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行

句芒

一

新鮮的夜。華燈初上，每束燈光都像博望侯的眼光，上演鑿空之旅。在鄉村，沒有燈光，就沒有鑿空之旅，沒有新鮮的夜，但輕輕翕動鼻翼，嗅一下黑夜清新的空氣，遠眺光斑跳躍的地平線，還有明眸善睞的群星，也是不錯的。一切像被水洗過般明澈通透。燈光浮動。現在，一片光靜靜地灑下來，恍惚，就像千年前李太白的恍惚，將白光誤作一片秋霜，一片冬日薄雪。知覺如此恍惚，也如此相通。在這兒，冬日明澈的夜晚，一個被燈火照亮的夜，我恍惚被一束光籠罩，再次回到童年，冬夜月光下白茫茫的雪地，與形銷骨立的枯樹并排站在那里。望向八方，窮極視野，感到未來如此廣大，感到自己在向無數個方向急急奔跑。幾個白夜里，我跑著，卻被薄薄的積雪滑倒。我確是恍惚了，究竟這是一片白光，一片薄雪，還是猝不及防地被曝光在聚光燈下。夜色溫柔，懷抱著你。在美麗的夜色中，你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個明亮的存在。

二

夜色中忙亂的車流、混亂的人群。一切像是夢境，捉摸不定。燈光捉弄人群，捉弄有形之物。看，你的移形換影。在小店櫥窗玻璃上驚鴻一瞥，你和自己的鏡像遭遇。一時間，你想走近，端詳一下他。你有多久沒有這樣仔細看過他，沒跟這個陌生人好好談談了。你始而發現，自己進入另一個身體。和自己遭遇，這美妙的邂逅。現在，你跨上一輛自行車，輕松地踩踏。和微風打著照面，輕柔地會晤。或者，你使勁踩踏，看上去在和車體角力，和大地角力，最后發現只是和自己的身體角力。夜幕下，你和另一個自己相遇了。更多的時候，你還在迎面走來的路人身上找自己，一切似曾相識。你有交談的渴望，也有沉默的執拗。理智的紅綠燈裁定最終抉擇。一部思想的公路片，流浪漢小說。當你走過一程又一程，回望來路，你會發覺整個大街只有你一個人，你所陳述皆是幻影，它們在蒙克的畫中吶喊，了無聲息，你驚懼，朝自己的心靈驚聲尖叫。夜色已深，從千萬里之外奔襲而來，挾裹著濃重的霧靄，使你迷失在自我的重圍中。

三

燈光之下是舞臺。有多少束燈光，就有多少個舞臺。燈光打在樹葉上，樹葉的群舞耀眼奪目。這里是沒有主角的舞臺，多個這樣的舞臺，像多個星團、多重宇宙。在細雨紛飛的春夜，路燈發表它的演說，路人成為隱沒在黑暗中的觀眾。盛夏之夜，一團蚊蚋圍繞它飛舞、翻騰，一個被煩惱包裹的頭腦。狂風之夜，路燈透明的砂輪打磨著黑夜的銅胚，一雙隱匿的巨手摸索，以調整拋光面，使這形狀臻于完美。大雪紛飛的冬夜，雪花曼舞，在孤獨的路燈下，你看到飛翔的快樂。有時，街衢空無一人。有時，那里有一個主角，路人在焦慮或寧靜地等待。此處是通往未知和猜測的站臺，她等待一個人、一輛車或一座城。也或者她并不等待，她看著你，看車來車往，像你一樣，她是另一個看風景的人。現在，路燈靜靜照著秋樹，銀杏葉變得通透。我在樹下仰望光束明亮的通道，感受它的復雜性，愈加陷入光的旋渦。

四

詩人說：我吃了一口這夜的清新。現在是秘密追蹤之旅。車跟著車，人跟著人，我跟著你。夜色讓我們見面不識，道路讓我們同路而聚。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朝向同一個方向。車輛的紅屁股是一個警告。黑黢黢的行人背影像謎永久吸引著你。一個個移動的黑松塔，神秘的黑松塔。夜晚的街邊，到處是這樣的黑松塔。你走著，你走得愈久，愈對它感興趣，愈感到一種默契。你猜測，她在下一個路口消失不見，但在紅綠燈下，她并排與你站著。走了好久，她沒有甩掉你，你也沒有跟丟她。這默契的追蹤。偶爾一瞬間，你以為任務失敗，你看不到她，你左顧右盼，轉動靈巧的頭腦，像一只黑山雀，你尋覓公交站牌那里是否有她的蹤影。恍然回頭，險些撞到她的身上。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把你們染紅，或者綠色燈光在你們右側，你們有同樣的鑲邊，被同樣的車燈照X光，做身體檢查，比較影子的長短深淺，魚貫而進入陰影，判斷彼此的神態動作表情。冬夜同行的路人，籠罩在諜戰追蹤的緊張氣氛中。

五

夜幕初臨的高樓，青黑的玉璋。或豎立的橐龠，拉奏破爛的風聲。垂柳長發飄逸，底下像有埋首大地的腦袋。圓形音樂廳像橡皮艇，行駛在黑夜的濃霧中。車輛尖嘯著向我駛來，又離我遠去。電動車疲軟無力地嘀嘀，想替主人說出疲憊。一晚上，門扉乒乓作響，回家之門被打開，靜候家主的空房子和你擁了個滿懷。你癱倒在沙發上，像一件脫掉的大衣、一個空袋子。燈光沒有亮起，你仍在黑暗中感受溫柔，與沉默漠然相對，諦聽房間無聲的說辭。房子不斷擴大、伸展，融入黑夜。家具欲飛。電源指示燈想鉆開一條光線的孔道。冰箱嗡嗡作響。水管里流水歡唱。窗外風雪突變，而你兀自抱著孩子，笑問：“看爸爸帶了什么禮物？猜一猜。”

六

燈光初綻的時候先跳一下。小孩們不停拉著開關，從中找到無窮的樂趣。電燈真正熄滅的時候，鎢絲從熔爐里出來，描畫曲折通紅的傘緣。車燈閃爍，不是熄滅或者開啟，而是它的轉變。樹葉在路燈下閃爍，風聲借它們的舌頭說話。枯坐在小院里的老人會靜靜諦聽，聽見自然四時、天道秘密。有時，風雪在窗玻璃上撲閃。在旅人周身撲打。窗內熱氣翻騰。爐火正旺，黑鐵茶壺里沸水翻騰。老人吸煙帶來的煙氣翻滾。鼾聲如雷翻滾。夢里秋天金黃的麥浪翻滾。沉重的穗頭反射著陽光，光斑閃爍。詩人的思緒在頭腦中閃爍，像無線電信號在深夜里閃爍。旁邊嬰兒床頭旋轉的八音盒燈光在閃爍。女人胸脯輕輕地起伏。每一個生命在人世上閃爍，每一個星球在宇宙中閃耀，每一個宇宙在弦上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