早些安歇,他卻坐在桌前撥亮燈燭,鋪開紙張奮筆疾書起來。

婉常詫異地披衣下床,俯身看了看他所寫的文字,不覺驚道:“官人,你這是……? ”

王實甫不由憤然說道:“唉!崞陽新來的縣尉孛南奚大肆焚燒草木,以致城外滿目焦土,一片荒涼,比兵馬廝殺過的戰(zhàn)場還要慘烈。眼看嚴冬將至,方圓數(shù)十里百姓流離失所,將何處為家,何以為生?特報請?zhí)源龂啦椤?”

他不免將白天所見的情形敘述了一通,婉常聽罷,蹙著眉頭久久不語,半晌道:“官人,我想那新來的縣尉雖然行為乖張,膽大妄為,但絕非他一人的主張,官人若不將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先弄清楚就上書太原府,恐怕到時候陷于被動。 ”

王實甫不以為然地說:“娘子不必多慮,既然我為崞陽縣尹,自然要對這一方福祉擔當,眼下大量樹木被砍,土地荒蕪已成事實,若再不及時制止,后患無窮。 ”

說罷俯頭繼續(xù)書寫。

這晚,夫婦倆都未曾合眼,一個在燈下痛陳民情,一個在床上憂心忡忡。

次日一早,王實甫便讓添書將封好的文書交給傳遞鋪驛。元時對文書轉交也有嚴格應制,隨處官司均設有傳遞鋪驛,每鋪置鋪丁五人。“各處縣官,置文簿一道付鋪,遇有轉遞文字,當傳鋪所即注名件到鋪時刻,及所轄轉遞人姓名,置簿,令轉送人取下鋪押字交收時刻還鋪。本縣官司時復照刷,稽滯者治罪。其文字,本縣官司絹袋封記,以牌書號。其牌長五寸,闊一寸五分,以綠油黃字書號。若系邊關急速公事,用匣子封鎖,于上重別題號,及寫某處文字,發(fā)遣時刻,以憑照勘遲速。其匣子長一尺,闊四寸,高三寸,用黑油紅字書號。已上牌匣俱系營造小尺,上以千字文為號,仍將本管地境、置立鋪驛卓望地名,遞相傳報。鋪兵一晝夜行四百里。各路總管府委有俸正官一員,每季親行提點。州縣亦委有俸末職正官,上下半月照刷。如有怠慢,初犯事輕者笞四十,贖銅,再犯罰俸一月,三犯者決。總管府提點官比總管減一等,仍科三十,初犯贖銅,再犯罰俸半月,三犯者決。鋪兵鋪司,痛行斷罪。

“凡有遞轉文字到,鋪司隨即分明附籍,速令當該鋪兵,裹以軟絹包袱,更用油絹卷縛,夾版束系,赍小回歷一本,作急走遞,到下鋪交割附歷訖,于回歷上令鋪司驗到鋪時刻,并文字總計角數(shù),及有無開拆、磨擦損壞,或亂行批寫字樣,如此附寫一行,鋪司畫字,回還。若有違犯,易為挨問。隨路鋪兵,不許雇人領替,須要本戶少壯人力正身應役。每鋪安置十二時輪子一枚、紅綽楔一座,并牌額及上司行下、諸路申上鋪歷二本。每遇夜,常明燈燭。其鋪兵每名備夾版、鈴攀各一付,纓槍一,軟絹包袱一,油絹三尺,蓑衣一領,回歷一本。各處往來文字,先用凈檢紙封裹于上,更用厚夾紙印信封皮。各路承發(fā)文字人吏,每日逐旋發(fā)放,及將承發(fā)到文字,驗視有無開拆、磨擦損壞、批寫字樣,分朗附簿。

“凡鋪卒皆腰革帶,懸鈴,持槍,挾雨衣,赍文書以行。夜則持炬火,道狹則車馬者,負荷者,聞鈴避諸旁,夜亦以驚虎狼也。響及所之鋪,則鋪人出以俟其至。囊板以護文書不破碎、不襞積,折小漆絹以御雨雪,不使濡濕之。及各鋪得之,則又展轉遞去。 ”

王實甫親眼見那鋪卒將封好的文書用軟絹包好系緊,并提著纓槍上路,這才回轉身來。

他轉而去見達魯花赤,殊不知撒吉思聽完他所說的事情毫不驚訝,倒說:“縣尹太過焦慮,這防守城池土地的事本是縣尉的職責,我們只管督促,不必干預。 ”

