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虹
湘人,湖南人的簡稱。湘人的經濟學,自然就是湖南人日常經濟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經濟理念、經濟行為和經濟關系,經過現象梳理、理論總結和邏輯化后形成的學說。
經濟生活的現象總是紛繁復雜的。有人說,長沙人嘴巴子厲害;有人說,常德人會做生意;還有人說,邵陽人性格直率。有人問,長沙人為什么喜歡臭豆腐?湘潭人為什么愛嚼檳榔?還有人問,整個湖南人人都吃米粉,為什么搞法差別還蠻大,味道也不同?當然,流行最廣的說法,是關于湖南人對辣椒的偏好,自稱天下第一,叫作“怕不辣”。
說法也好,問題也罷,將它們放置到經濟學的框架里來討論一番,應當是頗有趣味又價值連城的。趣味不必細講,這些說法和問題本身已經令人興致勃勃,如“嘴巴子厲害”不見得會討價還價,“性格直率”倒可能體現誠信,臭豆腐的市場已經擴展到了外省,檳榔至今還只是本土“自給自足”——這些題目的內容無一不可做到“網紅級”的高度。價值則在于,一方面,湖南人的經濟生活一定會對人類社會的經濟學有所貢獻,或許可以叫作經濟學的“湖南元素”;另一方面,人類社會經濟學的一般原理可以用來解釋、理解和引導湖南人的經濟生活,或許可以稱為經濟學的“湖南應用”。這也就是我們時常講的理論和實踐的“辯證關系”:實踐出真知,實踐出理論;反過來,真知和理論又作用于實踐。
如此一來,湘人的經濟學就有了清晰的定位,對人類經濟學貢獻的“湖南元素”和從經濟學拿來的“湖南應用”,構成了這個“怕不辣”地域上經濟學的全部內容。如果說,經濟學的“湖南元素”主要靠觀察和提煉來達到較為理想的高度,那么,經濟學的“湖南應用”就主要靠學習、實踐和總結來實現較為有益的結果了。作為湖南人,從態度的角度上講,對于經濟學的“湖南元素”,我們可以有滿滿的自豪和驕傲;對于經濟學的“湖南應用”,我們則必須是高度的謙虛和認真。
一言以蔽之,湘人的經濟學,源自湘人,服務湘人,但不只屬于湖南人,它屬于整個人類社會。
人類社會發展至今的經濟學認為,驅動人經濟行為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思想觀念,一種是利益。不同的經濟學流派,對這兩者有不同的看法。簡單講,一派認為思想觀念重于利益,一派認為利益重于思想觀念。不過,主流的經濟學理論,還是認為利益是人們經濟行為最主要的驅動力量。舉例說,開一個商店,倒騰一批貨物,買一只股票,賺錢一定是這些行為背后的動因;而且,賺得越多越好。這就是主流經濟學理解人們經濟行為的“利益最大化”原理。
湘人的經濟學,就我的理解來看,是思想觀念重于利益的。湖南人在從事一項經濟活動時,做或不做,做多還是做少,長期做還是短期做,決定性的因素不一定是追求“利益最大”,至少不完全是追求“利益最大”,可能還有另外的非經濟利益類的考慮,如家國情懷、社會影響、子孫后代的認同、話語權大小等。
最有代表性的湘人經濟學,是“追求產權最大”重于“追求利益最大”,即在經濟生活中,湖南人追求的是資本份額地位,而不是收益更多。背后的思想觀念,通俗地說,湖南人更喜歡“權”,而不是“錢”。例如,成立一家股份公司,控股或產權份額最大是追求的目標,至于成了公司的“資本老大”或大股東,是不是能夠帶來公司利潤的最大化,并不首位地重要,控制權、決定權和話語權等“權力”高于一切;自然而然,公司運轉起來后,保衛“控制權、決定權和話語權”就成了重中之重,公司的“最大化”利潤目標,只有當其威脅到這些權力的保有之時,才會放置到“最重要”的高位。換一角度講,如果讓出部分這些權力,讓其他資本和公司管治力量(包括治理、決策和管理等)發揮更多的效能,公司可能得到最大的利潤,但這通常不會是湖南人最可以接受的選項,除非迫不得已,遭遇到了“強中更有強中手”,或是內部矛盾沖突劇烈,或是公司面臨生存的巨大困境。
