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福海

“金秋詩會”是上海翻譯家協會的傳統品牌,創辦于1992年。該年的10月8日,第一屆金秋詩會在上海市作協大廳舉行。從此之后,每年定期邀請翻譯界的老中青翻譯家,清茶一杯,歡聚一堂,參加詩會的翻譯家或作家都拿出自己的譯詩或創作詩,互相朗誦、交流。對于老一輩翻譯家來說,“金秋詩會”給他們提供了一個互相會面、聊天的極佳機會。詩會一般都安排在延安西路的文藝活動中心大禮堂進行。每次詩會召開,會見到一些老翻譯家坐在輪椅上,由親友推著進入禮堂。他們雖然大多數都上了年紀,但還是堅持前來參加詩會,令人感動。
“金秋詩會”每年一次,從未間斷。協會也積極鼓勵各位會員將滿意的作品呈現出來。當時在會上發表的作品,都是翻譯家根據自己的偏好選定的,上臺朗誦的人也基本上是翻譯家自己,只有極個別身體欠佳、行動不便的除外。大家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別有一番樸素的滋味。會員們憑著對詩歌的真心喜愛,歡聚一堂,互相切磋詩藝,那份純真,至今難忘。
有時候,詩會也在各大高校里舉行,高校學生們平時只能在世界名著上看見這些老翻譯家的名字,現在能夠親眼見到他們本人,感到特別驚奇、興奮,紛紛報名參加譯協舉辦的“金秋詩會”,會堂里往往都擠得滿滿的,都是前來聆聽詩歌的教職員工和學生。從那以后,“金秋詩會”這個名稱不僅只停留在專業的翻譯界里,而且走進學校,甚至走向社會,走向普通的讀者。受此影響,高校里也經常舉辦各種詩歌朗誦會,學生們在正常的教學內容之外,還能在詩歌的海洋里徜徉,感受文學藝術之美,提高文學素養。詩會也因此獲得了各大高校和社會機構及其領導的認同和大力支持。
從2009年第十八屆“金秋詩會”開始,上海翻譯家協會開始將當年的“金秋詩會”的詩作編輯成冊,贈送給參加詩會的詩歌愛好者。從此,每一屆詩會的翻譯作品都有了文字記錄,也為我們今天討論上海一些翻譯家的翻譯藝術提供了可靠的依據。從2012年第二十一屆“金秋詩會”起,協會還就每一屆詩會確定一個主題,該年確定的主題是“秋”,之后又有“夢”“時間”“英雄”“懷念”“開端”等,使得每一屆的翻譯作品在主題上更加統一,更便于聽眾和讀者欣賞。朗誦方式也逐漸從以往的由翻譯家自己上臺,逐漸轉變為延請滬上著名的朗誦專家、配音演員等更加專業的朗誦者,翻譯作品得到了更加藝術化的體現。
2020年第二十九屆“金秋詩會”于9月26日在黃浦江邊、風景優美的楊浦濱江毛麻倉庫舉行,今年的主題是“大愛”。2019年年底,武漢爆發嚴重的新冠疫情,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大家紛紛伸出援助之手,特別是一些醫護人員,在政府的統一安排下,親赴疫區,與疫區人民同心協力、奮力抗爭,體現了血濃于水的民族情感。作為上海的翻譯家,自然要通過自己的譯筆,表現這份思想感情。直到今年下半年,雖然疫情得到有效的控制,但社會各界的防范措施還在延續。上海翻譯家協會在今年這樣的特殊時期舉行“金秋詩會”,并將今年的主題定為“大愛”,具有積極的意義。
與以往在詩會上呈現的翻譯作品相比,今年的翻譯作品體現出更加多樣化的特點。本屆詩會在眾多的投稿中選錄了45首詩歌翻譯作品,其來源語,除了英、法、德、日、俄等主要語種以外,還包括西班牙語、阿拉伯、世界語。另外還有從中文翻譯成英語的8首詩歌作品,其中包括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跟往年一樣,從來源語看,英語作品還是最多的,包括英國、美國、愛爾蘭的15位詩人的16首詩,其中英國8位詩人9首詩(其中一位詩人題為蘇格蘭,實際上屬于英國),其中包括鄧恩、雪萊、勃朗寧夫人等著名詩人。美國6位詩人6首詩,包括狄金森、奧登等著名詩人,甚至有黑人歌手邁克爾·杰克遜的一首歌詞。愛爾蘭1位詩人(葉芝)1首詩。作品時代分布,從16世紀到20世紀,時代風格呈現出明顯的多樣性。
今年的日語翻譯作品特別活躍,其作品數量僅次于英語,包括7位詩人8首詩,大多為20世紀的當代作品,其中最早的作品是日本長屋王的《繡袈裟衣緣》(其實這首詩是從英譯文轉譯到中文的),其“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一聯,早已在疫情期間在中國的大地上廣為流傳。
