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壹
音樂劇制作人李盾至今都記得,2019年10月12日,他與公安部新聞宣傳局副局長孫潔一起,在北京清華長庚醫(yī)院病房里探訪羅金勇、羅映珍夫婦時候的情景。
一個是曾經(jīng)被醫(yī)生宣判了死亡的緝毒警察,一個是用1000多個日夜的愛與心血的陪伴最終喚醒了他的妻子——如果忽略掉羅金勇后腦那道巨大而鮮明的傷疤,他們看起來似乎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對平凡而幸福的夫妻沒有太大的兩樣,誰也不會知道,死神的幽冥曾經(jīng)那樣深重地籠罩過他們的生活。
在一次和毒販搏斗的過程中,緝毒警察羅金勇身負重傷,大腦嚴重受損。“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沒有希望了,除了羅映珍。可現(xiàn)在,羅金勇不僅從植物人狀態(tài)中醒了過來,而且經(jīng)過治療,狀態(tài)越來越好,現(xiàn)在他腳跟已經(jīng)可以落地,可以站立了!——你能想象嗎?這真的只能說是生命的奇跡!”
李盾說話的時候,有種戲劇人特有的熱烈與感染力。
他說:這奇跡有個名字,叫作“愛”。
他無法忘記羅映珍在講述自己與丈夫不離不棄的那段經(jīng)歷時,那無比淡然而從容的神色與口氣,仿佛她所做一切只是日常茶飯事,不值一提,理所當然。三十多歲的羅映珍已經(jīng)有了很多白發(fā),而在她講話的時候,她五歲的女兒寶妹一直懵懂而茫然地看著人們口中的英雄父親。
“那個瞬間我忽然就崩潰了,哭得不可收拾。我盡量避開這對夫妻,但眼淚還是不停流、不停流——”他用手比劃著,“你明白嗎?一天兩天的照顧不難,但那么漫長的日日夜夜,就連羅金勇的父母都放棄了,羅映珍卻依然堅持著她的愛,她到底是怎么走過來的?我突然間就覺得,我要講這個故事,這個時代需要這樣的故事,我們需要向英雄致敬,需要向愛情致敬,需要給真愛點贊!”
他沒有食言。一年后的2020年9月,由李盾擔綱制作的,一部講述羅金勇羅映珍夫婦故事的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作品在廣州、深圳拉開了首演的大幕,當年10月,作品來到上海,2021年1月又登陸北京,而后還將回到故事的發(fā)生地,云南。作品取名叫《重生》,由公安部新聞宣傳局、騰訊影業(yè)出品,周可導演兼編劇,韓國著名音樂家張少瑛任作曲兼音樂總監(jiān),荷蘭舞蹈家凱文·波拉克任編舞,集中了包括音樂劇演員劉巖、徐瑤,舞蹈家朱鳳偉、龐妮娜在內的一批優(yōu)秀演員,主創(chuàng)配置稱得上頂尖。
“這個劇里,你看到的所有故事細節(jié)都是真實發(fā)生的!真實的東西永遠永遠是最動人的!我對我的團隊說,我們絕對不能把真的故事給講假了,我們真的是抱著敬畏之心在創(chuàng)作。”而未來,李盾還希望能將這部劇推向世界。
“我最近一直在講,2020年是一個天道輪回的年份,很多人的愿望是活著,而我們的愿望是讓中國的音樂劇重生!”說著,他習慣性地向后一捋頭發(fā),這個動作似乎更加深了話里肯定的意思。
“羅金勇和羅映珍的故事為什么可以感天動地?因為情感,因為愛。這是所有人,不管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文化背景如何,都能體會到,都會被感動的。我覺得好的音樂劇作品,就應該關注人性和靈魂。在音樂劇里,人是最重要的,人的情感是審美的基礎。我要做的,就是用藝術作品讓愛重新走進人們的心中——”
他又一捋頭發(fā)。“我的藝術就是愛。”李盾斬釘截鐵地說。
貳
近乎瘋狂的愛,或許這就是解讀音樂劇制作人李盾的一把鑰匙。
從最早的《白蛇傳》《西施》到后來的《蝶》《愛上鄧麗君》《媽媽再愛我一次》《啊!鼓嶺》,再到巡演中的《重生》和正在籌劃中的《飛天》《澳門風云》,李盾已經(jīng)在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領域深耕了三十年,他是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興起和成長的重要見證者、參與者,乃至引領者,很多媒體將李盾比喻為中國音樂劇的“教父”,他自己卻似乎更鐘情另外一種表達:他說自己是第一個為了音樂劇發(fā)了“瘋”的人。
李盾與音樂劇“相逢”在1988年。當時的他是加拿大蒙特利爾一家現(xiàn)代舞蹈團的舞者。在英國進修期間,他在倫敦西區(qū)看了一場音樂劇演出。李盾記得很清楚,那是音樂劇《悲慘世界》——“瞬間我就覺得,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也是我能做的事。就好像發(fā)現(xiàn)真愛一樣,你明白嗎?一眼萬年的感覺。”時至今日,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他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一種少年人般的狂熱,“我覺得用這樣的方法來講我們東方的故事,也會很有意思。中國有豐富的情感表達和文化寶藏,然而在國外卻鮮為人知。中國人太需要音樂劇這樣一種在國外廣受歡迎的藝術形式,在人性中找出真善美的故事,以中西合璧的方式,將中國的故事講到世界去!”與此同時,他腦子里還跳出了另一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覺得我后來至今所有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都在這句話里了”。