理論上講,“追求產權最大”和“追求利益最大”并不矛盾。在某些約束條件下,兩者之間甚至有較為理想的契合度。實踐的情況,則是兩者不大和諧的方面更顯得突出和嚴重。不難發現,追求“產權最大”而不是“利益最大”,通常會在相當的程度上,強化公司等經濟組織的官僚意識、權力意識和等級意識,與外部市場經濟大環境存在較大的不協調,甚至還會出現與外部市場對立的極端格局。深入一個層面看,追求“產權最大”很容易導致公司等經濟組織中的控制者、決策者和管理者,誤將“權力之效”當成“能力之強”,即短時間依靠強大的“權力”完成的事項,當作是自身“能力”超級強大帶來的結果,從一般的“自信”發展到“信心爆棚”,最后疊加到“過于自信”,無視經濟規律,不講市場原則,盲目擴張邊界,埋下生存和發展的巨大隱患。看一些“筐瓢”(湖南話,出狀況)湖南公司的案例,“將權力當能力”的企業領導者,大有人在。
既然湘人的經濟行為,“追求產權最大”甚于“追求收益最大”是其特點,那么,在學理層面上對其做進一步的分析,理所當然,也富于意義。
追求產權絕對最大,是一種“古典型”的經濟行為。擁有產權最大的極值,就是全部資本百分之百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們看到許多個體經濟、家庭經濟或家族經濟、私營經濟,如小商販、小作坊、街邊店面、代理商等,以及純粹的國有資本經濟,如國有企業、國有事業單位等,都在這個范圍之內。很清楚,單一私有資本的經濟,顯然無法做大,當然談不到做強;純粹的國有經濟,則必定還承擔有非經濟的其他社會功能。這就告訴我們,追求百分之百的“產權最大”,從邏輯起點,就存在和“收益最大”的對立。說其為“古典型”的經濟行為,乃是因為在產業資本和企業組織出現的早期,這種經濟行為就已經存在,并且是主流形態。
追求產權相對最大,是一種“古典又現代”的經濟行為。這在當今的股份制企業里表現得最為充分。在全部的資本中,追求者堅持股份比重最大,實質地擁有企業的控制權、決策權和話語權,被稱之為“控股股東”。說其為“古典”經濟行為,在于這類股東保有企業早先時期直接進入企業管治之中的主要特征,親力親為,資本的大份額接近甚至等于全部的權力;說其為“現代”經濟行為,不僅在于時間處在當下,更在于這類股東具有現代企業管治理念,熟知現代企業制度,具有一定的管治能力,能夠和其他股東、經營管理層合作共事,形成完整的公司管治實踐。正因為這類經濟行為“古典又現代”的混合性,它能否帶來“收益最大”是不確定的,取決于“控制股東”的管治能力——能力強大者,能夠實現;相反,無法達到。
看得出,不論是追求產權“絕對最大”還是“相對最大”,它們和追求“收益最大”的經濟行為大為不同。如果說,追求者的本原目標,就不是“收益最大”,如純粹的國有經濟,因承擔部分社會、政策或公共職能而意不在“收益”,那么,追求何種的產權最大份額,都是自覺、理性和合適的。然而,如果希望“收益最大”,卻執意在“產權最大”上做足文章,試圖以控制權、決策權和話語權的掌握實施獲得最佳回報,那就必須三思而后行了。在眼前的經濟社會里,絕大多數的經濟行為,目標都是也必須是“收益最大”,否則經濟活動無法持續,因而我們有必要警覺那種不自覺地追求“產權最大”的行為。
在這方面,湘人的經濟學,既是警醒者,又是“局中人”,可以大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