德語和法語詩人的作品,各有4首詩收錄,作者均為19至20世紀的詩人。其中德語的3位詩人來自德國與奧地利,包括艾興多夫、里爾克等著名詩人(其中一位詩人的來源語為世界語)。法語的4位詩人均來自法國。俄語詩人的作品包括3位詩人3首詩,包括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另外還有伊拉克詩人梅拉伊卡(阿拉伯文)、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西班牙語),以及印度詩人泰戈爾各1首(其實泰戈爾這首詩也是從英語譯到中文)。
限于本文作者比較熟悉英語,下面就其中英美詩人的個別翻譯作品加以賞析,供詩歌愛好者共同討論,并企望行家批評指正。
艾米莉·迪金森(通譯狄金森)的作品短小精悍,富于哲理,一直是中國讀者熟悉并特別樂于品賞的。本屆詩會也收錄了文學博士、英語專業副教授易樂湘翻譯的一首七行短詩:If I Can Stop Heart From Breaking(《如果我能讓一顆心免于破碎》)。譯者將這首譯詩獻給本屆詩會,是完全符合“大愛”這個主題的。其譯詩不長,全錄如下:
如果我能讓一顆心免于破碎,
我就沒有虛度此生;
如果我能撫慰一個生命的悲苦,
或是減輕一道痛楚,
或幫助一只昏暈的知更鳥
回到它的巢中,
我就沒有虛度此生。
大家知道,狄金森一輩子沒有很多社會活動,但是內心極為豐富,而且能深刻地理解人類的災難與痛苦。面對這個人類隨時都可能遭遇不幸的世界,她的態度不是放棄,不是退縮,而是想著在有限的范圍內為他人做些什么。中國在過去一年中經歷了一場重大的災難,我們作為個人,雖然經常是無能為力的,但不也在默默地希望自己能為疫區的人民做些什么嗎?這首詩雖然似乎在講述一種個體體驗,但它蘊含了一種宇宙精神,所以讀來意味雋永。
原詩七行,譯詩也采用七行對應翻譯,譯者沒有任意發揮,而且亦步亦趨,體現了譯者認真的翻譯態度。原詩第四、五行,開首兩個or,是對第三行的延伸,在這里是兩個舒緩的氣口,譯文也能以“或”字開首,在節奏上模擬原詩,應該說是翻譯得比較妥帖的。缺點是原詩的韻腳沒有體現出來,比較可惜。
這種七行詩體,韻式為ababxbb,這在英語詩歌中是少見的,在狄金森的詩集中也是不多見的。但它依然透露出狄金森詩歌的特有的節奏。特別是前四行,采用了abab的韻式,四音步與三音步、兩音步交替出現,具有鮮明的歌謠特點。最末兩行又以三音步的雙行體收尾,結束得干脆有力。這首七行詩,是狄金森為這首詩特別制訂的形式,它具有一定的隨機性,又體現了詩人對詩律的熟練運用。
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高翻學院副院長、譯協副會長吳剛,選譯了英國17世紀初玄學派詩人鄧恩的一段日記體散文:No Man Is an Island(《沒有誰可以如同孤島一般》)。這段文字雖然不是詩,但一向以來都被人們像詩一樣傳誦。
譯者在20多年前讀到此文時,以其少年聰穎,當即深有領悟,后來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對這段文字又有了更深切的體會。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命運緊密相連的時代,誰能說你中沒有我,我中沒有你呢?正如文中所說的:“每個人都是大陸中的一小方”,“無論誰死了,都是對我的減損”。因此詩人聽到遠處一片喪鐘響起,便自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必去問喪鐘為誰而鳴,那聲聲鳴響,正是為——你。”(以上引自吳剛譯文)
這段文字的譯文也是準確而妥切的,比如原文按照英文語序是: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thine own,修飾詞在后,但是中文一般修飾詞在前,于是譯者把它巧妙地譯為:“某座莊園,你朋友的也罷,你自己的也罷”,走筆如神,毫不費力地把語序順過來了!