王實甫慨然道:“達魯花赤所言,在下難以茍同。曾有人以為官作對聯(lián),云: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在下昨日在城外見到大片草原化作焦土,一個個百姓婦孺流離失所,怎能不憂心如焚? ”

撒吉思問:“那依你該咋的? ”

王實甫道:“依在下之見,應馬上將那縣尉孛南奚召來,命他立即停止焚燒草木,并將以往所燒的地方仔細統(tǒng)計,被損房屋居所想法著人修復,讓流民能在入冬之前有安身之處。明春之時大力發(fā)動百姓補種樹苗青草,并免去一年稅賦。 ”

如此這般,撒吉思聽罷微微點頭:“那就按你說的辦吧。 ”又嘆道,“我撒吉思一生征戰(zhàn),殺敵無數(shù),到老來卻治不好這小小縣域,豈不是窩囊廢一個?罷罷,我還是早些卸了這達魯花赤吧。 ”

不止一次聽撒吉思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實甫又待勸慰,但撒吉思苦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德信你我共事幾年,我深知你學問深厚,一心為民,本想陪你在任上多干些年,無奈年事已高啊。 ”

撒吉思當即派人去喚那縣尉孛南奚,但王實甫在縣衙等到傍晚,也未見那人登門。

一連多日均是如此,實甫心中又急又氣,正要親自去尋訪時,孛南奚大搖大擺地來到縣衙,只見這人三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長著一雙鷹眼,他傲視著王實甫:“我便是孛南奚,聽說縣尹四處找我,可有何事? ”

王實甫聽他出言不遜,也不客氣:“你來得有些遲了,縣尉本在達魯花赤和縣尹管轄之下,可本縣回到崞陽,再三召你來見,你卻三番五次推脫,是何道理? ”

孛南奚的父輩也是立有大功的蒙古將軍,他自恃家族榮耀,根本未將王實甫放在眼里,朝天笑道:“縣尹不知孛南奚過往,某心中自有大汗圣上旨令,忠心報效便是,哪管許多繁文縟節(jié)? ”

王實甫冷笑道:“你可不聽達魯花赤和縣尹之令,可大汗圣上又何時讓你焚燒草木,不顧百姓死活?你倒說來? ”

孛南奚傲慢地說:“我自有道理。 ”

王實甫也道:“實不相瞞,本縣已將此事稟報太原府,且聽上方如何處置。 ”孛南奚卻并不驚慌,也不加爭辯,竟然拂袖揚長而去。

倒把王實甫氣得跌坐在椅子上。

一月之后,太原府派來一位特使,這本是在王實甫的盼望之中,但在衙門里相見之后,那特使卻不陰不陽,只說攜帶了府里的文書,將當眾宣讀。

待達魯花赤撒吉思、縣尉孛南奚等人都到場之后,特使展開油絹卷縛的文書,宣讀道:“太原府有令,崞陽達魯花赤撒吉思年及六旬,精力衰耗,例應致仕,加散官一等,令致仕。命孛南奚接任崞陽達魯花赤一職,縣尉一職另著他人……”

王實甫的頭嗡地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前那孛南奚一臉得意洋洋,卻是千真萬確。他激憤地想,難道他字字泣血的文書非但沒有得到上司的認同,反倒讓孛南奚成了有功之臣?

特使宣讀完畢,即著人備馬欲走。王實甫叫道:“特使請留步,在下有話想要請教一二。 ”

那特使勉強站住腳,側過身子道:“王縣尹不必多言。 ”

王實甫氣憤地上前說道:“大人,在下還未曾開口,大人為何便叫我不必多言? ”特使道:“你是想說你前日給太原府上報之事吧?這個早已知情,今日宣布孛南奚為崞陽達魯花赤,亦可算是回復,難道縣尹你還不曾理會? ”

猶如一盆冰水從頭潑下,王實甫身心涼透,他這些時一直奔走于鄉(xiāng)間,勸說村民們返回家園,重整土地,路上受了風寒,這會兒忍不住連聲咳嗽,但仍堅持說道:“大人,為官若不敬天地,重民生,將會天怒人怨,懇望特使三思,并請?zhí)铝畈坏迷傩锌撤淠荆茐牟菰?”