倫敦的觀劇經(jīng)歷在李盾心里種下了一顆名為“中國音樂劇”的種子,并徹底改變了他人生的路向。“你要想運用好這種方式,首先要了解這種方式”,于是他每年都會花上兩三個月泡在西區(qū)和百老匯的劇場里,然后把自己從中學到的東西,片斷性地試驗在自己參與的舞臺作品里。
“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也知道,要把音樂劇帶入中國,這個審美轉換的過程會是很漫長的。我想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生命,用我的全部的愛來滋養(yǎng)這顆來之不易的種子。”
李盾決定成為一名中國音樂劇制作人,他要制作屬于中國自己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
1996年,一個機會忽然就擺在了他的面前。當時中國的房地產(chǎn)業(yè)方興未艾,李盾向合作者提出,能不能建一個介乎于劇院和娛樂場所之間的“第三種感覺”的地方,叫演藝中心,“實際上我就想在那里做音樂劇”。他選擇的題材是《白蛇傳》,可以有歌舞,有打斗,有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元素,也可以有現(xiàn)代舞美的創(chuàng)意表現(xiàn),總之可以做得“很好看”——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的核心是關于“愛”的。這就是李盾的故事。
當時的李盾躊躇滿志。他請了一位知名作曲家,對方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年半。李盾興致勃勃地期待音樂的誕生能讓他的《白蛇傳》“活”起來,但現(xiàn)實卻澆了他一頭冷水。
他這樣形容當年坐在北京舞蹈學院的排練室里的那個自己所感受到的深切絕望:演員和工作人員坐了一地,靜靜期待著他“拍板”,音樂響起,十分鐘之后,他一言不發(fā)地離去。“我一聽就知道那根本不是我要的音樂。所有的人都在等我,我的場地也快裝完了,戲也馬上就要上演。我卻沒有音樂。這種感覺太可怕了,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樣。”
李盾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位于高樓 19 層的家,那種空虛的孤獨的絕望簡直沒頂。而后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想來是如此具有戲劇性——李盾更愿意將之解讀成“命中注定”——寂靜的房間里,隱約傳來鄰居家電視機里的音樂聲,那是電視片《百年恩來》的主題曲《你是這樣的人》,他一下子“淚流滿面”,這正是他想要的音樂!他一定要找到寫這個音樂的人!那個人就是三寶,后來成為李盾音樂劇道路上的摯友。
“這些年我做音樂劇到底有多少人喜歡看,說實話,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是,經(jīng)過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不光我瘋了,我還成功帶瘋了一批人。比如三寶。當初三寶一聽說我讓他20天寫完《白蛇傳》的音樂,覺得自己碰到了騙子,但是他并沒有拒絕,僅僅用15天就寫完了這個戲。”直到《白蛇傳》的音樂試聽會上,李盾才第一次見到三寶本人,他又一次“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決定用音樂劇帶“瘋”更多的人,“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自打瘋了以后,整個人都精神多了”。
李盾半開玩笑地說,他后來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治好一個人的瘋病不容易,但是把正常人帶瘋容易得很,他的瘋言瘋語后來被很多人詮釋為理想。
2004年,李盾啟動了音樂劇《蝶》的制作。《蝶》的題材脫胎于中國民間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他對老祖宗寫的這個化蝶的故事太癡迷了,太喜歡那兩個化蝶的瘋子,他一定要讓他們走到更多的人的視線中。
為了排好這部戲,李盾團隊里的每個人都展現(xiàn)出了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李盾自己“可能反而是其中表現(xiàn)得最正常的那個”。2007年,《蝶》的首場演出,三寶頂著40度的高燒堅持上臺指揮樂隊,怎么都勸不下來,他認為這是他付出了全部心血的東西,必須要親自上陣。最后,李盾只能安排了幾個人在后面扶著他的雙腿,演出結束后,三寶就住進了ICU。
他們的瘋狂也得到了回報。這一次,音樂劇《蝶》真的破繭而出,以“中國音樂劇史詩”之姿,從中國的劇場一路“瘋”到了世界的舞臺。2008年,《蝶》在第二屆韓國大邱國際音樂劇節(jié)中獲得最高獎——DIMF特別大獎,2010年又獲得了文化部第十三屆“文華獎”文華大獎特別獎。
“我覺得我自己太幸運了,原來屬于瘋子的舞臺不是精神病院,而是音樂劇舞臺,這里有那么多和我一樣的瘋子,我高興極了!”他說。