翻譯界有一個同感,即現當代詩歌最易于翻譯,也最難于翻譯。說容易,是因為這些詩即使在本國讀者中也很少人能讀得懂,譯錯了一般不會被人發現。說困難,是因為現當代詩人個性鮮明,偶然性規則多于普遍性規則,不是學養深厚的譯者,一般很難把握其奧妙的深意。英美現代主義詩歌從20世紀20年代起,從傳統詩歌中走出來,打破了許多限制和規范,直到如今,喜愛讀詩、讀得懂詩的人群已經明顯縮小,這個現象已經不只是中國如此了。但是即使是現當代詩,也分為各個流派,有些詩人的獨創還是非常成功的。譬如與弗羅斯特和史蒂文斯同列為現代主義大師的美國女詩人瑪麗安·摩爾。本屆詩會上,詩歌翻譯家陳東飚就為我們奉獻了他譯的The Staff of Aesculapius(《埃斯庫拉庇俄斯之杖》)。
埃斯庫拉庇俄斯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醫藥與康復之神,曾打造一支被蛇纏繞的棍杖,為醫學與健康護理的標志。這首詩贊美了一種“精專”的精神,它既存在于醫務工作,也存在于詩歌語言,而譯者正是借這首譯詩,獻給同樣具有“精專”精神的疫情前線的醫護人員。
摩爾的詩是異常精確的,譯者從她以精確為特征的詩行中獲得了技藝、技藝的禮贊、技藝的炫耀。他說:“摩爾的幾乎每一首詩的主題都是一種技藝和它的載體,人的技藝、動物、植物、科學、工業、歷史、時間,它們的精妙奇譎、細致入微、匪夷所思、超凡脫俗,不多不少正是必需的那點文字,收錄令人嘆為觀止的物象,并透視其策略、影響與意義,與我們自身相連而創造一種全新的、詩的現實。”(引自陳東飚譯《瑪麗安·摩爾詩全集》譯后記)
譯者還指出,摩爾幾乎在每首詩中都引入了罕見的新詩行形式,故意給人突兀之感的韻腳設置,錯綜復雜的句法和有時極長有時又只有一個甚至半個詞的詩行長度,從而注入一種陌生怪異的節奏,叩擊讀者的感官,使之保持警醒。
陳東飚翻譯過許多現代詩,熟稔現當代美國詩歌。他在這首詩的翻譯中,尤其是在跨行的處理上,步趨原作,可謂出神入化。
在這屆詩會的詩冊中,還有一些19世紀著名詩人的著名詩作,因為那些詩作往往早就有前人翻譯過,由于那些著名詩作存在一定翻譯難度,譯者想要重新翻譯,一是需要極大的勇氣,二是真的需要在某個方面超越前人。
傳統英國詩歌,一向都是翻譯的重點和難點。本屆詩會還有兩首譯詩也值得一提:渤海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王永勝譯的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即勃朗寧夫人)《葡萄牙詩人的十四行詩》第43首How Do I Love Thee(“我怎么樣愛你呢”)、上海理工大學在讀翻譯碩士許榮丹譯的丁尼生《悼念集》第54首O, yet we trust that somehow good(“哦,可是我們相信無論如何”)。王永勝在翻譯這首意大利體的十四行詩時,明顯考慮到這是一首格律詩,因此將譯詩的詩行長度控制在適當的范圍之內,整首詩具有一定的形式美。而且由于原詩跨行較多,譯者在譯文中適當地調整了語序,使它讀起來更像漢語,并按照漢語詩歌的習慣,時不時配上一些韻腳,讀起來有一種親切感。許榮丹的譯詩則更加注重原詩的韻律,在行文流暢之外,譯詩基本上符合原詩的韻式(abab),可謂是一首上佳的譯作。
本屆詩會的詩冊最后,還配合2020年的疫情形勢,附有一個“大愛”的專題詩組,包括六首詩,其中兩首是當代英國詩人的作品、四首中文詩作,附有英文譯文。這些作品應該都是在疫情期間創作的,直接描述當下,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也可能由于時間離我們太近,其美學價值還有待于時間的考驗。