特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實言相告,縣尹你回鄉(xiāng)多日,先前也曾有人往太原府寫了狀子,告你擅用職權,專營私利,陽奉陰違,博取名聲,太原府未曾多加追究,只因看你初始為官,年輕無知,再有撒吉思達魯花赤為你一再美言,方才按住不提。王縣尹你當好自為之,且休要擅權妄為,惹是生非,否則即使再有人替你說話,也不好交差啊。 ”

特使說完揚長而去。

王實甫站在堂前氣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腔熱血,為民生也是為一方富足平安,卻遭到這一番奚落。他欲往前追那特使去,卻連日勞頓身染風寒,幾步踉蹌竟要栽倒在地。旁邊的撒吉思眼急手快,將他一把扶住,對衙役們叫道:“你們一個個瞎了眼嗎?還不快把縣尹扶回去。 ”

那孛南奚卻聲色俱厲地站在堂前喝道:“衙役們聽令,給我立即上馬前往城外,將那些設障的刁民趕開,為城防將方圓三十里地面上的遮擋之物一一清理干凈。 ”

衙役們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撒吉思喝道:“孛南奚,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所說城防之事我本由著你,但你將百姓趕得無立足之地,小心我拿鞭子抽你。這事我看到此為止。 ”

撒吉思曾與孛南奚的父親一道出生入死,孛南奚在撒吉思面前不得不退讓三分,當下撒吉思又說:“我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時候,你還只是跟在馬屁股后面跑的小崽子,你要敢再胡來,我饒不了你。 ”

孛南奚無法與撒吉思理論,只好掉頭離去。撒吉思轉身問王實甫:“縣尹,你不要緊吧? ”

王實甫搖頭,感激地說:“撒吉思大哥,你在我心里永遠是崞陽的達魯花赤,你我一起共事幾年,總算為崞陽百姓做了些事情,實甫沒齒難忘。太原府袒護孛南奚的作為,我不能就此罷休,定要問個明白,他若是一意孤行,我就一直告到朝廷。 ”

撒吉思擔心地說:“德信,你這樣做太有風險。如今皇上雖然圣明,可你岳丈張家的張宏范大人去世之后,朝中對他的詆毀頗為盛行,就連皇上也信了幾分, 聽說還要對他……”他說著欲言又止。

王實甫對這些也早有所聞,但他未曾想到會對自己也形成十分不妙的處境,他凜然說道:“我王實甫不想仰仗岳父家的功德,但也不畏懼受岳父家之牽連,在崞陽為官本該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當如孟子所言: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也。 ”

撒吉思聽罷,感佩不已。

第十七章 霜林醉

這年冬天,王實甫不顧撒吉思的好心勸告,也顧不得妻子婉常的擔心提醒,再次上書太原府,痛陳崞陽現(xiàn)狀,期待有所改變。

眼看鵝毛大雪紛紛而下,他的心情也更加紛亂,恩師董樸先生幾番來信,談到朝政復雜做官不易,先生幾次受到世祖皇上的召見和重用,但先生卻先后婉辭,只想圖一方清凈。先生的心情王實甫如今算是理會的。他何嘗不想也辭官而去,就在那易水河邊做一個自在人?但身到此地,也是欲罷不能,一想到那些滿面焦黑的百姓,在荒野中流浪的孩子,他就憂憤不已。只恨自己一介書生,縱然是身為縣尹,卻也一腔抱負伸展不開。

已是嚴寒冬季,那孛南奚焚燒草木的荒唐之舉總算是暫時停止,他和他的兵丁們坐在蒙古包里成天吃肉喝酒,也不到衙門里走動。王實甫再次寫好文書,準備送往太原府之時,婉常卻在一個大雪漫天的日子里,突然發(fā)作了。

一番緊張的等待之后,婉常又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小宅院里一片忙碌,聽茶和添書、興兒一干人喜笑顏開,連看門的袁黑子臉上也都布滿笑容。聽茶樂呵呵地說:“二少奶奶又生了一個小少爺,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會有多高興呢。 ”

添書一旁道:“就是,就是。二公子,要不等二少奶奶滿月,咱們再回定興一趟吧,讓老爺夫人抱抱小孫子。 ”

聽茶嗔道:“就你瞎吵吵,你沒看這冰天雪地的,車馬能走得了嗎?”又說,“二公子,您看這孩子朝著您笑呢。 ”

他們圍在婉常床前,高興地說笑。王實甫心中也為孩子的到來充滿喜悅,他抱起襁褓中的兒子,只見這孩子生得天庭圓滿,四肢健壯,沉吟一陣道:“我看,就叫他王結吧。”結為堅硬、牢固之意,實甫顯然希望兒子堅定毅然,正如他眼下的心情。他眼睛看著床上的婉常,婉常含笑點頭。