叁
2011年,由李盾擔綱制作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愛上鄧麗君》又一次獲得韓國大邱國際音樂劇節(jié)最高DIMF特別大獎,2014年,他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媽媽再愛我一次》獲得第八屆韓國大邱國際音樂劇節(jié)評委會大獎以及中宣部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李盾在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制作領域所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
“原創(chuàng)”是李盾最常掛在嘴邊的詞。“正常的人都覺得為什么要做原創(chuàng)呢,一不賺錢,二不討好,三不叫座,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有《貓》叫座嗎?有《悲慘世界》深刻嗎?有《媽媽咪呀》賺錢嗎?他們或許是對的,但這不是我首先考慮的問題。”李盾說得很坦率。他所擔憂的,是“如果中國不做原創(chuàng)音樂劇,那有可能文化被抹平”——“現(xiàn)在我們的市場上有很多國外音樂劇本土化的改編。這是一種方式。但是故事版權并不在自己的手中,這樣就會很被動,會被別人的價值觀牽著鼻子走。只有把主動權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保護并且發(fā)揚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優(yōu)勢,才能真正產(chǎn)生好的作品。可如果你不去做原創(chuàng),這樣的問題永遠解決不了。”
永遠不要低估現(xiàn)場娛樂的影響力,李盾說。在他看來,在劇場的封閉空間里,人與人的面對面接觸所產(chǎn)生的巨大化學反應,其影響力遠超電視電影。而音樂劇則是“現(xiàn)場娛樂的終極表現(xiàn)形式”之一。“你構造了什么,傳達了什么,肯定了什么,太重要了!你的審美和價值觀,太重要了!”而這正是一個有信仰、有擔當、有情懷的音樂劇制作人所必須承擔的責任。
“總有人問我說中國音樂劇缺的到底是什么,我告訴他們,缺的就是專業(yè)的制作人。對于音樂劇來說,制作人就是船長,把握著全局方向,什么時候出海、能不能安全返航、有沒有收獲,依靠的都是船長的直覺和經(jīng)驗。”
就在音樂劇《重生》上海場首演之前,李盾出席了中國音樂劇協(xié)會制作人專業(yè)委員會的成立儀式,并出任委員會主任。經(jīng)過了這些年的發(fā)展,而今的中國音樂劇似乎已經(jīng)走出了當年那條篳路藍縷的小徑,“現(xiàn)在,我們有了優(yōu)秀的演員,有了廣闊的市場,剩下的就是制作人了。就像在百老匯,制作人發(fā)掘和創(chuàng)作各種各樣的音樂劇作品,從而引領和帶動百老匯發(fā)展。國內也一樣,有了作品,還要形成‘音樂劇產(chǎn)業(yè),才能擁有可持續(xù)的音樂劇創(chuàng)作動力”。李盾表示,一個好的音樂劇制作人要懂得如何整合所有資源,要有強大的市場嗅覺——要把錢找來,要把有市場的故事找來,要把適合做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找來,然后還要把合適的演員找來,最后你還要把這些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頭緒全部管理好——這絕不是空有一腔熱情就能辦成的事。
“大家都看到了我的熱情,我對音樂劇的瘋狂,但我想說我其實是很理性的。藝術家可以非常感性,但做制作人你必須理性。雖然我看中的是音樂劇這種都市流行藝術形式,但它背后其實有屬于他自己的一整套商業(yè)運營模式和行為。”學習過程也許同樣會是漫長的。李盾也坦言,自己花了二十年時間在基本被猶太人所掌控的百老匯制作人群體里斡旋游走,“打入他們內部,與他們做朋友”,然后才真正摸到了被他們掌控的金庫大門的鑰匙。可更重要的是,這種學習的目的,不是成為“百老匯”,而是找到并建立我們自己。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他又一次強調了這句話。在他看來,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的定語,永遠是“中國”和“原創(chuàng)”。如何立足本土,用理性構架好這個藝術形式背后的商業(yè)構架,從而健康推動音樂劇這一流行藝術形式真正進入中國大眾文化消費市場,這是李盾始終堅持和探索的東西,他也確實渴望,能將自己這些年來取得的經(jīng)驗和教訓,分享給更多如他一樣愿意為中國音樂劇“拼命”的“瘋子”。
“我們總在說中國文化走出去,但逢年過節(jié)在華人圈里轉一圈就回來,不是真正的走出去,必須要走進主流才行。你必須要學會調動一切手段,讓他好聽、好看、好玩,然后你所想傳遞的東西,才會準確地擊中人心。”
他頓了頓,隨著激動講述散落下來的長發(fā)又一次被他瀟灑地往后一捋。
“但這一切都有一個最基礎的出發(fā)點,那就是對音樂劇的愛——我的出發(fā)點是愛,目的地也是愛。”李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