這個寒冷的冬天,王實甫沒有能夠等來太原府的佳音,雖然他幾次三番上書,言詞懇切,為的是來年春天好讓百姓安心務農(nóng),種樹養(yǎng)草,以謀生計,但始終沒有人搭理他。幸虧眼前有美妻嬌兒,另一番生活的樂趣在塞外的小宅院里蕩漾。

撒吉思領人提著羊腿來到他家看望,眼見院子里打理得干凈利落,丫頭書僮俊秀能干,婉常更是驚若天人,不由感慨道:“德信老弟啊,你守著這好日子不安心享樂,非要跟太原府較什么真?想那孛南奚,也不過是一時氣盛,你不理他,他也沒法奈何你,老弟不必與他計較。再說了,他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撒吉思就要他的腦袋。 ”

看著眼前這個豪爽的蒙古人,王實甫心里幾分感激又有幾分歉疚,他叫了一聲撒吉思大哥,說:“從我來到崞陽,你就時時處處幫著我,那禿忽魯和八丹跟隨你多年,可因為犯了事,在我的主張下被流放西域,你非但沒有計較,還這么一心幫我,實甫真不知說什么是好。 ”

“德信,草原上的諺語說得好,老鷹總比麻雀飛得高,我撒吉思就是草原上的蒼鷹,決不會蠅營狗茍,只要我眼里看著是正直的事,我當然會幫。”說著,一把擼起長袍的袖子,露出赤祼的胳膊,只見傷痕累累,一道道紫色的傷疤讓人觸目驚心,“老弟你看,我這些傷都是當年在戰(zhàn)場上被一刀刀砍的,我撒吉思已經(jīng)死過好多回,還有什么可在乎的? ”

王實甫說道:“我知道,大哥不貪戀金錢權勢,只認草原上的理。我王實甫能與你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他大叫,“拿酒來。 ”添書捧出一罐從家鄉(xiāng)定興帶來的杏花酒,當下打開,一股濃烈的清香頓時四處散開,撒吉思聳了聳鼻子,深吸一口氣:“好香! ”

實甫說道:“這是家里大哥親手釀造的杏花酒,百里之外的京城常有人去定興購買,也算是小有名氣呢。”撒吉思喜道:“快斟酒來。”

倆人在一小屋里坐下,就著幾碟小菜飲開了。一個時辰不到,罐子見底,撒吉思索性抱起來吮得一滴不剩。

正喝得高興,突然窗外嗖地一聲響,一支箭射在窗欞上,正在他二人相坐的頭頂上方,隔著窗戶,只見那箭頭插進木欞,尚在微微的顫動。

倆人驚起,王實甫一把拉開房門,北風呼地迎面撲來,他厲聲喝道:“誰人放箭? ”卻是風聲嘯嘯,雪花飄舞,墻頭一片雪白,并不見人的蹤跡。袁黑子和添書幾個聞聲急忙從各自屋里跑出來,王實甫一把從窗欞上拔出箭來,撒吉思隨在身后,只見那箭頭銳利,入木足有寸余,弓箭手的臂力一定非同尋常。

王實甫察看了一會兒,問道:“撒大人,崞陽一帶的弓箭手可都在縣衙入冊? ”

原來,元時各郡邑均設有弓箭手以防盜。內(nèi)而京師,有南北兩城兵馬司,外而諸路府所轄州縣,設縣尉司、巡檢司、捕盜所,皆置巡軍弓手,而其數(shù)則有多寡之不同。職巡邏,專捕獲,若是官府有綱運及流徙者至,則執(zhí)兵仗導道,以轉相授受。除此之外不干其它事務,示專其職焉。世祖中統(tǒng)五年,隨州府驛路設置巡馬及馬步弓手,驗民戶多寡,定立額數(shù)。除本管頭目外,本處長官兼充提控官。

撒吉思原為達魯花赤,當?shù)毓侄加伤埽麖陌蜗碌募^斷定,此箭一定是官府的弓箭手所射。而眼下孛南奚為崞陽的達魯花赤,難道是他指使人所為?撒吉思沉下臉道:“我這就找他去! ”

王實甫卻一手攔住他,平靜地說:“撒吉思大哥,這箭是沖著實甫來的,還是我自己前去問個究竟。”旋即,他讓添書拉出大黑馬,跳上馬背,拍馬而去。

正是午后時分,雖然大雪紛飛,縣城里也仍有三三倆倆的行人,街邊的店鋪半掩著門,邊避風雪邊做生意。王實甫打馬奔過長街,馬蹄敲在凍硬的路面上,濺起一路雪花。他直奔孛南奚所住的宅院,到了門口也不待人通報,推開守門的兵丁就沖了進去。

那孛南奚也是身懷絕技之人,在屋里聽得動靜異常,立刻從酒桌旁縱身而起,操起一把長刀就閃將出來,卻見王實甫昂然立在當院,不由幾聲冷笑:“縣尹不去衙門辦公,到我這里來做甚? ”

王實甫來得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袍,他將袍子的下擺掖在腰間,好似一身短打,看上去不像個文官倒像個賣柴禾的,他兩眼直視孛南奚,舉起手中的箭問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你指使弓箭手將箭射到了我的院子里。 ”

沒想到,孛南奚一雙鷹眼盯著王實甫,毫不含糊地說:“不錯,正是我的命令。 ”

王實甫大怒:“你喪心病狂! ”

孛南奚卻說:“這只是一個警告!王實甫,你身為縣尹,可知當朝夜禁之法?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鐘聲動,才聽人行。你家院子最近夜里常有人出入,違例多次,弓箭手本當將出入之人射殺于街頭,是本官網(wǎng)開一面,留爾等性命。先以此箭警告,若再敢有人違禁,定當立射決。 ”

王實甫一時氣沖心頭,怒道:“當朝夜禁誰人不知?有公事急速及喪病產(chǎn)育之類,并不在此限。孛南奚,你明知我家內(nèi)人剛生小兒,請醫(yī)送藥常在不時之間,你卻拿朝廷禁令威嚇于人,豈不是虎狼之心? ”

孛南奚怪笑道:“縣尹夫人產(chǎn)子?你又沒有向我呈報,我從何而知?可我倒是聽說你將那刁民袁黑子收在門下,視為親信,常讓其呼朋喚友,又是何居心?莫不是有心聚眾起事,對抗朝廷? ”

王實甫一聽此言,哪里還按捺得住,提拳就朝孛南奚撲去,他使的是最擅長的家傳意拳,運足丹田之力,孛南奚仗著手中有刀,并未將王實甫放在眼里,卻沒料到那拳帶著一股勁風眨眼就逼到眼前,讓他大吃一驚,而就在他閃念之間,手中的長刀竟然被王實甫的胳膊掃過,啪地落到地上。

兩人同時朝刀搶去,孛南奚離得近,一步上前就抓住了刀柄,轉手緊握,朝王實甫頭上就砍。王實甫偏頭閃過,拳隨心走,心念拳法,身形靈敏。孛南奚兇狠地連砍幾刀,卻根本難以近身,心中不禁越發(fā)吃驚,萬沒想到王實甫一個文官居然還有如此武功。孛南奚心神不定之際,那刀法也就顯出更多的敗勢,王實甫卻是越打越勇,幾個回合下來,將孛南奚逼到了墻角。

院子里早就圍上一群兵丁,初見他們動手,一個是縣尹,一個是達魯花赤,都只敢一邊張望,誰也不敢出手。但這時見孛南奚被逼到死角,一個蒙古兵丁大叫道:“達魯花赤的勇士們,快動手吧! ”

隨著他的喊叫,觀望的兵丁們一個個跳將起來,轉眼間將王實甫團團圍住,有的舉棒,有的揮刀,兇神惡煞地逼近,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就在這時,一聲呼嘯從頭頂響起,一條長鞭突然抽了過來,就像一條大蟒蛇將那些刀槍棍棒席卷而過,隨著又一鞭鞭抽在那些兵丁的背上,頓時響起一片鬼哭狼嚎。王實甫回頭一看,卻見撒吉思手提一根烏黑的長鞭,一臉怒氣地站在院子里白雪覆蓋的井臺上。

他叫了一聲:“大哥! ”

眾兵丁都四散開去,孛南奚臉色灰暗地握著長刀,倚著墻角站了起來。撒吉思跳下井臺,鞭子指著他斥責道:“孛南奚,是我看在你父親的份上,好意推薦你為本縣達魯花赤,你卻一意孤行,膽大妄為,還竟敢讓弓箭手射向縣尹家,簡直是狗膽包天! ”

孛南奚恨道:“撒吉思,你已經(jīng)不是本縣的達魯花赤,休要再管閑事。當朝有令,州縣城池相離遠處,其間五七十里,所有村店及二十戶以上者,設立巡防弓手,合用器仗,必須完備,令本縣長官提調(diào)。我令弓箭手正當巡防,弓箭手對違禁者施以警告,有何不是? ”

撒吉思罵道:“王縣尹家有產(chǎn)婦,請醫(yī)拿藥,夜間不過幾次進出,并未違禁,你卻故意為難,威嚇縣尹,真是喪盡天良,我今日便要你嘗嘗鞭子的滋味。 ”他一鞭抽向孛南奚,也只是使了三分力氣,但那鞭子落下之處,袍袖開花,瞬間便現(xiàn)出一條鮮紅的血印。

撒吉思又道:“你說我不是本縣的達魯花赤,可我還是朝廷的散官,高于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在這塞外邊城,我要不管你,又有何人來教訓你? ”說著又是一鞭,抽在了孛南奚另一條胳膊上,同樣是袍袖開花,露出血印。孛南奚此時倒也不敢還手,雙手抱著胳膊,眼睛里直冒火。撒吉思舉鞭還要再抽,王實甫將他的鞭子一把抓住,叫道:“大哥!不要再抽了。 ”

撒吉思這才收了鞭子,目光將院里的兵丁們掃視一遍,喝道:“誰是朝縣尹家射箭的弓箭手? ”

兵丁們一個個哭喪著臉直搖頭。

元時凡村店、關津渡口,必當設立店舍弓手去處。若無村店去處,或五七十里,則創(chuàng)立聚落店舍。及每一百戶內(nèi)取中戶一名充役,這充役就是軍站人匠、打捕鷹房、斡脫、窯冶、弓箭諸等。其充役的這一戶的稅銀,于其他九十九戶內(nèi)均攤。

若當?shù)赜惺ПI,則勒令當該弓手,定立三限盤捉,每限為一月。如限內(nèi)不獲,其捕盜官、弓手停俸兩月。當時除上都、中都已有巡軍,其所轄州縣合設弓手,多于本路包銀等戶選強壯者。

這弓箭手在元朝頗受重視,御史臺言:“諸路宜選年壯熟閑弓馬之人,以備巡捕之職。弓手數(shù)少者,亦宜增置。除捕盜防轉,不得別行差占。 ”京城內(nèi)分南北兩城兵馬司,各主捕盜之任,南城三十二處,弓手一千四百名;北城一十七處,弓手七百九十五名。各地捕賊巡馬,先令執(zhí)持悶棍以行,后因賊眾多有弓箭,反致巡軍被傷。便議給各路弓箭十副,府州七副,司縣五副,各令置備防盜。

后來,江南一些地方有奏請,曰:各處弓手仗著技藝高超,有那居心不良者,往往致害人命。沒想到眼下崞陽便是如此。

撒吉思見眾兵丁無人回話,便將目光又投向孛南奚,喝道:“你身為本縣達魯花赤,應當以護縣衛(wèi)民為職責,卻做出這等下作之事,你既承認是你派弓箭手射向縣尹家,今日便隨我去往太原府說個明白。 ”

他大步走到孛南奚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就往外拽。孛南奚本已是氣得滿臉豬肝色,眼中含滿殺機,這下見撒吉思伸手過來,便將身子往下一縮,右手從靴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轉身就朝撒吉思胸前刺去。王實甫一旁看得分明,也來不及叫喊,飛身上前一腳踢向孛南奚的手臂。

那匕首隨著手臂被踢翻不由地劃過孛南奚自己的臉頰,隨后脫落在地。王實甫踢起匕首攥在手上,孛南奚恨道:“王實甫,你竟敢誘惑撒吉思結黨營私,陷害本達魯花赤。 ”他拍打著胸脯,“你要有本事就朝我這兒來,你這個雜種! ”

隨著他聲嘶力竭的喊叫,只見一道血光沖天而起,圍看的兵丁們一時不知所措,突然有人驚叫起來:“達魯花赤,你的臉……”那靠墻站著的孛南奚聽得有人叫,下意識地朝臉摸了一把。這一摸不打緊,半張臉皮竟然一下子搭拉下來,嘴也豁開了,露出滿嘴大牙。孛南奚滿手是血,他莫名其妙地左右看了看,突然兩眼一翻白,身子歪倒下去。

這一場爭斗驚動了太原府,王實甫被傳喚至府堂前,受到知府狠狠責難。但隨之撒吉思也趕到太原府,訴說了前因后果,證明王縣尹確是為民著想,孛南奚不僅焚燒草原森林,而且暗中忌恨縣尹并處心積慮試圖加害,縣尹前去質(zhì)詢之時,孛南奚出手傷人,險些壞了撒吉思的性命。

太原知府本想重責王實甫,見撒吉思據(jù)理力爭,便只好罷了。太原府早就收到過王實甫的文書,對孛南奚焚燒森林之事也早已知情,但不置可否。

孛南奚氣勢洶洶,極想置王實甫于牢獄之中,他看上去面目駭人,其實只是受了點外傷,淌了滿臉血,并無大礙,用過一些草藥之后,半邊臉皮重新長合,只留下些疙疙瘩瘩。

太原知府對王實甫和孛南奚二人一番教訓,說既然同在一縣為官,理應相互幫襯,為朝廷恪盡職守,豈能相互爭斗,豈不讓百姓笑話?罰扣二人兩月俸祿。

王實甫見這太原知府五十大板各打一半,不理是非,也不對孛南奚濫用職權,加害于人給予懲罰,便當堂申訴道:“知府大人,在下多次上書,報告崞陽城外草木被毀,百姓流離失所,知府大人明鏡高懸,為何不加判斷?”

那太原府惱道:“王縣尹你過于偏狹,本府本不想就此事多說,但你一再計較,本府只好告訴你,孛南奚所為雖然有些過激,但也不無道理,崞陽一帶地處要塞,民生固然不可忽略,但保疆護土歷來更為要緊,縱使損傷些草木,為舍小取大,保我大元朝固若金湯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又說城外燒荒的做法并非崞陽,元朝邊關多有采取此法的,何必大驚小怪?

王實甫又一次感到一盆冰水澆到頭上,讓他從頭到腳都涼透了。當夜寫出一份辭呈,二日一早便親手呈交到太原府臺前。

那太原府見是一份請辭縣尹的辭呈,不禁冷笑道:“王縣尹果然脾氣不小,久傳你自仗略有才華,在坊間賣弄文墨,眼下難道是要辭官不做,專去弄那風花雪月,吟詩作賦不成? ”

王實甫見那知府居高臨下,言語之中多有不屑,便道:“人各有志,無需多言,但請留此存照,批復就是。 ”知府惱道:“這朝廷之命官非同兒戲,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既有辭呈,本官待要報請朝廷,等到回復才能定奪,你休得自以為是,擅自行為,否則休要說王法無情。 ”

那知府色厲內(nèi)荏,其實也只是嚇唬一番而已。他也知道王實甫家世背景非同一般,但張弘范元帥已經(jīng)去世,且朝中對他的議論頗為不利,不止一次有人在世祖皇帝面前上奏,說起張弘范生前的種種不是,大有興師問罪之意。雖然世祖皇帝并未準奏,但也一時未曾給予明確批駁,倒張之流似得默許,便更為活躍,又將這股風指向了王實甫的岳父張弘略。這太原知府在官場上廝混多年,暗中與京城官員有好些交際,早有人將這些朝中八卦傳到了耳朵里,并得知舉薦王實甫的張文謙大人因病去世,故而敢在他面前吹胡子瞪眼。

不想王實甫聽罷他的話,卻是面容淡定,于堂前舉起雙手將官帽摘下,露出一頭綰在腦后的黑發(fā),他仰仰頭,然后撣了撣官帽頂子,將它輕輕置于大堂之上,便一抖袍袖轉身而去。滿堂人瞠目結舌,知府朝著王實甫的背影拍案道:“大膽狂徒! ”

王實甫一臉輕松地回到崞陽家中,連聲叫:“拿酒來!拿酒來!”添書隨在身后,卻是一臉沮喪。門前的袁黑子見狀不妙,小聲問添書出了何事,添書說二公子他把縣官給辭了。

袁黑子大驚:“縣尹他把官辭了?”頓時呆立在當院,一動也不動。聽茶從屋里出來,叫著:“你們怎么都傻站在這里?二公子不是叫拿酒嗎?屋里二少奶奶都聽見了,問是有什么好事呢! ”

袁黑子呆呆地說:“縣尹他把官辭了! ”

聽茶先是一愣,繼而笑起來:“這樣兒倒好,我們都可以回定興去了。 ”添書沒好氣地說:“你還笑,可知道老爺夫人,還有二少奶奶的心思,他們都指望二公子有個好前程,這下好,又回到一布衣了……”

只聽咚地一聲,那袁黑子雙膝跪在當院,朝天呼道:“蒼天啊,你開開眼吧!王縣尹不能走啊!”他連放悲聲,添書忙拉扯他,正在側屋洗漱更衣的王實甫也閃出門來,驚道:“老袁,你這是做什么? ”

袁黑子跪泣道:“縣尹啊,只有你知道我們崞陽百姓的苦啊!早些年官兵們打來打去,這朝敗了那朝來,可有幾人管過我們老百姓的死活?官兵把我們的牛羊糧食搶走了,草原森林燒沒了,還不放過我們,一年四季跟我們要這要那,那日我送炭到縣衙,若不是碰上縣尹你,我險些送了性命。這幾年有了縣尹你給小的們做主,崞陽的百姓才過了幾天好日子,您這要是一走,我們可怎么活?……”他說著,又忍不住一陣悲號。

“誰在那里吵吵? ”興兒從屋里掀開厚厚的棉布簾,伸頭朝院子里打探,見是袁黑子跪在王實甫跟前,忙問, “二公子,二少奶奶問何事吵吵呢? ”

王實甫一聽,忙回道:“我這就來。 ”轉身扶起袁黑子,“老袁你快起來,我王實甫一人所為微不足道,但人間正道總歸長存,且多多保重!回頭待我們走后,你可將這院里的家具變賣些錢,帶回家與老婆孩子安心度日……”

屋里突然撲通一聲,隨后只聽興兒驚叫道:“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

王實甫聞聲大驚,忙朝屋里跑去,一掀簾子,只見婉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臉色煞白。他慌得一把抱起妻子,貼著她的臉,感覺到她溫溫的氣息從耳邊吹過,心里才稍稍松了一下,忙將她抱到床上,手掐住婉常的人中,一忽兒,婉常悠悠地出了口長氣,王實甫輕聲叫喚:“娘子,娘子!

婉常慢慢睜開眼來,聽茶叫了一聲阿彌陀佛。興兒道:“二少奶奶,您可把我們嚇壞了。”卻說,二少奶奶本來躺在床上好好的,可聽到院子里說話,不知怎么就突然站了起來,直沖沖地往外走,她一把沒扶住,就倒在了地上。

王實甫握住婉常的手,叫道:“娘子,你好些了嗎? ”

那婉常明明聽見,卻將頭在枕上扭向一邊,眼里流出兩行淚來。王實甫見狀又驚又疼:“娘子,你這是怎么了?心里有何事? ”

婉常道:“官人做下的好事,卻來問我? ”

王實甫不解,婉常支撐著坐起來:“方才你們在院子里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果然是不聽我勸,竟然執(zhí)意辭了官去? ”

王實甫一聽竟是為自己辭官一事,心中有些釋然,幸虧婉常不是真得了什么疾病,但又不覺有些氣惱:“娘子,你這是何苦?你剛生了結兒,只管好生養(yǎng)息才是,何必為此事操心多慮?再說為夫辭官之念早就對你說過,并非一時興起,何至于如此煩惱? ”

婉常素來端莊,但此時卻顧不得披頭散發(fā)一臉淚水,坐在床頭怨道:“不說平日老爺夫人如何告誡,只說婉常為官人做過多少打算,眼看你在這崞陽任期已過三年,說不定即刻就會有升遷,你卻倒好,不加考慮就負氣辭職,將一個好端端的前程給葬送掉,你讓我如何不傷心?我看你又如何回去見爹娘? ”

王實甫一直耐著性子聽著,終于按捺不住了,惱道:“夠了,你要早知這樣渴求功名,又何必隨我王實甫? ”

雖然遭到婉常的堅決反對,軟泡硬磨,但王實甫還是沒聽妻子的勸告,去把擱置在太原府公堂上的官帽求回來,夫妻倆從此少了話語,相互僵持著。

至元二十三年(1286 年),王實甫帶著婉常和不滿半歲的二兒子王結,領著添書、聽茶、興兒等一行人離開了他為官四年的崞陽,回到了定興。

④蔣平仲《山房隨筆》引聶碧窗《詠北婦》

⑤《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傳第四十四》

⑥(民國)柯邵忞:《新元史·志第六八兵四》卷一O一,第20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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